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希腊化世界
古代希腊语世界的历史可以分为三个时期:⾃由城邦时期,这⼀
时期以腓⼒浦和亚历⼭⼤⽽告结束;马其顿统治时期,这⼀时期的最
后残余由于克⾥奥巴特拉死后罗马之并吞埃及⽽告消灭;最后则是罗
马帝国时期。这三个时期中,第⼀个时期的特点是⾃由与混乱,第⼆
个时期的特点是屈服与混乱,第三个时期的特点是屈服与秩序。
第⼆个时期即⼈们所称的希腊化时代。在科学与数学⽅⾯,这⼀
时期内所作出的⼯作是希腊⼈⾃来所成就的最优异的⼯作。在哲学⽅
⾯,这⼀时期则有伊壁鸠鲁学派和斯多葛学派的建⽴以及怀疑主义之
明确地被总结为⼀种学说;所以这⼀时期在哲学上依旧是重要的,尽
管⽐不上柏拉图和亚⾥⼠多德的时期那么重要。从公元前三世纪以
后,希腊哲学⾥实际上就没有什么新的东西了,直到公元后三世纪新
柏拉图主义的出现为⽌。同时罗马世界则正在准备好了基督教的胜
利。
亚历⼭⼤的短促的功业突然之间改变了希腊世界。从公元前334年
⾄324年这⼗年之间,他征服了⼩亚细亚、叙利亚、埃及、巴⽐伦、波
斯、萨马尔⼲、⼤夏和旁遮普。波斯帝国是世界上所曾有过的最⼤帝
国,也在三次战役⾥完全被摧毁了。古代巴⽐伦⼈的学问和他们古代
的迷信⼀道变成了希腊好奇⼼所熟悉的东西;祅教的⼆元论以及(在
较⼩的程度上)印度的宗教——在印度正是佛教⾛向登峰造极的时候
——也是如此。凡是亚历⼭⼤⾜迹所⾄之处,哪怕是在阿富汗的深
⼭、药杀⽔的河畔和印度河的⽀流上,他都建⽴起来了希腊的城市,
在这些城市⾥努⼒推⾏希腊的制度,并采⽤了某种程度的⾃治政府。
虽然他的军队主要地是由马其顿⼈组成的,虽然绝⼤多数的欧洲希腊
⼈并不⽢⼼情愿地屈从于他,但他起初还是把⾃⼰看成是希腊⽂化的
使徒的。然⽽随着他的征服⽇益扩⼤,他就逐渐采取了⼀种促使希腊
⼈与野蛮⼈之间友好融合的政策。他这样做是有着各种动机的。⼀⽅⾯,⾮常显然他的并不很庞⼤
的军队是不能长久靠武⼒来维持这样庞⼤的⼀个帝国的,⽽终须依靠
着与被征服的⼈民和好相处。另⼀⽅⾯,东⽅除了君主神圣的政府形
式⽽外,是不习惯于任何别的政府形式的,亚历⼭⼤觉得他⾃⼰很适
于扮演这样⼀个⾓⾊。究竟他相信⾃⼰是神呢,还是仅仅出于政策的
动机⽽摆出⼀付神的品质来呢?这是⼼理学家的问题,因为历史的证
据是难于定论的。⽆论怎样,他显然是享受着在埃及把他当作是法⽼
的继承者,在波斯把他当作是⼤王那样的阿谀。但他那些马其顿的军
官们——他把他们叫作“同伴”——对他的态度,却是西⽅贵族们对他
们的⽴宪君主的那种态度:他们不肯屈膝匍伏在他的⾯前,他们甚⾄
冒着⽣命的危险去规劝他、批评他,在紧要的关头他们还控制他的⾏
动,他们强迫他从印度河转辔西归⽽不要再进军去征服恒河。东⽅⼈
是很容易顺应的,只要他们的宗教偏见能受到尊敬。这对亚历⼭⼤并
没有什么困难;只消把埃及的亚蒙神或巴⽐伦的贝尔神与希腊的宙斯
神合⽽为⼀,并宣布他⾃⼰是神之⼦就⾏了。⼼理学家们说亚历⼭⼤
