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洛克的影响
从洛克时代以来到现代,在欧洲⼀向有两⼤类哲学,⼀类的学说
与⽅法都是从洛克得来的,另⼀类先来⾃笛卡尔,后来⾃康德。康德
⾃⼰以为他把来⾃笛卡尔的哲学和来⾃洛克的哲学综合起来了;但
是,⾄少从历史观点看,这是不能承认的,因为康德的继承者们属于
笛卡尔派传统,并不属于洛克派传统。继承洛克⾐钵的,⾸先是贝克
莱和休谟;其次是法国的philosophes(哲⼈)中不属于卢梭派的那些
⼈;第三是边沁和哲学上的急进主义者;第四是马克思及其门徒,他
们又取⼤陆哲学成分,作了⼀些重要的添补。可是,马克思的体系是
杂采各家的折衷体系,关于这体系的任何简单说法,⼏乎必错⽆疑;
所以,我想把马克思暂搁⼀边,等到后⾯再详细论他。
在洛克当时,他的主要哲学对⼿是笛卡尔主义者和莱布尼兹。说
来全不合道理,洛克哲学在英国和法国的胜利⼤部分要归功于⽜顿的
威望。就哲学家的⾝分讲,笛卡尔的威信在当时由于他在数学和⾃然
哲学⽅⾯的业绩⽽有所提⾼。但是他的漩涡说作为对太阳系的解释,
断然⽐不上⽜顿的引⼒定律。⽜顿派宇宙演化论的胜利减低了⼤家对
笛卡尔的尊崇,增⾼了他们对英国的尊崇。这两个原因都促使⼈⼼偏
向洛克。在⼗⼋世纪的法国,知识分⼦正在反抗⼀种⽼朽、腐败、衰
竭⽆⼒的君主专制,他们把英国看成是⾃由的故乡,所以洛克的政治
学说就让他们对他的哲学先偏怀好感。在⼤⾰命临前的时代,洛克在
法国的影响由于休谟的影响⽽更加增强,因为休谟⼀度在法国居住
过,熟识不少第⼀流的savants(学者)。
把英国影响传到法国去的主要⼈物是伏尔泰。
在英国,⼀直到法国⼤⾰命时为⽌,洛克哲学的信奉者对他的政
治学说从来不感兴趣。贝克莱是⼀个不很关⼼政治的主教;休谟是把
鲍令布卢克①奉为表率的托利党员。在他们那个时代,英国的政局平
静⽆波,哲学家可以不操⼼世界情势,乐得讲理论⽴学说。法国⼤⾰
命改变了这种情况,迫使最优秀的⼈物反对现状。然⽽,纯哲学中的传统依旧没中断。雪莱为了《⽆神论的必要》(NecessityofAtheism)
被逐出⽜津的校门,那作品充满了洛克的影响。①
①鲍令布卢克(HenrySt.JohnBolingbroke,1678—1751),英国
托利党政治家。——译者
①例如,试看雪莱的论断:“某个命题⼀呈⽰于⼼,⼼就感知构成
该命题的那些观念的相符与不符。”
到1781年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书发表时为⽌,可能看起来
⼀直好像笛卡尔、斯宾诺莎和莱布尼兹的⽼哲学传统渐渐要被新的经
验主义⽅法明确地压倒。不过这种新⽅法却从未在德国各⼤学中盛
⾏,⽽且⾃1792年以后,⼤家把法国⼤⾰命⾥各种恐怖惨事的责任都
归给了它。类如柯勒律治这般中途变卦的⾰命派,得到了康德作他们
反对法国⽆神论的精神后盾。德国⼈在抵抗法国⼈之际,满愿有⼀种
