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九世纪思潮
⼗九世纪的精神⽣活⽐以前任何时代的精神⽣活都要复杂。这是
由于⼏种原因。第⼀,有关的地区⽐已往⼤了;美国和俄国作出重要
贡献,欧洲⽐以前多注意到了古代和近代的印度哲学。第⼆,从⼗七
世纪以来⼀向是新事物主要源泉的科学,取得新的胜利,特别是在地
质学、⽣物学和有机化学⽅⾯。第三,机器⽣产深深地改变了社会结
构,使⼈类对⾃⼰在关于⾃然环境⽅⾯的能⼒,有了⼀种新概念。第
四,针对思想、政治和经济中的传统体系,在哲学上和政治上出现了
深沉的反抗,引起了对向来看成是颠扑不破的许多信念和制度的攻
击。这种反抗有两个迥然不同的形式,⼀个是浪漫主义的,⼀个是理
性主义的。(我是按⼴义使⽤这两个词的)。浪漫主义的反抗从拜
伦、叔本华和尼采演变到墨索⾥尼与希特勒;理性主义的反抗始于⼤
⾰命时代的法国哲学家,稍有缓和后,传给英国的哲学上的急进派,
然后在马克思⾝上取得更深⼊的形式,产⽣苏俄这个结果。
德国在知识上的优势是⼀个从康德开始的新因素。莱布尼兹虽然
是德国⼈,差不多总是⽤拉丁⽂或法⽂著述,他在⾃⼰的哲学上简直
没受到德国什么影响。反之,康德以后的德国唯⼼论也正如后来的德
国哲学,深受德国历史的影响;德国哲学思想中的许多仿佛奇特的东
西,反映出⼀个由于历史的偶然事件⽽被剥夺了它那份当然势⼒的精
悍民族的⼼境。德意志曾经赖神圣罗马帝国取得了国际地位,但是神
圣罗马皇帝逐渐控制不住他的名义上的⾂属。最后⼀个有⼒的皇帝是
查理五世,他的势⼒有赖于他在西班⽛和低地带①的领地。宗教改⾰
运动和三⼗年战争破坏了德国统⼀的残局,留下来许多仰承法国⿐息
的弱⼩公国。⼗⼋世纪时,只有⼀个德意志国家普鲁⼠抵抗法国⼈获
得了成功;弗⾥德⾥希号称“⼤王”,就是为这个缘故。但是普鲁⼠本
⾝也没能够抵挡住拿破仑,耶拿之战⼀败涂地。普鲁⼠在俾斯麦之下
的复兴,显得是恢复阿拉利克、查理曼和巴巴罗撒的英雄的过去。(对德国⼈来说,查理曼是德国⼈,不是法国⼈。)俾斯麦说:“我们
不要到卡诺萨②去”,这流露出他的历史观念。
①“低地带”指莱因河、马斯河及些⽿德河下流的地⽅,中古时分
为许多⼩国;相当于现在荷兰、⽐利时和卢森堡⼀带。——译者
②卡诺萨(Canossa)在意⼤利北部,为公元1077年神圣罗马皇帝
亨利四世向教皇格雷⾼⾥七世要求悔过时受屈辱的地⽅。(参看本书
上册第507页)。后来“卡诺萨”就成了俗权屈服于天主教会的代称。
——译者
不过,普鲁⼠虽然在政治⽅⾯占优势,在⽂化上却不及西德意志
⼤部分地区先进;这说明为什么有许多德国名⼈,包括歌德在内,不
以拿破仑在耶拿的胜利为恨。⼗九世纪初,德国在⽂化上和经济上呈
现异常的参差错杂。东普鲁⼠还残存着农奴制;农村贵族⼤多浸沉在
乡陋愚昧当中,劳动者连最初步的教育也没有。反之,西德意志在古
代⼀部分曾经⾪属于罗马;从⼗七世纪以来,⼀直处在法国的势⼒之
下;它被法国⾰命军占领过,获得了和法国的制度同样⾃由主义的制
度。邦主们当中有些⼈很聪慧,他们在⾃⼰的宫廷⾥模仿⽂艺复兴时
代的邦主,作艺术与科学的奖励者;最著名的例⼦是魏玛,魏玛⼤公