痛恨腓⼒浦,或许还秘密参与过谋杀腓⼒浦的阴谋;他⼀定很愿意相
信他⾃⼰的母亲奥林匹阿,就正象希腊神话⾥的某些贵妇⼈那样地,
曾经是某⼀个神的所欢。亚历⼭⼤的功业太神奇了,所以他很可能想
到唯有⼀种神奇的⾝世才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成功底最好的解释。
希腊⼈对于野蛮⼈怀有⼀种⾮常强烈的优越感;亚⾥⼠多德说北
⽅种族是精⼒旺盛的、南⽅种族是⽂质彬彬的,⽽唯有希腊⼈才既是
精⼒旺盛的又是⽂质彬彬的,这话⽆疑地表达了普遍的见解。柏拉图
和亚⾥⼠多德都认为以希腊⼈作奴⾪是不对的,但以野蛮⼈作奴⾪则
并不错。亚历⼭⼤并不是个⼗⾜的希腊⼈,他想要打破这种优越感的
态度。他⾃⼰娶了两个蛮族的公主,并且强迫他⼿下的马其顿的领袖
们和波斯的贵族妇⼥结婚。我们可以想象,在他那⽆数的希腊城市⾥
殖民者必定是男多于⼥的,因此这些男⼈也必定都是仿效他的榜样⽽
与当地的妇⼥结婚的。这种政策的结果就给有思想的⼈们的头脑⾥带
来了⼈类⼀体的观念;已往对于城邦的忠诚以及(在较⼩的程度上)
对于希腊种族的忠诚看来是不合时宜了。在哲学⽅⾯,这种世界⼀家的观点是从斯多葛派开始的;但是在实践⽅⾯它要开始得更早些,它
是从亚历⼭⼤开始的。它的结果便是希腊⼈与野蛮⼈之间的相互影
响:野蛮⼈学到了⼀些希腊的科学,⽽希腊⼈却学到了野蛮⼈的许多
迷信。希腊⽂明在传布到更⼴阔的地区的同时,却变得越来越不是纯
粹希腊的了。
希腊的⽂明本质上是城市的。当然也有许多希腊⼈是从事农业
的,但是他们对于希腊⽂化中最富特⾊的东西并没有什么贡献。⾃从
⽶利都学派以来,希腊在科学、哲学和⽂学上的卓越⼈物全都是和富
庶的商业城邦联系在⼀起的,⽽这些城邦又往往是被野蛮⼈所环绕
着。这种类型的⽂明并不是从希腊⼈开始的,⽽是从腓尼基⼈开始
的;推罗和西顿和迦太基都是依靠着奴⾪在家从事体⼒劳动,⽽在进
⾏战争时则依靠雇佣兵。他们并不象近代的⼤城市那样依靠着⼤量⾎
统相同的、并具有平等政治权利的农村⼈⼜。近代最相似的类⽐就见
之于⼗九世纪后半叶的远东。新加坡与⾹港、上海与中国其他⼀些通
商⼜岸都成了⼀些欧洲⼈的⼩岛,在那⼉⽩种⼈形成了⼀种靠着苦⼒
们的劳动来养活的商业贵族。在北美洲梅逊-狄克逊线以北的地⽅,
既然没有这样的劳动⼒可供使⽤,所以⽩种⼈就不得不从事农业。因
为这个原故,所以⽩种⼈在北美洲的地盘是稳固的,⽽他们在远东的
地盘则已经⼤为削减,并且会很容易完全消灭的。然⽽他们那种类型
的⽂化,特别是⼯业主义,却将会保留下来。这个类⽐,可以帮助我
们理解希腊⼈在亚历⼭⼤帝国东部各个地区的地位。
亚历⼭⼤对于亚洲的想象⽅⾯所产⽣的作⽤是巨⼤的、持久的。
《马喀⽐书》的第⼀书写成于亚历⼭⼤死后的好⼏个世纪,但它⼀开
头就叙述亚历⼭⼤的功业说:
“于是马其顿⼈腓⼒浦的⼉⼦亚历⼭⼤就从柴蒂姆的⼟地上出发,
打败了波斯⼈和⽶底亚⼈的王⼤流⼠,代替他⽽成为了第⼀个君临全
