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基督教的文化渊源
一、基督教与罗马帝国
海涅在谈到唯灵主义的基督教文化取代唯物主义(即物质主义)的罗马文化的必然性时这样说道:“唯物主义在罗马帝国发展到惊人可怕的地步,大有摧毁人类精神的一切辉煌成果之势,基督天主教的世界观作为克制这种唯物主义的一剂灵药,是必不可少的……在这罗马人的世界里,肉身已变得如此肆无忌惮,看来需要基督教的纪律,来使它就范。吃了一顿特利马尔奇翁的盛宴之后,是需要一次基督教似的饥饿疗法的。”1亨利希·海涅:《论浪漫派》,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6-7页。
尽管从逻辑的角度来说,唯灵主义的基督教文化取代“唯物主义”2海涅所说的“唯物主义”并非哲学意义上的唯物主义,它是指一种片面追求物质享乐而不顾道德沦丧和精神空虚的生活方式,即罗马人的那种纵欲主义的生活方式。的罗马文化具有一种不可避免的必然性,但是在现实的历史中,基督教在罗马帝国传播、发展乃至取代罗马多神教而成为罗马国教,并且最终借助日耳曼蛮族之手彻底摧毁不可一世的罗马帝国,这却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历程。从1世纪基督教产生开始,到4世纪基督教的合法地位被罗马皇帝君士坦丁所认可,其间数百年的历史是以基督教徒的鲜血谱写成的。德尔图良曾说:“基督徒的鲜血乃是教会的种子。”这话丝毫也不夸张。虽然基督教在成为占统治地位的罗马国家宗教以后,以及在整个中世纪据有至高无上的绝对权威地位的时候,对其他各种信仰和所谓“异端”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迫害,但是它最初却是在罗马帝国的残酷镇压下顽强地发展起来的。当使徒时代的基督徒们在罗马帝国的屠刀下前赴后继地为信仰而献身时,他们确曾表现出了极大的勇气和字死不屈的殉道精神。
基督教最初是从犹太教中发展出来的。公元前586年,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占领犹太国首都耶路撒冷,将大批犹太人掳往巴比伦(史称“巴比伦之因”)。在被囚期间,犹太教的祭司们企盼着一个复国救主来拯救苦难深重的犹太人,他们把这个救主称为“受膏者”3古代犹大人拥立君王时,要在受封者头上涂抹羊油.“受膏者”即君王。,即弥赛亚4“弥赛亚”一词的希腊文为Christós.拉丁文为Christus,英文为Christ,中文音译为“基利斯督”,简称“基督”因此,基督就是弥赛亚。但作为基督的耶稣不再是犹太人的复国救主,而是普遍意义上的救世主,希伯来文为 Māshiah。公元前3世纪以后,在塞琉西王朝和罗马帝国统治期间,关于弥赛亚将至的预言流传甚广,处于奴役状态之中的犹太人普遍地相信,上帝雅赫威(即耶和华)将指派弥赛亚来人间解救他们,并把他们引至一个没有苦难的“一千至福年”(“千禧年”)的幸福生活中。当时犹太教中有许多在宗教态度和观点方面互不相同的派别,如代表祭司贵族的撒都该派(Sadducess)、代表中产阶级和宗教知识分子的法利赛派(Pharisees,即“隔离者",《新约》中称他们为“文士”或“律法师",他们是反对新兴的基督教和迫害耶稣的中坚力量)、代表农民和牧民的艾赛尼派(Essenes,即“虔敬派”)、代表激进思想的吉洛特派(Zealots,即“热诚者”)等。在1世纪初,一个犹太教的支派把加利利的拿撒勒人耶稣认作基督(即弥赛亚),他们在与正统派的斗争中逐渐脱离犹太教,形成了基督教的雏形。
《新约》中所记载的关于耶稣的许多故事,如他的使命和奇迹、他的殉道和复活等,虽然曾经受到了近代批判的哲学家们的怀疑(例如布鲁诺·鲍威尔就把耶稣说成是福音书作者的“自我意识”的对象化和虚构产物),但是在今天,无论是基督教神学界还是世俗学术界一般都不再怀疑耶稣其人的历史真实性,分歧仅仅在于对他的种种“神迹”的不同解释。据福音书记载,耶稣是拿撒勒城的一个木匠约瑟的几子,但是他的母亲玛利亚并没有与约瑟同房,她始终是一个童贞女,因此耶稣实际上是上帝的“道”或“逻各斯”在肉身中的显现。耶稣出生前,拿撒勒人的宗教领袖施洗者约翰就曾预言:“那在我以后来的,能力比我更大,我就是给他提鞋,也不配。他要用圣灵与火给你们施洗。”5《新约·马太福音》,第3章,第11节。耶稣长大后,由于仁慈和勇气,以及所宣扬的天国福音,他赢得了越来越多的信徒的拥戴,同时也引起了法利赛人的强烈不满和罗马统治者的敌视。在法利赛人等保守的犹太宗教人士看来,耶稣所宣扬的福音与犹太教的圣典和律法相忤逆(关于这一点我将在后面专门论述),因此他们视他为正统宗教的反叛者;对于罗马统治者来说,耶稣及其信徒们则是一些具有潜在威胁的社会革命家和动乱分子。大约在30年,犹太上层祭司和法利赛人向巴勒斯坦行省的罗马总督彼拉多告发了耶稣,他被指控为犹太人的王,犯有煽动叛乱罪。由于其门徒犹大的出卖,耶稣遭到逮捕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耶稣死后,他的门徒们继续宣扬他的宗教思想,并遵循他的指示将上帝的福音传播到犹太人以外的地区即外邦人(包括罗马人)生活的地方,从而使基督教的影响大大地超出了犹太教的狭隘民族内部和地域范围,渗透于罗马帝国的各个角落,逐渐发展为一种普世性宗教。
在1世纪创立和流入罗马伊始,基督教并没有太多地引起沉溺于物欲之中的罗马人的注意,罗马人将其与犹太教混为一谈。但是不久以后,基督教徒所奉守的种种奇怪的信条和仪式开始引起了罗马人的反感,尤其是由于他们拒绝敬拜皇帝的偶像和罗马人世代尊崇的神明,有些基督教徒甚至拒绝履行一些必要的义务如服兵役等。但是罗马人对基督教徒的迫害最初还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布林顿等人写道:“基督徒所认为的‘迫害’对罗马统治者而言,仅是他们维护公共秩序的责任,防止一些在他们看来似乎是一群叛徒或胡闹的疯子的男男女女。如犹太人一般,基督徒之所以与罗马民法发生冲突并不怎么是因为他们的绝对的信仰与习惯,而是因为他们拒绝接受罗马皇帝的神性,及敬拜他如神。最初几个世纪的基督徒对有教养的希腊人与罗马人而言,是任性的与粗鄙的狂信者;对一般人民而言,他们是危险的怪物,这却是实实在在。但是罗马帝国并不怎么在乎其统治下诸城邦、部族与国家的道德和信仰方面的细节问题。”6布林顿、克里斯多夫、吴尔夫:《西洋文化史》第一卷,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239页
罗马帝国对基督徒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迫害发生在尼禄当政的时期。64年,罗马城遭受了一场火灾的袭击,大火持续了6天。据塔西佗说,在罗马的14个市区中,只有4个市区还是完整的,其余的区全在大火中变成了一片废墟和烧成半焦的断壁残垣。许多迹象表明,这场大火是尼禄自己让人放的,目的是为了在废墟上建造一座新的宫殿(这所宫殿后来果真建起来了,这就是著名的“金宫”,它的豪奢富丽令人难以相信)。因此当大火吞噬着罗马城时,尼禄却登上了他的私人舞台(狄奥说登上了皇宫的屋顶),大声歌唱起《特洛伊卡》剧中关于特洛伊城被焚的诗句。但是当罗马人民觉察到这场大火是有人指使的时候,尼禄为了推卸责任,就把令罗马人颇为反感的基督徒当做了替罪羊。塔西佗写道:
尼禄为了辟谣,便找到了这样一类人作为替身的罪犯,用各种残酷之极的手段惩罚他们,这些人都因作恶多端而受到憎恶,群众则把这些人称为基督徒。他们的创始人基督,在提贝里乌斯当政时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处死了。这种有害的迷信虽一时受到抑制,但是不久在犹太,即这一灾害的发源地,而且在首都本城(世界上所有可怕的或可耻的事情都集中在这里,并且十分猖獗)再度流行起来。
起初,尼禄把那些自己承认为基督徒的人都逮捕起来。继而根据他们的揭发,又有大量的人被判了罪,这与其说是因为他们放火,不如说是由于他们对人类的憎恨。他们在临死时还遭到讪笑:他们被披上了野兽的皮,然后被狗撕裂而死;或是他们被钉上十字架,而在天黑下来的时候就被点着当做黑夜照明的灯火。
在塔西佗时代的罗马人看来,基督徒无疑是一些具有危险倾向的狂热分子,这种看法更由于一些无中生有的罪名而被加深。早期基督教会的宗教活动被罗马人误解为邪门歪道的妖术和伤风败俗的恶行,“对圣餐中基督临在说的误解导致人相信对基督徒食人肉的指控;深夜举行秘密的宗教仪式又使人相信他们放荡纵欲”。②由于罗马民众对基督徒的种种乖戾行为的厌恶,促成了帝国政府对基督徒的最初迫害。但是当那些被指控犯有种种罪行的基督徒走上审判席时,法官们却常常发现他们在道德品性和遵纪守法方面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疵点。据吉本记载,当基督徒被带上小普林尼的法庭时,他们声称自己负有一种庄严的义务,绝不犯偷窃、抢劫、奸淫、作假誓和欺诈等扰乱社会治安的罪行,更不用说从事违法的阴谋了②。俾斯尼亚行省的总督小普林尼面对着不愿屈服的基督徒感到十分为难,他在10年给当时的罗马皇帝图拉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问道,难道仅仅凭着一些匿名告密者的指控,或者仅仅因为一个人承认他自己是基督徒,就应该给予他惩罚吗?小普林尼对审讯的结果陈述道:
无论如何,他们只承认他们全部的罪行或是他们的错误在于他们在天
① 塔西佗:《编年史》下册,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十五卷,第44章。
② 威利斯顿·沃尔克:《基督教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5-56页。
③ 参见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第十五章,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36页。
