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约翰·杜威
约翰·杜威(JohnDewey)⽣于1859年,⼀般公认他是美国现存的
①⾸屈⼀指的哲学家。这个评价我完全同意。他不仅在哲学家中间,
⽽且对研究教育学的⼈、研究美学的⼈以及研究政治理论的⼈,都有
了深远的影响。杜威是个品性⾼洁⽆⽐的⼈,他在见解上是⾃由主义
的,在待⼈接物⽅⾯宽宏⽽亲切,在⼯作当中孜孜不倦。他有许多意
见我⼏乎完全赞同。由于我对他的尊敬和景仰,以及对他的恳挚亲切
的个⼈感受,我倒真愿和他意见完全⼀致,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对
他的最独特的哲学学说表⽰异议,这学说就是以“探究”代替“真理”,
当作逻辑和认识论的基本概念。
①杜威已于1952年去世。——译者
杜威和威廉·詹姆⼠⼀样,是新英格兰②⼈,继续百年前的伟⼤新
英格兰⼈的⼀些后代⼦孙已经放弃的新英格兰⾃由主义传统。杜威从
来不是那种可称为“纯粹”哲学家的⼈。特别是教育学,⼀向是他的⼀
个中⼼兴趣,⽽他对美国教育的影响是⾮常⼤的。我个⼈虽然相形见
绌,也曾努⼒要对教育起⼀种和他的影响很类似的影响。或许他和我
⼀样,对那些⾃称遵循他的教导的⼈的实际作法不是总满意的,但是
在实践上任何新学说都势必容易有某种逾越分⼨和过⽕的地⽅。不过
这件事并不像有⼈可能认为的那么关系重⼤,因为新事物的缺陷和传
统事物的缺陷⽐起来,太容易看到了。
②“新英格兰”为美国东北部佛蒙特(Vermont)等六个州的总称;
杜威⽣于佛蒙特州的伯灵顿(Burlington)。——译者
杜威在1894年作了芝加哥⼤学哲学教授,当时教育学为他讲授的
科⽬之⼀。他创⽴了⼀个⾰新的学派,关于教育学⽅⾯写了很多东
西 。 这 时 期 他 所 写 的 东 西 , 在 他 的 《 学 校 与 社 会 》
(TheSchoolandSociety)(1899)⼀书中作了总结,⼤家认为这本书
是他的所有作品中影响最⼤的。他⼀⽣始终不断在教育学⽅⾯有所著
述,著述量⼏乎不下于哲学⽅⾯的。其它社会性的、政治性的问题,在他的思想中⼀向也占很⼤的地
盘。和我⼀样,他访问俄国和中国受了很⼤影响,前者是消极的影
响,后者是积极的影响。他是第⼀次世界⼤战的⼀个不由衷的⽀持
者。他在关于托洛茨基被断认的罪名的调查上起了重要作⽤,虽然他
确信对托洛茨基的控告是没有根据的,但他并不认为假使列宁的后继
者不是斯⼤林⽽是托洛茨基,苏维埃制度就会是美满的制度。他相信
了通过暴⼒⾰命造成独裁政治不是达到良好社会的⽅法。虽然他在⼀
切经济问题上都⾮常主张改进,但他从来不是马克思主义者。有⼀次
我听他说,他既然好不容易从传统的正统神学中把⾃⼰解放出来,就
不去⽤另⼀套神学作茧⾃缚。在所有这些地⽅,他的观点和我个⼈的
⼏乎完全相同。
从严格的哲学的观点来看,杜威的⼯作的重要性主要在于他对传
统的“真理”概念的批评,这个批评表现在他称之为“⼯具主义”的理论
中。⼤多数专业哲学家所理解的真理是静⽌⽽定局的、完全⽽永恒
的;⽤宗教术语来说,可以把它与神的思维同⼀化,与我们作为理性
