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斯巴达的影响
要了解柏拉图,其实,要了解后来许多的哲学家,就有必要先知
道⼀些斯巴达的事情。斯巴达对希腊思想起过双重的作⽤:⼀⽅⾯是
通过现实,⼀⽅⾯是通过神话;⽽两者都是重要的。现实曾使斯巴达
⼈在战争中打败了雅典,神话则影响了柏拉图的政治学说以及后来⽆
数作家的政治学说。神话的充分发展,见于普鲁塔克的《莱库格斯
传》;书中所赞颂的理想⼀⼤部分就形成了卢梭、尼采和国家社会主
义①的学说。在历史上,这种神话甚⾄于⽐现实还更加重要;然⽽我
们将从现实开始。因为现实是神话的根源。
①还不必提托马斯·阿诺德博⼠和英国的公学。
拉哥尼亚,以斯巴达或拉西第蒙②为其⾸都,领有伯罗奔尼苏的
东南部。斯巴达⼈是统治的种族,他们在多利亚⼈从北⽅⼊侵时,便
征服了这⽚地区,并使这⾥原有的居民沦为农奴。这些农奴叫作希洛
特(Helot)。在历史时期⾥,全部⼟地都属于斯巴达⼈,然⽽斯巴达
⼈的法律和习惯却禁⽌他们⾃⼰耕种⼟地;既因为劳动是可耻的事,
也为了要使他们能以永远⾃由地服兵役。农奴是不能买卖的,⽽是附
着于⼟地上;⼟地分成份地,每个成年的斯巴达男⼦都有⼀块份地或
者⼏块份地。这些份地,也象希洛特⼀样,是不能买卖的,法律规定
由⽗⼦相承(然⽽可以⽤遗嘱赠与)。地主本⼈每年从耕种份地的希
洛特那⾥收取七⼗个梅德尼(约相当于105蒲式⽿)的粮⾷,并为他的
妻⼦收取⼗⼆个梅德尼,还有⼀定数量的酒和果品①。在这个数量以
外的⼀切东西都是希洛特的财产。希洛特也是希腊⼈,象斯巴达⼈⼀
样,⽽且他们深深痛恨⾃⼰被奴役的状况。只要有可能,他们就反
叛。斯巴达⼈设有⼀个秘密警察团体,⽤以对付这种危险,但是作为
这种戒备的补充他们还有另⼀种办法:他们对希洛特每年宣战⼀次,
这样他们的青年⼈就可以杀死任何看来仿佛是不肯驯服的⼈⽽不会犯
杀⼈罪。国家可以释放希洛特,但是希洛特的主⼈却不能;希洛特之
获得释放——这当然是颇为罕见的——是由于作战时特别勇敢。②美国版作“拉哥尼亚⼀名拉西第蒙,以斯巴达为其⾸都”。——
中译本编者
①柏⾥《希腊史》卷⼀,第138页。看起来仿佛斯巴达男⼈的⾷量
差不多要等于他们妻⼦的六倍。
公元前⼋世纪有⼀个时期,斯巴达⼈征服了邻近梅新尼亚的地
区,使这⾥⼤部分的居民沦于希洛特的处境。斯巴达缺少“⽣存空
间”,但是新的领⼟就暂时消除了这种不满情绪的根源。
份地是供普通斯巴达⼈享⽤的;贵族有其⾃⼰的领地,⽽份地则
是由国家所分配的⼀块⼀块的公共⼟地。
拉哥尼亚其他部分的⾃由居民,叫做“裴⾥欧齐”(Perioeci)①,
他们并不享有政治权⼒。
①“裴⾥欧齐”(perioeci)按希腊⽂原是“郊区居民”的意思。——
中译本编者
斯巴达公民的唯⼀职业就是战争,他从⼀出⽣起就受战争的训
练。经过部族⾸领的检查之后,病弱的孩⼦是要抛弃掉的;唯有被评