德国哲学⽀持他们。甚⾄法国⼈,在拿破仑败亡后,对反雅各宾主义
的任何武器也尽欢迎。这种种因素都于康德有利。
康德有如达尔⽂,引起了⼀个当初他会深恶痛绝的运动。康德是
个⾃由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和平主义者,但⾃称发展他的哲学的那
些⼈满不是这种⼈。或者说,假使他们还⾃名为⾃由主义者,他们就
是另⼀号的⾃由主义者。在卢梭和康德以后,历来有两派⾃由主义,
这两派不妨区分为“冷头脑派”和“柔⼼肠派”。“冷头脑派”经由边沁、
李嘉图和马克思,按逻辑的阶段发展到斯⼤林;“柔⼼肠派”按另外⼀
些逻辑阶段,经过费希特、拜伦、卡莱尔和尼采,发展到希特勒。⾃
然,这个说法过于简括,不够⼗分正确,但是也可算⼀种帮助记忆的
指掌图。思想演进的阶段向来带有⼀种简直可以说是⿊格尔辩证法的
性质:各种学说通过⼀些似乎都很⾃然的步骤,发展成了其对⽴⾯。
但是这种发展从来不是完全出于思想的内在活动;它⼀向为外界状况
及外界状况在⼈情感中的反映所左右。可以⽤⼀个最显著的事实说明
实情如此。⾃由主义思想在美国没经过这个发展的任何⼀段,到今天
还保持洛克所讲的那个样⼦。
搁下政治不谈,我们来考察考察哲学上的两个学派的不同点,这
两派⼤体可以区分为⼤陆派和英国派。⾸先是⽅法的不同。英国哲学⽐起⼤陆哲学来,明细⽽带⽚段
性;⾃⼰每承认某个⼀般原理,就着⼿审查这原理的种种应⽤,按归
纳⽅式去证明它。所以,休谟在宣布没有任何观念不具有前⾏的印象
以后,随即进⽽研究以下的异议:假定你眼下看见两种彼此相似⽽不
全同的⾊调,并且假定你从未见过⼀种恰恰介乎⼆者之间的⾊调,你
是不是仍旧能想像这样⼀种⾊调?他对这问题不下论断,⽽且以为即
使下⼀个违反他的⼀般原理的论断,也不会成为他的致命伤,因为他
的原理不是逻辑性的⽽是经验性的。再举⼀个对⽐的反例,莱布尼兹
想要确⽴他的单⼦论时,他⼤致是这样议论的:凡复杂的东西都必是
由⼀些简单部分组成的;简单的东西不会有⼴延;所以说万物全是由
不具有⼴延的各部分组成的。但是不具有⼴延的东西⾮物质。所以,
事物的终极组成要素不是物质的,⽽若不是物质的,便是精神的。因
此,桌⼦实际是⼀堆灵魂。
这⾥,⽅法的不同可以这样来刻画其特征:在洛克或休谟,根据
对⼤量事实的⼴泛观察,得出⼀个⽐较有限的结论;相反,莱布尼兹
在针尖似的逻辑原则上按倒⾦字塔式矗⽴起⼀个演绎巨厦。在莱布尼
兹,假若原则完全正确⽽步步演绎也彻底牢靠,万事⼤吉;但是这个
建筑不牢稳,哪⾥微有⼀点裂罅,就会使它坍倒⽡解。反之,洛克和
休谟不然,他们的⾦字塔基底落在观测事实的⼤地上,塔尖不是朝
下,是朝上的;因此平衡是稳定的,什么地⽅出个裂⼜可以修缮⽽不
⾄于全盘遭殃。康德打算吸取⼀些经验主义的东西,此后上述⽅法上
的差别照旧存在:⼀⽅从笛卡尔到⿊格尔,另⼀⽅从洛克到约翰·斯图
亚特·穆勒,这种差别保持不变。
⽅法上的差别是和其它种种差别相关连的。先说形⽽上学。
笛卡尔提出了⼀些关于神存在的形⽽上学证明,其中最重要的证