⽣物和神共有的那种思维同⼀化。真理的完美典型就是九九乘法表,
九九表精确可靠,没有任何暂时的渣滓。⾃从毕达哥拉斯以来,尤其
⾃从柏拉图以来,数学⼀向跟神学关连在⼀起,对⼤多数专业哲学家
的认识论有了深刻影响。杜威的兴趣不是数学的⽽是⽣物学的兴趣,
他把思维理解为⼀种进化过程。当然,传统的看法会承认⼈所知的逐
渐多起来,但是每件知识既得到之后,就把它看成最后确定的东西
了。的确,⿊格尔并不这样来看⼈类的知识。他把⼈类的知识理解为
⼀个有机整体,所有部分都逐渐成长,在整体达到完全之前任何部分
也不会完全。但是,虽然⿊格尔哲学在杜威青年时代对他起过影响,
这种哲学仍然有它的“绝对”,有它的⽐时间过程实在的永恒世界。这
些东西在杜威的思想中不会有地位,按杜威的思想,⼀切实在都是有
时间性的,⽽所谓过程虽然是进化的过程,却不是像⿊格尔讲的那种
永恒理念的开展。
到此为⽌,我跟杜威意见⼀致。⽽且我和他意见⼀致的地⽅还不
⽌于此。在开始讨论我和他意见相左之点以前,关于我个⼈对“真理”的看法我要略说⼏句。
头⼀个问题是:哪种东西是“真的”或“假的”呢?最简单不过的答
案就是:句⼦。“哥伦布在1492年横渡了⼤洋”是真的;“哥伦布在1776
年横渡了⼤洋”是假的。这个答案是正确的,但是不完全。句⼦因
为“有意义”,依情况不同或真或假,⽽句⼦的意义是与所⽤的语⾔有
关的。假如你把关于哥伦布的⼀个记述译成阿拉伯⽂,你就得将“1492
年”改换成回历纪元中相当的年份。不同语⾔的句⼦可以具有相同的意
义,决定句⼦是“真”是“假”的不是字⾯,⽽是意义。你断⾔⼀个句
⼦,你就表达了⼀个“信念”,这信念⽤别种语⾔也可以同样表达得
好。“信念”⽆论是什么,总是“真的”或“假的”或“有⼏分真的”东西。
这样就迫使我们不得不去考察“信念”。
可是⼀个信念只要相当简单,不⽤话表达出来也可以存在。不使
⽤⾔语我们便很难相信圆周和直径的⽐⼤约是3.14159,或相信凯撒
决⼼渡过卢必康河①时决定了罗马共和政体的命运。但在简单的情
况,不表诸⾔语的信念是常见的。例如,假设当你下楼梯时关于什么
时候下到了底这件事你出了错:你按照适合于平地的步态⾛了⼀步,
扑通⼀交跌下去。结果⼤⼤吓了⼀跳。你⾃然会想,“我还以为到了底
呢”,其实你⽅才并没有想着楼梯,不然你就不会出这个错了。你实际
还没有下到底,⽽你的肌⾁却照适合于到底的⽅式作了调节。闹出这
个错误的与其说是你的⼼,不如说是你的⾁体——⾄少说这总是表达
已发⽣的事情的⼀个⾃然讲法。但事实上⼼和⾁体的区别是个不清不
楚的区别。最好不如谈“有机体”,⽽让有机体的种种活动划归⼼或⾁
体这件事悬置不决。那么就可以说:你的有机体是按照假使原来到了
底层就会适宜、但实际上并不适宜的⽅式调节了。这种失于调节构成
了错误,不妨说你⽅才抱有⼀个假信念。
①卢必康河(theRubicon)是意⼤利北部的⼀条⼩河,公元前49
年凯撒率军渡过这条河,击败当时握罗马共和政府⼤权的庞培。——
译者
上述实例中错误的检验为惊讶。我以为能检验的信念普遍可以这
样讲。所谓假信念就是在适当情况下会使抱有那信念的⼈感到惊讶的信念,⽽真信念便没有这种效果。但是,惊讶在适⽤的场合下虽然是
