亚历山大东征及其随后出现的希腊化时代开创了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新
高潮,在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之交的数百年间,一方面是占主流地位的
希腊文化向东方世界(小亚细亚、西亚、埃及等地)的强势扩展,另一
方面则是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对希腊罗马世界的浸润渗透,这种文化互
渗的结果导致了一些文化新品种的出现,其中最重要的无疑就是基督教。
当基督教脱离犹太教母体、开始在希腊拉丁世界中传播时,如何处理新
兴的基督教信仰与具有深厚思想传统的希腊哲学之间的关系,这是摆在
基督教护教士们面前的一个理论难题。在初期教会中,诺斯替主义表现
了一种“急性希腊化”的做法,即试图将基督教信仰改造成一种玄奥的
二元论哲学。与这种异端做法不同,正统教会在对待上述关系时表现了
两种态度:或者用基督教信仰来统摄希腊哲学,或者用基督教信仰来拒
斥希腊哲学。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态度,都在有意或无意之中把希腊哲学,
尤其是具有神秘色彩的柏拉图主义融入基督教信仰中,从而形成了最初
的神学理论。从这种意义上说,在希腊拉丁世界的基督教化这个表象背后,
隐藏着一个更加深刻的思想转化过程,这就是基督教信仰(以及教会体制)
的希腊化与拉丁化。
032(一)基督教的“急性希腊化”与“慢性希腊化”
1世纪上半叶,当基督教从西亚传入希腊罗马世界时,它必须面对比
希伯来文化具有更高发展水平的希腊文化。为了能够在文明的希腊拉丁
世界中传播基督教的福音,保罗等使徒采用了在地中海东部地区通用的
希腊语,并且参照斐洛等人的做法,借鉴影响广泛的希腊哲学来解释基
督的福音①。但是保罗等人的目的毕竟是要传播新兴的基督教福音,而不
是发扬光大希腊哲学,因此在如何处理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的关系上,
保罗以及稍后的教父们都面临着一种文化挑战。虽然基督教神学的建构
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希腊哲学思想,但是在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之间
始终存在着无形的思想张力。这种张力使得基督教一方面潜移默化地接
受了希腊哲学的许多思想(尤其是柏拉图主义和斯多葛主义的思想),另
一方面却为了信仰的缘故而极力排斥具有较强理性色彩的希腊哲学。当
保罗在希腊拉丁世界中传教时,他常常借用柏拉图和斯多葛主义的哲学
语言,他也承认在希腊哲学中包含着深刻的真理,但是这一切都无法取
代耶稣在死而复活的福音中所昭示的至高真理。“在保罗看来,理性的思
考是重要的。没有它,非信徒和信徒都会面临灾难。哲学可以被使用,
但不能代替信仰和门徒训练。哲学对保罗和其他新约作者而言,就像对
后世其他许多伟大的基督徒一样,是一个好的仆人。”②
64年,尼禄皇帝开始对基督徒进行公开迫害之后,彼得、保罗等使
① 早在1世纪初,一位深受希腊哲学影响的犹太教徒斐洛(Philo,约公元前25-50年)就开始在当时
的希腊文化中心——埃及的亚历山大城进行融合“两希文化”(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的工作。他试图
用柏拉图主义来改造犹太教信仰,用“逻各斯”等希腊哲学概念来重新诠释犹太教经典《创世纪》中的
上帝创世和拯救计划,将《圣经》《旧约》从一部直观的纪实历史典籍隐喻为一部理性堕落与复归的精神
启示录。虽然斐洛本人还不是一个基督教徒,但是他力图用希腊哲学来改造犹太教信仰的做法,对于早
期基督教会的使徒和教父们产生了深刻的思想影响。
② 科林·布朗著,查常平译:《基督教与西方思想》(卷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页。
033徒纷纷殉道,基督教传播的使徒时代随之结束,教父时代则接踵而至。
与出身于犹太人的使徒不同,教父们通常都是地道的外邦人,即希腊人、
罗马人等。这种身份使得他们在调和“两希”文化方面比使徒更加得心
应手。那些既具有深厚的希腊文化教养,又具有坚定的基督教信仰的教
父们,在继承使徒遗愿继续传播基督教福音的同时,也开始有意识地借
用希腊哲学来为基督教神学进行理论奠基。在313年《米兰敕令》颁布、
基督教在罗马帝国获得合法性之前,教父们的主要职责就是为受压抑的
基督教信仰进行理论辩护。他们一方面将深刻的希腊哲学思想引入基督
教的基本信条和教义中,使基督教从一种朴素的信仰上升为一套深奥的
神学;另一方面则力图说明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之间的差异甚至对立,
从而凸显出基督教信仰的超越性和至上性。教父们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从
