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 谬的 人
如果史塔福金纳相信,他并不相信他相信。如果他不相信,他
不相信他不相信。
——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荒谬的人
歌德说过:“我的领地,就是时间。”这话是荒谬的。那么,荒谬 93
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呢?荒谬的人实际上就是绝不拔一毛以利永
恒的人,虽则他并不否认永恒的存在。他对回忆并不陌生。但他
更喜欢自己的勇气和推论。前者教他义无反顾地生活并且满足于
他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后者则教他知道他的界限。他知道自己的
自由是有限制的,知道自己的反抗没有未来,知道自己的意识是要
消亡的,他带着这样的意识在生命的时间长河中进行冒险行动。
这是他的领地所在,是他的不受任何自己判断之外的判断影响的
行动所在。对于他来说,一种更加伟大的生活并不意味着另一种
生活。这有可能不公正。我在此甚至并未谈及那被称作为后世的
微不足道的永恒。罗兰夫人①曾把希望寄予后世。这种轻率的想
法使她受到教训。后世很愿意提及罗兰夫人的话,但是却忘记对
之进行判断。罗兰夫人对后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还谈不到道德的问题。我曾看到一些人,他们空有许多94
的道德标准却愚蠢地行动,而我总是看到诚实是不需要什么规则
的。荒谬的人能接受的只有一种道德,那就是与上帝不能分离的
道德:就是受支配的道德。然而,他恰是在上帝之外生活着的。至
于其他的道德(我这里说的也包括非道德主义),荒谬的人在其中
① 罗兰夫人(Roland de la Platiére,1754-1793),法国大革命时的政治人物,吉
伦特派领导人之一,后因反对雅各宾派于1793年被革命法庭处绞刑。——译注
的1明
西西弗神话
只看到一些辩护,而他自己是不需要什么辩护的。在此,我是从
“他是无辜的”这个原则出发的。
这种无辜是可怕的。“一切都是允许的”,伊凡·卡拉马佐夫
惊呼。这句话也含有荒谬的气味,不过,这必须是以非世俗的理解
为条件。我不知道读者是否注意到:卡拉马佐夫的惊呼并不是解
脱和快乐的喊声,而是一种略带苦味的承认。相信一个赋予生活
以意义的上帝,这里的诱惑大大超过了能够作恶又不受惩罚的诱
惑。选择并不是困难的事。但是别无选择,于是苦痛开始了。荒
谬并不去解救,而只是去联结。它并非允许任何行为发生。“一切
都是允许的",并不意味着任何东西都不能被禁止。荒谬只是平衡
了其行为的诸种结果。它并不让人做恶,那是幼稚的举动,但是,
它重新表明了悔恨的无用。同样,若一切经验都无差别,那么责任
的经验就与其他经验同样合法。人们随心所欲就能够成为有德
行的。
95 一切道德都是建立在这样一种观念基础上的:即一种行为的
结果使这种行为本身成为合法的或者使它不再存在。充满着荒谬
的精神只不过认为:对这些结果应该泰然处之。它准备付出代价。
换句话说,在荒谬精神看来,即使存在着各种责任,那也不存在什
么罪责。这种精神充其量只会同意将以往的经验用作将来行为的
基础。时间将使时间存在,生活将服务于生活。在这被诸种可能
所局限并扼制住的领域里,对荒谬精神来说,除了明晰之外,它之
中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可预料的。什么能够出自这一非理性的领域
的规律呢?在它看来,唯一能够有教益的真理并不是形式的:真理
是在人那里获得生命力并且展现出来的。于是荒谬精神通过其推荒谬的人
理所能寻找到的并不是一些伦理的规范,而是人的各种生活的显
示和气息。随之而来的形象都是这类的。它们追随荒谬的推理并
且赋予它立场与热情。
我是否还需要发展这样一种观点:即一个例证并不必然是一
个要仿效的例证(特别是在荒谬的世界中),而且这些显示并不因
此是什么范例?因此,除非是自己要如此,否则从卢梭的例子得出
要爬行走路,从尼采的例子得出要虐待母亲,就都是荒唐可笑的。
另一位现代作家说:“应该是荒谬的,而不应该受骗。”只有在考虑96
到有关立场的对立面,这些立场才能获得意义。邮局的编外人员
与正式雇员如果具有相同的意识的话,那他们就是平等的。在这
点上说,一切经验都是没有区别的。这些经验有的服务于人,有的
不服务于人。如果人意识到了经验,经验就于他有用,否则,经验
就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一个人的失败并不取决于他的环境,而是取
决于他自己。
我选择的是这样的人:即只追求自我穷尽或者是我意识到他
们在自我穷尽的人。我不想离题太远。我现在只要谈论这样一个
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诸种思想与生活都丧失了前途。促使人去劳
动和行动的一切思想都利用希望。这样,唯有无效的思想才是真
正不欺骗的思想。在荒谬的世界里,概念和生活的价值是与其无
效性相对应的。
6768
97
唐 璜 主 义
如果仅只爱就足够了,那事情就再简单不过了。人越爱,荒谬
就越牢固。唐璜并不是由于缺少爱情才追逐一个又一个的女人。
若把他看作为一个追求完整爱情的充满神秘幻想的人,那是滑稽
之极。但确实是因为他以同样的激情,而且每次都以其整个的存
在去爱那些女人,他才必须重复他的天资和深爱。因此,每个女人
都希望给予他别人从不曾给予过他的东西。她们每一次都深深地
被欺骗,而且仅仅是使他感觉到需要这种重复。她们之中的一个
高呼:“最后,我把爱情奉献给你。”而唐璜则令人惊奇地笑道:“最
后?不!而是又一次。”为什么为了深爱就必须很少次数地爱呢?