个好的判断标准,却表⽰不出“真”、“假”⼆词的意义,⽽且它也并不
总适⽤。假设你在雷⾬中⾛路,⼼⾥念叨“我料想我根本不会遭雷
殛”。紧接着你被雷殛了,可是你不感到惊讶,因为你⼀命呜呼了。假
使有朝⼀⽇果然如詹姆⼠·靳斯爵⼠①似乎预料的那样,太阳炸裂了,
我们全都要⽴即死亡,所以不会惊讶,但是如果我们没料到这场巨
祸,我们全都出了错误。这种实例说明真和假的客观性:真的(或假
的)事物是有机体的⼀种状态,但是⼀般说根据有机体外部发⽣的事
件⽽是真的(或假的)。有时候要确定真和假能够进⾏实验检验,但
有时候不能进⾏;如果不能进⾏,仍有旁的⼿段,⽽且这种⼿段还很
重要。
①靳斯爵⼠(SirJamesHopwoodJeans,1877—1946),英国物理
学家,天⽂学家。——译者
我不再多阐述我对真和假的看法,现在要开始研讨杜威的学说。
杜威并不讲求那些将会是绝对“真的”判断,也不把这种判断的⽭
盾对⽴⾯斥之为绝对“假的”。依他的意见,有⼀个叫“探究”的过程,
这是有机体同它的环境之间的相互调节的⼀种。从我的观点来看,我
假令愿竭尽可能跟杜威意见⼀致,我应当从分析“意义”或“含义”⼊
⼿。例如,假设你正在动物园⾥,听见扩⾳器中传出⼀声:“有⼀只狮
⼦刚跑出来了”。在这个场合,你会像果真瞧见了狮⼦似地那样⾏动
——也就是说,你会尽量快快逃开。“有⼀只狮⼦跑出来了”这个句⼦
意味着某个事件,意思是说它促成的⾏为同假使你看见该事件,该事
件会促成的⾏为⼀样。概括地讲:⼀个句⼦S若促成事件E本来会促成
的⾏为,它就“意味着”E.假如实际上从来没有这样的事件,那个句⼦
就是假的。对未⽤⾔语表达的信念,讲法完全相同。可以这样说:信
念为有机体的⼀种状态,促成某个事件呈现于感官时会促成的⾏为;
将会促成该⾏为的那个事件是此信念的“含义”。这个说法过于简单
化,但是可以⽤来表⽰我现下主张的理论。到此为⽌,我认为杜威和
我不会有很⼤分歧。但是关于他的进⼀步发展,我感觉⾃⼰跟他有极
明确的不同意见。杜威把探究当作逻辑的要素,不拿真理或知识当作逻辑的要素。
他给探究所下的定义如下:“探究即有控制地或有指导地把不确定的事
态变换成⼀个在区别成分及关系成分上⼗分确定的事态,以致把原事
态的各要素转化为⼀个统⼀整体”。他补充说:“探究涉及将客观素材
加以客观的变换”。这个定义分明是不妥当的。例如,试看练兵中⼠跟
⼀群新兵的交道,或泥⽡匠跟⼀堆砖的交道;这两种交道恰恰满⾜杜
威给“探究”下的定义。由于他显然不想把这两种交道包括在“探究”之
内,所以在他的“探究”概念中必定有某个要素他在⾃⼰的定义⾥忘记
了提。⾄于这种要素究竟是什么,我在下⽂中即将去确定。不过我们
先来看⼀看照这定义的原样,要出现什么结果。
显然杜威所理解的“探究”为企图使世界更有机化的⼀般过程的⼀
部分。“统⼀的整体”应该是探究的结果。杜威所以爱好有机的东西,
⼀部分是由于⽣物学,⼀部分是由于⿊格尔的影响流连不散。如果不
以⼀种⽆意识的⿊格尔派形⽽上学为基础,我不明⽩为什么探究预料
要产⽣“统⼀的整体”。假若有⼈给我⼀付顺序混乱的扑克牌,请我探
究探究牌的先后顺序,假若我遵照杜威的指⽰,我先把牌整理好顺