柏拉图主义、斯多葛主义等异教哲学中吸取精神养料的同时,也对希腊
哲学进行了神秘化改造,使其得以成为基督教信仰的“好仆人”。换言之,
他们正是在对希腊哲学进行“基督教化”改造的过程中,完成了基督教
自身的“希腊—拉丁化”转型。
基督教“希腊化”的一种极端形式就是诺斯替主义(Gnosticism)。
诺斯替主义是1—2世纪流行于地中海世界的一个神秘主义教派,许多诺
斯替主义者都是有学问的希腊知识分子,他们试图用一种柏拉图式的灵
肉二元论来重新阐释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诺斯替主义主张斩断基督教的
犹太历史传统和《旧约》根基,用精神与物质、善与恶的二元论哲学来
说明世界的沉沦与拯救。基督教的诺斯替教派宣扬有两位神:一位是创
造物质世界的巨匠,他是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的统治者;另一位则是“隐
蔽的”“无法理解的”和“异乡的”神,他是仁慈和善的化身,是光明的
精神世界(“普累若麻”,pleroma)的主。诺斯替教派否认大公教会关于
道成肉身、基督受难、肉身复活等正统教义,认为基督显现为人形只是
一个幻影(“幻影说”,docetism),基督只是借用耶稣的形象和事迹来完
034成他的拯救工作。“基督把我们从这个世界以及它的神那里拯救出来,以
便让我们作新的异乡神的孩子”。①从黑暗邪恶的物质世界回归到光明圣
洁的精神世界的道路是由一位完全灵化的基督指引的,而基督的救恩需
要通过一种神秘的真知(gnōsis)来实现。真知是一种与参与教会和禁欲
冥想相联系的宗教实践,而不是在书斋中所进行的冷静思辨。诺斯替教
派混合了地中海世界乃至波斯、印度的许多神秘主义因素,但是它的哲
学基础主要还是柏拉图主义关于理念世界与感觉世界相对立的二元论思
想,并且与基督教的罪恶与救赎的教义密切相关②。亨利·查德韦克认为
诺斯替主义是一个融汇了东西方各种宗教和哲学的大杂烩:
在其思想体系中,秘教、东方神秘主义不但与占星术、巫术、犹太教
传统哲学相糅合,还吸收了带有悲观情调的、关于人的真正家园并非寓
于有形世界之中的柏拉图学说,尤其掺进了基督教中关于基督救赎的认
识和理解。另外,精神与物质、心灵与肉体的二元论,以及有着强烈影
响的决定论或前定论,也在该思想体系中融为一体。③
诺斯替教派最主要的思想是精神与物质、善良与罪恶相对立的二元
论,以及关于基督拯救沉沦的灵魂超脱有形世界、回归精神世界的理论,
这些思想无疑是柏拉图主义(以及波斯摩尼教的二元论世界观)与基督教
信仰直接结合的结果●。从精神实质上看,诺斯替主义明显地表现了一种
① 约纳斯著,张新樟译:《诺斯替宗教——异乡神的信息与基督教的开端》,(香港)道风书社2003年版,
第172页:
② 许多研究者都认为,斐洛就属于诺斯替教派,或者是该教派的思想先驱。诺斯替教派像斐洛一样借
助柏拉图主义来诠释《圣经》,只不过他们的着眼点不是《旧约》,而是《新约》,不是亚当而是基督。而
且相比起斐洛来,诺斯替教派的思想显然更加玄奥神秘,也带有更明显的文化杂糅特点。
③ 约翰·麦克曼勒斯主编,张景龙、沙辰等译:《牛津基督教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1页。
④ 美国著名教会史家沃尔克认为,诺斯替派关于现象世界与精神世界相对立的基本思想“是柏拉图学
说与波斯二元论的结合”,“它又在基督教中发现很多可以利用的东西,尤其是基督这个人物被改造后,
成为它关于更高级的使人得救的知识之理论的明确而具体的核心。”参见威利斯顿·沃尔克著,孙善玲等
译:《基督教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64-65页。
035试图斩断基督教的历史根源、将上帝和基督过分灵性化的特点(诺斯替
主义也因此被称为“灵智派”),这恰恰体现了基督教力图与希腊化世界
的文化背景,尤其是希腊哲学相融合的倾向。虽然诺斯替主义的思想根
源可以追溯到印度、波斯等东方地区,但是当它在公元之初流行于地中
海世界时,它已经被深深地打上了希腊化时代的宇宙城邦主义的文化烙
印。与犹太教、基督教等外来宗教一样,诺斯替主义最初在希腊世界中
也是一种新事物。但是,当诺斯替主义与基督教信仰相融汇之后,诺斯
替教派与正统教会却在面对希腊文化挑战时采取了不同的应战姿态。现
代教义史家哈纳克把诺斯替主义者称为“最早的基督教神学家”,认为他
们用希腊哲学术语来曲解基督教思想,表现了基督教的一种“急性希腊化”
倾向①。与此相对,正统神学以《圣经》传统和使徒教诲为根据的教义奠
基工作则表现了基督教的“慢性希腊化”过程。如果说基督教大公教会
的基本回应是力图将希腊哲学基督教化(其极端一翼甚至试图用基督教
信仰彻底否定希腊哲学),那么诺斯替主义的做法则是要把基督教信仰改
造为一种二元论哲学。二者都试图融合希腊哲学与基督教信仰,但是双
方的努力方向却正好相反。正因为如此,尽管诺斯替主义为后来的基督
教神学建设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资源,但是它仍然被大公教会斥为异端(而