明是⼗⼀世纪时坎特伯雷⼤主教圣安瑟勒姆⾸创的。斯宾诺莎有⼀个
泛神论的神,那在正统教徒看来根本不是神;不管是不是神,反正斯
宾诺莎的议论本质上是形⽽上学的议论,⽽且能够归源于每个命题必
有⼀个主语和⼀个谓语之说(固然,他也许没领会到这⼀点)。莱布
尼兹的形⽽上学也出于同⼀个根源。在洛克,他所开创的哲学⽅向尚未得到充分发展;他承认笛卡尔
的关于神存在的证明妥实有据。贝克莱创造了⼀个全新的证明;但是
休谟——到休谟,这种新哲学臻于完成——完全否定了形⽽上学,他
认为在形⽽上学所处理的那些题⽬上⾯下推理功夫,什么也发现不
了。这种见解在经验主义学派中持续存在,⽽相反的见解,略经修
改,则持续存在于康德和他的弟⼦们的学说中。
在伦理学⽅⾯,这两派有同样的区分。
由前⽂知道,洛克认为快乐就是善,这是整个⼗⼋、⼗九世纪在
经验主义者中间流⾏的意见。相反,经验主义者的敌派蔑视快乐,以
为快乐卑下,他们有种种显得较崇⾼的伦理体系。霍布⼠重视权⼒,
斯宾诺莎在⼀定程度上跟霍布⼠意见⼀致。斯宾诺莎的思想中对伦理
学有两个不能调和的意见,⼀个是霍布⼠的意见,另⼀个意见是,善
就在于和神有神秘的合⼀。莱布尼兹对伦理学⽆重⼤贡献,但是康德
把伦理学摆到⾸位,由伦理前提得出他的形⽽上学。康德的伦理学之
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反功利主义的、先验的和所谓“⾼贵的”。
康德讲,你若因为喜欢你的弟兄⽽待他好,你不算有什么道德价
值:⼀个⾏为,由于道德律吩咐做⽽做它,才有道德价值。虽说快乐
并⾮善,然⽽善良⼈受苦还是不公的事——康德这样主张。既然在今
世这种事屡见不鲜,所以定有另⼀个世界,善良⼈死后得善报,⽽且
定有⼀位神在死后⽣活中主持正义。他否定关于神和永⽣的⼀切⽼式
形⽽上学证明,却认为他的新式伦理学证明是没有反驳余地的。
康德对实际事务的见解是慈祥⽽⼈道的,他⾃⼰是这样⼀个⼈,
但是否定幸福是善的⼈⼤多数却不能这样说。号称“⾼贵的”那种伦
理,和认为我们应尽⼒让⼈幸福些这个较世俗的意见⽐起来,跟改善
世界的打算具有较少的关系。这本不⾜怪。幸福若是别⼈的,⽐幸福
是⾃⼰的,就容易蔑视。⼀般讲,幸福的代替品是某种英雄品质。这
使权⼒欲有了⽆意识的发泄出路,给残酷⾏为造成丰实的借⼜。再不
然,所崇尚的也许是强烈的感情;在漫浪主义者,便是如此。这造成
对憎恨和复仇⼼之类的炽情的宽容;拜伦笔下的英雄算得典型,他们
决不是有模范⾏为的⼈物。对促进⼈类幸福最有贡献的⼈——或许可以想见——是认为幸福重要的⼈,不是那些把幸福和什么更“崇⾼
的”东西相⽐之下鄙视幸福的⼈。⽽且,⼀个⼈的伦理观通常反映这⼈
的性格,⼈有慈善⼼便希望⼤家全幸福。因此,认为幸福是⼈⽣⽬的
的⼈,往往是⽐较仁慈的,⽽提出其它⽬的的⼈,不知不觉地常常受
残忍和权⼒欲的⽀配。
这些伦理学上的差别,通常和政治学上的差别有连带关系,固然
也不尽如此。前⽂讲过,洛克在个⼈意见上抱试探态度,根本没有权