140明之前于某一固定地方聚会的习惯,在此一聚会中,他们对基督唱赞美诗,
好像对神一般,而且以庄严神圣的誓言限制自己,不做一切不道德的行为,
更不会犯任何欺诈、窃盗或私通之罪,从不会撒谎,也不会在要求说实话
时否认真实;在聚会之后,他们通常分离开来,不久又重聚在一块共同进
膳——这只是一种很平常很简单的餐食……我认为借着苦刑的协助从两名
称作“女执事”的女奴那儿探出其中的实情是极为需要的;但是我仅能发
现它只不过是一种卑鄙的和过分的迷信。
图拉真对这封信的反应较为温和,他认为对基督徒不必过分苛求,更不
可仅仅凭着一封匿名的告密信而定一个人的罪。一个基督徒,只要他愿意
通过向罗马诸神献祭的方式而公开表示放弃基督教信仰,就不必追究他以
前的罪过。只有那些坚持不崇拜罗马神明而恪守基督教信仰的人,才是有
罪的。然而图拉真的这种宽容对于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来说,恰恰成为一种
严峻的考验,因为基督教信仰的一个基本前提就是,除了上帝之外绝不敬
拜其他神明,更反对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如果说在遵纪守法方面基督徒
尚能够做得使罗马统治者感到满意,那只是由于他们受着上帝的诫命和基
督教的道德观念——这种道德观念在普遍堕落的罗马世界中尤其显得卓尔
不群——的约束;然而在信仰方面,真正的基督徒却是绝不肯让步的,这
样他们就只能以生命去殉道了。因此在图拉真、哈德良、派厄斯等较为宽
容的皇帝之后,当罗马统治者在2世纪末叶对基督徒展开了新一轮的大迫
害时,许多基督徒都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而以身殉道。这种悲壮的结局一
时间在教会内部煽起了一股近乎疯狂的为主献身的热情,努米底亚(阿尔
及利亚南部)的狂热信徒们用“但愿你赢得殉道者的桂冠”一语来相互致意。
殉道者的周年纪念日(被教内人士称为“生日”)被信徒们铭记在心,由此
① 小普林尼:《书信集》、转引自布林顿、克里斯多夫、吴尔夫:《西洋文化史》第一卷,台湾学生书局
1984年版,第242页。
141产生了最初的教会年历。有些狂热的基督徒渴望着殉道,甚至不惜通过砸
碎罗马人的神像等方式来激怒罗马人,这种行为在2世纪以后罗马帝国对
基督徒进行大规模迫害时尤为普遍。如果说在尼禄时代迫害基督徒主要是
出于公共秩序方面的考虑和群众的误解所引起的反感,那么到2世纪以后,
基督徒遭受迫害的主要原因则是由于他们在信仰方面不肯妥协的顽固态度,
以及基督教信仰对罗马上层社会的越来越难以遏制的渗透。亨利·查德韦
克写道:
基督徒对外邦人①的神祇极其蔑视,当他们走过外邦人的神祠时,往往
会发出表示不满的嘘声。这种举动使多神崇拜者甚感惊恐,他们担心上天
因此不会降福于他们,并认为,正是由于基督徒没有按照规定的献祭来抚
慰神祇,被触怒的诸神便降下洪水、瘟疫、饥懂和地震等灾害。蛮族人的
入侵或内战也会使基督徒受到无端指控,成为不幸的替罪羊。2 世纪和3世
纪初期,对基督徒的迫害常会猝不及防地突然发生,起因或是群氓的暴力
行动,或是对基督徒的抱怨和指控未能及时得到各行省总督的支持。此外,
罗马帝国所面临着的诸种威胁因素,以及基督徒对248年罗马建成1000 周
年庆祝活动所表示的不满,都骤然加速了罗马当局对基督教的迫害,并在
250年由迪希厄斯皇帝主动发起。迪希厄斯执政时间虽短,但一开始就特别
对主教们进行了来势凶猛的致命攻击……在303年及此后的10年中,戴克
里先统治下的罗马对基督徒进行了空前残酷的迫害。究其根源,就因为当
局害怕基督教的势力会渗入罗马军队乃至高级将领和文职官员之中。
尽管早期基督教宣扬非暴力主义,但是它却显示出绝不向暴力属服的
顽强精神。面对罗马统治者的屠刀,虔诚的基督徒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
①“外邦人”一词在这里并非是一个地域概念或民族概念,而是泛指一切非基督教徒——引者
② 约翰·麦克曼勒斯主编:《牛津基督教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1页。
142以身殉道。在最初的几个世纪里,基督徒用不屈不挠的精神力量来与罗马
帝国的强大的物质力量相对抗。由于基督徒的教义本身就是从苦难者的不
幸意识和对彼岸灵性生活的渴望中产生出来的,而且在原始基督教中,末
世论的观点还具有相当大的影响,这种观点使基督徒们普遍相信,世界的
末日和幸福的天国即将来临。在这种情况下,基督徒把为信仰而死看作是
一种殊荣,看作是新生活的开始,他们对此坚信不疑。况且在这方面耶稣
已经为他们提供了光辉的榜样,彼得、保罗等使徒们也已经做出了表率(彼
得和保罗这两大使徒均殉道于尼禄当政时期)。在殉道者身上表现出来的这
种唯灵主义精神,诚如海涅所说的“柏林的辩证法”一样,虽然“既不能
从灶窝里诱出一条狗,又不能杀死一只猫”,但是任何物质力量也别想使它
屈服。而且它一旦疯狂起来,连罗马帝国这个庞然大物也禁不住要浑身颤抖,
其结果就是招致更大规模的迫害。
然而,早期基督徒却被狂热的虔信精神所激励,罗马帝国的迫害只能
使他们在信仰方面更加坚定。艰难的逆境加强了基督徒从犹太教母体中沿
袭下来的“选民”意识,教会最初就是这种强烈的优越意识的产物,它成
为这个罪恶世界的汪洋大海中唯一装载着希望的“诺亚方舟”。在基督徒看
来,这个世界充斥着各种邪恶和罪孽,尽管它曾经是上帝的仁慈的恩赐,
但是它却背离了上帝的意愿,一意孤行地向着毁灭和黑暗的深渊堕落。它
用金钱、权势和肉欲来压制精神的德性,把撒旦(即魔鬼)及其在现实世
界中的形形色色的化身——作为偶像而受到崇拜的希腊罗马诸神——置于
上帝的权威之上。在这些化身中,狡猾的撒旦幻化为各种美丽迷人的形象,
以便惑人心智,诱引人类放纵于声色之娱。然而,“在教父们的笔下,阿波
罗和缪斯诸女神是地狱精灵的喉舌;荷马和维吉尔是它的最出色的侍从;
而天才横溢、趣味盎然的美丽的神话,则是以歌颂魔鬼的光荣为其最终目
143的的”。①基督徒的神圣使命就是在这个虚幻而墮落的世界中坚持纯正的信
仰和德行,并且引导更多的皈依者共同走向上帝的光明的国度(图23)。这
种庄严的使命意识使得基督徒在忍受着残酷迫害的同时,始终在精神上保
持着一种自豪感,这种自豪感往往由于险惡的环境所激发的偏激心态而演
變为一种狂热的傲慢和潜在的刻骨仇恨,结果就表现为对異教的坚决的不
妥协和不宽容。在以后的历史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旦当基督教成
为一种占统治地位的宗教形态,它立即就把当年羅马帝国加诸它之上的各
种迫害施加到一切異教和所谓“异端”之上,而且在残酷惨烈的程度上比
罗马帝国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在基督教仍然处于受压迫的状态中时,
这种偏狭刻毒的复仇心理就已经无形地流露出来了。狂热而严厲的拉丁教
父德尔图良(Tertullianus,约160—225年)向趾高气扬的异教徒们大声宣称:
你们喜爱表演,就等候那最大的表演吧——等候那宇宙最后一次和永
不改變的审判。当我看到那么多的骄傲的君王和幻构的神衹,呻吟在黑暗
的深渊之中;那么多的曾经迫害上帝之名的长官,消熔在比焚毁基督徒更
为猛烈的火焰之中;那么多的睿智的哲人,和他们受惑的门徒一起,在灼
热的火光里面呈红赤;那么多的著名诗人在基督的,而不是在密诺斯(即
传说中克里特島的国王米诺斯——引者)的法庭中战栗;那么多的悲剧家
在表达自己的痛苦中声调更优美;那么多的舞蹈家——当这个时候,我应
该怎样惊叹,怎样笑,怎样欢乐,怎样欣喜。
由于这种孤傲的使命感和前赴后继的殉道精神(图24),使得基督教的
火种越烧越旺,从犹太人和罗马下层民众中逐渐扩散到罗马军队、贵族和
政府官员中,对罗马传统的多神教形成了严重的威胁。因而在250—259年
① 吉本:《罗馬帝国衰亡史》,第十五章,商务印书館1964年版,第22貞
② 转引自吉本:《罗马帝國衰亡史》、第十五章,商务印书馆1964年版,第30页。
144这十年间,罗马皇帝迪希厄斯和弗里利安先后两次对基督徒进行了极其残
酷的迫害。他们用酷刑、监狱和恐吓来迫使基督徒向罗马诸神的偶像献祭,
禁止教徒们聚会,没收教会财产和墓地,许多主教和神甫被极刑处死,平
信徒则遭到凌辱、流放和财产充公的惩罚。一些著名的主教和教父,如罗
马主教费比安、安提阿主教巴比拉、拉丁教父奚普里安等均以身殉道。260
年,懦弱无能的皇帝加利伊纳斯执政,他改变了对基督教的迫害政策,准
许基督教会自由活动,并发还教会财产。此后的四十年被称为“长期和平
时期”,基督教的势力再度猛增。到了303年,戴克里先(284—305年在
位)因宫廷纵火案对基督徒进行了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镇压,他一连发布了
四道敕令,拆毁教堂,没收教产,用酷刑强迫神职人员献祭,并对军队和
宫廷中的基督徒进行大清洗。然而此时的基督教已经羽翼丰满,非昔日可比,
而且在罗马民众和上层人士中赢得了普遍的同情。因此当君士坦丁执政(306
年)后,他开始对基督教采取亲善态度。313年,君士坦丁在统一了西部地
区之后,与帝国东部的皇帝利西尼厄斯共同颁发了一道敕令,即著名的《米
兰敕令》(又称《宽容敕令》)。“它宣布绝对的信仰自由,将基督教与罗马
帝国其他宗教置于完全同等的法律保护下。命令发还在最近的迫害中没收
的教会财产。”①323年君士坦丁战胜利西尼厄斯后,更是大张旗鼓地扶持基
督教,任用信仰基督教的官员,同时有意识地削弱罗马国教的势力。325年,
在距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不远的尼西亚镇召开了基督教历史上第
一次、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次世界性会议——尼西亚公会议,会议确定了
基督教的一些基本信条(如“三位一体”等),并对阿里乌“异端”进行了
声讨;而召集这次会议的正是君士坦丁皇帝。
尽管君士坦丁在尼西亚公会议召开之际尚未受洗,但人们并不怀疑他
