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
人格式的不死
不婚的——一般地,禁欲的——生活,乃是通往不死的属天生
活的捷径,因为,天国不外就是超自然的、摆脱了类的、无性的、绝
对主观的生活。对人格式的不死的信仰,其基础便在于相信性别
仅仅是个体性之表明的装饰物,相信个体自在地便是一个无性的、
自为地完全的绝对存在者。但是,谁不属于任何的性,谁就不属于
任何的类——性别乃是联结个体性与类的脐带——,而谁不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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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的类,谁就仅仅属于自己,成了一个绝无需求的、属神的、绝对
的存在者。所以,只有干脆把类给忘了时,才会对属天的生活确信
无疑。谁生活在对类的意识之中,从而也即生活在对类的真理性
的意识之中,谁就也生活在对性别规定性的真理性的意识之中。
这样的人,并不把这种规定性讨厌地比作绊脚石;他把它看作是他
的本质的一个内在的化学成分。诚然,他知道自己是个人;但是,
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是处于性别规定性之中的人,这个规定
性,不仅深入骨髓,而且还规定他最内在的“自己”,规定他本质上
怎样去思维、愿望、感觉。所以,谁生活在对类的意识之中,谁通过
对现实的生活、现实的人的直观来限制、规定自己的心情和幻想,
谁就绝不会设想自己过一种不再存在有类生活以及性别的生活:220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他把无性别的个体、属天的灵当作幻想之迎合心意的观念。
但是,正像真正的人不能够舍弃性别一样,真正的人也不能够
舍弃自己的道德上的或精神上的规定性,这种规定性,是跟他的属
自然的规定性密切相连的。正因为他生活在对整体的直观之中,
故而他也就直观到自己是一个部分存在者,这部分存在者之得以
成为部分存在者,乃是由于那使他成为整体的一部分或一个相对
的整体的规定性。所以,每个人都有权利把自己的业务、身份、艺
术或科学奉为至高:因为,人的精神不外就是他的本质重要的活动
方式。谁按自己的身份、艺术来讲是个能手,或者,像日常所说的
那样,尽到了自己的本分,一心一意为了事业,那谁就也将自己的
职业设想成为至高的和至美的职业。既然他以实际行动来加以赞
美,满怀着喜悦地献出了自己的力量,那他怎么会在自己的精神中
加以否认,在自己的思维中加以低贬呢?我怎么能够为了一件我
所看不起的事而献出我的时间、力量呢?如果我不得不这样做了,
那么,我的活动就是不幸的,因为,我违拗了我自己的本意。工作
就是服务。如果一个对象并不为我的精神所重视,那我怎么能为
它服务,服从于它呢?总之,业务规定了人的判断、思维方式、意
念。并且,所从事的业务的种类越是高,人就越是与其合而为一。
一般地,人把什么东西当作是自己生活的本质重要的目的的,人就
也认为它是自己的灵魂;因为,它成了他内心活动之原则。但是,
凭着他的目的,凭着他的为实现这个目的而从事的活动,他就一方
面为了自己而生活,另一方面却又为了别人而生活,为了共相、类
而生活。所以,谁在生活时意识到类是一个真理,那谁就将自己的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为了别人的存在,将自己的为了公众、公益的存在,当作是与自己
的本质之存在同一的存在,当作是自己的永垂不朽的存在。他全
心全意为了人类而生活。他怎么能够还为自己预备一个特殊的生
存呢?他怎么能够跟人类分开来呢?他怎么能够在死里面否认自
己在生活中加以确认的东西呢?
