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智者派和苏格拉底则将哲学的关注
点转到了对人类的研究。他们不去问“事
物的终极原则是什么”等一些关于宇宙的
大问题,而是提出一些与道德行为有着更
直接关系的问题。哲学由主要关注科学问
题转而关注基本的伦理问题,这一转向能
在下述事实中得到部分解释:前苏格拉底
哲学家们彼此之间并没有能达成任何一
种统一的宇宙概念。他们对自然提出了各
不相同的解释,这些解释彼此似乎无法调
和。例如,赫拉克利特说自然由多种实体
构成,所有事物都处于持续的变化过程
中。巴门尼德则持完全相反的观点,他论
证实在是单一的、静止的实体,是“一”,运
动和变化只是由事物的现象投射于我们
的感官而引起的幻觉。如果这些相互矛盾
的宇宙论在破解自然之谜时所遇到的巨
大困难产生的仅仅是人们的一种理智的
疲倦,那么哲学也许就会在这里止步不前
了。确实,关于事物终极原则的争论导致
了一种怀疑主义的倾向:人类理性是否有
能力发现自然的真理?但是这种怀疑主义
为哲学转向一个新方向提供了推动力,因
为怀疑主义自身成了被加以认真考虑的
主题。
哲学家们现在不再就各种自然理论
争论不休,他们现在想解决有关人类知识
的问题,问道:我们有没有可能发现普遍
的真理?各个种族和社群的文化差异使这
个问题越发显得突出。结果,关于真的问
题与关于善的问题深深地纠缠在了一起。
如果人们没有能力认识到任何普遍的真
理,那么还能够存在一个普遍的善的概念
吗?这场新争论的主要参与方是智者派和
苏格拉底。
2.1 智者派
在公元前5世纪前后,雅典出现了三个最为杰出的智者,他们是普罗泰戈拉、高尔吉亚
27 和塞拉西马柯。他们这群人或者是作为游历教师来到雅典的,或者是像埃利斯的希庇亚的
情况那样,作为使节来到雅典的。①他们给自己加上“智者”或者“有知识的人”的特别称号。
他们的文化背景各异:普罗泰戈拉来自色雷斯的阿布德拉,高尔吉亚来自南西西里岛的林
地尼,塞拉西马柯则来自卡尔亚冬。他们对雅典人的思想和习俗进行了一番新的审视,提出
了一些追根究底的问题。特别是,他们使雅典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观念和习俗是基于真理
①三人中高尔吉亚曾作为林地尼的使节在雅典发表演说,说服了雅典与林地尼结盟反对叙拉古,其余两人
为游历四方的教师;希庇亚则常代表埃利斯城邦出使雅典和其他城市,也是一个智者。——译者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25
还是仅仅基于惯常的行为方式。雅典人在希腊人与野蛮人之间,以及在主人与奴隶之间作
出的区分是有充足的根据还是仅仅基于偏见?智者们不仅居住在有着不同习俗的不同国
家,还通过对多种文化事实的观察而收集了大量的信息。他们对不同文化的广博知识使他
们怀疑获得任何让社会能借以对人们生活进行规范的绝对真理的可能性。他们迫使富有
思想的雅典人考虑希腊文化是建基于人为的规则(nomos)还是建基于自然(physis)。他们
令雅典人追问自己的宗教和道德规范是约定俗成的从而也是可变的,还是自然的从而也
是永恒的。毫无疑问,智者们为更加深入细致地思考人类本性开辟了道路——尤其是我们
如何获得知识以及我们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
智者派主要是一些有实际经验的人,他们尤其善于语法、写作和公开辩说。这些技能
使他们成了惟一有能力满足雅典社会中一种特殊社会需要的人。在执政官伯里克利(公元
前490年-公元前429年)的领导下,雅典旧有的贵族政体被民主制取代了。由于自由民可
以参与政治讨论并担任领导职务,人们的政治生活得到了强化。但是旧有的贵族教育体系
主要建基于家庭传统,无法使人们适应民主社会生活中的新情况。在宗教、语法领域以及
对诗歌的细致解释方面,还没有严格的理论训练。智者们进入这一文化真空,他们在教育
上的实践兴趣满足了这个迫切的需要。他们成为广受欢迎的讲师,是新式教育的主要提供
者。使他们特别受人追捧的首先是他们自称能教授修辞术——即令人信服地演说。在民主
的雅典,说服力对任何一个想要爬到领导层的人都是政治上所必需的。智者派就正好拥有
满足这一需要的技能。
智者派的声誉最初是很好的。他们为训练人们清晰有力地表述自己的思想而做了大
量工作。不具备演说技能的人们既不能有效地表述自己的思想,也不能发现对手在论证中
的错误,在公共集会上让他们互相争论就会把局面弄得一塌糊涂。但是修辞术有些像一把
刀,既可为善,也可作恶
用来切面包,或者用来杀人。一方面,那些拥有说服力的人可
以用这种力量影响听众的心理,使他们采纳一个好的想法。但另一方面,有说服力的演说
者可以使那些对他们有特殊好处却在道德上成问题的思想被广为接受。修辞术的运用从 28
令人赞许变为令人遗憾,这其中智者派所固有的怀疑主义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没有多
久,智者派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使他们受到了怀疑。没有人能够由于他们训练律师们为
讼案的每一方作辩护——一种被称作“背反论”(antilogic)的技术而批评他们,因为被告理