即歌德的恩主。邦主们当然⼤部分都反对德意志统⼀,因为这会破坏
他们的独⽴。所以他们是反爱国的,依附于他们的那些名⼠有许多⼈
也如此,在他们的⼼⽬中,拿破仑是传布⽐德意志⽂化⾼超的⽂化的
使者。
⼗九世纪当中,新教德意志的⽂化逐渐⽇益普鲁⼠化。弗⾥德⾥
希⼤王是个⾃由思想家和法国哲学的崇拜者,他曾殚精竭⼒把柏林建
成为⼀个⽂化中⼼;柏林科学院有⼀个知名的法国⼈穆伯杜依①作终
⾝院长,可是他不幸成了伏尔泰死命嘲笑的牺牲品。弗⾥德⾥希的种
种努⼒和当时其他开明专制君主的努⼒⼀样,不包括经济上或政治上
的改⾰;实际的成绩⽆⾮是集合了⼀帮雇来捧场的知识分⼦。他死之
后,⽂化⼈⼤部分又是在西德意志才找得到了。
①穆伯杜依(PierreLouisMoreaudeMaupertuis,1698—1759),法
国数学家,天⽂学家。——译者德国哲学⽐德国⽂学及艺术跟普鲁⼠的关系要深。康德是弗⾥德
⾥希⼤王的⾂民;费希特和⿊格尔是柏林⼤学的教授。康德⼏乎没受
到普鲁⼠什么影响;确实,他为了他的⾃由主义的神学,和普鲁⼠政
府还起了纠纷。但是费希特和⿊格尔都是普鲁⼠的哲学喉⾆,对准备
后来德国⼈的爱国精神与普鲁⼠崇拜合⼀作出了很⼤贡献。在这⽅⾯
他们所作的事情由德国的⼤史学家们,特别是蒙森①和特莱奇克②继
续下去。俾斯麦最后促使德意志民族接受在普鲁⼠之下的统⼀,从⽽
使德意志⽂化⾥国际主义精神较淡的成分获得了胜利。
①蒙森(TheodorMommsen,1817—1903),德国史学家,著
《罗马史》(RomischeGeschichte)(1854—56)三卷;获得诺贝尔⽂
学奖⾦(1902)。——译者
②特莱奇克(HeinrichvonTreitschke,1834—96),德国史学家,
著《⼗九世纪德意志史》(DeutscheGeschichteim19.Jahrhundert)
(1897)五卷。——译者
在⿊格尔死后的整个时期,⼤部分学院哲学依旧是传统派的,所
以没多⼤重要意义。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在英国⼀直盛⾏到⼗九世纪近
末尾时,在法国,直到略早些时候为⽌,它也占优势;然后,康德和
⿊格尔逐渐征服了法国和英国的⼤学,就各⼤学⾥讲专门哲学的教师
来说是这样。不过⼀般有教养的⼤众⼏乎没受到这运动什么影响,所
以这运动在科学家当中没有多少信徒。那些继续学院传统的著述家们
——在经验主义⼀侧有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在德国唯⼼主义⼀侧有洛
策、济格⽡特③、布莱德雷和鲍赞克特④——没有⼀个在哲学家当中
完全数得上⼀流⼈物,换句话说,他们⼤体上采纳某⼈的体系,⽽⾃
⼰并不能与某⼈匹敌。学院哲学以前⼀向和当代最有⽣⽓的思想常常
脱节,例如在⼗六、⼗七世纪,那时候学院哲学主要仍是经院派的。
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哲学史家就⽐较少谈到教授们,⽽多涉及⾮职业
的异端者了。