为茁壮的孩⼦才能得到抚养。所有的男孩⼦都放在⼀所⼤学校⾥⾯受
训,⼀直到20岁为⽌;训练的⽬的是要使他们坚强,不怕痛苦,服从
纪律。⽂化教育或科学教育都被认为是⽆意义的事;惟⼀的⽬的就是
要造就全⼼全意为了国家的好战⼠。
到了20岁,真正的军役就开始了。任何⼈到了20岁之后都可以结
婚,但是⼀个男⼦必须在“男⼦之家”⾥⽣活,直到30岁为⽌;并且必
须把婚姻当作仿佛是⼀桩违法的秘密事那样来处理。到了30岁以后,
他就是⼀个⽻⽑丰满的公民了。每⼀个公民都属于⼀个⾷堂,和其他
的成员在⼀起吃饭;他必须从他的份地的⽣产品中缴纳⼀部分实物。
斯巴达国家的理论是不让⼀个公民匮乏,也不让⼀个公民富有。每个
⼈只能靠⾃⼰份地的出产⽽过活,份地除了⾃由馈赠⽽外是不能转让
的。没有⼈可以私有⾦银,货币⽤铁制成。斯巴达的简朴是脍炙⼈⼜
的。
斯巴达妇⼥的地位很特殊。她们并不与世隔绝,象希腊其他各地
的有地位的妇⼥那样。⼥孩⼦也受着男孩⼦⼀样的体育锻炼;更可注⽬的是男孩⼦和⼥孩⼦在⼀起⾚⾝裸体地进⾏锻炼。他们要求(我下
⾯引⽤的是诺尔斯译的普鲁塔克的《莱库格斯传》):
少⼥们也应该练习赛跑、⾓⼒、掷铁饼、投标枪,其⽬的是使她
们后来所怀的孩⼦能从她们健壮的⾝体⾥吸取滋养,从⽽可以茁壮起
来并发育得更好;⽽且她们也由于这种锻炼增强了体质,可以免除分
娩时的苦痛。……尽管少⼥们确乎是这样公开地⾚⾝裸体,然⽽其间
却绝看不到,也绝感不到有什么不正当的地⽅,这⼀切的运动都充满
着嬉戏之情,⽽并没有任何的春情或淫荡。
不肯结婚的⼈是被规定为“犯法”的,并且哪怕是在最寒冷的⽓候
⾥也必须⾚⾝裸体地在年青⼈从事锻炼和跳舞的地⽅外边徘徊着。
妇⼥们不许流露出任何对国家不利的感情,她们可以对⼀个懦夫
表⽰鄙视,⽽且如果她们所鄙视的懦夫就是她们⾃⼰的⼉⼦的话,那
末她们还会受到表扬;但是如果她们新⽣的婴⼉因为孱弱⽽被处死,
或者她们的⼉⼦战死在疆场的话,她们却不可以表⽰悲伤。她们被其
他的希腊⼈公认为是最有贞操的;但如果⼀个结了婚的妇⼥⽽没有⽣
育,这时国家命令她去试⼀试别的男⼈是不是要⽐她⾃⼰的丈夫更能
够⽣育公民的话,她是不会有任何反抗的。⽣育⼦⼥受到⽴法的⿎
励。据亚⾥⼠多德说,⼀个⽗亲有了三个⼉⼦就可以豁免兵役,有四
个⼉⼦就可以豁免对国家的⼀切负担。
斯巴达的宪法⾮常复杂。有两个王,属于两个不同的家族,并且
是世袭的。两个王之中有⼀个在战时指挥军队,但是在平时他们的权
⼒是有限制的。在公共的宴会上,他们所得的⾷品⽐其他的⼈多⼀
倍;当王去世的时候,⼤家都哀悼他。他们是长⽼会议的成员,长⽼
会议由三⼗⼈组成(包括两个王在内),其余的⼆⼗⼋⼈必须年龄在
六⼗岁以上,并由全体公民选举出来终⽣任职,但是只能从贵族家庭
中选出。长⽼会议审判罪案,并为公民⼤会准备议程。公民⼤会包括
全体公民;它不能主动提出任何动议,但有权对向它提出的任何建议
表决通过或否决。任何法律不经它同意,都是⽆效的。然⽽它的同意