所当然地应该得到与原告控告他的陈词一样富有技巧的辩护。只要他们把说服的技术与
对真理的追求结合在一起,人们对智者派就不会有什么非议。但是由于他们把真理看作一
种相对的东西,最终他们受到了人们的指责,说他们教青年公民如何把无效的论据说成好
像有效,如何把不正义的事情说成好像公平合理。此外,他们有了这样的名声,把年轻人从
好端端的家庭带走,引导他们去从事要摧毁传统宗教与伦理观点的批判性分析。这样一
来,他们使年轻人对传统再无好感,而倒向一种玩世不恭的利己主义。令他们的名声更为026 西方哲学史
狼藉的是,他们的形象已经不同于早期哲学家那种不带任何经济考虑而从事哲学的公正
无偏的思想家形象。智者派为他们的教学索取费用,而且刻意找那些付得起费的有钱人来
教。苏格拉底曾在智者门下学习,可是因为穷,他只上得起他们提供的“短期课程”。这种收
费教学的行为使得柏拉图将他们讥为“销售灵魂食品的商人”。
普罗泰戈拉
在来到雅典的诸多智者当中,阿布德拉的普罗泰戈拉(约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20
年)是年纪最长的,在许多方面他也是最有影响的。他因下面的这一陈述而广为人知,“人
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就是说,每个个人是
他或她作出的所有判断的最终标准。这意味着任何我可能达到的关于事物的知识都受到
我作为人的能力的限制。普罗泰戈拉不考虑任何神学的探讨,他说,“关于神,我既不能认
识到他们是否存在,也不能认识到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因为阻碍我的认识的因素有很多:
问题的晦涩,人生的短暂。”普罗泰戈拉说,知识受到我们各种知觉的限制,这些知觉是因
人而异的。如果两个人观察同一个对象,他们的感觉会各不相同,因为每个人相对于这个
对象的位置不一样。与此相似,同一阵风吹向两个人,一个人会觉得凉,一个人则会觉得
暖。我们不能以简单的方式回答这阵风是不是凉的。它事实上的确对一个人是凉的,对另
一个人是暖的。因而,说一个人是所有事物的尺度就是说我们的知识被自己的知觉所限
制。如果在我们内部的某个东西使我们以与别人不同的方式知觉事物,那么就不存在什么
标准来检验是不是某个人的知觉是对的而另一个人的是错的。普罗泰戈拉认为,我们通过
自己各种各样的感官知觉到的对象必定具有不同的人各自知觉到的属于它们的所有属
性。由于这一原因,我们不可能发现一个事物的“真正”本质是什么;一个事物有多少感知
29 它的人就有多少特性。这样,我们就没有办法区分一个事物的现象和它的实在。基于这一
知识理论,我们不可能获得任何绝对的科学知识,因为不同的观察者之间存在着固有的差
异,这使我们每个人对事物的观察各不相同。普罗泰戈拉总结道,知识对每个人而言都是
相对的。
当普罗泰戈拉谈到伦理学时,他认为道德判断也是相对的。他乐意承认法律观念反映
了存在于每一种文化中的想在所有人中建立道德秩序的普遍愿望。但是,他拒绝承认存在
着任何适合于所有人类行为的统一的、所有人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现的自然法律。他区分
了自然和习俗,他说法律和道德规范不是基于自然,而是基于习俗。每个社会都有它自己
的法律和道德规则,没有什么方法来断定这个社会的法律和道德规范的对错。但是普罗泰
戈拉没有将这一道德相对主义推到极端,他并不认为每个个人都能够仅凭自己就断定对
他或她而言什么是道德。相反,他持一种保守的观点,认为城邦制定法律,而每个人应该接
受它们,因为这些法律是能够制定出的最好的法律。其他的社群或许有不同的法律,这个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27
城邦里的个人或许想到不同的法律,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并不是说它们就是更好的法
律:它们只不过是不同的法律而已。因而,为了社会和平有序,人们应该尊重和支持自己的
传统精心发展出的习俗、法律和道德规范。在宗教问题上,普罗泰戈拉持类似的观点:我们
不能确定地知道诸神的存在及其本质,不过这并不妨碍我们对神的崇拜。普罗泰戈拉相对
主义有趣的结果是他保守的结论,年轻人应该被教育接受和支持自己的社会的传统,这不
是因为此传统是正确的,而是因为它使一个稳定的社会成为可能。尽管如此,毫无疑问,普
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严重地打击了人们对有可能发现真知的信心。他的怀疑主义招致了
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严厉批评。
高尔吉亚
高尔吉亚(公元前5世纪后期)于公元前427年作为使节从他的母邦利昂提尼来到雅
典。他对真理所持的观点如此极端,以至最终他放弃了哲学,而转向了修辞术的实践与教
学。他的极端观点不同于普罗泰戈拉的观点,因为普罗泰戈拉说,相对于不同的观众,一切
都是真的;而高尔吉亚则拒绝承认任何真理的存在。高尔吉亚极其繁琐地运用埃利亚哲学