序,然后说这就是探究结果所产⽣的顺序。我在整理牌的时候倒是
要“将客观素材加以客观的变换”,但是定义中考虑到这点。假如最后
⼈家告诉我说:“我们本来想要知道把牌交给您的时候牌的先后顺序,
不是您重新整理过后的先后顺序”。我如果是杜威的门⽣,我就要回
答:“您的想法根本太静态了。我是个动态的⼈,我探究任何素材,先
把它变动成容易探究的样⼦”。认为此种⼿续是可以容许的这个想法,
只能从⿊格尔对现象与实在的区分找到根据:现象可能是杂乱⽽⽀离
破碎的,但实在则永远是秩序井然⽽有机性的。所以我整理牌的时
候,我不过是显⽰牌的真实永恒本性罢了。然⽽杜威的学说中这⼀部
分从来没有明讲。有机体的形⽽上学是杜威的理论的基础,可是我不
知道他有⼏分注意到了这件事实。
要想区分探究与其它种类的有机化活动,例如练兵中⼠和泥⽡匠
的活动,杜威的定义需要加以补充,现在试看⼀看要补充什么。在从
前总会这样讲:探究的特征在于探究的⽬的,即弄清某个真理。但是在杜威说来,“真理”须借“探究”下定义,不是拿“真理”来定义“探
究”;他引⽤了⽪尔斯下的定义,并表⽰赞同,该定义说:“真
理”即“命中注定为⼀切进⾏研究的⼈终究要同意的意见”。这定义让我
们对研究者在作什么事⼀⽆所知,因为假若说他是在努⼒要弄清真
理,就不能不犯循环论的⽑病。
我以为杜威博⼠的理论不妨叙述如下。有机体与其环境之间的关
系有时候是令有机体满意的,有时候是令它不满意的。在关系不满意
的情况下,局⾯可以通过相互调节得到改善。使得局⾯有了改善的种
种变化若主要在有机体⼀⽅(这种变化决不完全在任何⼀⽅),该过
程就叫“探究”。例如,在作战当中你主要⼒求改变环境,即敌军;但
是在作战之前的侦察时期,你主要⼒求使⾃⼰⼀⽅的兵⼒适应敌军的
部署。这个前⼀时期是“探究”时期。
依我想,这个理论的困难之点在于把⼀个信念跟普通可说是“证
实”这信念的那件事实或那些事实之间的关系割断了。我们继续来看某
将军计划作战这个实例。他的侦察机报告给他敌军的某些准备,结果
他就作了⼀些对抗准备。假如事实上敌军采取了他据以⾏动的报告中
所说的措置,依常识就说该报告是“真的”,那么,即便将军后来打了
败仗,这报告仍不失为真。这种见解被杜威博⼠否定了。他不把信念
分成“真的”和“假的”,但是他仍然有两类信念:若将军打了胜仗,我
们就说信念是“满意的”,打了败仗,叫“不满意的”。直到战⽃发⽣过
后,他才能知道对他的侦察兵打来的报告该有什么意见。
概括地讲,可以说杜威博⼠和其他所有⼈⼀样,把信念分成为两
类,⼀类是好的,另⼀类是坏的。不过他认为,⼀个信念可能在此⼀
时是好的,在彼⼀时是坏的;不完美的理论⽐以前的理论好,却⽐后
来的理论坏,就是这种情况。⼀个信念是好是坏,要看此信念使抱有
它的那个有机体所产⽣的活动具有令该有机体满意或不满意的后果⽽
定。因⽽⼀个有关已往某事件的信念该划为“好的”或划为“坏的”,并
不根据这事件是否真发⽣了,却根据这信念未来的效果。这⼀来结果
便妙了。假设有⼈对我说:“您今天早晨吃早点的时候喝咖啡了
吗?”我如果是个平常⼈,就要回想⼀下。但是我如果是杜威博⼠的徒弟,我要说:“等⼀会;我得先作两个实验,才能告诉你”。于是我先