属天的生活或者人格式的不死——在这里,我们并不将二者
区别开来——,乃是典型的基督教学说。虽然在有一部分异教哲
学家那里也有这种人格式的不死,但是,在那里,它仅仅具有幻想
之意义,因为它并不跟他们的世界观相联系。例如,斯多葛派在论
及这个论题时,显得多么自相矛盾啊!①只有在基督徒那里人格
式的不死才找到了原则,由这个原则,它的产生就有了必然性,成
了一个不言自明的真理。对世界、自然、类的直观总是把古代人在
半路上拦住,他们将生活原则跟生活着的主体区别开来,将灵魂、
精神跟自己本身区别开来;而与此相反,基督徒则扬弃了灵魂与人
格之间、类与个体之间的区别,从而,把仅仅属于类整体的东西放
到他自己里面去。但是,类与个体性的直接统一,正就是基督之最
高原则、上帝——在基督教里面,个体具有绝对存在者的意
义—,而这个原则的必然结果,便正是人格式的不死。
或者倒不如说:对人格式的不死的信仰,是跟对人格上帝的信
① 参阅波伦兹(Max Pohlenz):《斯多葛》,哥廷根1945/1949年版,第1卷,第93、
229—230、256、322、349页。又可参阅宇伯威格(Friedrich Uberweg.1826—1871)的
《哲学史概论》,第1部(《古代》,由卡尔·柏拉希特编),柏林1926年版,第419—424
页。——据德文本编者
221怨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仰完全相同的。这就是说,对人格之属天的、不死的生命的信仰意
味着什么,则作为基督徒们的对象的上帝也意味着什么。对人格
式的不死的信仰,是跟对绝对的、无拘无束的人格性之本质的信仰
完全相同的。无拘无束的人格性,便是上帝;但是,属天的、不死的
人格性,正不外就是无拘无束的、摆脱了一切属地的负担和制限的
人格性;区别仅仅在于,上帝是精神上的天,而天是感性的上帝,仅
仅在于,同样的东西,在上帝里面人们是思想到的,而在天里面,则
被定为幻想之对象。上帝只是尚未展开的天,而实在的天则是被
展开了的上帝。现在上帝是天,将来天是上帝。上帝乃是未来之
保证,是未来之——虽然是抽象的——具体存在及实存,是预拟
的、摘要的天。上帝就是我们自己未来的本质,但是,因为我们现
在生存在这个世界、这个肉体之中,故而这个本质跟现在的我们区
别开来,仅只是理想的客观的本质;上帝乃是类概念,而这个类概
念,只有在彼世才会得到实现、个体化。上帝是属天的、纯粹的、自
由的本质性,这个本质性将在彼世作为属天的、纯粹的存在者们而
生存着;上帝是福乐性,在彼世,这个福乐性在许多福乐的个体里
面得到展开。由此可见,上帝不外就是绝对的、福乐的、属天的生
命之概念或本质;而在今世,这种生命还被总括在一个理想的人格
性之中。人们相信,福乐的生活就是与上帝合而为一;这就足够清
楚地说明这一点了。在今世,我们是跟上帝区别和分离开来的,而
在彼世,隔膜便消除掉了;在今世,我们是人,而在彼世,我们就是
神灵了;在今世,神性为上帝独自垄断,而在彼世,神性就成了公有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财产了;在今世是抽象的单一性,在彼世便是具体的多数性了。①
阻碍对这个对象的认识的,唯独便是幻想。幻想一方面想象
上帝具有人格性和独立性,另一方面又想象有许多人格性同时居
住在一个珠光宝气、五色缤纷的王国之中,这样,就拆散了概念之
统一性。但是,无论被设想成为上帝抑或被设想成为天,绝对生命
总还是绝对生命,其实是没有丝毫区别的;要说有区别,那也只在
于就天而言在长度和广度方面是延展开来的,而就上帝而言则凝
聚于一个点。对人的不死的信仰就是对人的属神性的信仰;反过
来,对上帝的信仰就是对纯粹的、解除了一切界限而成为不死的人
格性的信仰。只有诡辩家或者空想家,才会认为不死的灵魂跟上
帝之间是有区别的。这样的说法,其荒谬程度不下于有人想用界
限来限制天国居民的福乐,将其福乐分成等级,以便使上帝跟属天
的存在者之间有所区别。
属神的与属天的人格性之统一,甚至也表现在对不死的通俗
证明之中。如果并没有另一种更好的彼世生活存在,那上帝就不
是公义和良善的了。上帝之公义和良善,被当作是依赖于诸个体
的永生的;但是,没有了公义和良善,上帝就不成其为上帝了。从
①“《圣经》(《约翰一书》,第3章第2节)说得好,当我们将像主一样,也即是他所
是时,我们就得见他的真体;因为,凡是被授权成为上帝的儿子的,就也被授权成为上帝