家巴门尼德和芝诺所使用的推理类型,提出了一系列非同寻常的观点:(1)无物存在,(2)
如果有某物存在,它也无法被认识,(3)即使它可以被认识,也不能被传达。以第三个观点
为例,他论证说,我们用语言进行交流,但是语言只是符号或标记,符号与它所代表的事物
是绝不相同的。因此,知识就不能被传达。通过这种推理,高尔吉亚认为他能够证明上述全
部的观点,至少他的推理与和他意见相左者的推理一样严密。他确信不存在任何可靠的知 30
识,当然也不存在任何真理。
高尔吉亚放弃哲学之后转向了修辞学,他试图将之作为说服的技术加以完善。在修辞
学和说服术的这种结合中,传统认为他运用心理学和暗示的力量发展了欺骗术。先前他已
经得出结论说,没有任何真理,所以他也就很乐意把这种说服的技术用于他选择的不管什
么实际目的上了。
塞拉西马柯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Republic)中,塞拉西马柯被刻画为智者,他断言不正义比正义
的生活更可取。他并不把不正义看成性格的缺陷。相反,塞拉西马柯将不正义的人看作在
性格和智力上更优越的人。他说,事实上,不正义不只是在小偷这种可怜的水平上令人“获
利”(虽然在这里也会有利可图),而且尤其对那些将不正义推行到登峰造极之境的人有
利,并使他们成为城邦或国家的首领。只有傻子才追求正义,正义只能导致软弱。塞拉西马
柯主张,人们应该以一种事实上是毫无顾忌地自作主张的方式去肆意追求他们自己的利
益。他将正义看作较强者的利益,他相信“有力即有理”。他说,法律是由统治集团为了自己028 西方哲学史
的利益而制定的,这些法律规定了什么是正确的。所有的国家都一样,“正当”的观念意味
着同一个东西,因为“正当”仅仅是以权力建立起来的,反映了把持权力的集团的利益。所
以,塞拉西马柯说,“合理的结论就是‘正当’的东西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都是更强大的
集团的利益。”
这里有一个从道德到权力的还原。这是智者派的怀疑主义不可避免的结果,这种怀疑
主义使得他们对真理和伦理抱有相对主义的态度。而揭示智者派的逻辑矛盾,重建某种真
理概念,为道德判断建立某种牢固的基础,这些就是苏格拉底主要考虑的问题了。
2.2 苏格拉底
许多雅典人误把苏格拉底看作智者,事实上苏格拉底是智者派最尖锐的批判者之一。
苏格拉底之所以被人们混同于智者,部分地是因为他对任何主题的不带感情的分析——
智者们也运用了这一技术。然而在苏格拉底与智者派之间存在着一个根本的差异。智者派
挖空心思钻牛角尖,以表明对于一个问题的任何一面都可以作出同样好的论证。他们是怀
疑主义者,不相信有任何确定的或可靠的知识。此外,他们还得出结论说,既然所有知识都
是相对的,那么道德标准也是相对的。相反,苏格拉底坚持不懈地进行论辩却是怀着不同
31 的动机。他坚定地追求真理,认为自己的任务就是为确定的知识寻找基础。他也试图发现
善的生活的基础。苏格拉底在履行自己的使命时,发明了一种达到真理的方法:他将知和
行联系起来,所以认识善就是行善。在这个意义上,“知识就是美德”。所以,与智者派不同,
苏格拉底致力于进行讨论,不是为了破坏真理,也不是要为律师和政客们提供实用技巧,
而是为了获得对真理和善的实质性概念。
苏格拉底的生平
苏格拉底于公元前470年出生在雅典。历史上很少有某时某地像此时的雅典这样出
现了如此众多的天才人物。这个时候,剧作家埃斯库罗斯已经完成了他的几部戏剧杰作。
欧里庇得斯和索福克勒斯这两位剧作家此时还是小孩子,他们以后将要创作的伟大悲剧
苏格拉底很有可能是到剧场看过的。这时伯里克利还是个年轻小伙,他将会开创一个政治
民主、艺术繁荣的伟大时代。苏格拉底有可能看过帕特农神庙和菲狄亚斯①的雕塑,它们就
是完成于他生活的那个年代的。这个时候,波斯已经被打败,雅典已经成为海上霸主,基本
上控制了爱琴海。雅典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和辉煌。虽然苏格拉底成长于一个黄金时
代,但在垂暮之年,他目睹了雅典在战争中的失败,而他自己的生命也在狱中结束。公元前
①菲狄亚斯(Phidias,约公元前490年-公元前432年),古希腊伟大的雕塑家。——译者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29
399年,也就是苏格拉底71岁时,他遵从法庭对他的判决喝下了毒药。
苏格拉底没有写下文字作品。我们所知道的关于他的绝大部分事情都是由他的三个
著名的年轻的同代人记载下来的,他们是阿里斯托芬、色诺芬以及三人中最重要的一
位——柏拉图。从这些资料里看,苏格拉底天资过人,不仅思维严谨超乎群伦,为人也热情
友善,秉性幽默。他体格健壮,颇能吃苦耐劳。阿里斯托芬在他的喜剧《云》里把苏格拉底描
绘得像一只自负的水鸟,取笑他转眼珠的习惯,俏皮地提到他的“学徒们”及“思想的作
坊”。而色诺芬所描绘的则是一位忠诚的战士,他充满激情地探讨着道德的要求,对那些想
在他这里得到指点的年轻人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柏拉图肯定了对苏格拉底的这个总
的写照,并进一步把苏格拉底描绘为一个有着深沉的使命感和绝对的道德纯洁性的人。在