希腊的君主,并且打了许多仗,占领了许多坚强的据点。他杀死了地
上许多的王,⾛遍了⼤地的尽头,取得许多国家的战利品,全世界在
他的⾯前都伏伏贴贴;于是他的地位升⾼了,他的⼼飞腾起来了。他
编集了⼀⽀孔武有⼒的军队,统治了许多国家,许多国家和国王都成了他的附庸。这些事情过后,他病倒了,他知道⾃⼰要死,于是就把
那些尊贵的、和他⼀同从⼩长⼤的⾂仆们召来,趁他还活着的时候把
他的国家分给他们。①这样,亚历⼭⼤御宇⼗⼆年之后就逝世了。”
亚历⼭⼤在回教⾥⾯继续做为传说中的⼀个英雄⽽流传着;直到
今天,喜马拉雅⼭的⼀些⼩酋长们还⾃称是亚历⼭⼤的后裔。②没有
任何别的真正历史上的英雄,曾经提供过如此之丰富的神话想象的材
料。
①这并⾮历史事实。
②也许这在今天已经不再是事实,因为怀有这种信仰的⼈们的⼉
⼦已经在伊顿公学受教育了。
亚历⼭⼤死后,也曾有过⼀种想要保持他的帝国的统⼀的努⼒。
但是他的两个⼉⼦,⼀个还是婴⼉,⼀个尚未出世。两个⼉⼦各有⼀
些拥护者,不过在后来的内战⾥,这两个都被⼈废弃了。终于他的帝
国被三家将军所⽠分;⼤致说来,⼀家获得了亚历⼭⼤领⼟的欧洲部
分,⼀家获得了⾮洲部分,⼀家获得了亚洲部分。欧洲部分最后落到
安提哥尼后⼈的⼿⾥;托勒密获得了埃及,以亚历⼭⼤港做为他的⾸
都;经过许多战争之后才获得了亚洲的塞琉古因为过分忙于作战⽽没
有来得及奠⽴⼀个固定的⾸都,但是到后来安提阿克成了他的王朝的
主要都市。
⽆论是托勒密王朝还是塞琉西王朝(塞琉古的王朝叫做赛琉西王
朝)都放弃了亚历⼭⼤那种要融合希腊⼈与野蛮⼈的努⼒,并且建⽴
了军事专制,起初都是依靠着⾃⼰⼿下由希腊雇佣兵所补充起来的马
其顿军队建⽴的。托勒密王朝所控制的埃及还相当稳固;但是在亚
洲,两个世纪纷扰不已的王朝战争则是以罗马⼈的征服才告结束的。
在这两个世纪⾥,波斯被安息⼈所征服,⽽⼤夏的希腊⼈则⽇益陷于
孤⽴。
公元前⼆世纪(此后他们就迅速地衰颓)他们有过⼀个王叫⽶南
德,⽶南德的印度帝国是⾮常之辽阔的。他和佛教圣⼈之间有两篇对
话⾄今还以巴利⽂的形式保存着,并且⼀部分有中⽂译本。塔因
(Tarn)博⼠提⽰说,第⼀篇对话可能是依据希腊原⽂的;⽽第⼆篇系以⽶南德王逊位出家成为佛教圣⼈⽽告结束的,则显然不是依据希
腊原⽂的了。
这时候,佛教是⼀个极其蓬勃有⼒的、劝⼈归化的宗教。据现存
碑⽂的记载,佛教的圣王阿育王(公元前264—228年)曾遣使到所有
的马其顿各个国王那⾥去:“国王陛下认为这是主要的征服——即法轮
的征服;这也是国王陛下在他⾃⼰的境内并远达六百⾥格(leagues)
之外的邻国的境内的成就——远及于希腊王安提阿古的地⽅,并且远
及于安提阿古以外的托勒密、安提哥尼、马迦斯和亚历⼭⼤四个王的
地⽅……在国王的境内也盛⾏于喻那⼈的地⽅”①(即旁遮普地⽅的希
腊⼈)。不幸的是关于这次遣使,西⽅并没有任何记载流传下来。
①引⾃⽐万(Pevan)的《塞琉古王朝》卷⼀,第298页注。
巴⽐伦所受的希腊化影响格外深刻。我们已经知道,古代唯⼀追