且是“最早与最危险的异端”)。事实上,所谓“正统”最初正是针对诺
斯替“异端”而言的。“2世纪的基督教领袖和思想家,花了很大的精力
来研究与驳斥这个异端,并且在这过程中开始建立了正统的基督教教义,
来对抗诺斯替主义的教导。换句话说,我们所谓的‘正统’诞生于使徒
指定的继承人与诺斯替主义者之间的冲突。”②
与诺斯替主义的异端思想相比,基督教正统神学在对待希腊哲学的态
① Adolf von Hamack, History of Dogma,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1961,pp 228,229.
② 奥尔森著,吴瑞诚、徐成德译:《基督教神学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036度上显然要审慎得多,它在对待基督教的《旧约》根源和历史传统方面
也更为保守。但是,由于希腊哲学在当时被确立为希腊化世界的最高层
次的文化形态,而基督教信仰却在罗马帝国被大多数人看作是一种东方
的低级迷信,因此,如何处理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的关系,就成为基
督教能否在希腊拉丁世界中安身立命乃至发扬光大的重大理论问题。在
这个问题上,既然已经排除了诺斯替主义的“急性希腊化”做法,那么
大公教会的“慢性希腊化”策略就只能是用基督教信仰来潜移默化地统
摄和消融希腊哲学了,其结果就导致了基督教正统神学的确立以及影响
深远的教义分歧。
(二)希腊教父对希腊哲学的包容
在基督教合法化之前,教父们的主要使命是护教。护教包括两个方面
的工作,一是反驳希腊拉丁世界的异教思想家们对基督教的诽谤和攻击,
二是谴责基督教内部的种种异端思想,捍卫“正确的信仰”。在进行上述
两个方面的工作时,教父们一边吸取深刻的希腊形而上学思想来加强基
督教信仰的理论底蕴,另一面却对当时流行的各种希腊哲学流派——伊壁
鸠鲁主义、斯多葛主义、怀疑主义甚至新柏拉图主义——进行批判,力图
说明基督教是高于一切希腊哲学的真正哲学。早期大公教会的教父们对
待希腊哲学的态度,可以划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主张用“基督教哲学”
来包摄、容涵希腊哲学,在二者之间寻求同一性。持这种观点的大多是
一些具有深厚哲学修养的希腊教父,如查士丁、克莱门特、奥利金等人。
另一派则主张用基督教信仰来彻底否定和对抗希腊哲学,该派人士多为
信仰狂热的拉丁教父,如德尔图良、拉克唐修等。然而,无论是哪一派,
实际上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吸取了大量的希腊哲学成分,从而为基督教神
037学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著名的希腊护教士殉道者查士丁(Justin,约100—162年)第一次提
出了“基督教哲学”的概念,他认为希腊的一切哲学都是指向基督教哲
学这一最终目标的。他在《护教篇》中对希腊哲学的“逻各斯”(或“道”)
概念进行了基督教化的阐发,认为基督就是“逻各斯”或“道”。在基督
化为人形即“道成肉身”之前,“逻各斯”就体现为宇宙的理性规律,它
已经被一些智慧的希腊哲人所意识到。查士丁写道:“基督是上帝的头生
子这一点已被教授给我们,并且我们在上文中已宣告他是每个种族的人
都分有的道。那些遵循道而生活的人就是基督徒,哪怕他们已被视作是
无神论者,例如,在希腊人中,苏格拉底和赫拉克利特以及与他们相像
的人。”①他认为,鼓舞苏格拉底赴死的那个“灵异”后来就化身为基督,
因此苏格拉底、柏拉图与基督徒所崇拜的是同一个上帝。差别仅仅在于,
苏格拉底等希腊哲学家只是“部分地”认识了“道”,他们只看到了“道”
所启示的真理,并未见到“道”本身;只有当“道成肉身”,化作基督之后,
基督徒们才能完全地认识“道”。因此相对于希腊哲学而言,基督教才是
真正的哲学,只有它才能认识到绝对的真理。查士丁这种极力用希腊哲
学的“逻各斯”概念来说明基督身份的做法,使他成为“逻各斯一肉身
基督论”(Logos—flesh Christology)的重要代表,并深深地影响了后来
的亚历山大学派的神学家们。
公元前2世纪以后,埃及的亚历山大城就成为希腊化世界的文化中
心。到了罗马帝国时期,亚历山大城不仅是学园派哲学和诺替斯主义盛
行的重镇,斐洛和普罗提诺等人都先后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而且也是基
督教神学生长的沃土。“欧洲神学是2世纪护教学家们调和基督教与希腊
① Ante—Nicene Fathers, Volume 1, The Apostolic Fathers, Justin Martyr, Irenacus; edited by Alexander Roberts
& James Donaldson, Hendrickson Publishers, 1994, P.178.