唐璜是忧伤的吗?不,不是的。我仅仅诉诸他的风流逸事。
98 唐璜的笑,他桀骜不驯的言行,他的游戏态度以及对戏剧的酷爱,
这些都是明亮和快乐的事情。每个健康的生灵都要不断繁衍,唐
璜也不例外。然而,忧郁的人们如此还有两个理由:他们不知道,
或者说他们希望如此。唐璜知道,但他并不希望如此。他使人们
想到这样一些艺术家:他们知道自己的界限,永远不超越这些界
限,而且在其精神所处的不稳定的空隙中,他们享受着主人式的妙
不可言的安适。知道其诸种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的所在。直至唐璜主义
肉体死亡临头,唐璜都不知何为忧郁。而从他一知道忧郁的时候
起,他的笑声就爆发出来,这就使人们原谅了他的一切。在他要希
望的时候,他曾是忧郁的。而今天,在这个女人的嘴唇上,他又尝
到了唯一知识苦涩而又令人安慰的滋味。苦味?几乎可以说不
是:这种必要的欠缺使他感受到了幸福。
如果我说唐璜是一个由宗教布道书培养出来的人,那是骗人
的话。因为,唐璜认为,没有比希望另一种生活更虚浮的了。他证
明了这一点,因为他用另一种生活反对上天。对欲望的怀念消失
于享乐之中,这对无能为力者来说是共同的东西不属于他。这倒
是与笃信上帝而投身魔鬼的浮士德十分相宜。对于唐璜来说,事
情简单得多。莫利那的骗子①每次在受到进地狱的威胁时总是回
答:“你给了我太长的期限啊!”死亡之后到来的东西是毫无价值99
的,对那些知道自己是活着的人来说,前面的日子多长啊!浮士德
要求得到这个世界上的全部财富:这不幸的人只是伸出手来。不
知道享用灵魂已经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而唐璜则相反,他支配
着自己的欲望。如果他离开了一个女人,那并不绝对地是他对她
没有欲望了。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可欲的。而是因为他要得到另
一个女人,不,这并不是一回事。
唐璜对他的生活心满意足,没有比失去这种生活更糟糕的了。
这个狂人是伟大的智者。但是,靠希望而生活的人们是与这个世
界格格不入的,在这个世界中,善良让位于慷慨,温柔让位于男人
① 骗子是指莫利那的剧本《塞尔维亚的骗子》中的人物,骗子即唐璜。莫利那
(Molina,1583—1648),西班牙戏剧家,在《塞尔维亚的骗子》(El Burlador Sevilla)中,
第一次把唐璜的形象搬上舞台。——译注西西弗神话
们的沉默,协调共和让位于独胆孤勇。所有的人都会说:“这是一
个弱者,一个理想主义者或一个圣人。”应该蔑视这进行侮辱的
伟大。
对于唐璜的语言和他用于所有女人的词句,人们已表示了足
够的愤慨(或者是贬低他所欣赏的东西的同谋的笑)。不过,在那
些寻求欢乐数量的人看来,唯独效果才是最重要的。诸种口令已
经经受过了考验,还有什么必要使其复杂化呢?没有任何人—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听这些口令,毋宁说是听发出这些口令
的声音。这些口令是规则、协约和客气话。人们说着这些话,而之
100 后,还有最重要的事要做。唐璜已早有准备。为什么他会提出一
个道德问题?他并不是像米洛才剧中的玛纳拉①是因为要成为圣
7
人而遭天罚。在他看来,地狱是人们引发出来的东西。对于神的
愤怒,他只有一种回答,那就是人的荣誉。他对长官说:“我崇尚荣
誉,我践守诺言,因为我是骑士。”但若把他看成为一个非道德主义
者也同样是极其错误的。在这点上他和“所有的人”一样:他有评
论好恶的道德标准。只有总是考虑到唐璜在世人眼里通常象征着
什么,我们才能理解唐璜:一个普通的诱惑者,而且是男人诱惑女
人的象征。他是一个普通的诱惑者。②除了这样一个区别,他是
有意识的;也正是因此,他是荒谬的。一个变得清醒的诱惑者并不
① 玛纳拉是米洛才《米盖尔·玛纳拉》剧中的人物。米洛才再次把唐璜形象搬上
舞台。米洛才(Milosz,1887—1989),法国诗人、作家。——译注
② 这是从完整的意义上并从他是有缺陷的意义上讲的。健康的立场也包括着一
些缺陷。——原注唐璜主义
因而有什么改变。诱惑是他的状态。只有在小说中人们才能改变
状态或变得好一些。但人们可以说什么都没改变,而同时又可以
说一切都发生了改变。唐璜在行动中实现的是量的伦理学,这与
倾向于质的圣人的伦理学背道而驰。不相信事物深刻的意义,这
是荒谬的人特有的个性。他感受了这些热情或令人称羡的面貌,