随萨摩的亚⾥⼠达克⽽主张哥⽩尼体系的⼈,就是底格⾥斯河上塞琉
西亚的塞琉古,他的⿍盛期约当公元前150年。塔西陀告诉我们说,到
了公元⼀世纪塞琉西亚“并未沾染安息⼈的野蛮习俗,⽽仍然保存着它
的希腊开国者塞琉古②的制度。三百名以豪富或智慧⽽当选的公民组
成了⼀个类似于元⽼院的组织,⼈民群众也分享政权”。③希腊语在美
索不达⽶亚的全境正如在其以西的地⽅⼀样,已成为学术与⽂化的语
⾔,直迄回教的征服为⽌。
②是国王塞琉古,⽽⾮天⽂学家塞琉古。
③《编年史》,卷六,第四⼗⼆章。
就语⾔和⽂学⽽论,叙利亚(不包括犹太在内)的城市已经完全
希腊化了。但农村⼈⼜则是更保守的,他们仍然保持着为他们所习惯
的宗教和语⾔。④⼩亚细亚沿海岸的希腊城市,许多世纪以来就在影
响着他们野蛮的邻居。马其顿的征服格外加深了这种影响。希腊主义
与犹太⼈之间的第⼀次冲突是在《马喀⽐书》⾥提到了的。这是⼀篇
极其有趣的故事,与马其顿帝国内⼀切别的事情都不⼀样。我将在后
⾯谈到基督教的起源与成长时再讨论它。在其他的地⽅,希腊的影响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顽强的抵抗。
④参阅《剑桥古代史》,卷七,第194—195页。从希腊化⽂化的观点来看,公元前三世纪最辉煌的成就乃是亚历
⼭⼤港这个城市。⽐起马其顿治下的欧洲部分和亚洲部分来,埃及受
战争的蹂躏较少,⽽亚历⼭⼤港又处于特别有利的商业地位。托勒密
王朝是学艺的保护主,把当时许多最优秀的⼈都吸收到他们的⾸都
来。数学主要地成了亚历⼭⼤港的学问,并且⼀直保持到罗马的灭亡
为⽌。的确,阿⼏⽶德是西西⾥⼈,并且他所属的那部分世界(直到
公元前212年他临死的那⼀刻为⽌)依然保持着他们的独⽴;但是他也
在亚历⼭⼤港学习过。伊拉托斯底尼是著名的亚历⼭⼤港图书馆的负
责⼈。公元前三世纪⾥多少全都和亚历⼭⼤港有着密切联系的数学家
们和科学家们,可以和前此各个世纪⾥任何希腊⼈的才能相媲美,并
且做出了同样重要的⼯作。但是,他们不象他们的前⼈那样把⼀切学
艺都当作⾃⼰的领域,并发挥着包罗万象的哲学;他们是近代意义上
的专家们。欧⼏⾥德、亚⾥⼠达克、阿⼏⽶德和亚婆罗尼都只⼀⼼⼀
意地作数学家,他们都不渴望有哲学上的创造性。
不仅在学术范围内⽽且在⼀切领域⾥,这个时代都以专业化为其
特征。在公元前五⾄四世纪的希腊⾃治的城邦⾥,⼀个有才能的⼈可
以认为是样样精通的。在不同的情况之下,他可以是军⼈、政治家、
⽴法家或哲学家。苏格拉底虽然不喜欢政治,却并未能避免卷⼊政治
的纠纷。在他年青的时候,他是⼀个兵⼠,又是⼀个(尽管在《申辩
篇》⾥他不承认)学物理科学的⼈。普罗泰⼽拉在向研究新事物的贵
族⼦弟们教授怀疑主义之余,还为图⾥草拟过⼀部法典。柏拉图也搞
过政治,虽然并不成功。⾊诺芬在不写他的苏格拉底也不作乡绅的时
候,就去当将军以消遣岁⽉。毕达哥拉斯派的数学家们曾⼒图掌握许