038诺斯替派哲学,在亚历山大城的诲道学校中孕育出来的,这是欧洲思想
史的奇特的序曲”。①亚历山大学派的神学家们继承了查士丁等希腊教父
的思想传统,并且融汇了柏拉图主义、斯多葛主义、新柏拉图主义和诺
斯替主义等各种思想资源,致力于把深邃的希腊哲学与狂热的基督教信
仰结合起来,其代表人物就是2—3世纪的两位著名教父克莱门和奥利金。
长期担任亚历山大基督教诲道学校(Catechetical School)校长的克
莱门(Clement,?—约215年)被时人称为精通希腊思想的“博学多才者”
和“独一无二的基督教思想家”。他在《劝勉希腊人》中一方面对希腊多
神教进行了猛烈的批判,认为那是一种落伍的低级迷信,充满了淫乱和
愚昧的色彩;另一方面却从柏拉图哲学和希伯来先知书中发掘出关于上
帝救赎的伟大计划,号召希腊人远离邪灵而追随基督。他以精致的修饰
和雄辩的文风对希腊的神秘宗教(多神教)、偶像崇拜、传统习俗等进行
了系统的批判,同时也对希腊哲学和希腊诗歌中所隐含的真理成分予以
澄明。克莱门对希腊自然哲学把水、火、土、气、原子等物质性元素推
崇为神或本原的“愚蠢观点”进行了嘲讽,但是他却认为在希腊哲学家
中间并非没有具备真知灼见者,这就是柏拉图。柏拉图不仅在《蒂迈欧篇》
中明确表述了上帝是一位无法言说的宇宙之父和创造者②,而且更重要的
是,柏拉图关于上帝的真知灼见“还是受益于希伯来人本身”③。此外,毕
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安提斯提尼以及斯多葛主义的某些哲学家也都或
多或少朦胧地认识到了唯一神圣的上帝。
在另一篇著作《杂记》中,克莱门详细论述了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
的关系。他认为,在耶稣降临之前,上帝正是通过哲学让希腊人领悟到
① 弗里德里希·希尔著,赵复三译:《欧洲思想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② 参见柏拉图:《蒂迈欧篇》,28C,载柏拉图著,王晓朝译:《柏拉图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第280页。
③ 克莱门著,王来法译:《劝勉希腊人》,(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5年版,第104页。
039他的救赎计划。“也许哲学最初直接被赐给希腊人,直到主呼召希腊人为
止。因为哲学是教师,将希腊人带‘到基督面前’,正如律法将希伯来人
带‘到基督面前’一样,所以,哲学是一种预备,为那些将在基督中被
完善的人铺平道路。”①与他的神学对手德尔图良强调“哲学导致异端”的
观点针锋相对,克莱门坚持认为哲学可以帮助基督教来对抗异端,而对
逻辑和辩证法弃之不用才是致使心智混乱的重要原因。克莱门与查士丁
一样强调“逻各斯”或“道”的重要性,他甚至认为一个理想的基督徒
应该是一个“真正的诺斯替主义者”,完全听从“道”的指导而效法神。
克莱门的思想通过他的学生奥利金(Origen,185—254)而得以系统
化,并且发展出一套具有“异端”嫌疑的神学理论。在致力于调和基督
教信仰与希腊哲学这方面,奥利金堪称早期教父中最重要的思想家。奥
利金曾对罗马异教哲学家塞尔修斯指责基督教是无知与迷信的宗教的观
点进行了系统的驳斥,他认为基督教提供了希腊哲学无法提供的拯救知
识,因此基督教超越了一切哲学而成为一种“神圣的哲学”。但是在奥利
金对基督教教义——如三位一体、基督位格等——的奠基和解释中,却充
满了希腊唯心主义甚至诺斯替主义的灵化观点,明显表现出斐洛的寓意
释经法和新柏拉图主义哲学的深刻影响。奥利金的“灵魂先存论”不仅
深受柏拉图理念论的影响②,而且与斐洛和诺斯替主义也有着内在的精神
默契;而他关于圣父、圣子、圣灵的神学“次位论”③,则与他的同门、新
① Ante—Nicene Fathers, Volume 2, Fathers of the second century: Hermas, Tatian, Athenagoras. Theophilus,and
Clement of Alexander( Entire);edited by Alexander Roberts & James Donaldson, Hendrickson Publishers,1994,P.