① 威利斯顿·沃尔克:《基督教会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28页。
145对基督教事业的支持。他在济济一堂的与会主教面前公开称自己为“处理
俗世事务的主教”——负责掌管教外的事情;并希望教会合一,能够免遭
异端的侵扰。在324年的内战期间,他声言自己发动的军事战役是为了抵
御堕落的异端分子而采取的十字军行动。自326年以后,外邦人的神祠由
于逐渐耗竭了原有的捐赠基金,开始变得不太景气。而君士坦丁也认识到,
多神教祭祀所拜的是些邪神,故会殃及其统治。330 年,他在博斯普鲁斯海
峡的拜占庭建立了他的东方新都——“君士坦丁之城”。在这里,他所规划
的“新罗马”教会的神职人员为其主持了落成仪式。4
337年,这位罗马皇帝在临终之前终于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成为一名
基督徒。他被安葬在君士坦丁堡的十二使徒纪念碑旁,成为与这些使徒并
驾齐驱的第十三位使徒。
君士坦丁死后,虽然“背教者”朱理安皇帝(361—363年在位)曾一
度想重新确立罗马多神教的统治地位,并最后一次对基督教造成了威胁,
但是他仅仅做了两年皇帝就去世了。朱理安之死成为对基督教全面解禁的
讯号,从此以后,基督教就理直气壮地朝着罗马国教的方向发展。392年,
狄奥多西一世颁布法令,关闭一切异教神庙,禁止在任何场合献祭。该法
令标志着基督教正式取代多神教而成为罗马国教。
当塔西佗把基督教当做一种旁门左道的迷信而加以贬抑时,他无论如
何也不会想到这个被尼禄当做替罪羊的柔弱的宗教竟会成为令罗马人普遍
皈依的国教。在这场以柔克刚的漫长较量中,罗马不仅失去了它的传统宗教,
而且也失去了它的文化根基。因此当罗马帝国把基督教确立为国教时,它
自己就成为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或一个徒具其表的傀儡。
基督教因其固有的唯灵主义特点,注定了要与物质主义的罗马帝国处
① 参见约翰·麦克曼勒斯主编:《牛津基督教史》,贵州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57页
146于格格不入的对立状态中。基督教会与罗马帝国、上帝的王国与恺撒的王
国,这两种势力从一开始就是水火不容的。罗马帝国曾用屠刀残酷地杀戮
基督徒,最后它却不得不向这个柔弱而顽强的非暴力主义宗教妥协。然而,
罗马帝国的妥协并不能改变它日益衰败的命运,它觉悟得太晚了,它那衰
朽的躯体已经不能再承受基督教唯灵主义这副猛烈的泻药。因此,罗马帝
国皈依基督教之日,也就是它的回光返照之时。被奉为国教的基督教使奄
奄一息的罗马帝国的面颊上出现了一片红晕,然而它却悄悄地吸尽了这个
庞大帝国的最后一丝精气。那个滥觞于耶路撒冷的唯灵主义宗教,当它终
于被精疲力竭的罗马人毕恭毕敬地供在帝国的祭坛上时,立即就变成了一
匹可怕的特洛伊木马,与莱茵河东岸的日耳曼蛮族里应外合,共同毁灭了
不可战胜的恺撒的帝国。如果说苏格拉底之死构成了希腊文化的“原罪”,
那么耶稣之死则构成了罗马文化的“原罪”。“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①希
腊人杀死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精神就借助于野蛮的马其顿人和罗马人
之手报复了希腊人;罗马人杀死了耶稣,耶稣的精神就借助于更为野蛮的
匈奴人和日耳曼人之手赎偿了这笔血债。这种历史性的报复,可以视为“上
帝的鞭子”在惩罚那些“动刀的”,尽管精神这种极其高贵的东西在实施报
复时所借助的却是一种狂暴的物质力量。但是,如果说基督教不能够挽救
病入膏肓的罗马帝国,它却可以制服粗野而朝气蓬勃的日耳曼蛮族。衰朽
的罗马帝国承受不了的唯灵主义,对于更野蛮、更剽悍的日耳曼人却发生
了神奇的效应。在至柔至弱的基督教与至刚至强的日耳曼蛮族之间出现了
一种天然的默契,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的结合,产生了欧洲中世纪文明
这个阴郁而深沉的儿子:
那个被谋害的犹太,把它的唯灵主义奉送给罗马人的时候,是不是想
①《新约·马太福音》,第26章,第52节。
147向它那得胜的敌人报复,就像从前陈陶尔那样,临死时狡猾地把一件浸
渍过自己鲜血的有毒致命的长袍交给周比特的儿子?真是这样,罗马帝国、
各国人民中的赫库勒斯,被犹太的毒药慢慢害死,结果头盔铠甲都从他那
衰朽的躯体上脱落,他那声振四方的激战呼号日益低微,变成了僧侣的喃
喃祈祷和阉人的颤声嘟囔。
但是,使老人耗尽精力之物,却能使青年身强力壮。那种唯灵主义对
于极其强壮的北方各族人民,却产生了良好的作用;在他们过于暴烈的野
蛮身躯里,注入了基督教的精神;于是欧洲文明开始诞生。
在论述基督教精神对日耳曼蛮族的“洗礼”之前,让我们先来看看基
督教与犹太教以及希腊哲学之间的渊源关系。
二、基督教与犹太教
关于基督教的起源问题,学术界素来有所谓“两希传统”之说,即希
伯来传统与希腊传统,而希伯来传统就是指基督教的犹太教根源。基督教
作为一种高级宗教,它的历史根基深深地置于犹太教之中,它在圣教历史
以及部分律法和道德观念等方面与犹太教一脉相承。但是基督教从本质上
说是与犹太教截然不同的,这首先表现在基督教已经具有了一套真正的神
学理论或宗教形而上学(这种深邃而玄奥的宗教形而上学思想来源于希腊
唯心主义哲学),它克服了犹太教的此岸性和直观性,成为一种关于灵魂和
彼岸世界的福音。其次,基督教虽然接受了律法,但却不拘泥于外在的律法,
① 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马的怪物,为审斯之子赫库勒斯(即赫拉克勒斯)所杀。陈陶尔临死时,劝赫屋
勒斯之妻黛阿耐拉,用他的鲜血提炼一种可使丈夫永远爱她的油膏,这油膏其实是毒药。袋阿耐拉把它
涂在白袍上献给丈夫,赫库勒斯于是中毒而死。——译者注。
② 亨利希·海湿:《论浪漫派》,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7-8页。
148而是更侧重于内在的信仰。在道德观上,基督教创立了与犹太教的效果论
道德观全然不同的动机论道德观。与犹太教相比,基督教更侧重人的灵魂
得救和精神自由。这些文化上的差别,再加上基督教在传播过程中对犹太
教的狭隘民族性的超越,使得基督教虽然脱胎于犹太教,后来却发展成为
一个敌视犹太教的宗教。
犹太民族是一个苦难深重的民族,在数千年的历史中它几乎没有摆脱
过外族人的统治和奴役。犹太人的祖先希伯来人大约在公元前14世纪上半
叶由沙漠进入巴勒斯坦,与当地的迦南人逐渐融合,形成农耕的以色列部
落。公元前13世纪末,埃及法老梅尼普塔征服了巴勒斯坦,并刻下碑文炫
耀战功:“以色列已化为废墟,但它的种族并未灭绝。”这是以色列第一次
见于历史文献。公元前12 世纪以后,犹太人又先后沦于非利士人、亚述人、
巴比伦人、波斯人、马其顿帝国、埃及托勒密王朝和叙利亚塞琉西王朝以
及罗马帝国的统治之下,在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中一直处于失国状态。
经历了如此悲惨的历史磨难,自然会产生出浓厚的不幸意识。在现实
世界中得不到幸福和安宁,就只能到宗教中寻找安慰。在犹太教最早的经
典“摩西五经”或“律法书”(即《旧约》中的《创世记》《出埃及记》《利
未记》《民数记》《申命记》,约于公元前444年前编集)中,犹太人表述了
这种基于不幸意识的宗教思想。上帝创世之初,曾许诺犹太人的祖先亚伯
拉罕子孙繁荣昌盛,上帝对亚伯兰(亚伯拉罕之原名)说:“你向天观看,
数算众星,能数得过来吗……你的后裔将要如此。”①亚伯拉罕是个义人,他
虔信上帝,他的子孙中也有许多义人,因此上帝拣选犹太人作自己的羔羊。
然而亚伯拉罕也有许多不肖子孙,他们老是忤逆上帝的意愿,对上帝不虔
敬,招致上帝发怒,称其为“硬着颈项的百姓”。因此上帝必先使犹太人遭
一番磨难,才会领他们去那“美好宽阔流奶与蜜之地”。上帝对亚伯拉罕预
①《约·创世记》,第15章,第5节
149言:“你的后裔必寄居别人的地,又服侍那地的人,那地的人要苦待他们
四百年……后来他们必带着许多财物,从那里出来。”①后来摩西应了上帝的
预言,引导犹太人逃出埃及,在西乃山与上帝立约,定下十条诫命和许多
律例。这些律法成为犹太人生活的基本准则。
犹太人的不幸意识在“摩西五经”中充分表现出来,他们不把失落家
园的原因归于外族的侵略,而是归咎于自己祖先的不洁,归结为天罚的结
果。《旧约》中所记载的犹太人的圣教历史是一部充满了罪孽意识的苦难史,
祖先和族人对上帝的不诚始终像梦魔一般笼罩在犹太人头上。这种负罪感
是对苦难现实的一种心理安慰,也是对德行的最大鼓励。摩西(图25)在
何烈山重申诫命时对犹太人说道:“我今日所吩咐的一切诫命,你们要谨守
遵行,好叫你们存活,人数增多,且进去得耶和华向你们列祖起誓应许的
那地。你也要纪念耶和华你的上帝在旷野引导你,这四十年,是要苦练你,
试验你,要知道你心内如何,肯守他的诫命不肯。”②因此悲凄切切的犹太民
族就在苦难重重的现实中安身立命,一面一丝不苟地谨守摩西与上帝订立
的律法和典仪,一面殷切地期待着复国救主弥赛亚的降临。
在《旧约》的圣教历史中表现出来的这种罪孽意识和不幸意识,构成
了犹太教与基督教之间的最重要的思想联系。对现实生活的失望和对彼岸
世界的向往,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深沉的负罪感,这是希伯来文化与希腊罗
马文化的最根本的区别。黑格尔指出:“这种从我们个人为无物而发生的心
理状态,这种自艾自苦,这种痛楚——我们的个别自我的凄惨,和要跳出
这种心灵状态的憧憬
在正统的罗马世界里是找不到的,而需求之于别
的地方。犹太民族所以取得他们‘世界历史’的重要性者,便因为他们具
有这种心理状态……这里所说的感情状态最纯粹地,而且最美丽地表现于
①《旧约·创世记》,第15章,第13—14节。
②《旧约·申命记》,第8章,第1-2节。
150大卫赞美诗与各先知书中;他们言辞中的主要命意即是灵魂对于上帝的渴