把它们储存起来并越过它们。时间与他并进。荒谬的人就是与时
间须臾不可分的人。唐璜并不想“收集”这些女人。而是要穷尽无101
数的女人,并且与这些女人一起穷尽生活的机遇。收集,只是能够
与其过去一起生活。而唐璜拒绝怀念,他认为这是希望的另一种
形式。他从来不知道要去看她们的肖像。
那他是否因此就是自私的呢?大概以他的方式是自私的。但
在此还有要理解的问题。有一些人生来是为着生活,有些人生来
是为着去爱。唐璜至少在口头上极愿意这样说。但这只是笼统的
说法,他还能从中进行选择。因为,人们在此所说的爱情充满着对
永恒的憧憬。所有的情感专家都告诉我们,只有受阻的爱情才是
永恒的爱情。几乎没有不包含有斗争的激情。这种爱情只有在最
后的矛盾即死亡中才能找到归宿。应该要么成为维特①,要么什
么也不是。在此,可以说还有多种自杀的方法。其中之一就是全
部地奉献,及彻底放弃自我。唐璜与其他人一样知道,这些说法是
动人心弦的。而他却是寥寥可数的几个明白重要的事情并不在此
① 维特(Werther),德国著名诗人、文学家歌德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主人
公。——译注上2
西西弗神话
的人之一。他还清楚地知道,那些为一种伟大的爱情而离开自己
全部生活的人可能会日益丰富,但是,他们爱情所选择的人则肯定
会日益贫乏。一位母亲,一个富于情感的女人,她们都必须有一颗
冷漠的心,因为这颗心离开了世界。独一的情感、独一的存在、独
102一的面孔,这一切都被吞噬了。震撼唐璜的是另一种爱情,这是解
放的力量。他带有世界的各种面貌,他战栗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
是要死的。唐璜选择成为没有价值的人。
对他来讲,问题在于要清楚明白地去看。我们将那把我们与
某些人联系起来的东西称作爱情,但这样做只是依据书籍和传说,
依据集体的看法。说到爱情,我知道的只是把我与这样的存在相
联起来的欲望、爱抚与智慧的混合物。对另一个存在来讲,又有另
外的复合体。我没有权利用同一个名字称呼所有这些经验。这
样,就不必以同样的动作进行这些经验。荒谬的人在此还增加着
他所不能够统一起来的东西。于是他发现一种解救他的新的存在
方式,至少可以说,这种存在方式同样解救了与他亲近的那些人。
只有一种慷慨的爱情:那就是知道自己既是短促而又是特殊的爱
情。正是所有这一切的死亡与再生编织成为唐璜生命的花环。这
就是唐璜所确定的而且要赋之以生命的方式。我让读者自己去判
断这种方式是否是利己主义的。
在此我想到所有那些坚决认为唐璜应受惩罚的人。他们认为
103他不但应在来世受罚,而且应在今生就受到惩罚。我想到有关暮
年的唐璜的所有传说、神话和笑料。唐璜对之已有准备。对一个
有意识的人来说,衰老和衰老所预兆的东西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唐璜主义
的。只因他并不掩盖衰老的可怖,他才是真正有意识的。在雅典
就有过一座为老人建造的神庙,人们还带孩子们去那里。唐璜认
为,人们越笑话他,他的形象就越突出。因此他拒绝接受那些浪漫
主义者为他塑造的形象。没有任何人嘲笑这个被折磨的可怜的唐
璜的形象。人们怜悯他,但上天会拯救他吗?事情并非如此。在
唐璜隐约看到的天地中,也包含可笑的东西。他会感到受惩罚是
正常的。这是游戏的规则。他的高贵让他接受游戏的全部规则。
但他知道他是正确的,关键问题不在于惩罚。一种命运不是一种
惩罚。
这就是他的罪,就像有人认为的那样,那些相信永恒的人们呼
吁对他施加惩罚。他已达至一种没有幻想的知识,这种知识否认
那些相信永恒的人所宣扬的一切。爱和占有,征服与穷尽,这就是
他的认识方式。(在《圣经》所喜爱的认识这个词中还包含有爱情
行为的意义。)唐璜是这些相信永恒的人们最可憎的敌人,因为他
不知道他们。一位轶事作家报道说,真正的“骗子”是被天主教方
济各会的修士们杀害的,这些修士们想结束“唐璜放荡不羁、亵渎 104
宗教的生活,而这种生活的诞生保证着唐璜不受惩罚"。随后,这
些修士们宣称是上天把他劈死的。没有任何人验证这奇怪的结
局,也没有任何人能证明相反的结局。但是,不考虑这些是否是真
实的,我就能够说这是合乎逻辑的。我在此只是想坚持“诞生”这
个术语并且在词语上做文章:正是活着保证着他是无辜的。他正
是从死亡自己那里得到了在现在成为传说的罪。