虽说必要,但是还不够;在其⽣效以前,必须先由长⽼和⾏政官宣布
决定。除了两个王、长⽼会议、公民⼤会⽽外,政府还包括第四个组成
部分,这⼀部分是斯巴达所特有的。那就是五个监察官。他们是从全
体公民中选举出来的;选举的⽅法,据亚⾥⼠多德说,是“太幼稚
了”;据柏⾥说,实际上就是抽签。监察官在宪法⾥是⼀个“民主的”成
份①,显然是为了要平衡王权。王每个⽉都须宣誓拥护宪法;然后监
察官就宣誓,只要王信守誓⾔,他们就拥护王。任何⼀个王出征的时
候,都有两个监察官跟随着他,监视他的⾏动。监察官是最⾼的民事
法庭,但对于王他们却可以进⾏刑事审判。
①在谈到斯巴达宪法的“民主”成份时,当然应该记得全体公民就
是⼀个统治阶级,严厉地在对希洛特实⾏专政,并且不允许裴⾥欧齐
有任何权⼒。
在古代的末期,斯巴达的宪法被认为是应该归功于⼀位名叫莱库
格斯的⽴法者,据说莱库格斯在公元前885年颁布了他的法律。事实
上,斯巴达的制度是逐渐成长起来的,⽽莱库格斯则只是⼀个神话式
的⼈物,最初本来是⼀个神。他的名字的意思是“驱狼者”,这个神源
出于阿加底亚。
斯巴达在其他的希腊⼈中间引起了⼀种多少会使我们感到惊异的
敬仰。起初,它并不象后来那样地和其他的希腊城邦⼤有不同;在早
先,它也产⽣过和其他各地⼀样优秀的诗⼈和艺术家。但是到了公元
前七世纪左右,或许甚⾄于是更晚⼀些的时候,它的宪法(曾错误地
被⼈归功于莱库格斯)就固定为我们⽬前所谈到的形式;他们为了获
得战争的胜利⽽牺牲了其余的⼀切,于是斯巴达在整个希腊对于世界
⽂明的贡献⾥⾯,就不再有任何的地位了。在我们看来,斯巴达国家
就是纳粹如果得到胜利时所会要建⽴的那种国家的⼀个雏形。但对希
腊⼈来说,它似乎并不如此。正如柏⾥所说的:
公元前五世纪⼀个来⾃雅典或⽶利都的异邦⼈在访问那些构成了
没有城垣的朴素⽆华的斯巴达城邦的稀蔬散落的村庄时,他⼀定会有
⼀种置⾝于远古时代的感觉,那时候的⼈们要更勇敢、更善良也更纯
朴,他们不曾为财富所腐化,也不曾被各种观念所困扰。对于⼀个象
柏拉图那样地思索着政治学问题的哲学家来说,斯巴达国家似乎是最接近于理想的了。普通的希腊⼈都把斯巴达视为是⼀座严肃与纯朴之
美的殿堂,⼀座有如多利亚神殿那样庄严的多利亚城邦,那⽐他⾃⼰
的居处要⾼贵得多,只不过住进去却并不那么太舒服罢了。①
①《希腊史》卷⼀,第141页。
其他的希腊⼈对斯巴达感到敬仰的原因之⼀,是斯巴达的稳固。
所有其他的希腊城邦都有过⾰命,但是斯巴达的宪法⼏百年来却屹然
不曾变动过;只有监察官的权⼒是逐渐加⼤了,但那是经过合法⼿续
的,⽽并不曾使⽤过暴⼒。
我们不能否认,在⼀个很长的时期⾥,斯巴达⼈在他们的主要⽬
标⽅⾯,即在创造⼀个⽆敌战⼠的种族这⽅⾯,是成功的。温泉峡之
战(公元前480年)虽然技术上是失败了,却或许是最能表明他们的勇
敢的例⼦。温泉峡是崇⼭之间⼀条通道,希腊⼈希望能在这⾥阻挡住
波斯⼤军。三百个斯巴达⼈和他们的随从,抵挡住了全部正⾯的进