多城邦的政府。每个⼈都必须充当审判员,并担任其他的各种公职。
但到了公元前三世纪,这⼀切就都起了变化。在往昔的那些城邦国家
⾥的确还有政治,但是那已经变成地⽅性的⽽且已经⽆关紧要,因为
希腊已经处于马其顿⼤军的摆布之下了。争夺权⼒的严重⽃争在马其
顿的军⼈中间进⾏着;但这⾥并没有原则的问题,⽽仅仅是互相竞争
着的冒险者之间如何分配领⼟的问题。在⾏政的和技术的事物上⾯,
这些多少都是不学⽆术的军⼈们便雇佣希腊⼈做他们的专家;例如,在埃及的灌溉和排⽔⽅⾯就曾做出了优异的成就。这时有军⼈,有⾏
政家,有医⽣,有数学家,也有哲学家,可是再也没有⼀个以⼀⾝⽽
兼任这⼀切的⼈了。
这个时代是⼀个有钱⽽又没有权势欲望的⼈可以享受⼀种⾮常愉
快的⽣活的时代,——当然总得假定没有掠夺成性的军队闯了进来。
为某⼀个君主所垂青的学者尽可以享受⾼度的奢侈⽣活,只要他们是
圆滑的谄媚者⽽又并不介意于成为⼀个愚昧⽆知的宫廷的嘲弄对象。
但是这⾥却没有安全这种东西。⼀场宫廷⾰命可以把这些阿谀谄媚的
贤达者们的恩主推翻;加拉太⼈可以毁灭富⼈的庄园;⾃⼰的城邦也
可能在⼀场偶然的王朝战争⾥被洗劫⼀空。在这种情况之下,⼈们都
去崇拜“幸运”⼥神就不⾜为奇了。在⼈间万事的安排上,似乎并没有
任何合理的东西。那些顽固地坚持要在某个地⽅能找出道理来的⼈
们,就只好返求于⾃⼰并且象弥尔顿的撒旦那样认定:
⼼灵是它⾃⼰的园地,在它⾃⾝⾥
可以把地狱造成天堂,把天堂造成地狱。
除了对于⾃私⾃利的冒险者⽽外,不再有任何刺激可以引起⼈们
对公共事物的兴趣了。在亚历⼭⼤征服的辉煌插曲之后,由于缺乏⼀
个坚强的专制主⾜以奠定稳固不移的⽆上权威以及缺乏⼀个强⽽有⼒
的原则⾜以造成社会的巩固,希腊化世界便陷⼊混乱之中。当⾯临着
新的政治问题的时候,希腊的理智证明了它本⾝是完全⽆能为⼒的。
罗马⼈⽐起希腊⼈来⽆疑是愚笨的、粗野的,但是⾄少他们却创造了
秩序。在⾃由的⽇⼦⾥,那种旧式的⽆秩序曾经是可容忍的,因为每
⼀个公民都享有⾃由;但是⽆能的统治者所加之于被统治者的那种新
的马其顿式的⽆秩序,则是全然不可容忍的了,——⽐起后来对于罗
马的屈服来要更加不可容忍得多。
社会的不满与对⾰命的惧怕在⼴泛流传着。⾃由劳动⼒的⼯资下
降了,主要原因是由于东⽅奴⾪劳动的竞争;⽽同时必需品的价格却
在上涨。我们发现亚历⼭⼤在他的事业开始时,还有时间订⽴条约以
便使穷⼈安分守⼰。“公元前335年,亚历⼭⼤与哥林多联盟国家之间
所订的条约⾥规定了,联盟理事会与亚历⼭⼤的代表双⽅保证,联盟的任何城邦都不得为了⾰命的缘故⽽没收个⼈的财产,或者分配⼟
地,或者免除债务,或者解放奴⾪”。①在希腊化的世界⾥,神寺都经
营银⾏家的业务;他们掌握着黄⾦准备⾦,并且操纵债务。公元前三
世纪初期德洛斯的亚波罗神寺以百分之⼗的利息放债;⽽前此的利率
还要更⾼。②
①塔因著,《公元前三世纪的社会问题》⼀⽂,收⼊《希腊化时
代论⽂集》⼀书中。1923年,剑桥版。这篇⽂章是极其有趣的,并且
包括许多在别的地⽅不⼤容易找到的史实。