那么,这个司令官石像意味着什么?这个已开始惩罚那些敢
于思考的热血英勇之躯的冰冷的雕像意味着什么呢?永恒理性、私
西西弗神话
秩序、普遍道德的所有力量,所有不属于会发怒的上帝的伟大,都
可存在于这一形象、这一司令官这里。这个巨大的没有灵魂的石
头仅仅象征着唐璜总是否定的那些力量。但是,司令官的使命仅
止于此。雷电能重现于人们由之召唤这些力量的人造的天空。真
正的悲剧是在这些力量之外发生的。不!唐璜绝不是死于一双石
手之下。我愿意相信那故弄玄虚的传说,相信向一个并不存在的
上帝挑战的健康的人的失去理智的笑声。但是,我尤其相信,唐璜
在安娜家里等待的那天晚上,司令官并不曾来,这亵渎神灵的人在
午夜过后必定感觉到正人君子们可怕的痛苦。我还愿意接受对他
105生活的这样一种叙述:他最终隐居在了一座修道院里。这并不是
说,传说中启发性的情节可以被当作真实的情节。他向上帝要求
的是什么样的归宿呢?这更多地体现了一种充满荒谬的生活的逻
辑结果,体现了一种拼命享乐的存在的疯狂结果。在此,享乐终结
于苦行禁欲。应该明白,享乐和苦修很可能是一种结果的两种表
现面貌。更令人战栗的景象是:一个人的身体背叛了他自己,他又
不能及时地死去,只有靠演戏来等待结束,面对着的是他并不喜欢
的上帝,他为这上帝服务,就像以往为生活服务一样,他跪倒在空
无的面前,伸开双臂求助于一个他明知是空无的惨淡天空。
我看见,唐璜栖身于西班牙一座小山丘上荒废的修道院的一
间净室中。如果他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流逝的爱情的幽灵,也许
他透过太阳炙烤的墙的裂缝看到的是西班牙宁静的田野,看到的
是美丽的,没有灵魂的,他在其中认识自己的土地。是的,正是应
该停止在这幅忧郁而光彩的图画上。最终的结局,在前面等着我
们却永远不是我们想要的结局,是可被藐视的。戏 剧
106
哈姆雷特说:“演戏,那是一个陷阱,我在其中要捕捉住国王的
意识。”捕捉这个词用得很妙。因为意识或转瞬即逝,或反身向内。
应该快速地把握住它,在几乎难以觉察的时候把握住它,意识在这
个时刻短暂地关注自身。一般人不喜欢拖延时间。相反,他感到
一切都很紧迫。但是与此同时,没有什么能比他自身更使他感兴
趣,特别是他可能成为的那些东西。由此,他产生了对戏剧的兴
趣,对演戏的爱好,而戏剧向他展现了那么多的命运,他感受到了
命运的诗意又没有遭受命运的痛苦。在此,人们至少认识到了无
意识的人,而无意识的人继续走向人们不知道是什么的希望。荒
谬的人从希望结束的地方开始,从精神不再只是欣赏游戏,而是要
加入游戏开始。深入到各种生活之中,经历生活的多样性,这就是
演出各种生活。我并不说一般的演员都服从这个召唤,也不说他
们是荒谬的人,而是说他们的命运是荒谬的命运,这荒谬的命运也 107
许能够诱惑和吸引一颗明澈的心灵。为了不误解下面的论述,我
们提出这点是十分必要的。
演员统领着终要消失的王国。我们知道,演员的荣耀是一切
荣耀之中最短暂的。至少人们在平日谈话中这样说。但是,应该
说,一切荣耀都是短暂的。从天狼星那里看,歌德的所有著作会在
75冶
108
西西弗神话
一万年后化为灰烬,而歌德的名字将被人遗忘。只有考古学家们
可能会寻找到我们时代的“遗迹”。这是十分有意义的观点。这一
被认真思考的观点将我们的焦虑不安还原到人们在冷漠中发现的
深刻的崇高之中。它尤其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向最确实的事物,也
就是当下发生的事情。在所有的荣耀中,最少欺骗性的就是自我
感受到的荣耀。
演员于是就选择这种无可估量的荣耀,即自我认可和自我感
受的荣耀。从所有的都终将死亡这一事实他得出了最好的结论。
一个演员,要么是成功,要么是失败。而一个作家即便默默无闻也
仍有出头的希望。他认定他的作品将会证实他曾经存在过。演员
最多会留给我们一个照片,曾隶属他的一切:他的动作、他的沉默、
他爱情的心跳都传不到我们这里。对他来讲,若不为人知,就是没
有扮演,而若没有扮演,那就意味着和那些他本应使之存活或再生
的存在一起死亡。
发现建立在最短暂的创造之上的要消亡的荣耀,这有什么可
奇怪的呢?演员当了三个小时的伊阿古、阿尔塞斯特、费德拉或格
劳塞斯戴。在短暂的时间内,演员在五十米见方的舞台上让这些
人物生活或死亡。荒谬则从来没有被这样出色地、长时间地表现
过。这些奇妙的生活,这些独特而又完整的命运在舞台天地的几
小时内展开和结束,还能希望有比这样的集中表现更有启发性吗?