《会饮篇》中,柏拉图讲述了一位美少年阿尔西比亚德斯是如何希望赢得苏格拉底的爱情
的,他想方设法要和苏格拉底单独相处。但是,阿尔西比亚德斯说,“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
种情况;他只愿意用他通常的方式和我交谈,和我呆了一整个白天后,他就会离开我,自顾
自走了。”苏格拉底在从军征战时比其他任何人都更能忍饥挨饿。其他人都“小心翼翼地”
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用“毡子加羊毛”裹在鞋子外面,以抵御冬日的严寒。而苏格拉底,阿
尔西比亚德斯说,“就穿着他平常穿的一件外套在那样的天气里出门,他光着脚在冰面上
行走比我们穿着鞋走还要轻快。”
苏格拉底的注意力能长时间地高度集中。在一次战役中,他曾经站着沉思了一天一 32
夜,“直到黎明来临,太阳升起;在向着太阳做了一次祷告之后,他才走开”。他经常从一个
神秘的“声音”那里获得信息或警告,他称这个声音为自己的灵异(daimon)。虽然这种“超自
然的”征兆从小就侵扰着他的思想,但对此最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苏格拉底具有“宗教梦幻
式”的气质,尤其是具有对人类行为的道德品质的敏感,正是这些道德品质赋予生活以价
值。他对早期希腊哲学家们的自然科学必定是非常熟悉的,虽然在柏拉图的《申辩篇》中,
他说过,“事情的真相就是如此,雅典人、我与对自然的思索没有任何关系。”对他而言,这
样的思索已经让位于那些更紧迫的问题,即人的本性、真理和善。一个决定性的事件确认
了苏格拉底的使命是做一个道德哲学家,这就是德尔斐神庙的神谕。故事是这样的,一个
名叫凯勒丰的虔信宗教的青年到德尔斐附近的阿波罗神庙去问,这世上是否还有人比苏
格拉底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苏格拉底认为这个回答的意思是,他之所以是最聪明
的,是因为他意识到并且承认自己的无知。苏格拉底就是以这样的态度开始了他对不可动
摇的真理和智慧的探求。
作为哲学家的苏格拉底
由于苏格拉底自己没有留下文字作品,究竟哪些哲学思想可以确认是他的,现在还是
有争议的。关于他的思想,我们所拥有的最全面丰富的资料来源是柏拉图的《对话集》,他030 西方哲学史
是这些对话中的主角。但是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一个问题是,这里柏拉图所描绘的是苏格
拉底确实教导过的东西,还是在假托苏格拉底的形象来表达他自己的思想。有些人认为柏
拉图《对话集》中的苏格拉底就是历史上的那个苏格拉底。这将意味着这些对话中包含的
创造性的哲学工作全都要归功于苏格拉底。要是这样看的话,柏拉图就不过是发明了一种
文学体裁,使苏格拉底的思想能够保存下来并得到详尽阐述、准确表达和文字上的润色。
可是,亚里士多德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哲学贡献作出了区分。亚里士多德将“归纳论证和
普遍定义”归功于苏格拉底,而将理念论——普遍的原型独立于特殊事物而存在,特殊事物
只是它们的具体化——的提出归功于柏拉图。其实,争论就在于是苏格拉底还是柏拉图提
出了理念论。因为亚里士多德自己对这个问题特别感兴趣,在学园里已经和柏拉图对之进
行过详尽的讨论,因此似乎有理由认为他对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的区分是准确的。同
时,柏拉图的一些早期对话似乎体现了苏格拉底自己的思想,比如《申辩篇》、《欧绪弗洛
篇》。因此,对此问题最合理的解决方法就是把两种观点各采纳一部分。这样我们就可以认
为,柏拉图早期的很多对话都是对苏格拉底哲学活动的描述,而柏拉图后期的对话则主要
33 代表了他自己的哲学发展,包括系统地提出具有形而上意义的理念论。在这个基础上,我们
就应当把苏格拉底看作是一个原创性的哲学家,他提出了一种新方法来进行理智的探究。
要想成功地克服智者派的相对主义和怀疑主义,苏格拉底就必须为知识的大厦找到
一个稳固的基础。苏格拉底在人之中,而不是在外部世界的种种事实中,发现了这个稳固
的基础。苏格拉底说,内在生活是一种独特活动即认知活动发生的场所,这一活动导致实
践活动,也就是行为。为了描述这一活动,苏格拉底提出了灵魂或心灵(psyche)的概念。对
他而言,灵魂不是任何特殊的官能,也不是任何一种特别的实体。相反,它是理智和性格的
能力;它是一个人有意识的人格。苏格拉底进一步表述了他的灵魂概念的意义,灵魂是在
“我们之中的,我们由于它而被断定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是好的还是坏的”。通过这样的
描述,苏格拉底是把灵魂等同于理智和性格的正常能力,而不是什么幽灵般的实体。灵魂
是人格的结构。虽然苏格拉底很难确切地描述灵魂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确信灵魂的活动
乃是去认识和影响甚至指引和支配一个人的日常行为。虽然对苏格拉底而言灵魂不是一