305.
② 灵魂先存论(pre—existentialism),即认为上帝在太初创造的都是有理性的灵魂,但是灵魂后来却由
于自由意志而偏离了理性,沉沦于肉体之中。为了拯救沉沦的灵魂,基督作为神性的逻各斯而道成肉身,
引导悔改的灵魂脱离罪恶的形体,复归善良纯粹的灵性世界。
③ 次位论(Subordinationism),即认为惟有圣父是自因的和非被生的,圣子虽然与圣父同质,但却是从
圣父本质中所生,因此其荣耀次于圣父;而圣灵则是被圣子永恒地创造出来的,其荣耀又次于圣子。
040柏拉图主义代表人物普罗提诺关于太一、努斯、灵魂的哲学辩证法具有
明显的理论同构性①.
奥利金是一个坚定而虔诚的基督徒,他不仅曾经鼓励自己的父亲为信
仰而殉道,而且他本人最后也是死于罗马统治者的迫害。尽管如此,他
对希腊哲学却颇为热衷并且具有极高造诣。虽然奥利金曾经明确地表示,
哲学与几何学、音乐、文法等一样,都不过是“神学的婢女”,但是后世
仍然有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把理性置于信仰之上的基督教理性主义者。
当代自由主义神学家蒂利希援引新柏拉图主义者波菲利的观点,认为奥
利金用希腊思想来解释《圣经》,使之“希腊化了”②。沃尔克对奥利金的
思想成就评论道:
长期以来用希腊化思想解释基督教真理的工作到奥利金手中终于最后
完成。他使基督教体系具有他那个时代的最充分的科学地位,那时的科
学几乎全部包含在哲学和伦理学之中。他的哲学观点基本上是柏拉图主
义和斯多葛主义的,但明显地倾向于当时正在兴起的新柏拉图主义……
他刻意探索这种种哲学原理与《圣经》的协调一致……在此基础上奥利
金建立起他的庞大的神学体系——信仰之上再加上知识,用这种方法去
解释基督教。
奥利金由于坚持用希腊语写作,并且继承和发扬了查士丁、克莱门等
人的注重哲学和理性的思想传统,因此他的思想在西方教会中一直不受
主流神学的欢迎。他关于基督教教义的一些观点,如“灵魂先存论”“次
① 据普罗提诺的学生波菲利记载,奥利金与普罗提诺同为新柏拉图主义创造人安莫纽·萨卡斯(Ammo
nius Sakkas )的学生。奥利金有一次还突然出现在普罗提诺的课堂上,弄得后者“面有赧色”。参见安东尼·肯
尼著,韩东晖译:《牛津西方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9-50页。
② 保罗·蒂利希著,尹大贻译:《基督教思想史——从其犹太和希腊发端到存在主义》,东方出版社
2008年版,第58页。
③ 威利斯顿·沃尔克著,孙善玲等译:《基督教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3-95页。
041位论”“赎价论”等①,后来都被大公教会斥为异端。尽管如此,他的思想
仍然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基督教世界的许多重要人物。奥尔森指出:“几乎
所有正统大公教会定罪的异端,最终都怪罪到他的头上”,另一方面,“许
多最伟大的正统英雄,也深受奥利金及其教导的影响”②。
(三)拉丁教父对希腊哲学的拒斥
与希腊教父们极力使基督教信仰与希腊哲学相协调的做法形成鲜明对
比,一些拉丁教父表现出一种用基督教信仰来彻底否定希腊哲学的倾向,
力图使基督教与一切哲学划清界线。这方面的代表人物,就是著名的拉
丁教父德尔图良(Tertullian,145—220)。德尔图良不仅是最早使用拉
丁文写作的基督教思想家(当时全罗马帝国境内的教父们都是用希腊文
写作的),而且也是率先使用“三位一体”“圣礼”“补赎”“善功”等神
学术语的人。他关于“三位一体”“基督神人二性”的神学思想,后来被
尼西亚会议等基督教大公会议确立为正统教义;他关于罪与恩典的观点,
也深深地影响了教会思想巨擘奥古斯丁。德尔图良是一个精通希腊哲学、
罗马法律同时又具有狂热信仰的清教主义者,在他身上,斯多葛主义和
孟他努主义的影响是相互交织的。他不仅热忱地鼓励基督徒为信仰而殉
道,宣扬“基督徒的鲜血成为教会的种子”;而且号召基督徒们拒绝从军、
① 赎价论( ransom theory),即认为耶稣被钉十字架是上帝偿还给魔鬼的赎价,耶稣之死只是一个障眼法.