西吉斯蒙德①下了台就什么都不是了。剧终两个小时之后,人们
① 西吉斯蒙德(1368—1437),日耳曼王。——译注戏剧
会看见他在城里吃晚饭。这大概是因为生活就是一场梦幻。不过
西吉斯蒙德下台后,还会有另一个角色上台。优柔寡断的苦恼的
主人公代替了复仇之后狂呼的人。就这样,演员不知横跨多少世
纪,不知遍及多少精神,模仿着人们可能是的和人们所是的,他还
与另一个身为浪游者的荒谬的角色融为一体。演员就像荒谬的人
那样穷尽着某种东西并且永不停息地前进。他是时间的过客,而
且对最优秀的演员来讲,他就是灵魂的走投无路的过客。如果量
的道德①总是能够寻觅到一种养料,那就是在这样特殊的舞台上。
我们很难说出,在多大的程度上,演员受益于这些角色。但这并不
是关键所在。关键仅仅在于要知道,演员在什么程度上与这些不
可互相替代的生命同一。确实,演员有时会随身负载着他们,而他
们有时也会稍微地越出他们在其中诞生的时空。他们伴随着已不
再轻易与他自身曾经有的东西相脱节的演员。有时,演员在拿杯
子时,会又重复哈姆雷特举起酒杯的姿势。噢,不!在演员和他要
复活的存在之间并没有多么长的距离。于是,他日复一日地不厌
其烦地显明这样一个含义丰富的真理:在一个人想要是的与他所
是的东西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总是致力于更生动地表现
角色,他要揭示的是,表象在何种程度上创造了存在。因为他的艺
术是:绝对地模仿,尽可能深入到并不是他自己的生活中去。经过
他的努力,他的天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尽心竭力于不是任何角色或
者成为若干角色。他创造其角色受的限制越大,其才能也就越是
① 量的道德(la morale de la quantité),这是加缪的常用语,这里的量是与质相对
的。——译注
一
109
77即
西西弗神话
必须的。三小时之后,他将在今天所扮演角色的面目下死去。他
必须在这三小时内完整地经历并表现一个特殊的命运。这叫作为
了再现而消隐自身。在这三小时中,他将走到这条死路的尽头,而
舞台下的观众则是用整整一生走完这条路的。
演员模仿要消亡的人,因此他只是在表面上表现和完善这个
角色。演戏的惯例是,心灵仅仅通过动作,仅仅通过身体——或通
110 过与灵魂、身体同样重要的声音——表现自己并使人理解自己。
这种艺术规律要求一切都在肉体中生长和表现。如果在舞台上必
须像真实的人那样去爱,像真实的人那样去利用心灵的不可替代
的声音,像真实的人那样去看,那我们的语言就有待于辨认。在这
里,沉默必须使自己被听到。爱情使声音提高,而静场自身成为戏
剧的壮观。身体是国王。并不是“戏剧性的”要求这样,这个被错
误地对待的词包含了整个一种美学和伦理。人生的大半都是在暗
示、转面不见、沉默不语中度过的。演员在此是僭越者。他激发起
被束缚的灵魂的魔力,于是各种情感在舞台上争先恐后地迸发出
来。它们在所有的动作中说话,它们只通过喊声生存。演员就这
样创造自己的角色,而这些角色是他要表现的。他描绘或刻画着
自己的角色,他溜进角色想象的形式中,并将自己的热血注入角色
的幽灵中。无须说,我这里讲的是伟大的剧作,即给演员机会以充
实他的整个肉体命运的剧作。比如说莎士比亚,他的戏剧最初的
活动是,一些疯狂的举动激发舞蹈!身体的疯狂能解释一切,没有
它,一切就都会烟消云散。李尔王若没有流放考荻利娅和惩处爱
德伽的粗暴行为,他是永远不会去赴那使他发狂的约会的。准确戏 剧
地讲,这个悲剧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展开的。那些灵魂都委身
于恶魔与狂乱。这出戏中至少有四个疯人:其一是为职业所致,其111
二是为意志所致,最后两个是为忧郁所致:四个错乱的身体,四种
在同样条件下难以描述的人物。
人的身体本身的等级是不充分的。假面具和厚底靴,使演员
面目全非的化妆,夸张或简化的服装,所有这些都只是为了表演,
只是为了让眼睛去看。身体通过荒谬的奇迹也带来了知识。如果
我不扮演伊阿古,我就永远不能深刻地理解他。光听见他的声音
是不行的,只有在我看见他的时候我才能把握住他。演员从荒谬
的角色中获得了他独特的影子,演员于是就把这个陌生的同时又
是熟悉的影子带到他扮演的所有角色中去。伟大的剧作在此仍然
堂
是为情感的声音的统一服务的。①这正是演员自相矛盾的地方:
同一然而又如此多样,如此多的灵魂在一个身体中。然而,这就是
荒谬矛盾本身,就是一个人想到达一切并经历一切,就是徒劳无益
的尝试,就是毫无意义的坚持。那些总是自身矛盾的东西在演员
中统一了起来。这是身体和精神融合并紧密相交之处,就是因自
身失败心力交瘁的精神转向他最忠实的同盟者的地方。哈姆雷特112
说过:“把激情和理智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而且命运不能把他玩弄
于股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
宗教怎么能不谴责演员的这种行为呢?宗教要在舞台艺术中
① 我在此想到莫里哀的阿尔塞斯特。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明了、粗俗。阿尔塞斯
特反对费兰特,色利曼纳反对艾里雅特。——原注(以上提到人物均为莫里哀著名剧
作《恨世者》中的人物。——译注)飞名
西西弗神话