所是的,虽然并不就成为上帝本身。”见《论独身生活》(伯尔拿伪书)。“良善意志之目
的,就是福乐:但是,永生本身就是上帝了。”(奥古斯丁语,见伦巴底的彼得,第2卷,第
38篇,第1章·)“福乐本身就是神性,每一个福乐者就是一位上帝。”(博埃提乌斯:《论
哲学的安慰》,第3卷,第10篇)“福乐与上帝合而为一”(托马斯·阿奎那:《哲学大
全——驳外邦人》,第1卷,第101章)“另一个人将要被改造而适应于属灵的生活,他在
生活方面,在公义、尊贵、智慧方面,将像上帝一样。”(路德,第1卷,第324页)——著者
· 指他的著作《四卷集教说全集》。——据德文本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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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而,神性,上帝的生存,就被当作是依赖于个体的生存的。如果我
不是不死的,那我就不会信仰什么上帝了;谁否认不死,谁就否认
上帝。但是,我相信这是不可能的:上帝多么可靠,我的福乐就多
么可靠。对我来说,上帝正就是我的福乐之可靠性。我对我的存
在、永存感兴趣,我也同样对上帝的存在感兴趣;这两种兴趣,是一
致的。上帝乃是我的稳妥的生存,乃是我的可靠的生存;他是主体
们的主观性,是人格们的人格性。那么,属于人格性的,会不属于
人格们吗?在上帝里面,我正是使我的将来式成为现在式,或者不
如说使动词成为名词;二者怎么能分割开来呢?上帝是跟我的愿
望与感情相适应的实存:他是公义者、仁慈者,他成全了我的愿望。
自然、今世,却乃是一种跟我的愿望、我的感情相矛盾的实存。在
今世,一切总还没有成为应当成为的那样——今世正在灭亡,但上
帝却是已经成为应当成为的那样的存在。上帝成全了我的愿望;
其实,这只是下面一个命题之通俗的人格化而已:上帝是我的愿望
之成全者,也即是我的愿望之实在性、被成全。①但是,天国正就
是跟我的愿望、我的渴望相适应的存在。②这样一来,上帝跟天国
之间就毫无区别了。上帝是力量,而人就是靠着这种力量来实现
①“既然一个不朽的形体是上帝对我们的赏赐,那我们怎么可以怀疑上帝将使我
们成为这样的形体呢?”(奥古斯丁:《驳论集》,安特卫普1700年版,第5卷,第698
页)——著者
② “属天的形体就是指一种属精神的肉体,因为它将服从于精神之意志。到了那
个时候,你自己里面绝不会产生出什么东西来跟你相矛盾,你自己里面绝不会有什么东
西起来反抗你。到了那个时候,你想到什么地方,你就立刻到了那个地方。”(奥古斯丁,
同上书,第705、703页)“在那里,绝不会有什么污秽的、可恶的、不纯洁的、不正常的东
西,绝不会有什么刺目的东西。”(奥古斯丁,同上书,第707页)“只有福乐者才随心所欲
地生活着。”(奥古斯丁:《神之都》,第14卷第25章)——著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自己的永恒的幸福;上帝是绝对的人格性,而一切个别的人格就是
赖此才确保了自己的福乐与不死;上帝至高无上地、最终地使人确
信人自己的本质之绝对真理性。
不死学说是宗教之结论性的学说——是它的遗嘱,在其中表
达其最终的志愿。因此,在这里,它把一向秘而不宣的事都坦白出
来了。如果说在别的地方总是大谈其另一存在者的生存问题,那
么,在这里,就爽爽气气地只谈自己的生存问题;如果说在别的地
方人在宗教里面使他自己的存在依赖于上帝的存在,那么,在这
里,他就使上帝的存在依赖于他自己的存在;这样,在别的地方他
认为是原始的、直接的真理的,在这里,他就认为是派生的、第二性
的真理:如果我不是永恒的,那上帝就不是上帝了;没有不死,就没
有上帝。并且,使徒就已经作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们不复活,
那基督也就未曾复活,一切都是虚空。那我们就吃吃喝喝吧!①
(Edite,bibite)当然,避免了推理形式,人们就能够去除掉通俗证
明中所包含的有所抵触——不管是真的抵触还是假的抵触——的
东西。而要避免这种推理形式,就只有使不死成为一个分析的真
理,如此,上帝——作为绝对的人格性或主观性——之概念本身就
已经是不死之概念了。上帝保障了我未来的生存,因为他已经是
我目今的生存之可靠性及真理性,已经是我的得救、我的安慰,已
