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埃拉斯摩和莫尔
在北⽅各国,⽂艺复兴运动⽐在意⼤利开始得迟,不久又和宗教
改⾰混缠在⼀起。但是⼗六世纪初也有个短期间,新学问在法国、英
国和德国没卷⼊神学论争的旋涡,⽣⽓勃勃地四处散播着。这个北⽂
艺复兴运动有许多地⽅和意⼤利的⽂艺复兴⼤不相同。它不混乱⽆
主,也不超脱道德意味;相反,却和虔诚与公德分不开。北⽂艺复兴
很注意将学问标准⽤到圣经上,得到⼀个⽐《拉丁语普及本圣经》更
正确的圣经版本。这运动不如它的意⼤利先驱辉煌灿烂,却⽐较牢
固;⽐较少关切个⼈炫耀学识,⽽更渴望把学问尽可能地⼴泛传布。
埃拉斯摩(Erasmus)和托马斯·莫尔爵⼠(SirThomasMore)这两
⼈,可算是北⽂艺复兴运动的典型代表。他们是亲密的朋友,有不少
共通处。两⼈都学识渊博,固然莫尔博学不及埃拉斯摩;两⼈都轻视
经院哲学;两⼈都抱定由内部实⾏教会⾰新的志向,可是当新教分裂
发⽣时,又都对它悲叹不满;两⼈都写⼀⼿隽妙、幽默⽽极度⽼练的
⽂章。在路德叛教以前,他们是思想上的⾸领;但是在这之后,新旧
两边的世界都变得过于激烈,他们这种类型的⼈就不合时宜了。莫尔
殉教死了,埃拉斯摩落魄潦倒。
⽆论埃拉斯摩或莫尔,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家。我所以论述
这两⼈,理由就在于他们可为实例说明⾰命前时代的性格,在这种时
代普遍有温和改良的要求,⽽怯懦的⼈尚未让过激派吓得倒向反动。
他们又体现出抗逆经院哲学这件事的特⾊,即嫌恶神学或哲学中⼀切
体系性的东西。
埃拉斯摩(1466—1536)⽣在⿅特丹①。他是私⽣⼦,因此关于
⾃⼰的出⽣委细,编造了⼀套浪漫性的假话。实际,他的⽗亲是个祭
司,⼀个稍有学问、懂得希腊语的⼈。埃拉斯摩的⽣⾝⽗母在他尚未
成年时死去,他的那些监护⼈(显然因为侵吞了他的钱)哄诱他当了
斯泰因(Steyn)②的修道院的修⼠,这是他毕⽣悔恨的⼀步。监护⼈
⾥有⼀个是学校教师,可是他所知道的拉丁语⽐埃拉斯摩⾝为⼩学⽣已经知道的还差。这位⽼师回复这孩⼦来的⼀件拉丁⽂书札,在信中
说:“万⼀你再写这样典雅的信,请给加上注解吧。”
①关于埃拉斯摩的⽣平,我主要依据海⾟哈(Huizinga)写的那
本出⾊的传记。
②Steyn,原书误作Steyr.——译者
1493年,埃拉斯摩当上刚布雷地⽅主教的秘书,该主教是⾦⽺⽑
骑⼠团的团宗。这给了他离开修道院去游历的好机会,只不过并⾮如
他的素愿去意⼤利罢了。他的希腊⽂知识当时还很粗浅,但他在拉丁
语⽅⾯具备⾼度素养;为罗伦佐·⽡拉的那本论拉丁语的种种雅致的
书,埃拉斯摩格外景仰⽡拉。他认为⽤拉丁⽂和真信仰完全可以并
容,还举奥古斯丁和杰罗姆为例——看来他明明忘记了杰罗姆的那个
梦:梦中我主痛斥他读西塞罗的作品。