威主义⽓派,他愿意让每个问题凭⾃由讨论来解决。结果是,以他本
⼈和他的信奉者来讲,都信仰改⾰,然⽽是⼀种逐步的改⾰。由于他
们的思想体系是由⽚段组成的,是对许多不同问题个别考察的结果,
他们的政治见解⾃然也往往带有这种性质。他们规避⼀整块雕成的⼤
纲领,宁愿就事论事,研究各个问题。他们在政治上如同在哲学上⼀
样,带着试探和尝试的精神。在另⼀⽅⾯,他们的敌派认为⾃⼰能“全
部识透这可悲的事态格局”,所以更⼤⼤愿意“把它猛然打碎,重新塑
造得⽐较贴合⼼意”①。他们可能作为⾰命者来⼲这件事,再不然,可
能作为想要当政者权⼒增强的那种⼈来⼲这件事;或此或彼,他们追
求宏⼤⽬标时,总不避讳暴⼒,他们责斥爱好和平为卑鄙可耻。
① 以 上 所 引 的 这 两 句 是 波 斯 天 ⽂ 学 家 兼 诗 ⼈ 莪 玛 · 亥 亚 谟
(OmarKhayyám,死于公元1123年?)的四⾏诗中的句⼦。——译者
从现代观点看,洛克及其信奉者的重⼤政治缺点是财产崇拜。但
是据这理由批评他们的⼈,却常常是为了⽐资本家更有害的阶级,例
如君主、贵族和军阀的利益⽽作这种批评的。贵族地主按照远古传下
来的惯例不费劳⼒坐享收⼊,他们并不认为⾃⼰是敛财⿁,⽽不从锦
绣如画的外表下察看底细的⼈也不把他们这样看待。反之,实业家从
事有意识的猎求财富,所以在他们的活动多少还有些新颖的时代,引
起了⼀种对地主的绅⼠派勒索所感不到的愤懑不平。这话是说,中产
阶级作家和读他们的作品的⼈情况如此;农民们并不是这样,就像法
国⼤⾰命和俄国⾰命中所表现的。不过农民是不会说话的。
洛克学派的反对者⼤多赞赏战争,以为战争英勇壮烈⽽意味着蔑
弃舒适和安逸。反之,采取功利主义伦理观的⼈往往把⼤多数战争看成是蠢事。⾄少在⼗九世纪,这点又使他们和资本家连成⼀⽓,因为
资本家由于战争妨害贸易,也厌恶战争。资本家的动机当然是纯粹⾃
私⾃利,但是由此却产⽣⽐军阀及其⽂字帮⼿们的意见和公众利益较
为⼀致的意见。是的,资本家对战争的态度向来也摇摆不定。⼗⼋世
纪时英国打的仗除美国独⽴战争以外,总的讲是赚钱事,得到了实业
家的⽀持;但是从⼗九世纪初⼀直到末年,实业家赞成和平。在现
代,到处⼤企业和民族国家发⽣了密切的关系,以致形势⼤变。但是
即便现在,⽆论在英国或在美国,⼤企业⼀般是厌恶战争的。
开明的⾃私⾃利当然不是最崇⾼的动机,但是那些贬斥它的⼈常
常有意⽆意地另换上⼀些⽐它坏得多的动机,例如憎恨、嫉忌、权⼒
欲等等。总的讲,根源出于洛克的倡导开明⾃利的学派,同借英雄品
质与⾃我牺牲的名⽬鄙视开明⾃利的那些学派⽐起来,对增加⼈类的
幸福多作了贡献,对增加⼈类的苦难少起些作⽤。初期⼯业社会的那
种种惨事我并没忘记,但是那到底在这制度内部减缓下来了。⽽且我
再拿以下的事情同那些惨事来作个对⽐看:俄国农奴制、战争的祸害
及战争的遗患——恐惧和憎恨、以及旧制度已丧失了活⼒时还企图维
持旧制度的⼈必然有的蒙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