③济格⽡特(ChristophSigwart,1830—1904),德国逻辑学家,
新康德主义者。——译者④鲍赞克特(BernardBosanquet,1848—1923),英国⿊格尔派哲
学家。——译者
法国⼤⾰命时代的哲学家们⼤多数把科学与种种和卢梭关联着的
信念结合在⼀起。爱尔维修和孔多塞在结合理性主义与热狂精神上可
看作是典型。
爱 尔 维 修 ( 1715—71 ) 很 荣 幸 地 让 他 的 著 作 《 精 神 论 》
(DeLʹEsprit)(1758)遭到了索保恩⼤学的谴责,由绞刑吏焚毁。边
沁在1769年读了他的作品,⽴即下决⼼⼀⽣献⾝于⽴法的原则。他说
道:“爱尔维修之于道德界,正如培根之于⾃然界。因此,道德界已有
了它的培根,但是其⽜顿尚待来临。”詹姆⼠·穆勒在对⼉⼦约翰·斯图
亚特的教育中,把爱尔维修当作典范。
爱尔维修信奉洛克的“⼼是tabularasa(⽩板)”的学说,他认为个
⼈之间的差异完全是由于教育的差异:按每个⼈来说,他的才能和他
的道德都是他所受的教导的结果。爱尔维修主张,天才常常出于偶
然:假使当年莎⼠⽐亚没有被发觉偷猎,他就会成为⼀个⽑织品商⼈
了。①爱尔维修对⽴法的兴趣来⾃这个学说:青年期的主要教导者是
政体及由此⽽⽣的风俗习惯。⼈⽣来是⽆知的,却不是愚钝的;教育
把⼈弄得愚钝了。
①莎⼠⽐亚结婚后本来已决定从事⽗亲的⾏业,作⽑织品商。据
传说,在1584年或以后,他同⼀帮坏朋友曾多次潜⼊托马斯·露西爵⼠
的⼀个苑林⾥偷猎⿅,事被发觉,经官查缉,他才不得不离开故乡斯
揣特弗,到伦敦开始了戏剧⽣涯。——译者
在伦理学上,爱尔维修是功利主义者;他认为快乐就是善。在宗
教⽅⾯,他是⼀个⾃然神论者,是激烈反教权的⼈。在认识论上,他
采取洛克哲学的⼀种简化讲法:“由于洛克的教导,我们知道我们的观
念,从⽽我们的精神,是赖感官得来的。”他说,⾝体的感性是我们的
⾏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和我们的社交性的唯⼀原因。关于知
识的价值,他与卢梭意见极不⼀致,因为他对知识评价⾮常⾼。
他的学说是乐观主义的学说,因为要想使⼈成为完善的⼈,只需
要有完善的教育。他暗⽰,假使把教⼠除掉,完善的教育是容易求得的。
孔多塞(1743—94)的见解和爱尔维修的见解相仿,但是受卢梭
的影响⽐较多。他说,⼈权全部是由下述这⼀条真理推出来的:⼈是
有感觉的⽣物,是可以作推理和获得道德观念的,可见⼈不能够再分
成治者与被治者,说谎者与受骗者。“这种原则,⾼洁的悉尼①为它献
出了⽣命,洛克把他的名字的威信寄附在它上⾯,后来由卢梭发挥得
更加精严。”他说,洛克最先指出了⼈类认识的限度。他的“⽅法不久
就成为所有哲学家的⽅法,正是由于把这个⽅法应⽤到伦理学、政治
学和经济学上,他们终于能够在这些学问⾥⾛了和⾃然科学⼏乎同样
可靠的道路。”
①悉尼(AlgernonSidney,1622—83),英国政治家,共和主义
者,以叛国案罪名被处斩。——译者
孔多塞⾮常赞赏美国独⽴战争。“简单的常识教导了英国殖民地的
居民,在⼤西洋彼岸出⽣的英国⼈和在格林尼治⼦午线上出⽣的英国