慕,对于逾越规矩的深忧,和对于正义与神圣的向望。”“恰与罗马世界的
普遍的命运相对待的,犹太民族有的是‘恶’之意识和向往上帝之心。”①这
种深沉的罪孽意识和向善之心——善的最高存在形式就是上帝——对基督
教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成为基督教的最本质的心理特征。希腊人在对待命
运和由此而造成的悲剧时,始终抱着一种乐观的态度,希腊文化在骨子里
是一种欢快明朗的文化;而罗马文化由于只是对希腊文化的一种拙劣的模
仿,因此在基调上与希腊文化是一致的,只是在形式上比希腊文化要生硬
刻板得多,其结果就表现为一种不可伸缩的纪律和冷漠的理智。当希腊人
在表演悲剧和观赏悲剧时,他们仍然是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他们只是把
悲剧当做一种艺术来加以欣赏。命运在希腊人眼里是一种与自然规律同样
不可抗拒的必然性,在希腊人的悲剧意识中从来就不曾有过关于自身道德
的深沉反省和负罪感。不幸意识这种观念、关于人类祖先的一次堕落而导
致万劫不复的罪孽这种思想,从根本上说是不符合希腊文化的个性的。尽
管在希腊神话中也有类似于失乐园的故事(如上一章中所谈到的伯罗奔尼
撒家族的悲剧),但是希腊人却缺乏那种阴凄惨淡的罪孽意识。因此,希腊
悲剧最后终结于喜剧。但是在希伯来文化中,这种深沉的罪孽意识却成为
整个犹太教的基础,而且一直延续到基督教中。基督教与犹太教在罪孽意
识上的区别仅仅在于,前者通过内在的信仰和道德反省来赎偿罪孽(但是
当基督教成为占统治地位的宗教时,赎罪方式就逐渐走向了外在化和形式
化),后者却通过外在的律法和祭祀活动来赎偿罪孽。
犹太教的律法主要有三部,分别记载于“摩西五经”的《出埃及记》《利
未记》与《申命记》中。其中,《出埃及记》的第 21—23章是现存最古老
的犹太法典,它的前言和中心思想就是第20章的“摩西十诫”。《申命记》
① 黑格尔:《历史哲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509-510、512页
151第12—26 章是一个比摩西律法较为宽容的改革提纲,除重申一神崇拜和《出
埃及记》中已有的律法外,还提出一些新的律例典章。《利未记》是祭司法典,
确定祭祀供奉、节日礼仪和某些经济生活方面的律法规范。据统计,犹太
律法学者关于律法的口头传述共有248条命令和365条禁令,这些命令和
禁令都非常苛刻,且带有浓厚的原始禁忌色彩,要想一丝不苟地谨守几乎
是不可能的①。但是所有律法的要义都体现在“摩西十诫”中,对于犹太人
来说,只要奉行“摩西十诫”并且遵从某些仪式(如行割礼、洁净等)就
可以称得上虔信了。“摩西十诫”包括:1.崇拜唯一的上帝而不可拜别的神;
2.不可制造和敬拜偶像;3.不可妄称上帝的名;4.须守安息日为圣日;5须
孝敬父母;6.不可杀人;7.不可奸淫;8.不可偷盗;9.不可做假见证陷害人;
10.不可贪恋别人的妻子和财物。“摩西十诫”成为犹太人不可违背的基本行
为规范和犹太教的律法基石。
犹太教的核心是律法和祭祀,基督教的核心则是信仰和道德。基督教
也尊重律法,但是认为仅有律法是不够的。耶稣始终教导信徒们超出律法,
不要拘泥于此。在耶稣看来,“人称义是因着信,不在乎遵行律法”。②在四
大福音书中,耶稣与法利赛人的一个重大冲突就在于是否据守律法。至于
祭祀,在基督教中完全被取消了,而代之以信徒发自内心的信仰。耶稣说:
“我喜爱怜恤,不喜爱祭祀。”从祭祀走向信仰,从外在的仪式走向内心的
虔敬,这标志着原始宗教向高级宗教的转化。汤因比在谈到原始宗教与高
级宗教的区别时说:“原始宗教的精髓不是信仰,而是行动;信奉宗教的判
断标准,不是同意信条,而是参加祭祀行为。”④而高级宗教则以信仰和启示
为基础。就此而论,基督教比直观的犹太教具有更显著的灵化色彩和超越
① 关于这些苛刻的律法,可参见《旧约》的《出埃及记》《利未记》和《申命记》
②《新约·罗马书》,第3章,第28节。
③《新约·马太福音》,第12章,第7节。
④ 汤因比:《历史研究》下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第115页。
152倾向。
基督教在礼仪方面与犹太教迥然而异。例如割礼制度,本为犹太教祖
传礼仪,在犹太教圣典《创世记》中记载了行割礼的由来。上帝对亚伯拉
罕说:“你们都要受割礼。这是我与你们立约的根据。你们世世代代的男子,
无论是家里生的,是在你后裔之外用银子从外人买的,生下来第八日,都
要受割礼……这样,我的约就立在你们肉体上,作永远的约。但不受割礼
的男子,必从民中剪除,因他背了我的约。”①到后来,行割礼竟发展成犹太
民族作为上帝选民的一种确证,以区别其他未行割礼的不洁民族。“犹太人
竟以此礼骄人,视外邦未受割礼为可鄙恶,又显系流于偏狭之过。”②这种偏
狭的割礼制度和选民意识引起了周围各族人的反感和憎恶,塞琉西王朝和
罗马帝国的统治者都曾明令制止这种习俗。公元前2世纪中叶,塞琉西王
朝的安提阿古四世通令废止割礼,并对那些行割礼的人处以死刑,没收家
产。尽管如此,割礼制在犹太人中仍然屡禁不绝。与犹太教相反,基督教
废除了割礼制度,认为洁与不洁的区别在于内心的虔信,而不在于肉体上
的标记。“外面肉身的割礼,也不是真的割礼……真割礼也是心里的,在乎
灵不在乎仪文。”基督教之所以能突破犹太教的狭隘的民族性而成为一种世
界性的宗教,与它废除割礼制度有很大关系。
在道德观方面,基督教也有许多改进。在男女关系上,犹太教虽然明
令禁止淫乱,但从未提倡禁欲,且鼓励“要繁殖和增多”。而在基督教中,
把禁欲当做一种崇高的德行。《马太福音》中耶稣告诉门徒,“为天国的缘
故自阉”这种德行,“不是人都能领受的。唯独赐给谁,谁才能领受”。④耶
稣本人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典范。这种禁欲主义思想在后来的基督教修道运
①《旧约·创世记》,第17章,第11-14节
② 袁定安:《犹太教概论》,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9页。
③《新约·罗马书》,第2章,第28-29节。
4)《新约·马太福音》,第19章,第11 节。
153动中发展到极端,导致了一种反人性的畸形生活姿态。在贫穷与富裕的问
题上,犹太教采取一种劝人安于现状的态度,贫穷固然为上帝所愉悦,但
富裕也不是邪恶,而是对正义的奖励。富人应该对穷人施予有分寸的援助,
但不必过分。基督教则把贫穷与富裕截然对立起来,贫穷是一种美德,富
裕却是罪恶的象征。《马可福音》中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富有的人来请教
耶稣,问如何获得新生。耶稣说到了一些戒律,这人说他都遵行了。当耶
稣说到要他变卖财产,分给穷人时,他却面有难色地走开了。耶稣就对他
的门徒们说:“倚靠钱财的人进上帝的国,是何等的难哪。骆驼穿过针眼,
比财主进上帝的国还容易呢。”基督教的这种贫穷道德观与禁欲主义一起导
致了中世纪修道制度和托钵僧团的出现,同时也造成了教会实践与教义之
间的尖锐的矛盾。在对待仇敌的态度上,犹太教要求教徒们爱兄弟、朋友,
但是对敌人却采取不宽容的态度。犹太人长期处于外族人的压迫之下,因
此具有强烈的复仇心理,在“摩西十诫”中提到,对敌人要采取“以命偿命,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手还手,以脚还脚,以烙还烙,以伤还伤,以打
还打”的态度。犹太人的上帝绝不饶恕犹太人的敌人,耶和华就曾向摩西
许诺要剪除与犹太人为敌的埃及人、亚摩利人、赫人、比利洗人、迦南人、
耶布斯人。然而耶稣(图26)却在著名的“山上训众”中说道:“你们听见
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
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
邻居,恨你的仇敌’。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
祷告。”犹太教的上帝对世人爱憎分明,常常动怒要剪除恶人;而基督教的
上帝则对一切人都充满了爱,表现出极度的仁慈和宽容(但是在基督教会
后来的实践中,耶稣的这种仁慈态度和宽容精神却被一种充满了宗教狂热
①《新约·马可福音》,第10章,第17-25节。
②《H约·出埃及记》,第21章,第23-25节。
③《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38-44节。
154的复仇意识和偏狭心理所取代)。
犹太教的律法虽然也包含着道德的成分,但却明显地带有强制性,它
是通过一种否定的方式(惩罚)来规范人的行为的,它注重的是人们的外
在行为及其效果。而基督教的道德则更多地基于人的内心自觉,它通过一
种肯定的方式(良心发现)来协调人的行为,更侧重于人的内在的善良动机。
犹太教的律法虽多,但它们从未限制人的心念;而基督教则深入到人的内
心,在它看来,仅仅在行为上遵循律法是不够的,真正的善在于内心的虔信,
在于动机的纯正。基督教创立了一种动机论的道德观,正如耶稣所说:“凡
看见妇女就动邪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①这种动机论的道德观
当然是一种圣徒式的境界,在欲念蠢动的凡夫俗子的世界中是难以实现的,
然而它却提出了一种崇高的道德理想。它把善从外在行为归诸内心动机,
使道德成为一种信仰,具有了浓重的宗教色彩,从而使人的内心道德生活
获得了一种超越外在现实规范的倾向。
这种动机论的道德观反映到宗教信仰上,就是对上帝和基督的信。这
种信是属于内心的,外在的形式并不能取代它。在四大福音书中都强调了
信的力量,上帝的国并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是出现在信者的心中,凡
是信者就可以得到永生。律法和诫命固然要遵行,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信,是对上帝的爱戴之心。在基督教中,有两条诫命是根本性