欺骗了魔鬼。
② 奥尔森著,吴瑞诚、徐成德译:《基督教神学思想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2-93页。
③ 孟他努主义(Montanism)是2世纪与诺斯替主义并存的早期基督教两大异端之一,因其创造人和先
知孟他努(Montanus)而得名。该派反对大公教会的权威和世俗化倾向,宣扬圣灵格外降临的预言,提倡
禁欲苦修和脱俗出世。德尔图良晚年因受孟他努主义的影响而与大公教会断绝关系,并对教会进行了猛
烈的批评。
042任教和担任公职,抵制异教的各种文化活动(如崇拜偶像、看戏、参加
公共庆典和竞技活动等)。尽管德尔图良在思想上和德行上都深受斯多葛
主义的影响,但是他却对希腊哲学进行了全盘否定。与克莱门关于理想
的基督徒应该是一个“真正的诺斯替主义者”的断言针锋相对,德尔图
良认为一个成熟的基督徒应该心无旁骛地恪守《圣经》、使徒教诲和教会
规则,对异教的哲学和其他文化形态嗤之以鼻。他明确地表示,基督教
是上帝的福音,而哲学则是“魔鬼的学说”,它以一种歪曲的方式来解释
上帝的旨意。各种与基督教正统信仰相对立的异端思想,都是由哲学教
唆出来的,因此应该彻底抛弃一切哲学,以纯洁基督教信仰。针对查士
丁等希腊教父把基督教看作是一种更高的哲学的观点,德尔图良告诫人
们“不能将基督教视为一种哲学”,他以法学家的雄辩风格说道:“在基
督徒与哲学家之间有何相似之处?在希腊的门徒与上天的门徒之间……
在真理的蠡贼与其护卫者之间,又有何相似之处呢?”①在《论禁止异端》
中,这位狂热的教父更是激忿地写下了这段著名的文字:
雅典与耶路撒冷究竟有何关系?学园与教会有何相干?异教徒与基督
徒之间有什么一致之处?我们的教导来自于“所罗门之廊”。所罗门自己
曾教导说:“应该以纯粹之心寻求主。”让那些试图将斯多葛主义、柏拉
图主义、辩证法与基督教信仰相混杂的做法滚开吧!在拥有了基督耶稣
之后我们不需要好奇的争辩,在享受了福音之后我们不需要质疑!有了
信仰,我们不再渴求任何信念。因为这是我们得以配享最高荣耀的信仰,
除它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我们应该相信的。②
正是这位偏激的拉丁护教士,在论述基督被钉十字架和死而复活的问
题时,表达了一个西方哲学史上的著名观点:“正因为其荒谬,所以我才
① 德尔图良著,涂世华译:《护教篇》,(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1999年版,第93、96页。
② Ante—Nicene Fathers, Volume 3,Latin Christianity: its founder. Tertullian. Three Parts:1. Apologetic;II. Anti
Marcion; III. Ethical; edited by Alexander Roberts & James Donaldson, Hendrickson Publishers, 1994,P.246.