⼈持有完全相同的权利。”他说,美国宪法以⼈的天然权利为基础,美
国独⽴战争使涅⽡河到⽠达⽿基维尔河的整个欧洲都知道了⼈权。不
过,法国⼤⾰命的原则“⽐那些指导了美国⼈的原则更纯正、精严、深
刻”。这些话是当他躲开罗伯斯庇尔的⽿⽬隐匿起来时写的;不久以后
他就被捕下狱了。他死在狱⾥,但是死情不详。
孔多塞是个信仰妇⼥平权的⼈。他又是马尔萨斯的⼈⼜论的⾸创
者,可是这理论在他讲来却没有马尔萨斯讲的那些黯澹的结论,因为
他的⼈⼜论和节育的必要是同时并提的。马尔萨斯的⽗亲是孔多塞的
门徒,这样马尔萨斯才知道了⼈⼜论。
孔多塞⽐爱尔维修还要热狂,还要乐观。他相信,由于法国⼤⾰
命的原则普遍流传,所有的主要弊病不久全会化为乌有。他没活到
1794年以后,①也许是他的幸运。
①⾃1794年发⽣“热⽉”反⾰命政变后,法国⼤⾰命基本上结束。
——译者
法国的⾰命哲学家们的学说减低了热狂性并且⼤⼤精严化之后,
由哲学上的急进派带到了英国,这派⼈中边沁是公认的⾸领。最初,边沁⼏乎专注意法学;随着他年纪⼤起来,逐渐他的兴趣扩⼤了,他
的见解⽇益带颠覆性。1808年以后,他是⼀个共和主义者、妇⼥平权
的信奉者、帝国主义之敌和不妥协的民主主义者。这些意见中有若⼲
他得⾃詹姆⼠·穆勒。两⼈都相信教育万能。边沁采取“最⼤多数⼈的
最⼤幸福”原则当然是出于民主感情,但是这⼀来就势必要反对⼈权说
了,所以他直率地把⼈权说叫作“瞎说⼋道”。
哲学上的急进派跟爱尔维修和孔多塞之类的⼈有许多地⽅是不同
的。从⽓质上讲,他们是有耐性的⼈,喜欢详细制定⾃⼰的理论。他
们⾮常侧重经济学,相信⾃⼰把经济学当作⼀门科学发展起来了。在
边沁和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存在着偏于热狂的倾向,但是在马尔萨斯
或詹姆⼠·穆勒则不存在;热狂倾向被这门“科学”严格制⽌住,特别是
被马尔萨斯对⼈⼜论的黯澹讲法严格制⽌住了,因为按照马尔萨斯的
讲法,除在瘟疫刚过后以外,⼤部分雇佣劳动者的所得必定总是可以
维持⾃⼰及家族⽣存的最低数⽬。边沁主义者和他们的法国前辈之间
的另⼀个重⼤分歧点是,在⼯业化的英国,雇主和雇佣劳动者有剧烈
的冲突,引起了⼯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在这种冲突中,边沁主义者⼤
体上说站在雇主⼀⽅反对⼯⼈阶级。不过,他们的最后代表⼈物约翰·
斯图亚特·穆勒逐渐不再固执他⽗亲的严峻教条,随着他年纪的增长,
他越来越不敌视社会主义,越来越不坚信古典经济学是永久真理了。
根据他的⾃传,这个缓和化过程是由读浪漫派诗⼈的作品开始的。
边沁主义者虽然起初带有相当温和的⾰命性,却逐渐不再如此,
⼀部分是由于他们在使英国政府转向他们的⼀些看法上有了成功,⼀
部分是由于反对社会主义和⼯会主义⽇益增长的势⼒。我们已经提
过,反抗传统的⼈分理性主义的和浪漫主义的两类,固然在孔多塞之
类的⼈⾝上,两种成分是兼有的。边沁主义者⼏乎完全是理性主义
的,⽽既反抗现存经济秩序又反抗他们的社会主义者也⼀样。这种社
会主义运动直到马克思才获得⼀套完全的哲学,在后⾯⼀章⾥我们要