攻。但是最后,波斯⼈发见⼭⾥有⼀条后路,于是⽴刻从两⾯夹攻希
腊⼈。每⼀个斯巴达⼈都战死在他⾃⼰的岗位上。只有两个⼈因病假
⽽不曾在场,他们害着眼病,差不多等于是暂时失明。其中⼀个⼈坚
持叫他的希洛特引他到战场上去,就在战场上被敌⼈消灭了;另⼀个
⼈叫做亚⾥⼠托德姆的,认为⾃⼰病重得不能作战了,就没有上阵。
当他回到斯巴达的时候,没有⼀个⼈理采他;⼈们管他叫作“懦夫亚⾥
⼠托德姆”。⼀年之后,他洗刷掉了⾃⼰的耻辱,英勇地战死于斯巴达
⼈⼤获全胜的普拉提亚之战。
战争过后,斯巴达⼈在温泉峡的战场上树⽴了⼀块纪念碑,上⾯
只写着:“过客们,请寄语拉西第蒙⼈,我们躺在这⾥,遵照他们的命
令”。
在很长的⼀个时期⾥,斯巴达⼈证明了他们⾃⼰在陆上是⽆敌
的。他们⼀直保持着他们的霸权,直到公元前371年琉克特拉之战中被
底⽐斯⼈战败为⽌。这⼀战结束了斯巴达⼈军事上的伟⼤地位。
除了在战争⽅⾯⽽外,斯巴达的实际⼀向是与理论不⼤⼀致的。
⽣活在斯巴达盛期的希罗多德令⼈惊异地提到过,没有⼀个斯巴达⼈
是能拒绝贿赂的,尽管事实上鄙弃财富和爱好纯朴的⽣活正是斯巴达教育中所谆谆教诲的主要内容。据说斯巴达的妇⼥是⾮常贞洁的,然
⽽却有好⼏次有名的王位继承⼈之所以遭到废黜,都是因为他们并⾮
是⾃⼰母亲的丈夫的⼉⼦。据说斯巴达⼈是爱国不屈的,然⽽普拉提
亚之战的胜利者,斯巴达王鲍萨尼亚斯,却终于被波斯⼤王薛克修斯
所收买⽽成了叛国贼。除了这些罪恶昭彰的事情⽽外,斯巴达的政策
往往也是狭隘的和地域性的。当雅典从波斯⼈⼿中解放了⼩亚细亚及
其邻近岛屿上的希腊⼈的时候,斯巴达却袖⼿旁观;只要是伯罗奔尼
苏半岛能确保安全,其他希腊⼈的命运斯巴达就漠不关⼼了。想把希
腊世界结成联邦的每⼀种尝试,都见挫于斯巴达的狭隘观念。
亚⾥⼠多德⽣当斯巴达衰落之后,他对斯巴达的宪法做了⼀番⾮
常有敌意的叙述①。他所说的和别⼈所说的是如此之不同,简直使⼈
难于相信他所说的也是这同⼀个地⽅;例如:“⽴法者想要使全国都能
艰苦克制,他对于男⼈实⾏了他的意图,但他却忽略了⼥⼈,⼥⼈们
度着各式各样奢侈恣纵的⽣活。结果在这样的⼀个国家⾥,财富便受
到过分地重视,⽽尤以公民们在受⾃⼰妻⼦的⽀配时为然,正象⼤多
数好战的种族⼀样。……即使就勇敢这⽅⾯来说(勇敢在⽇常⽣活⾥
是⽤不着的,只有在战争时才需要勇敢),拉西第蒙的妇⼥们的影响
也是极为恶劣的。……拉西第蒙的妇⼥们的放荡是⾃古已然的,也是
在⼈们意料之中的。因此(按照传统的说法)当莱库格斯想使妇⼥们
就范于他的法律的时候,妇⼥们就反抗;于是莱库格斯便放弃了这⼀
企图。”
①《政治学》卷⼆,9(1269b—70a)。
亚⾥⼠多德又谴责斯巴达⼈的贪吝,他把贪吝归咎于财产分配的
不平等。他说,份地虽然不许买卖,但是可以赠与或传给后代。他又
说,全部⼟地有五分之⼆是属于妇⼥的。结果造成了公民的⼈数⼤为
减少:据说斯巴达曾有过⼀万公民,但是到被底⽐斯所击败时,已经