043相信。”①德尔图良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由于人类理性的狭隘性和局限性,
所以根本不可能洞见上帝的奥秘。要想认识无限的本质或上帝,人类唯
一可以依靠的手段只有信仰。理性是人类制定的准则,信仰却是基督制
定的准则,如果基督教的教义(死而复活、三位一体等)在理性看来是
荒谬的和不可能的,这恰恰说明了理性自身的局限性。在这里,应该受
到指责的不是奥秘的教义,而是理性本身。因为理性太狭窄,无法容纳
博大精深的基督教真理,正如同一个狭小的器皿无法装下汪洋大海一样。
无独有偶,另一位著名的拉丁教父拉克唐修(Lactantius,约 260—
330)也表现了同样的思想倾向。在其代表作《神圣原理》的第三卷“论
哲学家的伪智慧”中,拉克唐修对希腊哲学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批判。
他列举了大量材料来说明,希腊哲学表面上鼓吹善和美德,实际上却滋
生出种种罪恶的行径——伊壁鸠鲁主义“倡导最可耻的快乐”,助长了人
们及时行乐的堕落之风;毕达哥拉斯主义和斯多葛主义关于不朽的灵魂
在不同肉体中轮回转世的观点,鼓励了自杀的倾向;柏拉图的理想国貌
似平等,实际上他的废弃婚姻和财产的建议却取消了贞洁和正义的美德,
导致了通奸、纵欲和纷争(“没有比许多男人共有一个女人更会引起激烈
冲突的原因了”)。至于一直被奉为希腊哲学和道德典范的苏格拉底,虽
然比一般人都要聪明得多,但是他的许多行为仍然是愚蠢的,例如他临
死前还念念不忘要向医神埃斯库拉庇乌斯(Aesculapius)献上一只公鸡,
这种低级的迷信“不是极端无聊的标志吗”?拉克唐修把罗马社会中盛
行的各种奢靡放荡现象都归咎于希腊哲学,并且通过揭露罗马人的腐化
堕落行径,反衬出基督徒的崇高道德境界。拉克唐修和德尔图良一样认
① 德尔图良在《论基督的肉身》中说道:“上帝的儿子死了;这务必应该相信,正因为它是荒谬的。并
且他被埋葬,又复活了;这个事实是确凿无疑的,正因为它是不可能的。”参见 Ante—Nicene Fathers,Vol
ume 3, Latin Christianity: its founder, Tertullian. Three Parts: I. Apologetic; II. Anti—Marcion; ⅢI Ethical; edited by
Alexander Roberts & James Donaldson, Hendrickson Publishers,1994, P.525.
044为,“哲学家的教导远远地偏离了真理”“整个哲学都是虚假的和空洞的,
既不能使我们明了公义的职责,又不能增强人生的义务和明确人生的道
路”①。虽然“哲学”一词的字面意思是“爱智慧”,但是希腊哲学却远离
了它的本意,而真正的智慧只存在于对上帝的宗教信仰中。拉克唐修明
确地表达了哲学与宗教之间的对立:
所有哲学家终生都在探索,然而却不能考察、把握、获得它(指真正
的智慧——引者注),因为他们或是维护一种腐败的宗教,或是完全取消
宗教。因此,让他们全都走吧,他们不指导人的生活,而是使之陷入混乱。
他们不能教导自己,又能拿什么来教别人呢?他们又能教育谁呢?病人
能治病吗?盲人能指路吗?因此,让我们这些尊敬智慧的人自己来探讨
这个主题……
瞧!天上有一个声音在教导真理,向我们展示一道比太阳还要明亮的
光芒……我们在推翻一切伪宗教、驳斥所有习惯上或可能用来保护这些
宗教的论证、证明了哲学体系是虚假的以后,现在必须走向真正的宗教
和智慧。②
从思想背景而言,德尔图良、拉克唐修等拉丁教父与克莱门、奥利
金等希腊教父一样,都具有深厚的希腊哲学素养。他们对希腊哲学和异
教文化的激烈攻击并非由于学术上的无知,而是出于信仰上的狂热。他
们在批判异教文化时所使用的逻辑推理、修辞方法、思想原理甚至基本
术语,都来源于希腊哲学;他们在论证基督教信仰的真理性和至上性时,
往往也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从某些希腊哲学家,尤其是从柏拉图和斯多葛
主义者那里寻找一些思想依据。著名教会史家冈察雷斯在谈到德尔图良
的思想矛盾时指出:“尽管德尔图良明白地、反复地表示反对哲学在信仰
① 拉克唐修著,王晓朝译:《神圣原理》,(香港)道风书社2005年版,第183页。
② 同上,第229-230页。