取消那些异端的灵魂,取消那过度的激情,取消那宣称不愿只经历
一种命运的怪诞思想以及那狂饮纵欲的习尚。宗教禁止这些灵魂
对“现在”的偏好及普洛透斯式①的胜利,因为这些都是与宗教教
义相异互悖的。永恒并不是一种游戏。一种愚蠢的精神更倾向于
戏剧而不是永恒,因而它就得不到永恒的拯救。在“处处"与“永
远”之间,不存在调和的余地。正是由此,这如此无价值的职业会
招致极度的精神混乱。尼采说:“重要的不是永恒的生命,而是永
恒的创造力。”任何悲剧实际上都出于这种选择。
躺在临终床上的阿德利娜·勒库弗勒②,她曾经非常希望忏
悔并领圣体,但却拒绝放弃自己的主张。因此她得不到忏悔的好
处。这若不是用心灵深处的激情抗拒上帝,又是什么呢?这处于
113 弥留状态的女人,满含热泪拒绝放弃她心中的艺术,显示了舞台上
她从没有达至的伟大。这是她扮演的最美好的角色,也是最难掌
握的角色。在上天与滑稽可笑的虔诚之间抉择,自我追求永生或
投身于上帝,这就是百年以来的悲剧,在其中,勒库弗勒的地位不
容忽视。
当时的戏剧演员们知道自己是被开除教籍的。选择演员这个
职业,就是选择了下地狱。宗教认为演员是他最凶恶的敌人。某
些文学家为之愤慨:“什么,拒绝对莫里哀做最后的救助!”但这是
对的,特别是对莫里哀这个死在舞台上的人来说,他在演员的面具
下结束了一个要消失的生命。人们为此祈求宽容一切天才。但是
① 普洛透斯:希腊神话中变幻无常的海神。——译注
② 阿德利娜·勒库弗勒(Adrienne Lecouvreur,1692-1730),法国18世纪著名
戏剧演员,被称作当时最出色的悲剧演员。——译注戏剧
天才却什么都不宽容,这是因为天才否定一切。
因此,演员预先就知道他可能受到的惩罚。但是,这种以生活
为他所保留的最后的惩罚为代价的如此模糊的威胁的意义是什么
呢?这种意义是演员预先体验了并全部地接受了的。对演员和荒
谬的人来说,早夭是无可挽回的。什么都抵偿不了他可能会经历
过的角色和世纪。但是无论如何,还是要死的。因为演员无疑是
无处不在的,而时间还拖着他并与他一起制造其影响。
只要稍有点想象就可体会到一个演员的命运意味着什么。他
在时间中塑造并展现他的角色。他也是在时间中学着把握这些角 114
色。他经历的生活越多,就越能脱离这些生活。他应该在舞台上
或世界上死去的时候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就在眼前,他看得一
清二楚。他感觉得到这种遭遇中令人心碎而又难以代替的东西。
他现在知道并且能够去死。因此有些养老院是专门为老年戏剧演
员而建的。8
115
征 服
征服者说:“不,不要以为,我因为喜欢行动,就必须忘记思维。
相反,我完全能够确定我相信的东西。因为,我是真的相信的,而
且我是确定地和清楚地看到它的。有些人说:‘因为我知道得过
多,所以我不能表述这个。'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因为,如果他们不
能表述,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或者是由于他们的懒惰,只停留在
事物的表面。”
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在一个生命结束时,人发现他花费了
那么多年仅仅是去证实一个真理。然而,如果这个真理是清晰的,
它就足以引导一个存在。至于我,我决定对个体的人发表一些看
法。人们总是很粗暴谈论他,而且在需要时以适度的蔑视谈论他。
人是由于他不说的事情,而不是他所说的事情而成其为人的。
对很多事情我都保持沉默。但我坚信:所有那些对个体的人进行
116 过判断的人,他们在做判断的时候所用的经验比我们的经验少得
多。智慧,生机勃勃的智慧可能已经预感到应该注意的东西。但
是,时代的衰落与鲜血使我们异常清醒。古代的人们,近代的人
们,甚至是我们这个机械化时代的人都可能要把社会道德与个人
道德放在天平上掂量,都可能寻问其中哪一个应服从另一个。这
之所以可能,首先是因为在人的内心中的顽固的反常迷乱,而根据征 服
这种反常迷乱,各种生者被置于世界之中去服务于人或被别人服
务。其次是因为,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体的人都还没有显示自己的
全部能力。
我知道许多明智的人都对在佛兰德①战争的腥风血雨中诞生
的荷兰画家们的伟大作品赞叹不已,对出现在三十年残酷战争中
的西里西亚神秘主义者们的祈祷激动万分。在他们好奇的眼中,
永恒的价值出现在世俗的动乱之上。而时间自此已有前行。当今
的画家就缺少这种清醒。尽管他们内心(我这里指的是僵硬的内
心)完全知道应该去创造,那也毫无用处。因为每个人和圣人本身
都被动员起来。这大概是我最深切地体会到的。战壕中的每一次
失败,炮火中的每一次隐喻或祷告,都使永恒失去一部分。我意识117°
到我与我的时间不可分离,于是我决定与时间融为一体。这就是
我为什么单单由于觉得个体的人是可笑和卑微的就如此重视个
体。因为,知道并不存在胜利的事业,所以我偏好失败的事业:失
败的事业要求一个完整的灵魂,它在失败和暂时胜利时是同样的。
对于一个感到与世界的命运联在一起的人来说,诸种文明的冲突
包含着使他焦虑的因素。我把这种焦虑变成我自己的,同时我要
将我的焦虑加入这焦虑中。在历史与永恒之间,我选择了历史,因
为我喜爱确实的东西。至少我对历史是确信的,那如何能否认这
种折磨我的力量呢?