经是保护我不受外界暴力的侵害的避难所了;这样,我甚至不需要
明确地归结出不死来,我不需要专门将不死提出来当作一个单独
的真理;我有了上帝,就也有了不死。在玄而又玄的基督教神秘家
①《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32节。——译者226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们那里,情形便是如此。在他们看来,不死之概念乃消融于上帝概
念之中;在他们看来,上帝就是他们不死的生命;他本身就是主观
的福乐,因而,对他们、他们的意识来说上帝是什么,则上帝自在地
就是什么,也即在宗教之本质中就是什么。
这就证明了,上帝就是天国,二者是一回事。反过来的证明,
即证明天国乃是人们本来的上帝,也许更来得容易一些。人怎样
来思想他的天,他也就怎样来思想他的上帝;他的天国被规定为具
有怎样的内容,他的上帝就也被规定为具有这样的内容;所差别
的,仅仅在于在天国里面是感性地描述出来的,而在上帝里面却只
不过是草图、草案。所以,天国是探索宗教奥秘的关键所在。在客
观上,天国是神性之被解明了的本质;同样,在主观上,天国乃是宗
教之最隐衷的思想与意念之最为率直的表明。所以,宗教之各异
乃取决于天国之各异,而天国之各异又取决于人们本质上的各异。
即使同是基督徒,却也极其各不相同地来设想天国。①
只有他们中间比较狡猾一些的人,才避免思考和谈论天国或
彼世,而含糊其辞地宣称它是不可领会的,从而也即认为只能按照
一种属今世的、只对今世才有效的尺度来思想它。他们宣称,尘世
一切观念都仅仅是一些影像,而人就是用这些影像来对自己描绘
出那就其本质而言未可知晓的、但就其实存而言却确实可靠的彼
① 并且,同样,也极其各不相同地来设想他们的上帝。虔诚的德意志式的基督徒
有着一个“德意志式的上帝”,虔诚的西班牙人也必然有一个西班牙式的上帝,法兰西人
也必然有一个法兰西式的上帝。法兰西人并且还实实在在说出来了:Le bon Dieu est
Francais(上帝是法国人)。事实上,只要有许多种的民族存在,那就也必有多种教存在。
任何一个民族的实在上帝,都是其民族性之荣誉点。——著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世来。这里的情形无异于论到上帝时的情形:在他们看来,上帝的
实存是确实可靠的,但是,上帝是什么或上帝究竟怎样,那却是无
可探究的。可是,说这样话的人,其实已经把彼世丢在脑后;即便
他还坚持着彼世——这或者是因为他根本想也没想过这样的东
西,或者是因为彼世仍旧还是他内心的需要——,那么,由于他太
注重现实的事物,就使他实际上尽可能躲避彼世;他明明以自己的
心来加以肯定的东西,他又以自己的头脑否定之;因为,既然他剥
夺了彼世所具有的唯一使它成为对人来说实在而有效的对象的那
些特性,那他也就等于是否定了彼世。质并不是跟存在区别开来
的;质不外就是实在的存在。没有特性的存在,是一个怪物、幽灵。
我只有通过质才认识到存在;不能说是先有存在然后再有质。所
以,有关上帝之不可认识及不可规定的学说,正像有关彼世之不可
探究的学说一样,并不是原本虔诚的学说;倒不如说它们是不虔之
产物,不过,这种不虔还仍旧潜伏在宗教之中,或者,说得更确切一
些,还仍旧隐藏在宗教背后;并且,这正是因为上帝的存在原来就
只是跟特定的关于上帝的观念相依共存的,正是因为彼世的存在
原来就只是跟特定的关于彼世的观念相依共存的。故而,基督徒
只确信他自己的天国之实存——这天国具有基督教之质——却并
不确信回教徒们的乐园或希腊人的乐土。无论哪里,质都是第一
个可靠性;只要质是确实可靠的,那么存在就也是不言自明的了。
在《新约》中,并没有什么证明或一般命题来指出有一位上帝存在
着或者有属天的生命存在着;在《新约》中仅仅列举了天国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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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的一些特性而已。“在那里,他们也不娶也不嫁。”①也许有人要反
驳说: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先就已经以其存在为前提。然而,这
样一来就意味着将反思之辨别能力硬加给原来对这种辨别一无所