个事物(thing),他还是可以说,我们最应该关心的就是去照料我们的灵魂,“使灵魂尽可能
地善”。当我们理解了事实与幻想的区别从而将我们的思想建基于对人类生活的真实状况
的知识上时,我们就最好地照料了我们的灵魂。由于获得了这样的知识,那些在思想中照
料好了自己灵魂的人也将根据他们对真实的道德价值的知识而采取相应的行动。简而言
之,苏格拉底主要关注的是善的生活,而不是纯粹的沉思。
对苏格拉底而言,这种灵魂概念的要点涉及到我们对一些词语的意义的清醒意识。认
识到一些事物与另一些事物相矛盾——比如,正义不能意味着伤害别人——就是一个典
型的例子,灵魂仅仅通过运用自己的认知能力就可以发现它。因而当我们在行动中违抗这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31
种知识的时侯——例如当我们伤害一个人而同时又十分清楚这一行为违背了我们关于正
义的知识的时候——就会破坏我们自己作为人的本性。苏格拉底确信人可以获得可靠的
知识,而且只有这样的知识才能成为道德的正当基础。因而他的首要任务就是为他自己和
他的追随者澄清一个人是如何得到可靠的知识的。
苏格拉底的知识理论:思想的助产术
苏格拉底确信,得到可靠知识的最可靠的方法就是通过受到规训的对话,这种对话所
起的作用就像一名思想的助产士。他称这个方法为辩证法(dialectic),它看来非常简单,实
则不然。不管面对什么问题,这方法总是先讨论它的最显而易见的方面。在对话的过程中,
交谈的各方将不得不澄清他们的观点,最终的结论将是一个意义清晰的陈述。虽然这套方 34
法表面上看很简单,但当苏格拉底将之运用到别人身上时,不管是谁,不久都会感受到它
那极其严密的力量,也会因苏格拉底的讽刺而感到难堪。柏拉图的早期对话就展示了这种
方法,苏格拉底假装对某个主题一无所知,然后设法从其他人的言谈中抽引出他们关于这
一主题所能有的最完满的知识。他认为通过对不全面或不确切的思想进行一步步的修正,
就可以诱导任何人得出真理。他常常揭示出潜藏在对方观点之下的矛盾——这种技术被
称作“问答法”(elenchus)——从而迫使那人放弃自己误入歧途的观点。如果有些东西是人
类的心灵所认识不了的,苏格拉底也要把这点论证出来。因此,他相信,没有经过仔细审视
的观念是不值得拥有的,正如没有经过仔细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一样。有些对话的结
尾没有结论,因为苏格拉底关心的不是提出一套教条式的思想强加给他的听众,而是引导
他们去经历一个有条不紊的思想过程。
我们在柏拉图写的对话《欧绪弗洛篇》中发现了苏格拉底方法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对
话发生在阿卡翁国王的宫邸前,苏格拉底等在那里想看看是谁指控他不虔敬,这可是一项
死罪。年轻的欧绪弗洛赶到那里向他解释说,他想指控自己的父亲不虔敬。苏格拉底带着
强烈的讽刺口吻说,有幸碰见欧绪弗洛真是让他不胜欣慰,因为欧绪弗洛指控他父亲的罪
名和苏格拉底面临的指控是一样的。苏格拉底语带讥诮地对欧绪弗洛说,“不是每个人都
能找到充分的理由像你现在这样行事;只有拥有极高智慧的人才能。”①一个人只有确切地
知道不虔敬是什么意思,才能指控别人犯有这么严重的一宗罪。而指控自己的父亲犯有这
项罪行将只能确证指控者知道他在谈论什么。苏格拉底表示对不虔敬的含义一无所知,他
要欧绪弗洛解释它的意思,因为欧绪弗洛就是以这个罪名指控他的父亲的。
欧绪弗洛作出了回答,他将虔敬定义为“起诉犯罪的人”,而不虔敬就是不起诉他。苏
①到此为止,苏格拉底在与欧绪弗洛的谈话中尚无讽刺意味,只是当欧绪弗洛提出他是出于对诸神的“虔
敬”以后,苏格拉底才采用了讽刺手法追问什么是真正的虔敬。作者在此的理解似有偏差。——译者032 西方哲学史
格拉底对此回答说,“我没有要你从无数虔敬的行为中举出一两样来;我是要你告诉我虔
敬的概念是什么,正是它使得一切虔敬的行为成为虔敬的。”由于他的第一个定义并不令
人满意,欧绪弗洛再次尝试说,“凡是令诸神喜悦的就是虔敬的”。但是苏格拉底指出,诸神
也相互争吵,这表明诸神之间对于什么是更好的和什么是更糟的意见不一。因而,同一个
行动可能令一些神感到喜悦却并不令另一些神喜悦。所以欧绪弗洛的第二个定义也不充
分。欧绪弗洛试图修正,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定义,“虔敬就是诸神全都喜爱的,而不虔敬就
是诸神全都痛恨的”。但是苏格拉底问,“诸神是因为一个行动是虔敬的而喜爱它,还是因
为诸神喜欢这个行动它才是虔敬的?”简而言之,虔敬的本质是什么?欧绪弗洛再次尝试
说,虔敬乃是“正义的一部分,它与对诸神给予其应得的侍奉有关”。苏格拉底再次问,诸神
应得的侍奉是怎样的,以迫使欧绪弗洛作出一个更加清晰的定义。这个时候,欧绪弗洛已
35 经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犹疑不定之中,苏格拉底告诉他,“你不能起诉你年迈的父亲……除
非你确切地知道什么是虔敬和不虔敬。”当苏格拉底迫使他再一次作出一个更清晰的定义
时,欧绪弗洛回答说,“下次吧……苏格拉底。我现在很忙,我得走了。”
这篇对话对于有关虔敬的话题没有得出结论。但它是苏格拉底辩证方法的一个生动