045问题上的渗入,但实际上——也许他不自觉——他自己经常受着斯多葛主
义的影响,甚至他对辛尼加(Seneca)的评价是很高的,而这一点,与
他一贯反对异教哲学观点的态度是正相矛盾的。”①然而,从护教的强烈愿
望出发,再加上某种拉丁文化教养所特有的偏执态度(与希腊文化教养
的宽容风格迥然而异),德尔图良等拉丁教父在基本立场上始终是自觉地、
旗帜鲜明地反对异教哲学和一切文化形态,通过攻击希腊哲学的空洞荒
谬来彰显基督教的崇高真理。事实上,德尔图良已经明确地意识到基督
教与异教哲学之间的矛盾就是信仰与理性的矛盾,而这一矛盾后来成为
贯穿整个基督教思想史的基本矛盾。
希腊教父与拉丁教父之间的这种思想分歧——它典型地表现在克莱门
和德尔图良对待希腊哲学的对立态度上——后来在历届大公会议的正统
与异端之争中变得更加错综复杂,由此埋下了东、西方教会大分裂的种
子。奥利金等人的观点后来虽然被基督教大公会议斥为异端,但是在东
派教会中却流传甚广,影响了阿利乌、阿塔那修斯等许多重要的神学家。
然而在西派教会中,德尔图良等拉丁教父的观点却明显占了上风,并且被
大公教会确立为正统神学教义。从尼西亚大公会议一直到查尔西顿大公
会议所谴责的异端思想,如阿利乌派(Arianism)、阿波利拿里派(Apol
linarianism)、聂斯脱利派(Nestorianism)和一性论派(Monophysism)
等②,基本上都出自于东部教会,这些异端思想或深或浅都打上了希腊哲
学的烙印。另一方面,随着罗马帝国在政治上的分裂以及日耳曼蛮族对
① 胡斯都·L.冈察雷斯著,陈泽民等译:《基督教思想史》,金陵协和神学院2002年版,第144-145页。
② 阿利乌派由亚历山大里亚神甫阿利乌创立,主张基督是上帝的受造者,并不具有完全的神性,只具
有完全的人性。阿波利拿里派由叙利亚老底嘉主教阿波利拿里创立,主张基督是以神性的逻各斯为其心灵,
只具有神性而无完全的人性。聂斯脱利派(又称“二性二位论”)由君士坦丁堡主教聂斯脱利创立,主张
基督具有神和人这两种本性,但是二者并不联合成一个统一的位格,而是分别形成神、人两个不同的位格。
一性论派为君土坦丁堡隐修院长优迪克(Eutyches)等人所倡导,认为基督的人性已经完全溶入神性之中,
故而只有一个本性,即神性。
046西罗马帝国的入侵,西欧封建社会与东欧拜占庭帝国渐行渐远,西派教
会与东派教会也日益分道扬镳。在这种情况下,希腊文化在拉丁一日耳
曼社会中的影响逐渐式微,希腊哲学的一些重要概念,如“逻各斯”“世
界理性”等,也在罗马天主教会的神学思想体系中逐渐淡化①。思想的分
歧再加上权力的角逐,就使得东派教会与西派教会之间的关系愈益紧张,
最终酿成了1054年希腊正教会(Orthodox Church,即东正教会)与罗马
公教会(Catholic Church,即天主教会)之间的公开决裂。
虽然从表面上看,羽毛丰满的大公教会越来越有意识地排斥希腊哲
学,然而后者的思想内涵却已经在基督教生长的最初几个世纪里无形地
融入基督教神学中,熔铸成为基督教神学的精髓魂魄。在13世纪之前,
基督教神学中占主流地位的奥古斯丁主义被打上了深深的柏拉图主义烙
印;到了13世纪以后,后来居上的托马斯主义更是具有浓郁的亚里士多
德主义色彩②。基督教与希腊哲学的关系,就如同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关系
一样,西方历史上甚嚣尘上的排犹主义主张并不能斩断基督教与犹太教
之间密切的血脉关系,同样,鼓噪一时的反异教呼声也无法消除基督教
与希腊哲学之间内在的精神联系。
① 西罗马帝国崩溃之后的六七百年间,希腊哲学在西欧社会中逐渐被淡忘。在蛮族入侵的“黑暗时代”
和封建社会的早期阶段,由于古典文明的损毁和理性精神的衰弱,罗马天主教会在运用基督教信仰对日
耳曼蛮族进行最初的文明教化时,营造出一种超理性甚至反理性的唯信主义精神氛围。一直到基督教军
事力量东侵在客观上重新打开了东西方文化通道,以及西班牙摩尔人的中介作用,闭目塞听的天主教思
想界才再次领略到希腊哲学的博大精深,结果就导致了希腊哲学、尤其是亚里士多德主义在天主教经院
哲学和大学讲坛中的强劲复兴。
② 关于奥古斯丁主义与托马斯主义的哲学背景和思想分歧,请参阅拙文:《中世纪基督教哲学中的奥古
斯丁主义与托马斯主义》,载《社会科学战线》(长春),2005年第1期。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