让⾃⼰相信我喝了咖啡,观察可能有的后果;然后我让⾃⼰相信我没
有喝咖啡,再观察可能有的后果。我于是⽐较这两组后果,看哪⼀组
后果我觉得更满意。假如⼀⽅的满意程度较⾼,我就决定作那种回
答。如果两⽅不相上下,我只得⾃认我⽆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是⿇烦还不⽌于此。我怎么能知道相信⾃⼰在吃早点时喝了咖
啡的后果呢?假若我说“后果是如此这般”,这又得由它的后果来检
验,然后我才能知道我说的这句话是“好”话或是“坏”话。即使把这点
困难克服了,我怎么能判断哪⼀组后果是更满意的呢?关于是否喝了
咖啡,⼀个决断可能给我满⾜,另⼀个决断可能让我决意提⾼战争努
⼒。哪个也可以看成是好的,但是我要等到决定了哪个更好,才能够
讲我是否喝了咖啡当早点。当然这不像话。
杜威与迄今所认为的常识背驰,是由于他不肯在他的形⽽上学中
在“事实”定⽽不移、⽆法操纵的意义上容纳“事实”。在这点上,也许
常识是在变化看,也许他的见解和常识将要变成的情况看来是不⽭盾
的。
杜威博⼠和我之间的主要分歧是,他从信念的效果来判断信念,
⽽我则在信念涉及过去的事件时从信念的原因来判断。⼀个信念如果
同它的原因有某种关系(关系往往很复杂),我就认为这样⼀个信念
是“真的”,或者尽可能近于是“真的”。杜威博⼠认为,⼀个信念若具
有某种效果,它就有“有保证的可断⾔性”——他拿这个词代替“真实
性”。这种意见分歧和世界观的不同有连带关系。我们所做的事对过去
不能起影响,所以,若真实性是由已发⽣的事情决定的,真实性和现
在或未来的意志都不相⼲;在逻辑形式上,这代表⼈⼒的限度。但假
若真实性,或者不如说“有保证的可断⾔性”,依未来⽽定,那么,就
改变未来是在我们的能⼒范围以内来说,改变应断⾔的事便在我们的
能⼒范围以内。这增⼤了⼈的能⼒和⾃由之感。凯撒是不是渡过了卢
必康河?我以为根据过去某个事件⾮作肯定回答不可。杜威博⼠要靠
核定未来事件才决定作肯定的或否定的回答;没有理由认为这些未来
事件不能凭⼈的能⼒安排⼀下,让否定的回答令⼈更满意。假如我觉得凯撒渡过了卢必康河这个信念很讨厌,我不必在沉闷绝望中坐下
来;我如果有充分的⼿腕和能⼒,能够安排⼀个社会环境,让凯撒未
渡过卢必康河的说法在那个社会环境中会有“有保证的可断⾔性”。
在这本书中,我始终在可能条件下尽⼒把各派哲学与有关的各哲
学家的社会环境关连起来讲。我⼀向以为,信服⼈类的能⼒和不愿承
认“定⽽不移的事实”,同机器⽣产以及我们对⾃然环境的科学操纵所
造成的满怀希望是分不开的。这种见解也是杜威博⼠的许多⽀持者所
共有的。例如乔治·瑞蒙·盖格尔在⼀篇颂扬⽂章中说杜威博⼠的⽅
法“可说意味着⼀个思想上的⾰命,和⼀个世纪以前的⼯业上的⾰命同
样属于中产阶级性的、同样不动⼈⽿⽬,但是同样令⼈惊叹”。我觉得
我写的以下⼀段话,说的也是这回事:“杜威博⼠的见解在表现特⾊的
地⽅,同⼯业主义与集体企业的时代是谐调的。很⾃然,他对美国⼈
有最强的动⼈⼒量,⽽且很⾃然他⼏乎同样得到中国和墨西哥之类的
国家中进步分⼦们的赏识”。
让我遗憾⽽惊讶的是,我本来以为完全不伤害⼈的这段话,却惹