知的虔灵了。当然,先就已经以其存在为前提;但是,其所以这样,
却只是因为质就已经是存在了,只是因为信心十足的虔诚者只生
活在质之中,就好比未开化的人只在他所感觉到的质之中明了实
在的存在、自在之物一样。在上引《新约》章节中,童贞的生活或者
不如说无性的生活虽然被假设为真正的生活,然而,这个真正的生
活却必然成为未来生活,因为现实的今世生活是跟真正生活之理
想相矛盾的。但是,这个未来生活可靠与否,却仅仅取决于这个未
来——作为真正的、至高的、与理想相适应的生活——之特性可靠
与否。
谁实实在在信仰彼世生活,谁认为彼世生活是确实可靠的,那
谁就正因此而也认为它是特定的。如果我不知道我在某个时候将
是什么和将怎样,如果在我的未来与我的现在之间有着一个本质
上的、绝对的区别,那么,到了那个时候我就也不会知道我以前曾
经是什么和曾经怎样,那么,意识之统一性就被扬弃掉了,在彼世,
有一个另外的存在者代替了我,我未来的存在实际上无异于不存
在。反之,如果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那么,彼世就也是一个我可
以加以规定和加以认识的对象了。并且,实际情况也正是这样。
我是处于诸特性之替代变更之中的恒续的存在者,我是把今世跟
彼世连成统一体的本体。我怎么会对彼世不了解呢?相反,今世
①《马太福音》,第22章第30节。——译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生活倒是幽暗的、不可理解的生活,它只有借彼世才变得清楚明晰
起来;在今世,我是一个戴了假面具的、诡秘的存在者;在彼世,假
面具给脱下了,我成了我真正所是的。所以,只有宗教怀疑论,因
为它完全疏远了宗教之本质,从而绝对地误解了宗教,故而才会自
说自话地认为虽然有另一种的、属天的生活存在,但在今世不可能
研究这种生活究竟是什么和究竟怎样。凡是被似虔实非的反思当
作某个未知的、但确实可靠的实物之已知的影像的东西,在宗教之
本来的真正意义上,却并不是影像,而是实物、本质本身。那些伪
装虔信的不信者,怀疑实物的实存,但却又浅薄又胆怯,使他们不
直接去怀疑它,而只是间接地表现于怀疑影像或表象,也即表现于
认为影像仅仅是影像而已。但是,历史已经证明这种怀疑是不真
的和虚无的。一旦怀疑到不死之影像之真理性,怀疑人们是否会
能够像信仰所设想的那样生存着(例如,没有物质的、实在的肉体
而生存着,或者,没有性而生存着),那就立刻会根本怀疑彼世的生
存。影像倒下去了,实物也就倒下去了;这正是因为影像本身就是
实物。
对天国或一般地对彼世生活的信仰,乃基于一个判断。这个
判断说出了称赞和谴责;它具有批判的性质;它总集了今世之精
华。并且,这个批判的精华总集,正就是天国。凡是人觉得善美合
意的东西,在人看来,就是唯一应当存在着的存在;凡是人觉得丑
恶可厌的东西,在人看来,就是应当不存在的存在,从而,既然它还
存在着,那它就遭到诅咒,人们希望它没落、消灭。如果生活并不
与某种感情、观念、理念相矛盾,如果这个感情、这个理念并不被当
作是绝对真和绝对正确的,那也就绝不会产生对属天的彼世生活品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的信仰。彼世生活,不外意味着并不像今世生活那样与感情、理念
相矛盾,而是与其相一致。彼世的意义,不外在于扬弃这种分裂,
实现一种与感情相适应、使人与自己取得协调的状态。未知的彼
世,就是可笑的怪物了:彼世只不过是某个已知的理念之实在性,
只不过是某个被意识到的欲望之满足,只不过是某个愿望之成
全。①彼世仅仅意味着为理念之实现扫清道路。如果我在彼世之
中只觉得漆黑一团,如同午夜一般,那么,还谈得上什么安慰,还谈
得上什么彼世之意义吗?当然谈不上!随便什么东西,在今世都
只像金属氧化物那样漫射出暗淡的光线,但是,到了彼世却就像纯
金属那样映射出耀眼的光泽来。彼世之意义、实存根据,正不外乎
将金属从其杂质中分离出来,将善的东西从恶的东西中分离出来,
将合意的东西从讨厌的东西中分离出来,将值得称赞的东西从理
应谴责的东西中分离出来。彼世是人与其所爱的对象的联姻。他
早就知道自己的新娘,早就渴望着她了;但是,外在的关系、无情的
现实却偏不作美,不让他跟她结合起来。在结婚典礼上,他的爱人
并不成了另一存在者;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如此热恋着她呢?那