埃拉斯摩⼀度⼊巴黎⼤学,但是在那⾥找不到对⾃⼰有益处的东
西。这⼤学从经院哲学发端直到盖森①和宗教会议运动,曾有过它的
黄⾦时代,但是现在⽼的论争都⼲枯⽆味了。托马斯派和司各脱派原
先合称古代派,这派⼈对奥卡姆主义者论斥争辩,后者称作名⽬论派
又称近代派。终于在1482年两派和解,携⼿⼀致对抗⼈⽂主义者;当
时⼤学界以外,⼈⽂主义者在巴黎蒸蒸⽇上。埃拉斯摩憎恶经院哲学
家,认为他们⽼朽过时。他在⼀封信⾥提到,他因为想取得博⼠学
位,竭⼒不谈⼀点优雅或隽妙的事。任何⼀派哲学,甚⾄柏拉图和亚
⾥⼠多德,他都不真正喜好;只不过这两⼈既然是古代⼈,谈到时必
须表⽰尊敬罢了。
①盖森(JeandeGerson,1362—1428?),法国神学家,巴黎⼤
学校长。——译者
1499年埃拉斯摩初访英国,爱好英国的吻⼥孩⼦的风习。他在英
国结交寇理特②和莫尔,两⼈劝勉他不要玩弄⽂墨上的雕⾍⼩技,着
⼿郑重的⼯作。寇理特开讲圣经课程,却不懂希腊语;埃拉斯摩感觉
⾃⼰愿在圣经上⾯下功夫,认为希腊语知识万不可不备。他在1500年
年初离英国后,尽管穷得聘不起教师,⾃⼰开始学习希腊语;到1502
年秋天,他已学得精娴熟练,⽽在1506年去意⼤利的时候,他发觉意⼤利⼈没什么可让他学的了。他决意编订圣杰罗姆的著作,再出版⼀
部附有新拉丁译⽂的希腊⽂新约圣经,这两件事都在1516年完成。他
发现《拉丁语普及本圣经》⾥有种种错误,这个发现后来在宗教论争
中对新教徒有好处。埃拉斯摩也打算学会希伯来⽂,但是把它丢下
了。
②寇理特(JohnColet,1467?—1519),著名英国⼈⽂主义者,
神学家;曾在⽜津⼤学讲说圣经。——译者
埃 拉 斯 摩 写 的 书 唯 ⼀ 还 有 ⼈ 读 的 就 是 《 愚 神 颂 赞 》
(ThePraiseofFolly)。这本书的构思是1509年他从意⼤利去英国途
中,正当跨越阿尔卑斯⼭的时候萌发的。他在伦敦托马斯·莫尔爵⼠宅
中 迅 速 把 它 写 成 ; 书 题 献 给 莫 尔 , 还 戏 谑 地 影 射 指 出 , 由
于“Moros”作“愚⼈”解,题献得正合适。书中愚神亲⾝⾃⽩;她⾃夸⾃
赞,兴致勃勃,她的词句配上霍尔班①的插图,更添⽣⾊。愚神的⾃
⽩涉及⼈⽣⼀切⽅⾯,涉及所有的阶级和职业。要不是有她,⼈类就
要绝灭,因为哪个不愚能结婚?为当作智慧的解毒剂,她劝⼈“娶妻⼦
——这种动物极愚戆⽆害,然⽽极便利有⽤,可以柔化、缓和男⼈的
僵板与阴郁的⼼情。”离了阿谀或免除⾃私⼼,谁会幸福?然⽽这样的
幸福是愚蠢。最幸福的⼈就是那些顶近乎畜类、委弃理性的⼈。⾄⾼
的幸福是建⽴在幻想上的幸福,因为它的代价最低:想像⾃⼰为王⽐
实际成王要容易。埃拉斯摩然后又来取笑民族骄傲和职业上的⾃负:
学艺各科的教授先⽣们⼏乎个个⾃负得不成话,从⾃负⾥讨幸福。
①指⼩霍尔班(HansHolbein,1497?—1543),德国画家,以肖
像画著称,为《愚神颂赞》作了有名的插图,又绘有⼀幅埃垃斯摩画