的,这就是:“你要尽心、尽性、尽意、尽力,爱主你的上帝。其次就是说,
要爱人如己。再没有比这两条诫命更大的了。”这两条诫命分别构成基督教
的最基本的教义和最基本的道德。这是基督教的真义和精髓,其他一切教
义和教规都是在此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尽心、尽性、尽意、尽力地爱上帝,
是要人执着于宗教信仰,轻视世俗的物质生活,潜心于精神修养,超越现世,
①《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28节。
②《新约·马可福音》.第12章,第30-31 节。
155追求彼岸。律法的权威被取消了,信仰成为宗教的内在依据。爱人如己则
是宣扬一种平等的理想,传播大同世界的福音。早期基督教正是凭借这两
点战胜了深陷于颓靡的物质泥沼中的罗马帝国,战胜了沉溺于直观的自然
形态中的希腊罗马多神教和囿限于外在的律法主义藩篱中的犹太教,为“精
神”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从弥赛亚运动的末世论到基督救赎说的发展,是基督教最终摆脱犹太
教而成为一种独立的世界性宗教的重大标志。在犹太人处于塞琉西王朝统
治时期,预言著作盛行,汇集成《先知书》八卷,即旧约中的《约书亚记》《士
师记》《撒母耳记》《列王记》《以赛亚书》《耶利米书》《以西结书》和《十二
小先知书》。在这些著作中,民间的“先知”们一方面叙述了犹太民族在外
族统治下的历史,另一方面又预言了犹太人未来的获救福音。当时民间流
传着一种说法:上帝将派一位“受膏者”来复兴犹太国,这复国救主就是
弥赛亚。弥赛亚的降临将把公义带到人间,使耶和华的选民获福,并降罪
于那些压迫犹太人的外邦统治者。这种信念在公元之交的犹太人中流传很
广,犹太人普遍相信,苦难的世纪已经到头,上帝的国临近了,弥赛亚不
久将降临,给犹太人带来“一千至福年”。这种“末世论”的信念反映了犹
太民族强烈的不幸意识和渴待解放的心理。当时在中下层犹太人中,屡次
掀起了弥赛亚运动,反对塞琉西王朝和罗马帝国的统治。基督教既然脱胎
于犹太教,因此它产生伊始也接受了弥赛亚主义的末世论的影响。在犹太
人基督教(即彼得派)中,对人间天国或“一千至福年”的向往是非常强
烈的。信徒们相信,上帝的国不久就要降临在这个悲惨的世界上,使受苦
受难的人脱离灾难,在肉体和精神上都获得解放。但是,随着1世纪中叶外
邦人基督教(即保罗派)的崛起,弥赛亚主义的“末世论”逐渐被基督的“救
赎说”取代。在救赎说中,“一千至福年”的理想消失了,上帝的国不再在
这个世界上出现,而是在另一个世界即彼岸世界中存在,或者在信者的心
中存在。进入天国的也不再是具有肉体的人,而是超脱了肉体的灵魂。此
156岸与彼岸对立起来,肉体与灵魂相分离,耶稣通过受难和复活已经救赎了
世人的罪过,成为灵魂获救的“初熟之果”。这种灵与肉的二元对立构成了
基督教的基本思想,同时也是基督教与犹太教的最大不同之处。海涅写道:
邪恶的撒旦和善良的基督对立着,基督代表精神世界,撒旦代表物质
世界;我们的灵魂属于精神世界,肉体属于物质世界;从而,整个现象世界,
即自然,根本是恶的;撒旦,这黑暗的主宰者,就想用它来引诱我们堕落;
因此,必须谢绝人生中一切感性快乐,对我们的肉体,这个撒旦的采邑,
加以折磨,这样才能使灵魂越加庄严地升到光明的天国,升到基督光辉灿
烂的国度。
这种灵肉二元对立是我们了解基督教的本质精神的关键所在。
当基督教在发展的过程中超出犹太民族的狭隘范围而为越来越多的外
邦人所接受时,它必定对犹太人的解放和“一千至福年”的理想不再感兴趣。
这种以外邦人,特别是以希腊人和罗马人为主要成分的基督教派别就是所
谓的保罗派。保罗曾经是一个深受法利赛人宗教传统熏陶的极端保守主义
分子,对处于襁褓中的基督教进行过猛烈的攻击,后来由于见到耶稣复活
升天的异象而皈依基督教,并受基督的嘱托将福音传播给外邦人,在此基
础上发展出外邦人基督教。在思想来源上,保罗派深受希腊神秘主义和新
柏拉图主义的影响,把眼光从此岸的人转向彼岸的灵。具有现实革命意义
的弥赛亚运动被保罗派改造为一种灵魂获救的福音,保罗“宣传一种神秘
教,把其中有关革命宣传的基督·耶稣化成了一个能使凡人化为不朽的神
灵。他把天国从现世搬到了来世。”(
基督就是弥赛亚,区别仅仅在于,基督由犹太人的复国救主变成了全
① 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16页。
② 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33页。
157人类的救世主。福音书提到,耶稣问门徒们他是谁,门徒们说他就是基督。
法利赛人因此而攻击耶稣,因为在法利赛人看来,弥赛亚将带来一千至福
年,而耶稣却并没有带来上帝的国。在法利赛人眼中,耶稣是个鼓唇弄舌
的骗子。从法利赛人对耶稣的态度中可以清楚地看到犹太教的天国观念与
基督教的区别。《路加福音》记载:“法利赛人问上帝的国几时来到,耶稣
回答说,上帝的国来到,不是眼所能见的。人也不得说,看哪,在这里。
看哪,在那里。因为上帝的国就在你们心里。”①耶稣的名言“我的国不属这
世界”成为基督教区别于犹太教的一个重要标志,它体现了基督教的唯灵
主义和超越精神。末世论是肉体获救的福音,它使人期待不久将至的人间
幸福,它并没有超越此岸和肉体——犹太教徒们相信在有生之年即可进入
上帝之国。因此末世论只是对一种社会改良运动的承诺,它宣扬的与其说
是一种宗教理想,毋宁说是一种社会理想。然而这种社会理想在现实中却
屡遭挫折,无法实现,久而久之,就会成为一种空洞的宣传,失去感召力。
基督教的救赎说则通过耶稣的蒙难和复活而传播了一种精神获救的福音,
它告诉人们,幸福不在此岸此生实现,而是在肉体死后实现于复活的灵魂
中。基督已通过死而复活救赎了人类祖先亚当犯下的“原罪”,只要在心中
信基督、信上帝,人人都可像基督一样在彼岸的天国中获得灵魂的永生。“基
督已经从死里复活,成为睡了之人初熟的果子。死即是因一人而来,死人
复活也是因一人而来。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
复活。”②救赎说使基督教具有了一种唯灵主义的性质,把犹太教所缺少的形
而上学赋予了它,从而使基督教成为一种神学和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即汤
因比所说的“高级宗教”)。在这个宗教中,信仰成为获救的唯一依据,灵
魂的归宿成为至高无上的终极关怀。
①《新约·路加福音》,第17章,第20-21节。
②《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0-22节。
158在早期基督教中,存在着观点对立的两派,即彼得派和保罗派。前者
带有犹太教的深刻烙印,具有低级宗教的朴素性;后者则已摆脱了犹太教
的影响,成为一种神学或宗教形而上学。“保罗神学的理论基础是灵魂与肉
体相对立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来自非犹太教的东方神秘宗教,在希腊哲
学中采取了思辨形式。”U后来的整个基督教都是在保罗派的基础上发展起来
的,许多神学家甚至认为,保罗才是基督教的真正创始人,他创立了一个
以基督的救赎为中心的宗教。在《新约》的前三部福音(《马太福音》《马
可福音》《路加福音》)中,还带有彼得派的明显影响,这三部福音书因其
基本观点相同而被称为“同观福音”。第四福音书(《约翰福音》)和“保罗
书信”则代表着保罗派的观点,与“同观福音”有很大的差异。在“同观
福音”中,耶稣是一个历史人物,是基督教的教祖。在《约翰福音》中,
耶稣却成为道成肉身的上帝之子,成为神和灵本身。“基督教对耶稣本质的
观念来自《约翰福音》之处无疑多于其他福音;但另一方面,约翰对耶稣
的描绘对于历史学家理解耶稣相对来说提供了更少的东西。”这种浓重的唯
灵主义色彩使《约翰福音》成为基督教神学的思想基础。
“同观福音”与《约翰福音》的一个显著区别在于对待犹太人的态度上。
在“同观福音”中,耶稣对罗马总督彼拉多承认自己是犹太人的王,敌视
和迫害耶稣的只是犹太上层阶级中的祭司、长老和宗教知识分子(法利赛
人)。在《约翰福音》中,耶稣不再承认自己是犹太人的王,而是宣称,“我
的国不属这世界”,迫害耶稣的成为整个犹太民族。基督教本是从犹太教中
发展出来的,但是到了外邦人的保罗派那里,开始出现敌视犹太人的倾向。
保罗在给帖撒罗尼迦人的信中写道:“这犹太人杀了主耶稣和先知,又把我
们赶出去。他们不得上帝的喜悦,且与众人为敌。不许我们传道给外邦人
① 赵敦华:《基督教哲学1500年》,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9页。
② 汉弗雷·卡本明:《耶稣》,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36页。
159使外邦人得救,常常充满自己的罪恶。上帝的愤怒临在他们身上已经到了
极处。”①犹太基督教开始被当做一种异端遭到排斥,基督教的中心逐渐移到
罗马。2世纪灵智派把这种倾向推至极端,把基督教与犹太教截然对立起
来,试图完全割断基督教的犹太教根源。这种做法虽然遭到基督教会的否定,
但基督徒对犹太人的仇恨却深深地埋藏下来,在以后的许多世纪中酿成了
基督教世界迫害犹太人的一幕幕惨剧。罗素指出:
基督徒对同时代的犹太人早就抱着敌对态度。公认的见解是上帝曾和
先祖、先知等圣者讲过话,预言基督的来临;但基督降世后犹太人却不承
认他,因此须把他们视为恶者。此外基督废弃了摩西的律法,代之以爱上
帝和爱邻居两条诫命;而犹太人又执拗地未予以承认。所以一旦基督教变
为国教,反闪族主义,以其中世纪的形式,在名义上便成为基督徒热诚的
表现。
“同观福音”与《约翰福音》及“保罗书信”有许多不同之处,但最重
要的一个差别在于:基督由人子变为上帝子,变为灵。“保罗派的基督是‘上
帝子’,而不是‘人子’。保罗派的‘天国’不是‘有血气者’的王国,不
是现世的王国,而是由于一个奇迹而从物质中解放出来的众神灵的王国。”③