时,她就仅仅属于他了,她由渴求之对象一变而为现实占有之对
象。虽然在尘世里面彼世只不过是一个影像而已,但却并不是某
种遥远的、未知的事物之影像,而是人最最爱慕的东西之照相。人
所爱的东西,就成了人的灵魂。异教徒将所爱的死人之骨灰装在
①“在彼世,我们的希望成了现实。”(奥古斯丁,某处)“因此,我们一直盼望着不
死生命之最初果实,直到末日时完善性降临,我们就将于中感到和看到我们所信仰和所
希望的生活。”(路德,第1卷,第459页)——著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一只坛中;而在基督徒那里,属天的彼世就是一座灵庙,在其中安
置他自己的灵魂。
为了认识一种信仰,一般地,为了认识宗教,必须也要注意宗
教之最低级的、最粗野的阶段。我们应当不仅仅循着上升线来考
察宗教,而且也应当俯瞰宗教存在的广大领域。我们除了研究绝
对宗教以外,也不应当忽视各种各样的宗教,不应当让后者落在前
者后面,不应当让后者留在过去之阴影中。这样,我们就既能够正
确地评价和领会绝对宗教,并且同样也能够正确地评价和领会别
的宗教。宗教意识之最可怖的“迷乱”、最野蛮的放肆,也常常促成
我们洞察宗教之最深奥的秘密。看来似乎是最粗野的观念,时常
却只是最天真的、最率直的、最真实的观念。论到彼世之观念,情
形也然如此。“野蛮人”,由于其意识并不逾越自己的国境,由于他
完全跟自己的国土同生共存,故而也就将他自己的国土搬到彼世
里面去;他或者是听其自然,或者是加以修缀,在彼世之观念中克
服自己生活的重担。①在不文明民族的这个局限性之中,包含有
一个动人的特征。在这里,彼世不外表现了对乡土的思念。死把
人跟他的家族分离开来,把人跟他的民族、他的国土分离开来。但
是,那种还没有扩展自己的意识的人,却忍受不了这种分离;他必
须再回到自己的故乡。西印度群岛的黑人宁可自杀,为的是想在
① 然而,从古代的旅行记事中看来,许多民族都并不把未来的生活设想成为相等
或优胜于现在的生活,他们甚至认为未来的生活比现在的生活更为困苦。——巴尔尼
(《选集》,第1部,《杂记》)记述了一个垂死的黑奴,这个黑奴拒绝受洗礼得永生,他说
道:“我不希望再有另一种生命,因为,到了那里,我也许又要当你们的奴隶了。”(Je ne
veux point d'une autre vie,car peut-etre y serais je encore votre esclave.)—著者
,23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他们自己的祖国中再复活过来。这种局限性,跟空想的唯灵主义
形成鲜明的对比;后者使人成为一个对大地毫不关心的、从一个星
球行向另一个星球的流浪者。并且,这种局限性乃是基于真理的。
人之所以成为他所是的,乃是依靠自然;虽然也依靠他的自我活
动,但是,他的自我活动也基于自然,相对说来,也即基于他的本
性。感谢自然!人离不了它。日耳曼人之所以奉自我活动为神圣
至尊,也像东方人一样是由于其本性如此。对印度的艺术、印度的
宗教和哲学加以谴责,无非就是对印度的本性加以谴责。你们埋
怨评论家们抓住你们著作的某一片段而大肆讥讽。那你们自己为
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呢?只要看问题全面一些,那么,印度的宗教也
跟你们的绝对宗教一样合乎理性;你们为什么不这样呢?
所以,在“野蛮”民族那里,对彼世、对死后生活的信仰,本质上
不外就是直接对今世的信仰,就是直接而坚定地对今世生活的信
仰。今世生活,虽然具有地方狭隘性,对他们来说,却还是具有一
切的、绝对的价值;他们不能抛弃掉它,不能够设想其中止;这就是
说,他们直接信仰今世生活之无限性、永续性。只有当不死信仰成
了一种批判的信仰时,只有当人们区分什么东西留存在今世,什么
东西余下给彼世时,只有当人们区分什么东西应当在今世消逝,什
么东西应当在彼世永存时,对死后生活的信仰才成为对另一种生
活的信仰。然而,这个批判、这个区分,也已经落在今世生活之中。
例如,基督徒区分属自然的生活和属基督的生活,区分感性的、世
俗的生活和属灵的、神圣的生活。属天的生活、彼世生活,不外就
是那在今世已经跟仅仅属自然的生活区别开来、但同时却又与其
纠缠在一起的属灵的生活。基督徒在今世所已经排斥的东西,例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如,性生活,也为彼世生活所不容。区别仅仅在于,在今世他只是