像。——译者
书中有些段落⾥,嘲讽转成谩骂,愚神吐露埃拉斯摩的郑重意
见;这些段落谈的是各种教会弊端。祭司⽤来“计算每个灵魂在炼狱中
的居留时间”的赦罪符和免罪券;礼拜圣徒,乃⾄礼拜圣马利亚,“她
的盲⽬的献⾝者认为将圣母放在圣⼦前是礼仪”;神学家们关于三位⼀
体①和道成⾁⾝②的争论;化体说③;经院哲学各流派;教皇,枢机
主教和主教——这⼀切全受到猛烈的讪笑。特别猛烈的是对修道会僧的攻击,说他们是“精神错乱的蠢物”,他们简直不带⼀点宗教⽓,然
⽽“深深地爱恋⾃⼰,是个⼈幸福的痴赏家。”照他们的⾏动举⽌看,
好像全部信仰都在于琐屑的礼式⼩节:“缚凉鞋准确要打多少个结;各
式⾐装分别取什么特异颜⾊,⽤什么⾐料做成;腰带多么宽,多么
长,”等等。“听他们在末⽇审判席前的声辩想必是妙不可⾔:⼀个要
夸说他如何只以鱼为⾷,净灭了他的⾁欲;另⼀个要强调他在世的时
光⼤部分是在咏唱圣歌的礼拜式中度过的;……又⼀个极⼒说他六⼗
年当中连碰也没碰过⼀⽂钱,除隔着厚厚的⼿套去摸索不算。”可是基
督会抢⼜说:“你们这些⽂⼠和法利赛⼈有祸了,……我只留给你们彼
此相爱这⼀条教训,这教训我没听哪个声辩说他已经忠实履⾏了。”然
⽽在尘世上⼤家都怕这帮⼈,因为他们从神⼯阁⼦中知道许多私密
事,遇到酒醉的时候常常顺⼜泄露。
①按基督教义,神有三个存在形式,即“位”或“位格”(Person或
Hypostasis),三位是“圣⽗”(神),“圣⼦”(耶稣),和“圣
神”(或“圣灵”)。三位虽然个体相异,本质上是同⼀个神。——译者
②基督教义,神作为基督现⾁⾝与⼈性。——译者
③按天主教义,圣体⽤的⾯包和葡萄酒的全质,经过⼀种神奇变
化,转化成基督的⾝体和⾎。参看《新约》,马可福⾳,第⼗四章,
22—25节。——译者
也没有饶过教皇。教皇应当以谦逊和清贫来效法他们的主。“他们
的唯⼀武器应该是圣神武器;的确,在这种武器的使⽤上,他们慷慨
之⾄,例如他们的禁⽌圣事①、停权②、谴责③、重诫④、⼤绝罚和
⼩绝罚⑤,以及他们的怒声咆哮的敕令,这些敕令打击了他们所申斥
的对象;⑥但是这些⾄圣的神⽗⑦,除了对待那种受魔⿁唆使、⽬中
对神不抱敬畏、凶毒恶意地图谋减损圣彼得世袭财产的⼈以外,决不
频频发布敕令。”
①天主教会中加给个⼈、团体或某个地区的⼀种不许参加或举⾏
某些教会仪式的处分。——译者
②教会⾥对教⼠的⼀种处分,全部或部分禁⽌他⾏使职权。——
译者③教会中的⼀种处分:⽤⼀定书⾯形式举发出所犯的过错。——
译者
④天主教会中经过三次训诫后进⼀步作破门警告的⼀种处分。
——译者
⑤教会惩罚形式之⼀;在天主教,“⼩绝罚”是禁⽌领圣体,“⼤绝
罚”即开除教籍。——译者
⑥根据拉丁⽂原本此句似应译为:“以及他们的令⼈⼀见即使⼈的
灵魂堕⼊地狱最底层的怒声咆哮的敕令,”请参看JohnWilson的英译
本,PierredeNolhac的法译本,及《西⽅哲学史》的德、俄译本。——