恼了杜威博⼠,他作了个回答:“罗素先⽣把实⽤主义的认识论同美国
的⼯业主义可憎恶的各⽅⾯总连在⼀起,他这种牢固难拔的习癖……
⼏乎像是我要把他的哲学跟英国的地主贵族的利益联系起来”。
⾄于我,我个⼈的意见被⼈(特别是被共产党⼈)解释成由于我
和英国贵族的关系,①这事情我已习以为常;⽽我也⼗分愿意认为我
的见解和旁⼈的见解⼀样,受社会环境的影响。但是谈到杜威博⼠,
如果关于他所受的社会影响我的看法错了,我为此感到遗憾。不过我
发觉犯这个错误的还不单是我⼀个⼈。例如,桑塔雅那说:“在杜威的
著作中,也正像在时下的科学和伦理学中⼀样,渗透着⼀种准⿊格尔
主义倾向,不但把⼀切实在⽽现实的事物消融到某种相对⽽暂时的事
物⾥⾯,⽽且把个⼈消融到他的社会功能⾥⾯”。
①本书作者系两度任维多利亚⼥王的⾸相的罗素伯爵约翰·罗素之
孙,1931年其兄逝世后,依法律规定袭伯爵爵号。——译者
我以为杜威博⼠的世界是⼀个⼈类占据想像⼒的世界;天⽂学上
的宇宙他当然承认它存在,但是在⼤多时候被忽视了。他的哲学是⼀种权能哲学,固然并不是像尼采哲学那样的个⼈权能的哲学;他感觉
宝贵的是社会的权能。我们对⾃然⼒量的新⽀配能⼒,⽐这种能⼒⾄
今仍受的限制给某些⼈造成更深的印象;我以为正是⼯具主义哲学中
的这种社会权能要素使得⼯具主义对那些⼈有了诱⼒。
⼈类对待⾮⼈的环境所抱的态度,在不同时代曾有很⼤的差别。
希腊⼈怕傲慢,信仰⼀位甚⾄⾼于宙斯的必然之神或命运之神,所以
希腊⼈⼩⼼避免那种他们觉得会是对宇宙不逊的事情。中世纪时把恭
顺做得更远甚于以前:对神谦卑是基督徒的⾸要义务。独创性被这种
态度束缚住,伟⼤的创见⼏乎是不可能有的。⽂艺复兴恢复了⼈类的
⾃尊,但又让⾃尊达到了造成⽆政府状态与灾殃的程度。⽂艺复兴的
成绩⼤部分被宗教改⾰运动和反宗教改⾰运动打消。但是,近代技术
虽不全然适于⽂艺复兴时期的倨傲的个⼈,却使⼈类社会的集体能⼒
之感复活了。已往过于谦卑的⼈类,开始把⾃⼰当作⼏乎是个神。意
⼤利的实⽤主义者帕⽐尼①就极⼒主张⽤“模仿神”代替“模仿基
督”②。
①帕⽐尼(GiovanniPapini,1881—1956),意⼤利哲学家、历史
学家和⼩说家。——译者
②德意志神秘思想家托马司·阿·坎⽪斯(ThomasaKempis,1380左
右—1471)有⼀本著作叫《模仿基督》(DeImitationeChristi)。——
译者
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我感到⼀种严重的危险,⼀种不妨叫作“宇宙
式的不虔诚”的危险。把“真理”看成取决于事实的东西,事实⼤多在⼈
⼒控制以外,这个真理概念向来是哲学迄今教导谦卑的必要要素的⼀
个⽅法。这个对⾃傲的抑制⼀撤除,在奔向某种病狂的道路上便更进
⼀步——那种病狂就是随着费希特⽽侵⼊哲学领域的权能陶醉,这是
近代⼈不管是否哲学家都容易陷⼊的⼀种陶醉。我相信这种陶醉是当
代最⼤的危险,任何⼀种哲学,不论多么⽆意地助长这种陶醉,就等
于增⼤社会巨祸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