愿望得到自由,只是企图通过意志、信心、禁欲来求得这种自由而
已,而在彼世,他就真的得到这种自由了。因此,在基督徒看来,今
世生活乃是烦恼痛苦之生活,因为他在今世还跟他的冤家对头勉
强合在一起,还必得跟肉欲、跟魔鬼的引诱作斗争。
可见,文明民族的信仰跟不文明民族的信仰的区别所在,一般
地就是文化与非文化的区别所在。这区别就在于文化之信仰乃是
一种明辨的、详加分析的、抽象的信仰。有所区别,就有所判断;有
所判断,则也就产生了积极的东西与消极的东西之间的分离。野
蛮民族的信仰,乃是一种无有判断的信仰。与此相反,教养就有所
判断:对有教养人士来说只有有教养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对基
督徒来说只有基督教式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粗野的自然人毫
不踌躇地、随随便便地进入彼世;彼世是他的属自然的赤裸。与此
相反,有教养人士就厌恶这种不羁的死后生活,因为他在今世就已
经反对不羁的自然生活。因而,对彼世生活的信仰,仅只是对真正
的今世生活的信仰;今世之本质重要的内容规定性,同时也是彼世
之本质重要的内容规定性。由此可见,对彼世的信仰,绝不是对某
种另外的、未知的生活的信仰,而是对已经在今世被当作真正的生
活的那种生活之真理性、无限性、从而永续性的信仰。[XX,XX]
*
关
前面说过,上帝不外就是人的本质,只是,已经净除一切在属
人的个体看来——不管是在感情中还是在思维中——似乎是界
限、祸患的东西。同样,彼世也不外就是今世,只是,已经摆脱了一
切看来似乎是界限、祸患的东西。个体越是明确地认识到界限之
838工
2
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束缚与祸患之危害,他就越是明确地知晓使这些界限去除掉的那
个彼世。彼世乃是感情、表象,使个体借着这个而设想摆脱今世一
切有伤他的自我感、生存的界限。宗教的前进道路跟属自然的或
合乎理性的人的前进道路的不同,仅仅在于前者是曲线式的,并且
是在绕圆圈,而后者却是直线式的,是走捷径。属自然的人留在自
己的故乡,因为他喜欢它,因为他完全得到了满足;与此相反,起自
不满足、不和睦的宗教,离开家乡漂泊远方,但却只是为了在远处
更为生动地感受到家乡的幸福。在宗教里面,人自己跟自己割裂
开来,但却只是为了重新回到由以出发的原点上来。人否定自己,
但却只是为了重新设定自己,并且,使自己变得身价百倍。这样,
他虽然也抛弃彼世,但却只是为了最终又把它设定为彼世。①这
失而复得、并且在复见之欢乐中闪发出更耀眼的光辉来的今世,便
是彼世了。虔诚者放弃了今世的欢乐;但是,这却只是为了因此而
获得属天的欢乐,或者,不如说他之所以要放弃今世的欢乐乃只是
因为他已经至少在精神上占有了属天的欢乐。并且,属天的欢乐
跟今世的欢乐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摆脱了今世生活之界限与
可厌之处而已。属自然的人沿着直线迅速地达到了欢乐这个目
的,而宗教却迂回曲折地达到这个目的。生活在影像之中,乃是宗
教之本质。宗教为了影像而牺牲实物。彼世是经过幻想这面镜子
而映射出来的今世,是迷人的影像,是宗教意义上今世之原型:现
① 所以,在彼世,一切都重新恢复起来;甚至于“没有一个牙齿或指甲”会失落掉。
(见奥理略·帕鲁顿修的《敬神书》中的《论人体之复活》)并且,这种在你们目光中看来
似乎是粗野的、属肉体的、从而被你们所拒绝的信仰,乃是唯一彻底的信仰,乃是唯一诚
恳的信仰,乃是唯一真诚的信仰。人格之同一性,必须要有肉体之同一性。——著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实的今世生活,仅仅是属精神的、属影像的彼世生活之假象、闪光
而已。彼世,是在影像中被直观到的、净除了一切粗笨的物质的今
世,是美化了的今世。
美化、改善,乃以谴责、不满为前提。但是,不满只是表面上
的。我并不否认实物具有价值;只是它现在这个样子并不合乎我
的心意;我不过是非难特性,而并不是非难本质;不然的话,我也许
就不得不要消灭掉它了。一幢房子,如果完全使我不满,那我就干
脆拆了它,而不是想法去美化它。对彼世的信仰抛弃了世界,却并