②同上。
⾃由劳动者发见⾃⼰的⼯资甚⾄于不⾜以维持最低的需要,所以
年青⼒壮的就只好去当雇佣兵以求糊⼜。雇佣兵的⽣活⽆疑是充满着
艰难和痛苦的,但是它也有很⼤的可能前途。或许是掠夺某⼀个富庶
的东⽅城市,或许有机会进⾏有利可图的暴动。⼀个统帅要想解散他
的军队必定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并且这也⼀定就是战争所以连绵不断
的原因之⼀。
往⽇的公民精神还多少保存在旧的希腊城市⾥,但却没有保存在
亚历⼭⼤所建⽴的新城市⾥——就连亚历⼭⼤港也不例外。在早期,
⼀个新城市往往总是由某⼀个旧城市的移民所组成的殖民地,它和⾃
⼰的母邦始终维持着感情上的联系。这种感情有着很悠久的寿命,例
如,公元前196年兰普萨古城在希腊海峡的外交活动就可以证明。这个
城⾯临着要被塞琉西王安提阿古三世征服的危险,便决定吁请罗马保
护。于是派遣出⼀个使节,但这个使节并没有直接去罗马,⽽是先到
了马赛,尽管马赛的距离极为遥远。马赛也象兰普萨古⼀样是福西亚
的殖民地,⽽且罗马⼈对他们的态度又很友好。马赛的公民听了使⾂
的演说之后,便⽴刻决定派遣他们⾃⼰的外交团到罗马去⽀持他们的
姊妹城。住在马赛内陆的⾼卢⼈也参加了,并且还有⼀封信给他们在
⼩亚细亚的同族加拉太⼈,推荐他们与兰普萨古相友好。罗马⾃然⾼
兴有⼀个借⼜插⾜于⼩亚细亚,于是由于罗马的⼲涉,兰普萨古就保
持住了它的⾃由,——直到后来它变得不利于罗马⼈的时候为⽌。①
①⽐万,《塞琉古王朝》卷⼆,第45—46页。亚洲的统治者们⼀般都⾃称为是“亲希腊派”,并且在政策与军事
的需要所能允许的范围之内与旧希腊的城市保持着友好。这些城市希
望有民主的⾃治政府,免除纳贡,不受朝廷禁军的⼲涉,并且(当他
们能够的时候)宣称这些都是权利。向他们让步是值得的,因为他们
是富有的,他们可以提供雇佣兵,有许多城市还有重要的港⼜。但是
如果他们在内战中参加了错误的⼀⽅,他们就有完全被征服的危险
了。⼤体上说,塞琉西王朝以及其他逐渐兴起的王朝对待他们都相当
宽⼤,但是也有例外。
新城市虽然也有着⼀定程度的⾃治政府,却并没有象旧城市那样
的传统。他们公民的来源不⼀,希腊各个部分的⼈都有。他们⼤体上
都是些冒险家,很象是conquistadores(西班⽛的美洲征服者)或者是
南⾮洲约翰尼斯堡的移民,⽽不象早期的希腊殖民者或者新英格兰的
开拓者那样是虔诚的⾹客。因此亚历⼭⼤的城市没有⼀个能够形成坚
固的政治单位。从王朝政府的⽴场来说这是有利的,但是从传播希腊
化来说这却是⼀个弱点。
⾮希腊的宗教与迷信对于希腊化世界的影响,⼤体上是(但不完
全是)坏的。但情形本可以并不如此。犹太⼈、波斯⼈、佛教徒,他
们的宗教都肯定地要优越于希腊流俗的多神教,并且即使是最优秀的
哲学家去学习这些也会是受益⾮浅的。然⽽不幸,在希腊⼈的想象⼒
上留下了最深刻印象的却是巴⽐伦⼈或迦勒底⼈。⾸先是他们荒唐⽆