不满⼀千⼈了。
亚⾥⼠多德批评了斯巴达宪法的每⼀点。他说监察官往往是⾮常
之穷,所以很容易受贿赂;⽽且他们的权柄又是如此之⼤,甚⾄于连
国王也不得不讨好他们,所以斯巴达的政体已经转化成为民主制了。他告诉我们说,监察官们恣纵过度,他们的⽣活⽅式与宪法的精神背
道⽽驰,⽽对于普通公民的严厉又是那样地不堪忍受,所以公民们便
沉溺于秘密的、⾮法的⾁欲快乐以求逃避。
亚⾥⼠多德写这些话的时候,斯巴达已经衰颓了;然⽽在有些地
⽅他明⽩地说,他所提到的这些罪恶是从古就有的。他的语⽓是那么
⼲脆⽽又确凿,以致我们很难于不相信他,⽽且它也符合近代由于法
律过分严厉⽽得到的⼀切经验。然⽽在⼈们的想象⾥所存留下来的,
却并不是亚⾥⼠多德笔下的斯巴达,⽽是普鲁塔克笔下的神话般的斯
巴达和柏拉图《国家篇》中的被哲学理想化了的斯巴达。许多世纪以
来,青年⼈都阅读着这些作品,并且燃烧着⼀种想要作⼀个莱库格斯
或者是作⼀个哲⼈王的雄⼼。⽽理想主义和爱好权势相结合的结果,
就⼀再地把⼈引⼊了歧途,并且就在今天也还是如此。
就中世纪和近代的读者们⽽论,斯巴达的神话主要地是由普鲁塔
克给确定下来的。当他写作的时候,斯巴达已经是属于浪漫的往事
了;斯巴达的盛世距离普鲁塔克的时代,正象哥伦布距离我们的时代
是⼀样遥远。普鲁塔克所说的⼀切,研究制度的历史学家虽然必须极
其审慎地加以处理,但是对于研究神话的历史学家来说,它却具有头
等的重要性。希腊曾经影响了全世界,但那往往是通过她对于⼈们的
想象、理想和希望⽽起作⽤的,⽽不是直接地通过政治的威⼒。罗马
建造了许多⼤路,⼤部分⾄今仍然保存着,罗马的法律是近代许多法
典的根源,但是使得这些东西成为重要的却是罗马的军队。希腊⼈虽
然也是可钦敬的战⼠,但他们并没有征服过,因为他们的军⼒主要地
都消耗在彼此互相敌对上⾯。⼀直要等到半野蛮的亚历⼭⼤,才把希
腊⽂化传播到了整个的近东,并使得希腊语成为埃及、叙利亚和⼩亚
细亚内陆部分的⽂学语⾔。希腊⼈永远也不会完成这种事业的,并不
是由于他们缺乏武⼒,⽽是由于他们不能在政治上团结。希腊⽂化的
政治传播者从来都不是希腊⼈;但正是希腊的天才激动了别的民族,
才使得别的民族传播开了他们的被征服者的⽂化。
对于全世界的历史学家来说,重要之点并不在于希腊城邦之间的
繁琐的战争,也不在于党派权势的卑鄙争夺,⽽在于当这些简短的插曲结束之后,⼈类所保存下来的记忆,——这正象是我们对于阿尔卑
斯⼭⼀幅辉煌⽇出景象的回忆,⽽⼭居者们却是搏⽃过了⼀场风雪交
加的⽇⼦那样。这些回忆逐渐消逝的时候,便在⼈们的⼼⽬⾥留下来
了某些晨光熹微⾥照耀得分外明媚的峰峦景⾊,并且始终保持着⼀种
知识,那就是乌云的背后仍然保存着光辉,⽽且随时可以显现出来。
在这⾥⾯最为重要的,在早期基督教时代是柏拉图,在中世纪教会时
期是亚⾥⼠多德;但是到了⽂艺复兴以后,当⼈们开始重视⾃由的时
候,他们却⾸先转向普鲁塔克。普鲁塔克深刻地影响了⼗⼋世纪的英