不抛弃它的本质;只是不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罢了。欢乐合乎彼
世信仰者的心意——谁会不感到欢乐是某种真的、本质的东西
呢?——,但是,使他不满的是,在今世,欢乐之后必有悲哀,欢乐
是短暂的。所以,他虽然也将欢乐置放到彼世里面去,但却是将其
设定为永恒的、不中断的、属神的欢乐——因此,彼世也被称为欢
乐王国——,就像他在今世已经将欢乐置放到上帝里面去一样;因
为,上帝不外就是永恒的、不间断的、作为存在者的欢乐。个体性
使他满意,但却并不是指负有客观意向的个体性;所以,他虽然也
包含有个体性,但却只是指纯粹的、绝对主观的个体性。他喜欢光
而不喜欢重量,因为后者对个体来说似乎是一种限制;他不喜欢
夜,因为在夜里面人服从于自然;在彼世,只有光而没有重量,没有
夜——纯粹的、不受阻碍的光。①
正像人在远离自己而进到上帝中去时总又只是回返到自己本
①“复活以后,时间就不再以白天和夜晚来量度。倒不如说到那时将有没有夜晚
的白昼。”(大马士革的约翰:《正统信仰》,第2卷第1章)——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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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宗教之真正的即人本学的本质
身,总还只是环绕着自己打圈子一样,人在远离今世时也总是最终
又回返到今世。上帝在开始时越是显得外于人间和超于人间,则
他在过程中或在结束时就越是显得属人。同样,属天的生活在开
始时或从远处看来越是显得超于自然,则在结束时或在近处看来
就越是跟属自然的生活相统一,并且,这种统一最后还一直深入到
肉体方面。最初先是灵魂跟肉体分离开来,论到上帝,则是本质跟
个体分离开来——个体经历一种精神式的死,留存下来的死了的
肉体乃是属人的个体,而从中分离出来的灵魂却是上帝。但是,灵
魂跟肉体的分离,本质跟个体的分离,上帝跟人的分离,必然又被
扬弃掉。相依共存的东西的任何分离,都是苦痛的。灵魂重又渴
望其失却了的诸部分,渴望肉体,就像上帝、离逝了的灵魂重又渴
望现实的人一样。所以,正像上帝又成为人一样,灵魂也又返回到
自己的肉体;这样,今世与彼世的完善的统一,也就重新恢复了。
虽说这新肉体乃是一种容光焕发的、奇迹式的肉体,但是,主要还
在于它既不同于而又相等于现在这个肉体,①就像上帝既不同于
属人的存在者,却又就是属人的存在者一样。在这里,我们又来到
了将互相矛盾的东西统一起来的奇迹之概念。超自然的形体乃是
幻想之形体,但却正因此而适合于人的心情,因为它丝毫不麻烦
他,是个纯粹主观的形体。信仰彼世不外意味着信仰幻想之真理
性,就像信仰上帝不外意味着信仰属人的心情之真理性与无限性
①“Ipsum(corpus)erit et non ipsum erit.(它[形体]既就是这个形体而又不就是
这个形体。)”奥古斯丁语,见于多德兰的《基督教神学之基本原理》,阿尔多夫1781年
版,§280。——著者第十九章 基督教的天国或人格式的不死
一样。或者说,正像对上帝的信仰仅只是对人的抽象本质的信仰
一样,对彼世的信仰,也仅只是对抽象的今世的信仰。
但是,彼世之内容却是人格性之福乐、永恒的福乐,这个福乐
虽然也在今世存在,但却被自然所局限和损害。所以,信仰彼世,
就意味着相信主观性摆脱了自然之限制;也就是说,对彼世的信
仰,就是对人格性之永恒性与无限性的信仰,并且,并不是指处于
类概念——它不断在更加新的个体中得到展开——之中的人格
性,而是就是指这些已经生存着的个体之人格性;从而,它也就是
对自在的人的信仰。可是,对天国的信仰是跟对上帝的信仰相一
致的——二者的内容相同——,上帝乃是纯粹的、绝对的、摆脱了
一切自然界限的人格性:他原本就是属人的个体所仅仅应当是的、
将要是的。所以,对上帝的信仰,就是人对他自己的本质之无限性
及真理性的信仰。属神的本质就是属人的本质,并且,是处于其绝
对的自由与无限性之中的主观地属人的本质。
至此,我们完成了我们最最本质的任务。我们已经将外于世
界的、超于自然与超于人的上帝的本质还原成为属人的本质的组
成部分,以作为其基本组成部分。我们在结束处又回到了开端处。
人是宗教的始端,人是宗教的中心点,人是宗教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