例子,是他关于哲学生活的概念的一个写照。特别是它表现出了苏格拉底对定义的独特关
注,定义乃是清晰思想的工具。
定义的重要性 苏格拉底求知方法的再清楚不过的体现是在他寻求定义的过程中。
也正是通过对定义的强调,他对智者派进行了最有决定意义的反驳:名词术语都有确定的
意义,这就从根本上动摇了相对主义。对他来说,一个定义是一个清晰而确定的概念。苏格
拉底深刻地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虽然特殊的事件或事物在某些方面变化或消逝着,它们
里面却有某种东西是同一的,从不变化,从不消逝。这就是它们的定义、它们的本性。当苏
格拉底追问“那使得一切虔敬的行为成为虔敬的虔敬概念”时,他想要欧绪弗洛给出的就
是这个永恒的意义。苏格拉底以一种相似的方法寻求正义的概念,由于它,一个行为才成
为正义的;寻求美的概念,由于它,特殊的事物才可以被称作美的;寻求善的概念,由于它,
我们才认为一个人的行动是善的。例如,没有什么特殊的事物是完全地美的;它之所以美
只是因为它分有了更大的美的概念。此外,当一个美的事物消逝了,美的概念却依然存在。
苏格拉底所看重的是我们对一般观念而不仅仅是特殊事物的思考能力。
他认为无论我们思考什么东西,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在思考着两种不同的对象。一朵
美的花首先是这一朵特殊的花,同时它又是美的一般或普遍意义的一个例子或分有者。对
苏格拉底而言,定义包含一个过程,通过这一过程我们的心灵能够区分思想的这两种对
象,即特殊(这一个特殊的花朵)和一般或普遍(美的概念,这朵花由于分有了它才是美
的)。如果苏格拉底问,“什么是一朵美的花?”或者“什么是一个虔诚的行动?”他一定不会
满足于你向他指出这朵花或这个行动。因为虽然美以某种方式与一个特定的事物相关联,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33
但这个事物既不等于也没有穷尽美的概念。此外,虽然各种美的事物互不相同,但不论它
们是花还是人,它们都被称作美的,这是因为它们不管彼此有何差别,都一样分有使它们
被称为美的那种要素。只有通过严格的定义过程,我们才能最终把握一个特殊的事物(这
一朵美的花)和一个普遍的观念(美或美的)之间的区别。定义的过程,正如苏格拉底所展
示的,是一个达到清晰确定的概念的过程。
运用这种定义的方法,苏格拉底表明了真知识不仅仅是简单地考察事实,知识相关于
我们在事实中发现那些永恒要素的能力,这些要素在这些事实消逝之后也依然存在。玫瑰 36
花凋谢了,美依然存在。对心灵来说,一个不完美的三角形暗示了那个三角形(的概念)①,
不完美的圆则被看作近似于那个完美的圆(的概念),完美的圆的定义产生了清晰确定的
圆的概念。事实可以产生许多不同的观念,因为没有两朵花是相同的。同样也没有两个人
或两种文化是相同的。如果我们将我们的知识仅仅限于罗列未经解释的事实,我们的结论
将是所有的事物都各不相同,不存在普遍的相似之处。智者派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搜集其
他文化的一些事实,然后论证说,有关正义和善的所有观念都是相对的。但是苏格拉底不
愿接受这个结论。在他看来,人们之间事实上的差异——例如他们的身高、体力和智力的
差异——并没有抹杀他们都是人这个同样确定的事实。他通过定义的过程,透过具体的人
显而易见的实际差异,发现了是什么东西使每个人尽管有这些差异,却仍然是一个人。他
的清晰的人的概念为他对人的思考提供了一个牢靠的基础。与此相似,虽然存在着文化上
的差异,存在着实际的法律和道德规则上的差异,苏格拉底认为,法律、正义和善的概念依
然可以像人的概念一样被严格地定义。面对我们周围变异的事实,苏格拉底并不认为我们
周围的多样性的事实一定会导向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相反地,他相信,只要我们运用分
析和定义的方法,这些事实就能够产生出清晰而确定的概念。
于是苏格拉底相信,在事实世界的后面,在事物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可以发现的秩
序。这使得他在哲学中引入了一种考察宇宙万物的方法,即对事物的一种目的论的概
念——它认为每个事物都有一个功能或目标,都朝向善。例如,说一个人有一个可定义的
本质,也就是说有某种行为是适合于他或她的本质的。如果人是理性的存在者,那么理性
地行动就是适合于他的本质的行为。这差不多也就等于说人们应该理性地行动。通过发现
每个事物的本性,苏格拉底相信他也可以在事物中发现可理解的秩序。从这个观点看,事
物不仅有它自己特殊的本质和功能,而且这些功能在所有事物的整体安排中还有某种另
外的目的。宇宙中存在着许多种事物,这不是由于偶然的混合,而是每个事物都各尽其职,
所有的事物共同构成了有序的宇宙。很明显,苏格拉底可以区分出两个层次的知识,一个
①原文是“the Triange”、“the Circle”,英文可以把一个具体名词字首大写,表示抽象的普遍概念。这里就是指
三角形的概念和圆的概念。——译者034 西方哲学史