译者
⑦指教皇。——译者
从这种段落看,会以为埃拉斯摩想必欢迎宗教改⾰,但是实际不
然。
书结尾郑重提出,真信仰乃是⼀种愚痴。通篇有两类愚痴,⼀类
受到嘲讽的颂扬,另⼀类受到真⼼的颂扬;真⼼颂扬的愚痴即基督徒
淳朴性格中显露出来的那类愚痴。这种颂扬和埃拉斯摩对经院哲学的
厌恶,以及对使⽤⾮古典拉丁语的学者博⼠们的厌恶是表⾥相连的。
但是它尚有更深刻的⼀⾯。据我知道,这是卢梭的《萨⽡牧师》
(SavoyardVicar)所发挥的见解在⽂献中的第⼀次出现,按这个见
解,真的宗教信仰不出于知⽽发于情,精⼼锤炼的神学全部是多余
的。这种看法已⽇益流⾏,⽬前在新教徒中间差不多普遍都接受了。
它在本质上是北⽅的重情主义对希腊尚知主义的排斥。
埃拉斯摩⼆度访问英国,逗留五年(1509—14),⼀部分时间在
伦敦,⼀部分时间在剑桥。他对于激发英国的⼈⽂主义起了不⼩影
响。英国公学的教育直到不久以前,还⼏乎完全保持他当初所想望的
那种样⼦:彻底打好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基础,不仅包括翻译,也包括
韵⽂和散⽂写作。科学尽管从⼗七世纪以来就在知识⽅⾯占最优势,
倒认为不值得上等⼈⼠或神学家注意;柏拉图的东西应该学,但是柏
拉图认为值得学的科⽬另当别论。所有这些都和埃拉斯摩的影响⽅向
⼀致。⽂艺复兴时代的⼈怀有漫⽆边际的好奇⼼;海⾟哈说:“动⼈⽿⽬
的变故、有趣的细情、珍闻、怪事,从来也不够满⾜这些⼈的欲
望。”然⽽最初他们并不在现实世界⾥,却在故纸堆中寻求这种东西。
埃拉斯摩虽然对世界情况有兴趣,但是不会⽣啖消化,必须先经过拉
丁语或希腊语的加⼯炮制,他才能同化吸收。对旅⾏⼈的经历见闻要
打⼏分折扣,⽽普林尼①书中载的什么奇迹绝物倒深信不疑。不过,
⼈的好奇⼼逐渐从书本转移到现实世界⾥;⼤家不再注意古典作家笔
下的野⼈奇兽,⽽对实际发现的野⼈和奇兽发⽣了兴趣。加利班②来
源出于蒙台涅,蒙台涅的⾷⼈⽣番出于旅⾏⼈。“⾷⼈族和头⽣在肩膀
下⾯的⼈”,奥赛罗③曾眼见过,不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话。
①指⽼普林尼(PlinytheElder,23—79),罗马博物学家;著《博
物志》(Historianaturalis)37卷。这是⼀部包罗万象的⾃然科学百科
全书,但其内容错误很多,没有科学价值。——译者
②加利班(Caliban),莎⼠⽐亚剧本《暴风⾬》(TheTempest)
中登场⼈物,是⼀个野性⽽丑怪的奴⾪。——译者
③奥赛罗(Othello)是莎⼠⽐亚的剧本《奥赛罗》中的主⼈公。
在这个剧的⼀幕三场⾥,奥赛罗谈起他在向妻⼦黛丝德梦娜求婚之前
如何对她讲述他的旅途见闻,提到“⾷⼈族和头⽣在肩膀下⾯的
⼈。”——译者
这样,⽂艺复兴时代⼈的好奇⼼就从向来⽂学性的渐渐转成科学