我们总会遇到必须在沉思和行动之间作出选择的时刻。这叫
① 佛兰德(Flandre),法国北部与比利时之间的地区,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是战
场。——译注
昭工8
西西弗神话
作“成为一个人”。这种分裂是可怕的。在一颗高傲的心看来,绝
没有中间道路可走。要么是上帝,要么是时间;或者要么是十字
架,要么是匕首。这个世界具有一个更高的意义,这种意义超过了
它的各种纷乱,或者说只有这些纷乱是真实的。要么与时间同生
死、共存亡;要么为一种更伟大的生活而躲避时间。我知道有人会
妥协,有人会生活在时间里而又相信永恒。这种态度叫作忍受。
但我讨厌这个词。而且我是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就什么都不要。
如果我选择了行动,不要以为沉思对于我就是陌生之地。只不过
118 沉思不能给我一切,而缺少永恒,我则要与时间相结合。我并不要
求在我的计划中得到回忆和苦痛,我只是想在其中看得清楚。我
要说,你们明天将行动起来。这对你们、对我都是一种解放。个体
的人一无所能,但他又什么都能。在这美妙的随意性中,你们会明
白为什么我要赞扬他同时又要压倒他。世界折磨着他,而我要解
放他。我将他的一切权利都给了他。
征服者们知道,行动自身是毫无用处的。只有一种有用的行
动,就是重新造人和世界的行动。我永远不会重新造人。但是人
们必须“就像”(重新造人)那样地去行动。因为斗争的道路使我与
肉体相遇。即使是受屈辱的身体,它也是我唯一确定的东西。我
只能依它为生。这被造物是我的家乡。这就是为什么我选择了要
进行荒谬而又无效的努力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站在斗争
这一方的原因。我已经说过,时代准备着斗争。到此,征服者的伟
大还是在于地理方面,对这种伟大进行衡量依据的是所征服土地
的广度。这个词改变了原义而不再指胜利的将军,并非没有道理。征 服
伟大改变了它的战地。它在反抗之中,在没有未来的牺牲之中。
在这里,并不是我们喜好失败。胜利是我们希望的。但是只存在 119
一种胜利,它是永恒的胜利。而我永远得不到这个永恒胜利。这
是我追求的目的,而且我为此穷追不舍。一次革命的实现总是要
反对各种神,从普罗米修斯的革命开始就是如此,他是现代征服者
的先驱。征服是人与命运相对抗所要求的:穷人的要求不过是借
口。但是我只有在这种精神的历史活动中才能把握这种精神,而
且正是在活动中我才与这种精神相结合。然而,不要以为我对之
心满意足:面对基本的矛盾,我保持我的人的矛盾。我把我的清醒
置于那些否认它的东西之中。我在那些要粉碎人的东西面前赞扬
人,而且,我的自由、我的反抗以及我的激情就在这紧张状态中,在
这清醒与巨大的重复中融为一体。
是的,人就是他自己的目的,而且是他唯一的目的。如果他要
成为某种东西,那也是在他现在的生活中成为某种东西。我现在
对此已深信不疑。征服者有时谈到战胜与超越。但他们所期待的
永远是“自我超越”。读者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
会在某些时刻感到自己与一个上帝是平等的。至少人们是这样
说的。但这是由于人在某一瞬间突然感觉到了人的精神惊人地
伟大。征服者只是那些充分感觉到自己力量的人,他们有力量
确保能恒常地在这一高度生活,而且明确地意识到人的伟大。
这多多少少是个算术级的问题。征服者们最能够做到这些。但120
是,当他们愿意的时候,他们却不能超过人本身。所以,就是在
最狂热地沉醉于革命灵感之中的时候,他们也永远离不开人的
熔炉。
的西西弗神话
他们在行动中找到了残缺不全的创造,但是,他们也找到了他
们喜好和欣赏的唯一价值,即人和人的沉默。这既是他们的贫困,
也是他们的财富。在他们看来,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人的诸种关
系的乐趣。怎么能不明白,在这脆弱的世界中,一切有人性的而且
只包含人性的东西都具有一种更加生动的意义。紧绷着的面孔,
濒于破裂的手足情,人与人之间强烈又纯真的友谊,这一切都是真
正的财富,因为它们最终是要死亡的。精神在它们中间最深切地
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局限,也就是说感到了自己的有效性。某些
人曾说过这是天才,而我认为说天才过于匆忙了,我宁愿用理智这
个词。应该说,这可能是最恰当不过的词了。它照亮了这片荒漠
并且支配着它。它明了自己的界限并加以明确的阐述。它将与身
L
体同时死亡。但是,知道这一点,就是它的自由。
86