稽的古代史,僧侣们的记录竟上溯⾄⼏千年之久,并且宣称还可以再
上溯⼏千年。其中也有⼀些真正的智慧:远在希腊⼈能够预⾔⽉蚀的
很久以前,巴⽐伦⼈就已能多少预⾔⽉蚀了。但是这些仅仅是使希腊
⼈易于接受他们的原因;⽽希腊⼈实际所接受的却主要地是占星学与
巫术。吉尔伯特·穆莱教授说:“占星学降临于希腊化的思想,就象是
⼀种新的疾病降临于某个偏僻的岛上的居民⼀样。根据狄奥多罗斯的
描述,欧济曼底亚斯的陵墓⾥是画满了占星学的符号的,在康马根所
发现的安提阿古⼀世的陵墓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君主们相信星⾠在注
视着他们,那是很⾃然的。可是⼈⼈却都在准备接受这种病菌”。①占
星学最初是⼀个名叫贝鲁索的迦勒底⼈在亚历⼭⼤的时代教给希腊⼈的,贝鲁索在科斯教过占星学,并且据塞涅卡说,他“传授的是贝尔
神”。穆莱教授说,“这⼀定是说,他把公元前三千纪为萨尔恭⼀世所
写的、后来在亚述奔尼拔(公元前686—626年)图书馆中所发现写在
七⼗块版上的⼀篇‘贝尔之眼’的⽂字翻译成了希腊⽂。”(同书,第
176页)。
①《希腊宗教的五个阶段》,第177—178页。
我们将会看到,甚⾄于⼤多数最优秀的哲学家也都信仰起占星学
来了。既然占星学认为未来是可以预⾔的,所以它就包含着对于必然
或命运的信仰,⽽这就可以⽤来反对当时流⾏的对幸运的信仰。但⽆
疑地,⼤多数⼈却是同时两者都信仰的,⽽且从来也没有察觉到两者
的不⼀致。
普遍的混乱必然要引起道德的败坏更甚于智识的衰退。延绵了许
多世代的动荡不宁,尽管能够容许极少数的⼈有着极⾼度的圣洁,但
它确乎是敌视体⾯的公民们的平凡的⽇常德⾏的。当你的⼀切储蓄明
天就会⼀⼲⼆净的时候,勤勉就似乎是⽆⽤的了;当你对别⼈诚实⽽
别⼈却必然要欺骗你的时候,诚实就似乎是⽆益的了;当没有⼀种原
则是重要的或者能有稳固的胜利机会时,就不需要坚持⼀种原则了;
当唯唯诺诺混⽇⼦才可以苟全性命与财产的时候,就没有要拥护真理
的理由了。⼀个⼈的德⾏若是除了纯粹的现世计较⽽外便没有别的根
源;那末如果他有勇⽓的话,他在这样⼀个世界⾥就会变成⼀个冒险
家,如果他没有勇⽓的话,他就会只求做⼀个默默⽆闻的怯懦的混世
⾍。
属于这个时代的⽶南德说:
我知道有过那么多的⼈,
他们并不是天⽣的⽆赖,
却由于不幸⽽不得不成为⽆赖。
这就总结了公元前三世纪的道德特点,只有极少数的⼈才是例
外。甚⾄于就在这些极少数的⼈⾥⾯,恐惧也代替了希望;⽣命的⽬
的与其说是成就某种积极的善,还不如说是逃避不幸。“形⽽上学隐退
到幕后去了,个⼈的伦理现在变成了具有头等意义的东西。哲学不再是引导着少数⼀些⼤⽆畏的真理追求者们前进的⽕炬:它⽏宁是跟随
着⽣存⽃争的后⾯在收拾病弱与伤残的⼀辆救护车”。①
①安古斯在《剑桥古代史》,卷7,第231页的话。上引⽶南德的
话也采⾃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