《约翰福音》开篇就写道:
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道太初与上帝同在……道
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
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④
①《新约·帖撒罗尼迦前书》,第2章,第15-16节。
② 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403页。
③ 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53页。
④《新约·约翰福音》,第1章,第1-14节。
160这“道”或“逻各斯”就是灵。“上帝是个灵”,而“从灵生的,就是灵”,
所以作为上帝子的基督就是灵。基督的死是载负着道的肉体的死,而“复
活的是灵性的身体”。基督从降生到死而复活是上帝的“道”或精神的否定
之否定过程,这“道”或精神只有通过异化为肉体然后再扬弃肉体才能实
现自身和认识自身。“基督——依一个人来说——他一身里表现了上帝与人
类之合一,他的死亡与他的全部历史里表现了‘精神’之永恒的历史。”①在
保罗派的神学中,已经包含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发展的辩证法。基督渴望
着死,渴望着灵魂的解脱,正如绝对精神渴望着扬弃“堕落的”自然界一
样迫切。基督死而复活既然是沉湎于肉体和物质世界中的灵魏的“初熟之
果”,人若在心中信基督,背起自己的十字架跟随基督,就能像基督一样成
为灵,进入灵的天国,获得永生。耶稣在与众人分别时祷告道:“父啊,时
候到了。愿你荣耀你的儿子,使儿子也荣耀你。正如你曾赐给他权柄,管
理凡有血气的,叫他将永生赐给你所赐给他的人。认识你独一的真神,并
且认识你所差来的耶稣基督,这就是永生。”基督的救赎说到底是对信者的
救赎、对灵魂的救赎。基督作为上帝子、作为灵,与上帝同在。对上帝的
信仰变成了对基督救赎的信仰,“信子就是信父”。这种上帝、道与基督一
体以及基督的神性与人性一体的观点在325年的尼西亚公会议以及以后的
历次宗教会议上得到了正统教会的确认,奠定了“三位一体”和“基督神
人性”等基本教义的思想基础。
尽管基督教的某些教仪和教义可以追溯到犹太教和其他的东方古老宗
教中,但是基督教作为一种以内心信仰为基础的高级宗教,与以祭祀崇拜
和外在律法为基础的原始宗教是截然不同的。基督教体现了一种唯灵主义
① 黑格尔:《历史哲学》,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 521 贞
②《新约·约翰福音》,第17章,第1-3节。
③ 关于基督教的某些教义和仪式的原始起源,在罗伯逊的《基督教的起源》和沙利·安什林的《宗教
的起源》中均有记载,请参阅。
161的浪漫精神,即灵魂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和对彼岸世界的追求。它的目光不
是朝向现世,而是投向彼岸。任何原始宗教都是为了人而祈求神,而基督
教则是为了神而超越人;原始宗教都相信在天国中人的肉体将享受快乐,
基督教则致力于寻求摆脱肉体后的灵魂(精神)自由;原始宗教的哲学基
础是朴素唯物主义和感觉主义,基督教的哲学基础却是形而上学的唯心主
义和唯灵主义。正因为基督教具有形而上学的特点,所以它逐渐发展成为
一种严格意义上的神学,而犹太教却如同其他原始宗教一样,始终未能超
出祭祀、律法的外在性藩篱和心灵感应的直观窠F日。
而基督教借以超越浅薄直观的犹太教的宗教形而上学思想,最初脱胎
于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和阴郁晦涩的民间神秘祭。
三、基督教与希腊哲学
基督教虽然产生于公元之初,但是作为它的核心和灵魂的彼岸意识与
唯灵主义,却早在数百年前即已发萌于希腊民间流行的奥尔弗斯神秘祭,
并在希腊唯心主义哲学的土壤中滋生壮大。尽管基督教的圣教历史和罪孽
意识来自犹太教,但是它的神学思想和宗教形而上学却发轫于希腊唯心主
义。基督教文化的本质精神说到底就是灵魂对现实世界的超越,就是那种
空灵幽邃的唯灵主义。这种唯灵主义最初以朴素直观的形式表现在希腊民
间神秘祭(奥尔弗斯教)的轮回转世说中,然后在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
和柏拉图等人的哲学中得到理论上的提炼和表述,并通过斐洛的“隐喻”
神学和普罗提诺的神秘主义最终汇入基督教,成为一套严密的、系统化的
宗教形而上学体系。
希腊城邦制时期,在民间流传着一种与正统的奥林匹斯宗教相对立的
神秘祭,即奥尔弗斯教。与感性而明朗的奥林匹斯宗教相比,奥尔弗斯教
162的基调是神秘而阴郁的。对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崇拜是奥尔弗斯教的一种较
为原始和粗浅的形式,酒神祭(图27)是希腊人的一种自我迷狂和放纵的
活动,它与情欲的宣泄直接相关。在上一章中我们已经看到,这是一种既
美丽又野蛮的宗教仪式,参加这一仪式的多为妇女,她们头戴常青藤冠,
身披兽皮,手持酒神杖,狂欢滥饮。与象征着理性原则的奥林匹斯诸神相
对立,狄奥尼索斯代表着遭到压抑的情感与欲念;对他的崇拜或许更具有
原始意味,但是同时也更多地包含着超越现实的冲动。它煽动起一种回归
混沌的忘我迷狂,使灵魂与肉体一同沉醉于焚毁消散的晕眩和轻扬中。它
冲垮了一切法规、禁忌的藩篱,使精神情感得以绝对自由地宣泄,因而它
是肉体与精神的共同放纵。尼采评论道:“这些庆典之中心观点乃是一种纯
粹的性之乱婚;蹂躏了每一种业已建立的部落宗法。所有这些心中之野性
的冲动,在这些机会里都得到解放,一直到他们达于一种欲望与暴戾之感
情激发的顶峰。”①
但是狄奥尼索斯崇拜毕竟是原始而粗野的,它所导致的精神迷狂是在
肉体迷狂中实现的。这种迷狂一开始就遭到了代表审慎原则的贵族阶层的
反对。在后来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这种肉体迷狂逐渐转化为精神沉醉,纵
欲主义让位于禁欲主义,狄奥尼索斯崇拜被奥尔弗斯崇拜所取代。
奥尔弗斯是希腊传说中的歌手,他的琴声能够感动花草鸟兽,据说他
因为拒绝参加酒神的狂欢秘祭而激怒了狄奥尼索斯的崇拜者,被狂怒的色
雷斯妇女们撕成碎片。奥尔弗斯教的信徒们相信灵魂的轮回转世,严禁杀
生和食肉,因为在动物身上可能附有人的灵魂。入教者必须行一种净洗礼,
并且要严守教规,这样才能达到灵魂的“纯洁”。奥尔弗斯教可能是西方最
早的禁欲主义宗教,教徒们对酒神祭的狂欢显然采取一种冷漠的态度。与
热情狂放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相反,奥尔弗斯是一个忧郁悲观的形象,时时
① 尼采:《悲剧的诞生》,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 27-28页
163沉湎于他的音乐之中。对物质生活采取的禁欲主义态度从在音乐中达到的
精神欢愉和解脱的境界中得到了补偿,肉体的狂欢让位于精神的沉静。梦幻、
冥想、万劫的宁静和灵魂的永生,这就是奥尔弗斯向往的境界。我们可以
把奥尔弗斯看作是狂热的狄奥尼索斯崇拜的改革者,他用一种禁欲的苦行
主义代替了狄奥尼索斯的纵欲的享乐主义,用“与神合而为一”的精神沉
醉代替了恣肆放纵的肉体沉醉。这种禁欲主义的思想尤其投合希腊下层民
众的口味,对于那些生活在不幸之中同时又对上层社会的骄奢淫逸深怀不
满的人们来说,现实生活本身就是痛苦和无聊的,唯有通过精神的沉醉才
能达到灵魂的净化,获得永恒的福祉。
奥尔弗斯教对希腊哲学并通过希腊哲学对基督教的影响主要在于:它
提出了一种精神与肉体相对立的二元论思想,以及灵魂轮回转世直至永生
的观念。现实世界与肉体只是束缚灵魂的暂时的泥淖,是虚幻和罪恶的源泉,
灵魂在几经肉体的熬炼(轮回)之后将彻底抛弃这有限的存在形式,达到
永恒的归宿地(这归宿地据说在星辰上)。此生的德行将决定来世的生活,
苦行的有德者仍将转世为人,如此循环往复,终至于神。古墓中发掘出的
奥尔弗斯教书版上写着:“欢迎你,忍受了苦难的人……你将由人变为神。”
而纵欲的恶徒则将投生为禽兽,如此每况愈下,最后沦入地狱。汤姆逊根
据散见于柏拉图著作中的有关片段,对奥尔弗斯教的教义描述道:
按照奥尔弗斯派的教义,人生就是赎救提坦神族罪行的一种忏悔。人
的不朽部分是被禁锢在他的凡体之中;灵魂被幽禁在他的肉体之中。肉体
是灵魂的坟墓……人生是死亡的演习。只有通过死亡,灵魂才能从它的禁
锢之中解脱出来,才能从它身体的罪恶之中得到解救。生就是死,死就是
生。死亡之后,灵魂要受审判……灵魂在世上经过三世之后,不受肉体玷污,
164就被永远开释,去和天上的快乐神灵共同交游。
可以说,这种灵魂与肉体的二元论使奥尔弗斯教具有了一些形而上学
的成分,从而与深陷于直观的自然形态中的奥林匹斯宗教区别开来。这是
发生在古希腊社会中的一场自发的宗教改革,它构成了希腊神话向希腊哲
学、明朗直观的感觉主义向深邃玄奥的唯心主义过渡的一个重要环节。
在希腊城邦时代,第一个公开宣扬唯灵主义神学思想并因此而成为新
宗教福音的殉道者的人,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因提倡新神而被崇奉奥
林匹斯多神教的雅典人处死,这新神与希腊城邦所信奉的诸神不同之处在
于它是一个“灵”。苏格拉底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殉道精神和对待生死的超然
态度,使他成为西方文化史上最大的思想圣徒和道德典范。即使在后来的
基督教徒眼里,苏格拉底之死的重要性也仅次于耶稣受难。苏格拉底的死
之所以对后世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并不在于他对死亡的无畏,而在于他对
死亡的超然。他在面对死亡时阐述了许多关于灵与肉的关系的思想,这些