性的。好⼀股新事实的洪流排⼭倒海⽽来,⼈们起初只能让这洪流挟
持着往前涌进。那些⽼思想体系显然错了;亚⾥⼠多德的物理学、托
勒密的天⽂学、以及盖兰的医学,再勉强扩展也不能包括已有的种种
发现。蒙台涅和莎⼠⽐亚满⾜于混乱:从事新发现其乐⽆穷,⽽体系
乃是从事新发现的死敌。⼀直到⼗七世纪,⼈们构造思想体系的能⼒
才赶上关于各种事实的新知识。不过所有这些话扯得离埃拉斯摩远
了,对他来讲,哥伦布不如阿⼽船航海者④有意思。
④按希腊神话,哲森(Jason)率49个勇⼠,乘“阿⼽”船(Argo)
到科尔其斯找回了⾦⽺⽑。——译者埃拉斯摩的⽂字癖深到⽆可救药、恬不知耻。他写了⼀本书叫
《基督徒⼠兵须知》(Enchiridionmilitischristiani),奉告未受过教育
的军⼈,说他们应该读圣经,还要读柏拉图、安布洛斯、杰罗姆和奥
古斯丁的著作。他编成⼀部包罗宏富的拉丁语格⾔集,在后⼏版中又
增补许多希腊语格⾔;他的本旨是想让⼈能够把拉丁语写得合拉丁语
⽤法习惯。他作了⼀本异常成功的《对话》(Colloguies)书,教⼈如
何⽤拉丁语叙谈⽊球戏⼀类的⽇常事情。这在当时的⽤途或许⽐现在
显得要⼤。那时候拉丁语是独⼀⽆⼆的国际⽤语;巴黎⼤学的学⽣来
⾃西欧各地,说不定常常遇上这种事:两个学⽣能⽤来进⾏交谈的语
⾔只有拉丁语。
宗教改⾰以后,埃拉斯摩起先住在卢凡(Louvain),当时卢凡还
守着⼗⾜的旧教正统;后来他住在巴泽尔(Basel),那⾥已经改奉新
教。双⽅各⾃尽⼒罗致他,但是笼络很久⽆功效。如前⽂所说,他对
教会弊端和教皇的罪恶曾经表⽰过激烈意见;在1518年,也正是路德
叛教那年,①他还发表⼀个叫《吃闭门羹的尤理乌斯》(Ju-
liusExclusus)的讽刺作品,单写尤理乌斯⼆世进天国未成。但是路德
的强暴作风惹他⽣厌,⽽且他也憎恶⽃争;最后他终于投⾝到旧教⼀
边。1524年他写了⼀个维护⾃由意志的著作,⽽路德信奉奥古斯丁的
见解更夸⼤渲染,否定⾃由意志。路德的答辩蛮横凶狠,逼得埃拉斯
摩进⼀步倒向反动。从这时直到他⽼死,他的声望地位江河⽇下。他
素来总是胆弱⼼怯,⽽时代已经不再适合懦夫了。对于正直的⼈,可
抉择的光荣道路只有殉教或胜利。他的朋友托马斯·莫尔爵⼠被迫选择
了殉教,埃拉斯摩说:“要是当初莫尔根本没惹那危险事,神学上的问
题留给神学家去管多好。”埃拉斯摩活得太长,进⼊了⼀个新善新恶
——英雄⾻⽓和不容异⼰——的时代,这两样哪⼀样也不是他能够学
会的。
①路德叛教实际上是在1517年。——译者
托马斯·莫尔爵⼠(1478—1535)论为⼈⽐埃拉斯摩可佩得多,但
是从影响看,地位却差得远。莫尔是⼈⽂主义者,但也是个虚⼼深诚
的⼈。他在⽜津⼤学时,着⼿学习希腊语,这在那时候很不寻常,因此他被⼈当成对意⼤利的不信者表好感。校当局和他的⽗亲⼤为不
满,他于是被⽜津⼤学⾰除。随后他迷上卡尔图斯教团,亲⾝实践极
端的苦⾏⽣活,寻思加⼊这个教团。正当这时,他初遇埃拉斯摩,分