讲他。
浪漫主义形式的反抗和理性主义形式的反抗虽然都出于法国⼤⾰
命和⼤⾰命之前不久的哲学家们,但是两者⼤不相同。浪漫主义形式在拜伦作品⾥可以见到,那是裹在⾮哲学的外⾐下的,但是在叔本华
和尼采的作品中,它学会了哲学⽤语。这种反抗的倾向是牺牲理智⽽
强调意志,耐不住推理的束缚,颂扬某些类的暴⼒。在实际政治中,
它作为民族主义的盟友是很重要的。它在倾向上对普通所说的理性明
确地抱着敌意,即使在实际上也不尽然;⽽且往往是反科学的。它的
⼀些最极端的形式见于俄国的⽆政府主义者,但是在俄国最后得势的
却是理性主义形式的反抗。德国永远⽐其它任何国家都容易感受浪漫
主义,也正是德国,为讲⾚裸裸意志的反理性哲学提供了政治出路。
到此为⽌,我们所考察的各派哲学向来都得到了传统上的、⽂学
上的、或政治上的启发。但是,哲学见解另外还有两个根源,即科学
和机器⽣产。第⼆个根源在学理上的影响是从马克思开始的,从那时
起逐渐重要起来。第⼀个根源从⼗七世纪以来⼀向很重要,但是在⼗
九世纪当中有了种种新的形式。
达尔⽂之于⼗九世纪,犹如伽利略和⽜顿之于⼗七世纪。达尔⽂
理论分两部分。⼀⽅⾯,有进化说,主张各样的⽣物全是由共同祖先
逐渐发展出来的。这个学说现在⼤家普遍承认了,在当时也并不是新
东西。且不提阿那克西曼德;①拉马克②和达尔⽂的祖⽗埃拉司摩斯
③都曾经主张过它。达尔⽂为这学说供给了极⼤量的证据,⽽且在他
的理论的第⼆部分,他相信⾃⼰发现了进化的原因。这样,他便使这
学说空前受⼈欢迎,并且获得⼀种以前所没有的科学⼒量;但决不是
他⾸创了进化说。
①阿那克西曼德主张⽣物都是由鱼演化来的;参看本书上册第53
页。——译者
②拉马克(JeanBaptistePierreAntoinedeMonetdeLamarck,1744—
1829),法国⽣物学家;著《动物哲学》(1809)⼆卷,早于达尔⽂
五⼗年倡导进化说。——译者
③埃拉司摩斯·达尔⽂(ErasmusDarwin,1731—1802),英国植
物学家、医学家和诗⼈。——译者
达尔⽂理论的第⼆部分是⽣存竞争和适者⽣存。⼀切动植物繁殖
得太快,以致⾃然界⽆⼒供养它们;因此每⼀代都有许多个在达到⽣殖年龄以前就死掉了。由什么来决定哪个将⽣存呢?当然,有⼏分是
纯运⽓,但是还有⼀个较为重要的原因。动物及植物⼀般讲与其亲代
并不完全相同,在每⼀种可测量的形质⽅⾯,或有余、或不⾜,稍微
有些差别。在⼀定的环境⾥,同种的个体为⽣存下去⽽竞争,对环境
适应得最好的有最⼤的⽣存机会。所以在种种偶然变异当中,有利的
变异在每个世代的成熟个体中会占优势。因此,⼀代又⼀代,⿅越跑
越快,猫潜近活⾷时越来越悄静,长颈⿅的脖⼦越变越长。达尔⽂主
张,如果时间充分长久,这种机理过程可以说明从原⽣动物到
homosapiens(⼈类)整个漫长的发展。
达尔⽂理论的这⼀部分向来很受⼈反驳,⼤多数⽣物学家认为要
附加许多重要的限制条件。然⽽这和写⼗九世纪思想史的历史家没有
多⼤的关系。从历史观点看来,有趣的是达尔⽂把哲学上的急进派特
有的那⼀套经济学推⼴到了⽣物全体。根据他讲,进化的原动⼒就是
⾃由竞争世界中的⼀种⽣物学的经济。促使达尔⽂想到了⽣存竞争和