思想构成了基督教信仰的理论来源。早期基督教的使徒(保罗等)和教父
们的神学思想,大部分都直接或间接地来自柏拉图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
底。鼓励苏格拉底去死的那个“灵”与基督教所宣扬的三位一体的上帝似
同出一辙,诚如查斯丁所指出的:“鼓舞着苏格拉底的理性(即‘道’),自
那时以后便化为人形,托生于耶稣基督。所以,基督教徒是与苏格拉底及
柏拉图崇拜同一个上帝。”②在西方人眼里,苏格拉底就是基督的殉道原型,
他对西方文化的深刻影响是无人可以望其项背的,其情形就如同孔子对中
国文化的影响一样。
柏拉图哲学是古希腊神秘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同时也构成了基督教
神学理论的主要来源。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弟子,他在一些著作中记载了
①汤姆逊:《古代哲学家》,三联书店1963年版,第268-269页。
② 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252贞。
165苏格拉底与别人的辩论,他的许多思想也都是借着苏格拉底之口说出来的。
柏拉图哲学思想的基础是实体与现象、理念世界与感觉世界相对立的二元
论哲学。柏拉图认为,可感觉的现象世界是虚幻的世界,它只是唯一真实
的世界即理念世界的摹本或影子。这种哲学理论的特点是把主观抽象的概
念当做客观世界的依据,把思维的结果当做实存的前提,这样就走向了绝
对唯心主义,使理念成为一种形而上的本体。按照这种理论,在任何感性
的具体存在物后面,都有一种更真实、更原始的一般存在,前者只是由于
模仿和分有了后者才得以存在。既是模仿和分有,当然是不完满的,正如
分有了基督的肉和血的信徒们远不如基督本身完满一样。然而,尽管不完满,
诸多的具体事物也唯有当其作为理念的摹本时才能存在,它们如群星拱月
一样围绕和趋向理念。这种理念本体论后来转化为众信徒由于对基督的信
仰和分有基督的神性而获救的基督教神学理论,也成为经院哲学中实在论
的理论来源。
基于这种理念世界与感觉世界二元对立的哲学思想,柏拉图在神学观
点上必然宣扬一种鄙夷肉体的灵魂不朽论。既然感觉世界是不真实的,不
可靠的,肉体和现世的物质生活当然也就是不值得留恋的囚牢。灵魂或精
神可以达到理念世界,但是只有在挣脱了肉体的束缚后才能真正实现这一
目标。肉体具有双重的罪恶,它一方面用粗俗的欲望来引诱暂居于它之中
的灵魂堕落,另一方面又构成了妨碍灵魂认识真理的“歪曲的媒介”。由此
就说明了苏格拉底为什么会对死亡采取视死如归的超然态度——正是由于
怀着坚定的唯灵主义信念,苏格拉底才以一种常人不可理解的欢欣之情慨,
然赴死。在柏拉图看来,灵魂若是处在肉体的束缚中就不能获得纯粹的知识,
真正的知识只能在死后才能获得。因此,死亡并非是一件痛苦的事,从某
种意义上来说倒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在灵魂不朽的问题上,柏拉图虽
然深受奥尔弗斯教的影响,同时也表现出一种超越直观性的轮回转世的倾
向。他认为,一个人死后灵魂的归宿由他生前的德行所决定,善者的灵魂
166升入天国转化为神,恶者的灵魂堕入地狱永受折磨,居中的则进入炼狱以
求净化。这种观点与基督教的教义更为接近。
柏拉图对基督教的最重要的影响在于,他提出了一种系统化的理念世
界与感觉世界、灵魂与肉体相对立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后来成为基督教
神学最基本的内容。天国高于俗国,来世优于现世,这本是许多宗教的共
同信条。但是认为现世只是天国的一个“叛逆的省份”,人只有在对这个“叛
逆的省份”再次叛逆后才能进入天国;认为肉体只是灵魂的魔沼,灵魂只
有在摆脱和唾弃这个魔沼后才能获得永福,这种思想则是柏拉图哲学和基
督教神学的核心。这种灵肉对立思想在实践上导致了禁欲主义的生活态度。
虽然柏拉图本人并不是一个禁欲主义者,但是他的哲学却造就了成千上力
个基督教禁欲主义者。
柏拉图哲学具有一种狂信的神秘主义性质,这种性质深深地渗透于基
督教中。柏拉图哲学是通过普罗提诺的新柏拉图主义而与基督教神学相联
系的,普罗提诺除了受柏拉图的影响外,也吸取和发展了斯多噶派的一些
观点。这些观点大体上可以归纳为两点。第一,斯多噶主义在人对上帝的
责任和人对国家的责任之间做出了明确的划分,认为后者应该服从于前者
这种见解对于基督教后来解释上帝的王国和恺撒的王国的关系具有很重要
的作用,最终发展为9世纪的“君士坦丁赠礼”和12世纪的“两把剑”理论。
第二,斯多噶主义侧重于一种内在的道德生活,即灵魂对上帝的专注和虔
诚。这是一种超肉体的灵性生活,爱比克泰德常常说:“人就是一点灵魂载
负着一具尸体。”在对待肉体的态度上,斯多噶派比柏拉图更悲观、更阴郁,
而且他们还身体力行,奉行一种恬淡寡欲的禁欲主义。斯多噶派的福音是“忍
受的福音”,一个有德的人必须克制肉体的种种激情和欲望,倾心于神,唯
有这样灵魂才能与神合为一体,达到善的境界。
普罗提诺生活在3世纪的罗马帝国,罗素把他称为“古代伟大哲学家
中的最后一个人”。他生活的时代恰恰处于被吉本称为“黄金时代”的安东
167尼王朝刚刚结束,而戴克里先和君士坦丁的新秩序尚未建立的混乱状态中。
罗马帝国已经显示出衰亡的迹象,罗马人纷纷像希腊化时期的人们一样龟
缩于自我享乐,把脊背转向现实世界。传统的罗马国教摇摇欲坠,基督教
却仍然受到官方的压制。面对悲惨的现实,普罗提诺像一个真正的柏拉图
主义者所能做的那样,把眼光集中于那个在现象背后的唯一真实的理念世
界,集中于真与善的超感的永恒之域。如果说斯多噶主义者是一些不断哀
叹着现实的痛苦、满脸愁云的悲观主义者,那么普罗提诺则是一个始终赞
美着超现实的神明之国的信心十足的乐观主义者。
普罗提诺的形而上学建立在太一、奴斯和灵魏这三个概念的神秘统一
之上,三者的关系就如同基督教的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关系一
样。太一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它有时被称为“神”,但似乎比神更为广
阔、原始。它既是存在的,又是非存在的。太一是包含着“有”的无,它
是“神”“善”“美”,同时又先于和超越了它们。总之“太一是不可定义的”,
它既是一个绝对的肯定词,又是一个绝对的否定词;它什么都是同时又什
么都不是。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太一表述了“上帝”这个概念的真实含义,“上
帝”就其本性而言应该是一个不可限定的绝对抽象者。真正意义上的“上帝”
应该既是一,又是多;既是自身,又不是自身。在这方面,哲学中的“上帝”
比宗教中的“上帝”更纯粹、更玄奥。因此对于普罗提诺的太一,“沉默无
言要比无论什么词句都有着更多的真理”。
普罗提诺所说的次一等的存在即“奴斯”(nous)或精神、心智,它是
对太一进行规定的结果。他本人认为,奴斯是太一的影子,这无非是说,
奴斯是具有某种定形的太一(这种定形不是物质形态而是精神形态上的),
是太一的规定性。奴斯相当于斐洛哲学和基督教中的“道”(逻各斯),相
当于黑格尔哲学中的“世界理性”,因此奴斯与太一的先后关系不是时间上
的,而是逻辑上的。奴斯并不是太一的派生物或另一种存在,而是太一借
以认识自身的某种定在形式,或者就是认识活动本身。普罗提诺把奴斯称
168作太一的“影子”,并且认为这影子与太一本身乃是同一个东西,奴斯可以
被比作太一从自身发出并照亮自身的光明。
奴斯是体现为一的太一,它是一种整体性的精神,一般的精神。当它
分化为多时就产生出诸多的“灵魂”,这些灵魂居住于它们所创造的物质世
界中,每一种生物或非生物都有自己的灵魂,每个灵魂都通过与奴斯的联
系而窥见太一和分有太一。众多的灵魂与单一的奴斯相结合就达到了至高
无上的不可定义的太一。显然,对太一的领悟已达到一种神秘状态,超乎“理
智、心灵和感情之上”,与其说是一种认识,毋宁说是一种顿悟。唯有在神
秘的顿悟状态中,有限而具体的灵魂才能“窥见”玄奥而无限的太一。物
质世界和肉体是灵魂的创造物,然而灵魂必须在摆脱和超越了它的创造物
以后才能与太一相合一。这里包含着一种灵魂的“苦肉计”,灵魂只有经历
了痛苦的异化(创造物质世界并囚居于其中),然后扬弃异化,才能与奴斯
相融合,达到领悟太一的“最崇高的境界”。普罗提诺说道:
摆脱了自己的身体而升入于自我之中;这时其他一切都成了身外之物
而只潜心于自我;于是我便窥见了一种神奇的美;这时候我便愈加确定与
最崇高的境界合为一体;体现最崇高的生命,与神明合而为一;一旦达到
了那种活动之后,我便安心于其中;理智之中凡是小于至高无上者的,无
论是什么我都凌越于其上。(
这种神秘主义成为基督教摈绝肉体享受、侧重灵魂自由的神学思想的
重要根源,并为超理性的信仰提供了理论支持。
普罗提诺的三位一体的形而上学具有浓厚的思辨色彩,同时也带有明
显的神秘主义成分。在一个基督教徒看来,普罗提诺的太一就是上帝,奴
斯就是圣子基督,灵魂则是渗透于每个信徒的信仰中的圣灵。太一通过自
① 转引白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366页。
169我规定而呈现为奴斯,这就是上帝的道成肉身;奴斯通过分化为灵魂而与
太一重新达到合一,这就是基督复活和在信仰中(以及宗教社团中)实现
的灵魂救赎。无怪乎奥古斯丁认为,如果普罗提诺再晚生一点,只需“改
动几个字句,就是一个基督徒了”。
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图28)和犹太教的圣教历史一样,构成了基督教
的思想来源。但是希腊哲学却具有与犹太教正好相反的趋向,它带有浓厚
的形而上学性质,这恰恰是犹太教所缺少的。对于基督教来说,希腊哲学
过于玄奥,犹太教却又过于直观,基督教走的是一条中间道路,总的倾向
是用希腊唯心主义哲学来改造犹太教。在基督教刚刚产生的时代,一个希
腊化的犹太人就已经开始在做这一工作,这个人就是亚历山大里亚的斐洛。