国和法国的⾃由主义者以及美国的缔造者们;他影响了德国浪漫主义
运动,并且主要的是以间接的路线继续影响着德国的思想⼀直到今
天。他的影响在某些⽅⾯是好的,在某些⽅⾯是坏的;⾄于有关莱库
格斯和斯巴达的叙述,则他的影响是坏的。他所讲的莱库格斯有很⼤
的重要性,我将对它做⼀个简短的叙述,甚⾄于不免有⼀些重复。
莱库格斯——普鲁塔克这样说——决⼼为斯巴达⽴法,于是就周
游各地以便研究各种不同的制度。他喜欢克⾥特的“⾮常明确⽽严厉
的”①法律,但是他不喜欢伊奥尼亚的法律,那些法律是“虚浮的、浅
薄的”。在埃及,他学到了把兵⼠和其他⼈民划分开来的好处,后来他
旅⾏归来,“就把它拿到斯巴达来实⾏:规定了商⼈、匠⼈和劳作者各
守其分,于是他就建⽴起⼀个⾼贵的国家”。他把⼟地平均分配给斯巴
达全体公民,为的是“把⼀切破产、嫉妒、贪婪和享受以及⼀切的富有
和贫困都驱逐出境”。他禁⽌⽤⾦银货币,只准以铁铸钱,其价值是如
此之低以致于“要积存价值⼗个⽶那①的款项,就会装满了整整⼀
窖”。他就⽤这种办法,扫除了“⼀切虚浮⽆益的学问”,因为没有那么
多的钱可以酬付给从事这些学问的⼈;⽽且他还⽤这⼀套法律使得⼀
切的对外贸易都成为不可能的事。修辞学家、妓院⽼板和珠宝商⼈都
不喜欢铁钱,于是就都躲开了斯巴达。然后他又规定全体公民都须在
⼀起吃饭,⼤家都吃⼀样的饭。
①在引普鲁塔克原⽂的时候,我⽤的是诺尔斯的译本。
①⽶那(mina)古希腊的货币单位。——中译本编者莱库格斯,也象别的改⾰者⼀样,认为⼉童教育是“⼀个变法者所
应该加以确定的最主要、最重⼤的事”;⽽且他也象⼀切以追求军事⼒
量为主要⽬的的⼈们⼀样地急于增加出⽣率。“少⼥们⾚⾝袒裸着在青
年男⼦的⾯前进⾏游戏、运动和跳舞,都是要引诱青年男⼦们去结
婚:他们并⾮象柏拉图所说的那样,是被⼏何学的推理所说服的,⽽
是由于男欢⼥悦地互相爱恋才结婚的”。习惯上,在最初⼏年⾥总是把
结婚当成⼀桩秘密的事情,“双⽅仍然在继续着炽热的恋爱,彼此的渴
慕与⽇俱新”——这⾄少是普鲁塔克的见解。他又解说道,⼀个⼈如果
年⽼但有着年轻的妻⼦,⽽他容许⾃⼰的妻⼦和别的青年男⼈⽣孩⼦
的话,这个⼈是不会被⼈想得很坏的。“⼀个正直的⼈爱上了别⼈的妻
⼦,这种事也是合法的。……他可以请求她的丈夫让他和她同床,使
他得以开垦这块丰富的⼟地,并且播下宁馨佳⼉的种⼦”。这⾥是决不
会有愚蠢不堪的嫉妒的,因为“莱库格斯不愿意让孩⼦属于任何私⼈所
有,孩⼦应该是属于公共的:由于这种原因,莱库格斯也愿意那些将
来要成为公民的⼈们并不是⼈⼈都可以⽣育的,⽽只有最正直的⼈才
能⽣育他们。”他继续解说道,这正是农夫对⾃⼰的家畜所采⽤的原
则。
⼀个孩⼦⽣下来之后,⽗亲就把他抱到家族长⽼的⾯前去加以检
查:如果孩⼦健康,就交还给⽗亲养育;如果孩⼦不健康,就把他抛
弃到深⽔潭⾥去。孩⼦们从⼀开始就受严格的锻炼,这在有些⽅⾯是
好的——例如不把孩⼦们裹在绷布⾥。到了七岁,男孩⼦就要离开家