适者⽣存为进化根源的,正是推⼴到动植物界的马尔萨斯的⼈⼜学
说。
达尔⽂本⼈是个⾃由主义者,但是他的理论却具有对传统⾃由主
义有些不利的结论。⼀切⼈⽣来平等,成⼈之间的差异完全是由于教
育,这种学说和他强调同种个体间的先天差异是不能相容的。假使像
拉马克所主张的、达尔⽂本⼈在⼀定限度内也愿意承认的那样,获得
形质是遗传的,那么和类如爱尔维修的见解之间的这种对⽴本来可以
略有缓和;可是除某些不⼤重要的例外不算,⾃来好像只有先天形质
才遗传。因此,⼈与⼈的先天差异就有了根本的重要意义。
进化论还有⼀个结论,跟达尔⽂所提出的特别机理过程⽆关。假
如说⼈和动物有共同的祖先,假如说⼈是经过如此缓慢的阶段发展出
来的,曾有过某些⽣物我们不知道是否该划为⼈类,那么便发⽣这个
问题:在进化的哪个阶段上,⼈类(或⼈类的半⼈形祖宗)开始⼀律
平等呢?Pithecanthropuserectus(直⽴猿⼈)假使受过适当的教育,就
会和⽜顿做出同样好的成绩吗?假使当初有谁控告⽪尔当⼈①侵界偷
猎,⽪尔当⼈就会写出莎⼠⽐亚的诗篇吗?⼀个对这些问题作肯定回答的坚定的平等主义者,会发觉他不得不认为猿猴和⼈类地位相等。
⽽为什么⽌于猿猴呢?我不明⽩他可怎样去反对那种赞成牡蛎有投票
权的议论。进化论的信徒应当坚持,不但必须谴责⼈⼈平等的学说是
反⽣物学的,⽽且必须谴责⼈权说也是反⽣物学的,因为它把⼈类和
动物区别得太截然不过,⾃由主义也有另外⼀⾯,由于有进化说⽽⼤
⼤巩固了,那就是进步的信念。因为这个理由,⽽且因为进化论提出
了反对正统神学的新论据,所以只要世界情势还容许有乐观主义,进
化论就受到⾃由主义者的欢迎。虽然马克思的学说在某些点上是达尔
⽂时代前的旧东西,他本⼈倒想把他的书题献给达尔⽂。
①所谓⽪尔当⼈(PiltdownMan)是1912年在英国的⽪尔当发现的
⼀个头盖⾻,曾被揣断为更新世最古的⼈类,但在1953年经证实是伪
造的。——译者
⽣物学的威信促使思想受到科学影响的⼈们不把机械论的范畴⽽
把⽣物学的范畴应⽤到世界上。认为万物都在演化中,⼀个内在⽬标
是容易想像的。许多⼈⽆视达尔⽂,以为进化证明了宇宙有⽬的的信
念是正确的。有机体概念被认作是探索⾃然律的科学解释及哲学解释
的秘诀,⼗⼋世纪的原⼦论思想被看成过时了。这种观点最后甚⾄影
响了理论物理学。在政治上,当然造成强调和个⼈相对⽴的社会。这
和国家的权⼒逐渐增长是谐调的;和民族主义也是谐调的,因为民族
主义可以引⽤达尔⽂的适者⽣存说,把它应⽤于民族⽽不应⽤于个
⼈。但是到这⾥我们就涉及⼴⼤群众在理解得不完全的科学学说启发
下所产⽣的科学以外的见解的范围了。
虽然⽣物学对机械论的世界观向来是不利的,近代经济技术却起
了相反的作⽤。⼀直到⼗⼋世纪将近末尾时为⽌,和科学学说相对⽽
⾔的科学技术对⼈的见解没有重⼤影响。随着⼯业主义的兴起,技术
才开始影响了⼈们的思想。甚⾄在那时候,长期以来这种影响多少总
是间接的影响。提出哲学理论的⼈⼀般讲和机器简直不发⽣什么接
触。浪漫主义者注意到了⼯业主义在⼀向优美的地⽅正产⽣的丑恶,
注意到了那些在“⽣意”⾥发了财的⼈(在他们认为)的庸俗,憎恨这