层次是基于对事实的观察(inspection),另一个层次则是基于对事实的解释(interpretation)。
换言之,一个是基于特殊的事物,一个是基于一般的或普遍的概念。
在话语中总是使用诸如美、直线、三角形、人等普遍概念,这个事实表明它们的使用实
际上存在着某种实在的基础。重要的是,这些普遍的概念是否是指某种像特殊的世界那样
存在着的实在?如果约翰这个词是指存在于一个特定地方的一个人,那么人这个概念是否
也指存在于某处的实在?苏格拉底是否处理了这个普遍意义上的形而上学问题,这得看我
37 们认为是柏拉图还是苏格拉底是理念论的创立者。柏拉图确确实实教导说,这些概念化的
理念是最实在的存在者,它们独立于我们看到的特殊事物而存在,特殊事物只是分有了这
些理念。亚里士多德则拒斥主张理念单独存在的理论,他论证说,某种意义上普遍的形式
只存在于我们经验到的实际事物之中。他也表明,苏格拉底并没有把这些理念和事物“分离
开来”。即使苏格拉底不是见于柏拉图对话中的理念论的创立者,隐藏于可见世界背后的
可理解秩序观念,却依然是由他创建的。
苏格拉底的道德思想
对苏格拉底而言,知识和德性是同一个东西。如果德性与“使灵魂尽可能地善”有关,
那么我们首先就有必要知道什么使灵魂善。因此善和知识密切相关。但是苏格拉底对于道
德所说的不只于此。他实际上将善与知识等同起来,他说,认识善就是行善,知识就是德
性。通过将知识和德性等同起来,苏格拉底也就认为恶行或恶乃是缺乏知识。正如知识就
是德性,恶行也就是无知。这个推理的结论使苏格拉底确信没有人会作恶无度或者明知故
犯地行恶。他说,做错事总是不自觉的,是无知的结果。
把德性与知识、恶行与无知分别划上等号,这似乎有悖于我们关于人的最基本的经
验。常识告诉我们,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即使我们知道一个行为错了,我们还是会拼命去
做,因此我们是故意而自愿地做错事的。苏格拉底承认我们会做坏事。但是他不认为人们
是明知故犯。苏格拉底说,当人们做坏事时,他们总是以为这些事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
当苏格拉底把德性和知识等同起来时,他头脑中考虑的德性概念有着特殊的含义。对
他而言,德性意味着履行一个人的功能。作为一个理性的存在者,一个人的功能就是理性
地行事。同时,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为其灵魂追求幸福或好的生活。这一内在的好的生活,
“使灵魂尽可能地善”,只有通过某种合适的行为方式才能达到。因为我们有着对幸福的渴
求,我们就会对我们的行动有所选择,希望它们能带来幸福。哪种行动或者什么行为可以
带来幸福?苏格拉底认识到,有些行动表面上带来了幸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此我们常
常选择那些本身很成问题的行动,却以为它们可以带来幸福。小偷或许知道偷窃本身是错
误的,但是他们依然行窃,希望以此获得幸福。与之类似,我们追求权力、肉体愉悦和财富,
以为它们是成功和幸福的标志,却混淆了幸福的真正基础。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35
不管怎么说,把恶行和无知等同其实并不是那么违背常识的,因为苏格拉底所说的无
知是对一个行动产生幸福的能力的无知,而不是对行动自身的无知。这是对一个人的灵魂 38
的无知,即不知道怎么办才可以“使灵魂尽可能地善”。因此过错就是对某些行为不确切的
估计造成的后果。这种不确切的预期以为某些事物或愉悦能带来幸福。因而,过错之所以
是无知的产物,就是因为人们在做错事的时候指望它会产生其产生不了的结果。无知即在
于看不到某些行为并不能产生幸福。要有对人类本性的真知识,才能知道什么才是幸福所
必需的。还要有对事物和行为类型的真知识,才能知道它们是否能实现人们对幸福的要
求。这就要求我们的知识能够区分:什么东西表面看上去能带来幸福,什么东西确实能带
来幸福。
所以,说恶行是无知,是不自愿的,就是说没有人会故意选择损害、破坏或者毁灭自己
的人性。甚至当我们选择痛苦时,我们也是希望这种痛苦能够带来德性,实现我们人的本
性——这个本性追求着它自己的好的生活。我们总是认为我们的所作所为是正当的。但是
我们的行为是否正当则依赖于它们是否与真的人性相和谐,而这是一个真知的问题。此
外,因为苏格拉底相信人性的基本结构是恒常的,所以他相信有德性的行为也是恒常的。
这就是他得以克服智者派的怀疑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基础。苏格拉底为道德哲学所设定的
方向,是道德哲学在整个西方文明史中一直遵循的。他的思想得到了柏拉图、亚里士多德
和基督教神学家们的修正,但它依然是理智和道德方面万变不离其宗的主导性传统。
苏格拉底的审判和死亡
苏格拉底确信我们最该关心的就是照料我们的灵魂,所以他把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
用在审视他自己的生活和其他雅典人的生活和思想上。当雅典在伯里克利统治下是一个
稳定而强大的民主社会时,苏格拉底可以履行他作为一只“牛虻”的使命而没有招致严重