明是因为埃拉斯摩的影响,他踟蹰没有⾛这⼀步。莫尔的⽗亲是个法
律家,他决定也从事⽗亲的这⾏职业。1504年他作了下院议员,带头
反对亨利七世增课新税的要求。在这事上他成功了,但是国王激怒得
发狂;他把莫尔的⽗亲投进伦敦塔,不过,纳款⼀百镑后又释放出
来。1509年英王逝世,莫尔再操法律业,并且得到亨利⼋世的宠信。
他在1514年受封爵⼠,被任⽤参与各种外交使团。亨利⼋世屡次召请
他进宫,但是莫尔总不去;最后,国王不待邀请,⾃⼰到他在彻尔西
(Chelsea)的家中,和他⼀同进餐。莫尔对亨利⼋世并不存幻想;有
⼀次⼈家祝贺他受国王的爱顾,他回答:“假使我莫尔的⼈头真会让他
得到⼀座法国城池,这颗头准得落地。”
武尔济①倒败时,国王任命莫尔为⼤法官来接替他。和通常惯例
相反,莫尔对诉讼当事⼈的馈赠⼀概回绝。他不久就失宠,因为亨利
⼋世为了娶安·布琳(AnneBoleyn),决意离弃阿拉贡的凯萨林
(CatherineofAragon),莫尔坚定不移地反对这桩离婚案。他于是在
1532年辞官。莫尔去职后,每年仅有钱⼀百镑,由此可见他在任时的
刚直清廉。尽管莫尔与国王意见不和,亨利⼋世仍旧邀请他参加他与
安·布琳的婚礼,但是莫尔不接受邀请。1534年,亨利⼋世设法让国会
通过“⾄权法案”,宣布他(⽽⾮教皇)是英国教会的⾸领。在这项法
案之下规定必须作⼀次“承认⾄权宣誓”,莫尔拒绝宣誓;这只是近似
叛逆,罪不该死。然⽽又凭着极靠不住的证词,证明他说过国会根本
不能让亨利当上教会领袖的话;按这项证据,他被判成⼤逆犯,斩⾸
处决。他的财产移交给伊丽莎⽩公主②,公主把它⼀直保存到她逝世
的⼀天。
①武尔济(ThomasWolsey,1475左右—1530),英国政治家,枢
机主教。曾在亨利⼋世下⾯任⾸相等要职,权重⼀时;后来因叛国案
嫌疑,解赴伦敦,中途病死。——译者②伊丽莎⽩公主(1533—1603)即后来的伊丽莎⽩⼀世;亨利⼋
世和安·布琳的⼥⼉,玛利的继任⼥王(1558—1603)。——译者
莫尔为⼈们记忆,⼏乎全由于他写的《乌托邦》(Utopia)
(1518)③。乌托邦是南半球的⼀个岛屿,岛上⼀切事都做得尽善尽
美。曾经有个叫拉斐尔·希斯洛德(RaphaelHythloday)的航海⼈偶然
来到这个岛上,度过五年,为让⼈知道该岛的贤明制度才返回欧洲。
③ 《 乌 托 邦 》 的 原 著 是 ⽤ 拉 丁 ⽂ 写 的 , 书 名
《DeoptimoReipublicaestatu,de-quenovainsulaUtopia》,第⼀版1516
年(⾮1518年)。——译者
在乌托邦同在柏拉图的理想国⼀样,所有东西尽归公有,因为凡
存在私有财产的地⽅,公益就不能振兴,离了共产制度决不会有平
等。在对话中,莫尔提出反论说,共产制会使⼈懒散,会破坏对官长
的尊敬;对这点,拉斐尔回答,若是在乌托邦中居住过的⼈,谁也不
会讲这话。