在希腊化世界中,可能没有一个人比斐洛对基督教产生过更大的影响
了。斐洛生活在公元前30年至54年间,是一个深通希腊文化的犹太人(当
时埃及的亚历山大里亚是希腊文化的中心,柏拉图主义盛行)。斐洛深切感
受到希腊哲学的高深精邃和犹太教的民族狭隘性,因此决心用希腊哲学来
改造犹太教,使它成为一种具有形而上学理论的宗教。他像当时许多希腊
化的犹太人一样,用隐喻的方式来解释犹太教经典,从而使《旧约》从一
部纪实性较强的历史典籍变成了一部具有象征意义的寓言启示。“按这些解
释者的意见,整个《创世纪》第一章全是叙述上帝所创造的、存在于善行
之中的净化的理性的历史。上帝按照这个样子创造了更加世俗性质的理性
(亚当),并且给了这种理性以感情(夏娃)作为必要的帮助和支持。理性
则由于这种感情而陷入魔途,并且使自己陷入淫乐(蛇)。《创世记》的其
他部分都是描述人类怎样通过各种各样的方法重新变成纯洁的理性的历史;
家长恰恰体现了恢复纯洁理性的三种可能的方法:即禁欲的方法(雅各),
说教、启发的方法(亚伯拉罕)或天赋的和自然的神恩的方法(以撒)。”
① 沙利·安什林:《宗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64年版,第168 页注释
170这样一来,《旧约·创世记》就成为一部讲述“理性”堕落和重归纯洁的精
神发展史。不仅对于《创世记》,而且对于整个《旧约》,斐洛都试图将其
提高到希腊哲学的思辨水平,其结果就使希腊哲学的神秘主义与希伯来宗
教的圣教历史巧妙地结合起来。黑格尔对此评论道:
他特别擅长柏拉图的哲学,此外他更以引证犹太圣书并加以思辨的说
明出名。他把犹太族的历史当做基础,加以注解。但是历史上的传说和叙
述,在他眼晴里都失去了直接的现实意义,他甚至从字句里找出一种神秘
的、寓言式的意义加到历史上去,在摩西身上他找到了柏拉图。
斐洛对基督教的重大贡献在于:他提出了基督教教义的基本思想——
“道成肉身”——的理论雏形。斐洛从“道”或“逻各斯”的概念出发,认为“道”
是唯一先验的上帝与他所创造的世界及人类交往的媒介,是一种世界理性,
上帝的创造性和意志都体现于其中。“道”并不是与上帝分离的某种独立实
体,而是上帝的一种存在形式或属性。而且,“‘逻各斯’不仅仅是上帝的
一种属性而已。斐洛将它人格化,称它为‘上帝的长子’、‘第二个上帝’、
上帝和人间的‘中保’,把天粮分配给好人的经手者。如摩西等圣者都是具
有肉体的‘逻各斯。”②斐洛自己说道:“上帝的肖像和映相就是逻各斯,就
是思维的理性,就是支配和统治世界的初生圣子。”③犹太教的上帝耶和华和
各个先祖、先知都是直观的,斐洛通过把希腊哲学中的逻各斯概念引入其
中,从而使犹太教的上帝和先知具有了形而上学的性质。《新约·约翰福音》
中所说的“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道成了肉身,住在我
们中间”“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等观念显然是受了斐洛上述思想的影响。
①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62-163页。
② 罗伯逊:《基督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58年版,第127页。
③转引白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三卷,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65页。
171除了“逻各斯”的概念和“道成肉身”的理论外,斐洛还提出了另一
些对基督教教义有影响的学说。例如当他用隐喻方式解释《旧约》时显然
已经包含着“原罪”和“救赎”的思想,亚当的堕落即理性或道的堕落,
只有通过道的重新纯洁才能解救。在基督教中这种“原罪”通过基督的蒙
难而得到救赎,“在亚当里众人都死了。照样,在基督里众人也都要复活”。①
斐洛还谈到过童贞女受道感应的问题,他说:“逻各斯’,大祭司,只能娶
永不变为妇人的处女为妻子,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可是事实相反,在她
与丈夫的关系中并没有由少女变为妇人。”这种思想与东方原始宗教中关于
处女受神感应而怀孕的传说共同构成了基督教中童贞女玛利亚受圣灵感应
而生基督的原型。此外,斐洛还反对犹太教以献祭和牺牲来换取神恩的做法,
强调真正的虔诚在于内心的纯洁和信仰。布鲁诺·鲍威尔把斐洛称为“基
督教的真正父亲”,恩格斯也强调道:“40年还以高龄活着的亚历由大里亚
的犹太人斐洛,是基督教的真正父亲,而罗马斯多亚学派塞涅卡可以说是
基督教的叔父。在斐洛名下流传到现在的许多著作,实际上是讽喻体的唯
理论的犹太传说和希腊哲学即斯多亚学派哲学的混合物。这种西方观点和
东方观点的调和,已经包含着基督教全部的本质观念——原罪、逻各斯(这
个词是神所有的并且本身就是神,它是神与人之间的中介)、不是用牺牲而
是把自己的心奉献给神的忏悔……”
沙利·安什林认为斐洛属于诺斯替教派。诺斯替教派是希腊罗马时期
流传于地中海地区的一支秘传宗教,公元初期该教的一些派别接受了新兴
的基督教思想,成为基督教最原始的支派之一(即“基督教诺斯替派”,该
派在 2、3世纪时盛极一时,后来被基督教正统派贬为异端)。诺斯替教的
许多观点与斐洛的思想非常相似,只是比后者更加玄奥神秘,带有显著的
①《新约·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2节。
② 转引自沙利·安什林:《宗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64年版,第170页。
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28-329页
172文化杂糅的特点。亨利·查德韦克认为诺斯替主义是一个融汇了东西方各
种宗教和哲学的大杂烩:
诺斯替主义者宣称他们能揭示出上帝的神秘启示,并把它和来源于各
种宗教传统里的神话与礼仪结合在一起。诺斯替主义又是(而且目前仍然
是)由多种成分杂凑而成的神智论。在其思想体系中,秘教、东方神秘主
义不但与占星术、巫术、犹太教传统哲学相糅合,还吸收了带有悲观情调的、
关于人的真正家园并非寓于有形世界之中的柏拉图学说,尤其掺进了基督
教中关于基督救赎的认识和理解。另外,精神与物质、心灵与肉体的二元论,
以及有着强烈影响的决定论或前定论,也在该思想体系中融为一体。
海涅认为诺斯替教的世界观最初是从古印度宗教中得来的。该教最主
要的思想是精神与物质、灵魂与肉体、光明与黑暗相对立的二元论(在这
方面它显然受到柏拉图哲学和古波斯宗教的影响),以及关于灵魂超度的理
论。“二元论在诺斯替教中占有统治地位;邪恶起源的问题,黑暗统治与光
明统治的关系在这里占主要的地位。灵魏出自上帝,但是原罪却使灵魂堕
落,这是一个悲剧。只有在那能够指出灵魂来自何处,并且应该回到哪里去,
以便获得真正幸福的、具有人形的圣子的帮助下,灵魂才可能断绝与肉体
的联系,摆脱肉体,在世界末日以后得到解脱。”诺斯替教派的神秘主义
世界观已经具备了基督教神学的主要教义的理论雏形。虽然诺斯替教派后
来由于过分强烈的灵化倾向而被基督教会斥为异端,但是恰如海涅所指出
的,作为“基督教观念的最纯正的花朵”的上帝道成肉身、克服肉欲、精
神的自我内省等教义以及那种禁欲的、沉思的僧侣生活,都是来自诺斯替
① 约翰·麦克曼勒斯主编;《牛津基督教史》,贵州人民出版社 1995年版,第41页。
② 沙利·安什林:《宗教的起源》.三联书店1964年版,第185页
173教派①
希腊唯心主义哲学思想因其强烈的形而上学性而与直观性的犹太教截
然对立,基督教则是在这对立的两端之间的一种妥协。希腊哲学构成了基
督教的思想根源,犹太教则构成了基督教的物质载体。基督教的礼仪和圣
事主要基于对犹太教典仪的修改,而它的教义和神学却更多地来源于希腊
哲学。因此,基督教的精神基本上是希腊式的,只是更少地具有审慎色彩
和理性和谐,更多地具有浪漫倾向和神秘迷狂。形象地说,犹太教是基督
教的“肉身”,希腊唯灵主义则是基督教的“灵魂”,基督教的创立本身就
体现为“灵魂”对“肉身”的超越和否定,体现为希腊唯灵主义对希伯来
仪式主义的改造。
基督教这种文化现象绝非突兀产生的,在它之中已经内在地包含了许
多异教或异质文化的成分,这些成分既有希腊的,也有东方的。这种兼收
并蓄和多元混合所导致的文化上的“杂交优势”,是基督教得以在罗马帝国
中发展壮大并且最终取得全面胜利的重要保证。布林顿等人在谈及基督教
获得成功的原因时指出:“基督教之所以成功不仅是因为它本身能抵挡异教
崇拜的尘世妥协精神和粗鄙低劣,而且也因为它容纳大量的异教,简言之,
因为它绝不是一个崭新的宗教。此点时常被认为基督教具有各种不同信仰
混合的性质——换言之,新宗教的内涵是借自或吸收旧信仰的教义和习俗。
基督教的不朽和复活的观念与埃及、希腊和希伯来的观念有关;希腊与罗
马的哲学,特别是神秘的新柏拉图学派,对已有发展的基督教贡献良多。
更重要的是基督教能容许旧的益处,旧的仪式和旧的习惯,宗教的非智力
的一面继续留存,以及它能宰制与抑制异教习惯。”然而,尽管基督教本身
就是对各种不同的文化因子进行兼容的一个历史结果,当它一旦在罗马世
① 参见海涅:《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商务印书馆1974年版,第15-16页。
② 布林顿、克里斯多夫、吴尔夫:《西洋文化史》第一卷,台湾学生书局1984年版,第247页
174界中站稳脚跟,就逐渐变得故步自封和心胸狭窄起来,以至于把自己的文
化渊源一概贬斥为异教文化并加以无情的攻击,似乎它自己在根源上与这
些异教文化毫无瓜葛牵连一样。如果说基督教最初是通过宽容而赢得了世
界,那么它最终则是由于极度的不宽容而失去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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