的反对。他不留情面地在人们无序的行为之下追寻稳定恒常的道德秩序。这一追寻要么令
人愤怒,要么令人愉快,这也为他带来从事于悖论的智者这个名声。更糟糕的是,人们认为
他的思想太没有拘束,对于那些雅典人认为不容置疑的敏感问题也进行追问。然而,在雅
典经济和军事上还强大的时候,苏格拉底还是可以随其所好去进行追问而不受惩罚。但
是,随着雅典的社会大势走向危机和挫折,苏格拉底就再也不能免于受到追究了。他在上
层社会的年轻人中发展辩证技能的努力——尤其是对道德习俗、宗教和政治行为的刨根
问底的技巧——已经引起了人们的疑虑。但是直到雅典与斯巴达交战期间,他的行为才终
于被认为是具有明显的、迫在眉睫的危险性的。
与这场战争有关的一系列的事件最终导致了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和处死。其中之一是 39
阿尔西比亚德斯的叛国行为,他是苏格拉底的学生。阿尔西比亚德斯的确去了斯巴达并在
对雅典的作战中为斯巴达人提出了颇有价值的建议。这就难免让许多雅典人认为苏格拉036 西方哲学史
底在某种程度上应该为阿尔西比亚德斯的行为负责。此外,苏格拉底发现自己与五百人会
议分歧严重,他是其中的一个成员。他们面临的问题是有8位军事指挥官被指控在亚吉努
撒群岛附近的一次海战中玩忽职守。雅典军队虽然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但是他们也付出
了高昂的代价,损失了25艘战舰和 4000名士兵。8位卷入这场损失惨重的战役的将领被
要求受审判。但是,五百人会议不是一个一个地确定每一位将军的罪责,而是被命令一次
性投票表决这8个人全体是否有罪。起先会议抵制这一动议,认为它违反了正常的法律程
序。但是当检举人威胁说除了将军们还要起诉会议成员时,就只有苏格拉底还坚持原来的
意见,其他会议成员都屈服了。将军们后来被认定有罪,其中已经被监禁起来的6人被立
即执行了死刑。这些事件发生在公元前406年。在公元前404年,随着雅典的衰落,苏格拉
底再一次发现他面临着强大的反对势力。在斯巴达胜利者的压力下,雅典成立了一个30
人团为雅典的新政府起草法律。但是这个30人团很快蜕变成一个横暴的寡头统治集团,
他们专断地迫害以前拥护伯里克利民主秩序的人,为自己聚敛财富。仅仅过了一年,这个
寡头集团就被暴力推翻了,雅典重新建立起了民主秩序。但是很不幸,被推翻的寡头集团
里有一些人是苏格拉底的好友,尤其是克里提亚斯和查米德斯。这是他又一次因株连而获
罪,如同在先前阿尔西比亚德斯的案件中他因为是叛徒的老师而被判入狱一样。到这个时
候,人们对苏格拉底的愤怒已经发展到对他的不信任。大概在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
控受审,据第欧根尼·拉尔修记载,他被指控的罪名是:“(1)对于城邦所崇拜的神不虔敬,
而是引入新的陌生的宗教惯例;(2)更有甚者,腐蚀青年。指控者要求判处苏格拉底死刑。”
苏格拉底听到对他的指控后本来可以选择自愿流放。但是他依然留在雅典,在法庭上
为自己辩护。法庭的陪审团由大约500人组成。柏拉图的《申辩篇》记载了苏格拉底为自己
的辩护,这是对他理智能力的光辉证明。它有力地揭露了原告们的动机和他们指控根据的
不充分。他强调自己对雅典的毕生忠诚,他提到了他的军旅生涯和在审判将领们的事件中
对法律程序的维护。他的辩护是强有力论证的典范,完全建立在引用事实和要求讲理的基
础上。当他被判有罪时,他还有机会提议给自己定什么刑。苏格拉底不但坚信自己无罪,而
40 且坚信他这样的生活和教导对雅典是有价值的,他提议雅典人应该让他得到应得的奖赏。
苏格拉底把他自己和“在奥林匹克比赛中赛马、赛车夺冠的人”作了比较,他说,“这样的人
只是让你们表面上快乐,而我是令你们真正地快乐。”因此他说,他的奖赏应该是“由城邦
出钱在名人院里奉养他”,这个礼遇是只有声名显赫的雅典人、将军、奥林匹克冠军和其他
杰出人士才能荣享的。陪审团在他的傲慢面前颜面扫地,最后判处他死刑。
最后,他的朋友们试图提供机会让他越狱逃跑,但是苏格拉底坚决不从。正如他拒绝
在陪审团面前提及他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来打动他们一样,现在他也没有为他的学生
克里托的恳求所动,克里托曾说,他不想自己也得想想他的孩子们。他如何能够收回他曾
经教导别人的东西,抛弃自己对真理永远忠贞不渝的信念?苏格拉底相信,逃跑就是违抗第二章 智者派苏格拉底 037
并损害雅典和雅典的法制,那将是在追求一个错误的目标。法律对他的审判和死刑并无责
任;有责任的是那些误入歧途的原告们,是阿尼图斯和美勒托,是他们犯了错误。因此,他
服从法庭对他的判决,以此证明他对法制的尊重。
柏拉图在他的《斐多篇》中描绘了苏格拉底喝下毒药后的最后时刻,“苏格拉底摸了一
下自己,说等药力抵达心脏,他就完了。他已经开始变冷……说出了最后的话,‘克里托,我
还欠阿斯克勒比俄斯①一只公鸡;千万别忘了替我还上’……这就是我们这位朋友的结局,
我认为他是他的时代所有人中最优秀、最睿智、最公正的人。”
①希腊神话中的医神。——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