乌托邦中有五⼗四个城市,除⼀个是⾸都外,全部仿同样格局。
街道都是⼆⼗英尺宽,所有私⼈住宅⼀模⼀式,⼀个门朝⼤街,⼀个
门通庭园。门不装锁,⼈⼈可以进⼊任何⼈家。屋顶是平的。每隔⼗
年⼤家调换⼀次房屋——这显然是为了杜绝占有感。乡间有农场,每
个农场拥有的⼈数不下于四⼗个,包括两名奴⾪①;各农场由年⽼贤
达的场主夫妻管辖。雏鸡不由母鸡孵,在孵卵器⾥孵化(在莫尔的时
代还没有孵卵器)。所有⼈穿着⼀律,只是男⼦和⼥⼦、已婚者与未
婚者的服装有所不同。⾐服式样⼀成不变,冬装和夏装也不加区别。
⼯作当中,穿⽪⾰或⽑⽪制的服装;⼀套服装经⽤七年。他们停⽌⼯
作的时候,在⼯作服外⾯披上⼀件⽑织⽃篷。这种⽃篷全⼀样,⽽且
就是⽺⽑天然本⾊的。各户裁制⾃家的⾐裳。
①在RapheRobinson译的《乌托邦》标准英译本中,这⾥是“除两
名奴⾪以外”。——译者
⼀切⼈⽆分男⼥每⽇⼯作六⼩时,午饭前三⼩时,午饭后三⼩
时。所有的⼈都在⼋点钟上床,睡眠⼋⼩时。清晨起有讲演,虽然这
种讲演并不带强制性质,⼤批⼈还是去听讲。晚饭后娱乐占⼀⼩时。因为既⽆闲汉,也没有⽆⽤的⼯作,六⼩时⼯作已⾜够;据说,在我
们这⾥,妇⼥、祭司、富⼈、仆役和乞丐,⼀般都不⼲有⽤的活,并
且因为存在着富⼈,⼤量劳⼒耗费在⽣产⾮必需的奢侈品上⾯;这⼀
切在乌托邦⾥都避免了。有的时候,发觉物资有余,官长便宣布暂时
缩减每⽇⼯时。
有些⼈被选举出来当学者,只要他们不负众望,就豁免其它⼯
作。与政务有关的⼈,全部由学者中遴选。政体是代议民主政体,采
⽤间接选举制。居最⾼地位的是⼀个终⾝选任的主公,但是他如果专
制暴虐,也可以把他废黜。
家族⽣活是族长制的;既婚的⼉⼦住在⽗亲家中,只要⽗亲尚不
⽼迈昏愦,便受他管束。如果哪个家族增殖得过于庞⼤,多余的⼦⼥
便迁进别族去。若某个城市发展得太⼤,便把⼀部分住民移到另⼀个
城市。假如所有城市都过于⼤了,就在荒地上建造⼀座新城市。⾄于
全部荒地⽤尽以后该怎么办,⼀字没提。为供⾷⽤⽽宰杀牲畜,全归
奴⾪做,以防⾃由民懂得残忍。乌托邦⾥有为病者设的医院,⾮常完
善,所以⽣病的⼈很愿意进医院。在家吃饭也是许可的,不过⼤多数
的⼈在公会堂中吃饭。在这⾥,“贱活”由奴⾪⼲,但是烹菜做饭妇⼥
承当,年龄较⼤的孩⼦伺候进膳。男的坐⼀张条案,⼥的坐另⼀张条
案;奶娘们带领五岁以下的⼉童在另⼀个房间进餐。所有妇⼥都给⾃
⼰的孩⼦哺乳。五岁以上的⼉童,年纪幼⼩还不能服伺⽤饭的,在长
辈们进餐时,“鸦雀⽆声地站⽴⼀旁”;他们没有单另饭⾷,必须满⾜
于餐桌上给他们的残羹剩饭。
谈到婚姻,⽆论男⽅或⼥⽅在结婚时若不是童⾝,要受严惩;发
⽣奸情的⼈家,家长难免为疏忽⼤意招来丑名声。结婚之前,新娘和
新郎彼此裸体对看;马不先除下鞍鞯辔头没有⼈要买,在婚姻事上应
当是⼀样道理。夫妇有⼀⽅犯通奸或“⽆可容忍的乖张任性”,可以离
婚,但是犯罪的⼀⽅就不能再度婚嫁。有时候完全因为双⽅希望离