庭安置到寄宿学校⾥,他们分成若⼲组,每组都选出⼀个懂事⽽勇敢
的孩⼦来发号施令。“⾄于学习,他们学的只是对他们有⽤的东西:其
余的时间他们便来学习怎样服从,怎样忍受痛苦,怎样担负劳动,怎
样在战⽃中克敌制胜”。他们⼤部分时间都⾚⾝裸体地在⼀起游戏;到
了⼗⼆岁以后,他们就不穿外⾐;他们经常是“肮脏又龌龊”的,除了
⼀年之中的某⼏天⽽外,他们从来都不洗澡。他们睡在草床上,到了
冬天他们就⽤绒花和草掺在⼀起。⼈们教导他们去偷东西,但如果被
捉到了是要受惩罚的,——不是因为偷窃,⽽是因为偷得太笨拙。同性爱,⽆论男性的或⼥性的,在斯巴达都是⼀种公认的习惯,
并且是对青春期男孩⼦的教育中的正式⼀部分。⼀个男孩⼦的情⼈可
以因这个男孩⼦的⾏为⽽有功或受过;普鲁塔克叙述过有⼀次⼀个男
孩⼦因为在战⽃中受了伤⽽喊叫起来,于是他的情⼈便因为这个男孩
⼦的怯懦⽽受到监禁。
⼀个斯巴达⼈,在他⼀⽣的任何阶段都是没有什么⾃由可⾔的。
他们的纪律和⽣活秩序就在他们完全成⼈以后,也还继续保持
着。任何⼈想要随⼼所欲地⽣活都是不合法的,他们在⾃⼰的城邦之
内就仿佛是在⼀座军营⾥,每个⼈都知道⾃⼰在这⾥所能被允许的⽣
活是什么,在⾃⼰的岗位上所必须做的事情又是什么。总之,他们都
有着这样⼀种⼼情,即他们⽣来不是为他们⾃⼰⽽服务的,⽽是为他
们的国家⽽服务的。……莱库格斯给他的城邦所带来的最美好、最幸
福的东西之⼀,就是他使他的公民们享有⼤量的休憩和闲暇,仅只禁
⽌他们不得从事任何卑鄙邪恶的勾当:⽽且他们也⽆须操⼼想要发财
致富,在那⼉财货是既⽆⽤也不被⼈重视的。因为有希洛特(这些都
是战争中的俘虏)为他们耕⽥,并且每年要向他们缴纳⼀定的租赋。
普鲁塔克继续说到⼀个故事,有⼀个雅典⼈因为游⼿好闲⽽受到
惩罚,有⼀个斯巴达⼈听见这件事情就叫起来说:“带我去看看这个⼈
吧,他因为⽣活得⾼贵,象⼀个君⼦,所以受了处罚”。
莱库格斯(普鲁塔克继续说):“是在这样地训练他的公民,从⽽
使他们既不会想要单独⽣活,也不可能单独⽣活,⽽是处于彼此结合
的⽣活状态;他们永远是⼤家集体地在⼀起,正好象是蜜蜂环绕着它
们的蜂王⼀样”。
斯巴达⼈不许出外旅⾏,外国⼈除因事⽽外,也不许进⼊斯巴
达,因为他们害怕外国的风尚会败坏拉西第蒙⼈的德⾏。
普鲁塔克提到,斯巴达⼈的法律允许他们随时可以任意屠杀他们
的希洛特;但是普鲁塔克却不相信可以把这样可恶的事情归咎于莱库
格斯。“因为我不能相信莱库格斯会创⽴或制订这样万恶的法律:因为
根据他在其他的⼀切⾏为⾥所经常表现的仁慈和正义,我想象他的性格是温存的、仁爱的”。除了这⼀件事情⽽外,普鲁塔克对于斯巴达的
宪法只有赞扬⽽毫⽆异词。
从下章中有关柏拉图对于⾃⼰的乌托邦的叙述⾥,斯巴达对于柏
拉图的影响是显⽽易见的;我们现在就要特别谈到柏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