我们并非不知道,一切宗教都反对我们。一颗那么紧张的心
灵挣脱了永恒,而一切宗教——无论是天神的宗教还是政治的宗
121 教都要求永恒。幸福和勇气,报应或正义对它们来讲都是次要的
目的。这是它们带来的一种理论,而且要求服从它。但是,我与这
些观点或者说与永恒是毫不相干的。我这里的真理是手摸得着的
真理。我不能与这些真理分离。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我身上建立
不起任何东西的原因:征服者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延续,甚至是他的
理论。
这以后,死亡的降临无论如何是不可避免的。我们知道这点。
我们还知道,死亡会结束一切。所以,遍布欧洲大陆上的,使我们
某些人不得安宁的坟墓是丑陋的。人们只会美化他们所爱的,而征服
死亡使我们厌烦。死亡还等待我们去征服。最后一个卡拉拉①人
被囚禁在瘟疫将之洗劫一空且已被威尼斯人攻占的帕多瓦②。他
狂呼着跑遍空无一人的宫殿:他召唤魔鬼,请求他们让他去死。这
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方法。这还是西方人特有勇气的标志,它使得
死亡在其中自认高贵的地方变得极其可憎。在反抗的宇宙中,死
亡赞颂着非正义。死亡是最终的放纵。
另外一些也不妥协的人们选择了永恒并且揭露了这个世界的
虚幻。他们的坟墓在花香鸟语中微笑着。这也适用于征服者,并
且为征服者清晰地描绘了他所拒绝的形象。征服者选择了漆黑的122
铁栅栏或无名的深渊。崇信永恒的人们中的佼佼者,他们有时会
感到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充满着对这样一些人的关注和怜悯,他
们能够以与上相似的死亡形象来生活。然而,这些人就是由此
得到其力量和正义感。我们的命运就在我们面前,而我们挑战
的正是这命运。这不是由于傲气,而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无意义
的状况。我们有时也怜悯自己。这似乎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唯一
的怜悯:一种你们可能并不理解并且你们认为缺乏阳刚之气的
感情。然而,正是我们中间最勇敢的人体验了这种感情。但是,
我们还是要称清醒的人为阳刚之人,我们不需要与清醒相脱离
的勇气。
再重复一遍,以上种种形象主张的并不是道德,它们并不涉123
① 卡拉拉,意大利地名。——译注
② 帕多瓦,意大利地名。——译注
即8
西西弗神话
及判断:它们是一些图像。它们只是表现一种生活方式。情人、
演员或冒险家都扮演荒谬的角色。同样,如果圣人、官员或共和
国总统愿意的话,他们可以扮演荒谬的角色。只要去知道并且
不掩盖任何东西就足够了。人们有时在意大利的博物馆里会看
到一些小画板,这是神父们放在临刑的死刑犯面前的,为的是遮
挡住绞刑架。人的各种形式的跳跃,他对于神圣和永恒的急迫
追求,以及沉迷于日常和观念的幻象中,所有这些隔板都隐藏了
荒谬。但是还有一些文员面前并没有隔板,我下面要讲的就是
这些人。
我选择了最极端的例证。荒谬赋予这一层次的人至高无上的
权力。的确,这些王子们是没有自己的王国的。但是他们身上有
124优于其他人的地方:他们知道任何王权都是幻想。他们知道自己
的全部伟大之处,人们若要谈论他们隐藏的不幸或幻想破灭后的
尘灰,是徒劳的。失去了希望,并不意味着绝望。大地的火焰完全
可以与天堂的芬芳相媲美。我,以至任何人都不能在这里评判他
们。他们并不千方百计地要成为最优秀的人,而是期求成为始终
如一者。如果明智这个词可用于这样的人,他以其所有而生活,并
不期望于其所无,那么他们就是明智的人。他们之中之一既是征
服者又是属于精神的,既是唐璜又是有知识的,既是戏剧演员又是
有理智的,他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当一个人将其温良可爱的小羊
变得十全十美时,他在天地间也不配有任何特权:他最多仍然还是
一个带着角的温良可笑的小羊,且只是如此——即使承认他并不
自负,而且他不会将自己当作法官而引起公愤。”
无论如何,应该在荒谬推理的基础上重新建立更加热情的人征 服
的面貌。想象能够补充进去很多其他面貌,与时间与流放紧密相
连并且能够在一个没有前途、没有软弱无能的天地里生活的面貌。
在这个荒谬的、没有上帝的世界里云集着进行清醒思考而且不再
有任何希望的人们。不过,我还没有谈到这些人物中最荒谬的人,
那就是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