婚,也许可离婚。破坏婚姻关系的⼈罚当奴⾪。
乌托邦有对外贸易,这主要是为得到岛上所缺的铁。贸易也⽤来
满⾜有关战争的种种需要。乌托邦⼈轻视战功荣耀,不过所有⼈都学习如何作战,男⼈学,⼥⼈也学。他们为三种⽬的使⽤战争⼿段:本
国受到侵犯时保卫国⼟;把盟邦疆域从侵略者⼿中拯救出来;或者使
某个被压迫的民族从暴政下得到解放。但是只要做得到,乌托邦⼈总
设法让雇佣兵为⾃⼰打仗。他们⼀⼼使其他民族对他们⽋下债,再让
那些民族出雇佣兵折偿债务。又为了战争,乌托邦⼈感到⾦银贮备有
⽤处,因为能⽤它来⽀付外国雇佣兵的报酬。⾄于他们⾃⼰却没有钱
币,还⽤⾦⼦做尿壶和锁奴⾪的锁链,好叫⼈贱视黄⾦。珍珠钻⽯⽤
作幼⼉装饰品,成⼈决不⽤。逢有战争,乌托邦⼈对能杀死敌国君主
者⾼悬重赏;对活捉君主来献的⼈,或者对⾃愿归降的君主本⼈,赏
格更为优厚。他们怜恤敌兵中的平民,“因为知道这些⼈受君主和⾸领
的疯狂暴怒迫胁驱使,违逆本愿⽽战。”妇⼥和男⼦同样上阵,但是乌
托邦⼈却不强制任何⼈战⽃。“他们设计发明种种兵器,有惊⼈的巧思
匠⼼。”可见乌托邦⼈在对待战争的态度上⾯,明理胜过豪勇;不过于
必要时,他们也表现出极⼤的勇敢。
关于道德⽅⾯,据书⾥讲,乌托邦⼈太偏于认为快乐即是福。不
过这看法也没有不良后果,因为他们认为在死后,善者有报,恶者有
罚。他们不是禁欲主义者,把斋戒看成是傻事。乌托邦⼈中间流⾏着
多种宗教,⼀切宗教受到宽容对待。⼏乎⼈⼈信仰神和永⽣;少数没
这信仰的⼈不算公民,不能参加政治⽣活,除此以外倒也⽆扰⽆患。
有些信仰虔诚的⼈戒⾁⾷,屏绝婚姻;⼤家把这类⼈视为圣德⾼洁,
却不认为他们聪明。⼥⼦若是年⽼寡居的,也能当祭司。祭司数⽬寥
寥;他们有尊荣,但是⽆实权。
当奴⾪的是那种犯重罪被判刑的⼈,或是在⾃⼰国⾥被宣告死
刑、但是乌托邦⼈同意收容作奴⾪的外国⼈。
有⼈患了痛苦的不治之症,便劝告他莫如⾃杀,但是假若病者不
肯⾃杀,便给他细⼼周到的照料。
拉斐尔·希斯洛德述说他向乌托邦⼈宣讲基督教,许多⼈听说基督
反对私有财产,就改奉了基督教。不断地强调共产制度的重要意义;
书将近末尾,他说在⼀切别的国度,“我唯能见到富⼈们的某种狼狈为
奸,假借国家的名义和幌⼦,获得⾃⼰的利益。”莫尔的《乌托邦》⼀书在很多点上带着惊⼈的开明进步精神。我
并不特别指他为共产制度说教,这是许多宗教运动的传统⽼套;我指
的却是关于战争、关于宗教和信教⾃由、反对滥杀动物(书中有⼀段
极流畅动⼈的反对狩猎的话)、以及赞成刑法宽⼤等的意见。(这本
书开头就是⼀篇反对盗窃罪处死刑的议论。)可是必须承认,莫尔的
乌托邦⾥的⽣活也好像⼤部分其它乌托邦⾥的⽣活,会单调枯燥得受
不了。参差多样,对幸福来讲是命脉,在乌托邦中⼏乎丝毫见不到。
这点是⼀切计划性社会制度的缺陷,空想的制度如此,现实的也⼀
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