种丑恶和庸俗。这使他们和中产阶级形成对⽴,因⽽有时候他们和⽆产阶级的⽃⼠结成了⼀种仿佛什么联盟。恩格斯颂扬卡莱尔,却不了
解卡莱尔所希求的并不是雇佣劳动者的解放,⽽是他们服从中世纪时
他们曾有过的那类主东。社会主义者是欢迎⼯业主义的,但是想要把
产业⼯⼈从服从雇主势⼒的情况下解放出来。他们在⾃⼰所考察的问
题上受了⼯业主义的影响,但是在解决问题时所运⽤的思想⽅⾯,受
的影响不⼤。
机器⽣产对⼈的想像上的世界观最重要的影响就是使⼈类权能感
百倍增长。这⽆⾮是⾃有史以前⼈类发明武器减轻了对野兽的恐惧、
创造农耕减轻了对饥馁的忧虞时便已开始的⼀个过程的加速。但是这
个加速度⼀向⾮常之⼤,因⽽使那些掌握近代技术所创造的⼒量的⼈
产⽣⼀种簇新的看法。从前,⼭岳瀑布都是⾃然现象;⽽现在,碍事
的⼭可以除掉,便利的瀑布也可以创造。从前,有沙漠有沃乡;⽽现
在,只要⼈们认为值得做,可以叫沙漠像玫瑰⼀样开鲜花,⽽沃乡被
科学精神不⾜的乐观主义者变成了沙漠。从前,农民过他们⽗母、祖
⽗母曾经过的⽣活,信他们⽗母、祖⽗母曾经信的信仰;以教会的全
部⼒量还⽆法根绝各种异教仪式,所以只好把这些仪式和本地的圣徒
拉上关系,从⽽给它们加上基督教外⾐。⽽现在当局能够指令农民⼦
弟在学校⾥应当学什么东西,在⼀代之间可以使务农者的思想情况变
个样;据推测,这点在俄国已经做到了。
因⽽,在掌管事务的⼈们中间,或与掌管事务的⼈有接触的⼈们
中间,滋⽣⼀种权能的新信念:⾸先是在⼈与⾃然的⽃争中⼈的权
能,其次是统治者们对那些⼈的权能,他们尽⼒通过科学的宣传术,
特别是通过教育,⽀配那些⼈的信念和志向。结果是,固定性减⼩
了;似乎没⼀样改变办不到。⼤⾃然是原材料;⼈类当中未有⼒地参
与统治的那部分⼈也是原材料。有某些⽼的概念表⽰⼈相信⼈⼒有限
度;其中两个主要的就是“神”和“真理”。(我的意思并⾮说这两样在
逻辑上有关连)。这种概念有消逝的倾向;即使没遭到明⽩否定,也
失掉了重要意义,只是表⾯上还保留下来。这套观点整个是新东西,
⽆法断⾔⼈类将要怎样去适应它。它已经产⽣了莫⼤的变⾰,将来当
然还要产⽣其它⼤变⾰。建⽴⼀种哲学,能应付那些陶醉于权能⼏乎⽆限度这个前景的⼈,同时也能应付⽆权者的⼼灰意懒,是当代最迫
切的任务。
虽然有许多⼈仍旧真⼼信仰⼈类平等和理论上的民主,但是现代
⼈的想像⼒受到了⼗九世纪时根本不民主的⼯业体制所促成的社会组
织型式的深刻影响。⼀⽅⾯有实业巨头,另⼀⽅⾯有⼴⼤的⼯⼈。民
主制度的这种内在分裂,民主国家⾥的⼀般⽼百姓尚未认识到,但是
这⼀向是从⿊格尔以来⼤部分哲学家的⾸要问题,⽽他们在多数⼈的
利害与少数⼈的利害之间所发现的尖锐对⽴,已经通过法西斯主义有
了实际表现。在哲学家当中,尼采恬不知耻地站在少数⼈⼀边,马克
思则衷⼼诚意地站在多数⼈⼀边。或许边沁是唯⼀打算调和利害⽭盾
的重要⼈物;因此他招来了双⽅的忌恨。
阐述任何⼀种关于⼈类关系的圆满的现代伦理时,最重要的是承
认⼈对于⼈类范围外的环境的权能必有的限度,承认⼈对⼈彼此间的
权能宜有的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