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
中世纪晚期的重大历史事件是15世纪发端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
和16世纪席卷欧洲各国的宗教改革运动。这一时期的文化交织在经济、政
治和宗教的矛盾与斗争之中。随着公教会权威的跌落,经院神学与哲学在
意识形态中失去了统治地位。正如13 世纪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传播造成了
经院哲学的繁荣,15世纪以更大规模传入的古希腊文化促成了文艺、语言
学、科学、哲学和神学的新发展。文化上出现了新旧并行或交替的局面:人
文科学与神学、古代哲学与经院哲学、柏拉图主义与亚里士多德主义、个人
主义与权威主义、批判精神与教条主义、理性与信仰、经验科学和自然哲学、
科学与伪科学,相互撞击与混淆,表现出过渡时期文化的特征。过渡时期哲
学与其他学科和文化形态之间的界线并不十分明显,它从属于一般的文化
思潮和学术理论倾向。15 和16世纪的社会文化思潮可以被归结为五类:
人文主义、古代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自然科学精神和传统的经院学术。布
克哈特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一书中把这一时期的成果概括为
“人的发现和世界的发现”这两大主题。① 宽泛地说,这两大发现是文艺复
兴时期一切哲学思想的主题。
第一节 人的发现
人文主义的巨擘或为文学家,或为艺术家。前者如但丁、彼得拉克、拉
伯雷、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后者如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拉斐尔。他们的
文学观、艺术观和道德观传播了与经院哲学不同的价值观念。人文主义的
① 参阅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何新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280—302 页。
西方哲学简史 184思想家则从哲学和神学的角度论证了人的崇高价值。在他们的笔下,人不
再是匍匐在上帝之下的可怜的被造物,而是上帝创造的杰作,世间最可宝贵
的生灵。人文主义者发现的人的价值包括尊严、才能和自由。
人的尊严
教皇英诺森三世在《论人类悲惨状况》的文告中强调人是值得怜悯的
悲惨动物,他承认自己没有涉及人的尊严这一主题。有鉴于此,彼得拉克
(Pranasco Petraca,1304—1374 年)说他是第一个讨论人的尊严的人,他也
是第一个自称为“人文主义者”的人。人文主义者以“人的尊严”、“人的崇
高”为题,歌颂人的价值。人的灵魂和肉体、人的创造和幸福都是他们讴歌
的对象。
人文主义者托麦达(Anselm Turmeda)在《驴的论辩》中设想人与驴争
论谁更优越。人用人能建造辉煌的宫殿为例,证明人比动物更高贵,驴用鸟
筑巢的本能证明动物的建筑才能也不差;人说人以动物为食,因而比动物更
高级,驴举出寄生虫以人体为养料、狮子老虎也吃人的反例。但是,人最后
找出的证据说服了驴:上帝肉身化的形象是人,而不是其他动物。德国的人
文主义者阿格里帕(Rudolph Agricola,1443—1485 年)说,人体的比例是万
物的尺度,人体的构造是小宇宙。人不但包括地界的四种元素,还包括天界
的精神元素,人体的直立姿势使人不像其他动物只能俯视地面,人能够仰望
苍天,因而能够以精神世界为归宿。西班牙的人文主义者斐微斯(Juan Luis
Vives,1492—1540年)热情地讴歌了人的形象。他说,在奥林匹斯山诸神的
眼里,人的形象“如此协调一致,任何一部分若被改变或损益,都会失去全
部的和谐、美丽和效用”①。
艺术家阿尔伯蒂(Battista Alberti,1404—1472 年)说,人是自然的一部
分,却不同于其他部分;上帝创造人是为了让他的杰作被人欣赏。人在自然
界中的崇高地位在于自然赋予人的卓越本性,他说:
自然,即上帝赋予人理智、可教性、记忆和理性,这些神圣性质使人
能研究、辨识、认识需要避免或趋向的东西,使他以最好的方式保存自
己,除了这些无价的、可企羡的伟大礼物之外,上帝还给予人的精神和
① E.Cassirer, The Renaissance Philosophy of Man, Chicago,1954,p.391.
185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心灵另外一种能力,这就是沉思。为了限制贪婪与无度,上帝给人谦和
与荣誉的欲望。另外,上帝在人心之中建立了把人类联结在社会之中
的坚固纽带,这就是正义、平等、自由和互爱。①
人的才能
“人文主义”这个词最初的意思指人文学科(studia humaniatatis),当时
的人文学科大致相当于古代罗马学校讲授的博雅学科(liberal arts)。15世
纪意大利崇尚古代文化,恢复以古典拉丁文为主的人文学科,包括语法、修
辞、诗学、历史与道德哲学,它的培养目标是个人的表达能力和文化修养。
人文学科最初在新开设的拉丁学校中讲授,后来欧洲各国的中等学校也普
遍开设,不但学习古典拉丁文著作,还学习希腊文著作。人文学科的培养目
标是优雅的语言、细致的艺术鉴赏和创造能力以及高尚的道德,它塑造了与
中世纪的经院学者完全不同的新人,同时在社会上树立了新时代的人的崇
高形象。
人文主义者追求语言典雅、流畅,刻意摹仿古罗马雄辩家的风格。人文
主义者瓦拉(Lorenzo Valla,1407—1457年)在《拉丁文是优雅语言》中把中
世纪的语言称为“野蛮的拉丁文”,他声称自己的目的是恢复古典拉丁文的
高尚和纯洁。他更反对野蛮拉丁文表达的经院哲学。他在《辩证法的争
论》一书中说,哲学家的争论很多都是语言上的纠缠,语法和修辞可以解决
这些困难;他的目标是用古典拉丁文的用法简化逻辑,用修辞手段代替呆板
的演绎程式。他把雄辩术称为“万事万物的皇后”,他要“举起雄辩术之
剑——至上的皇后之剑反对哲学家的偷偷摸摸的剽窃,处治他们的罪行。
雄辩家可以更清楚、更严肃、更优雅地说明含混的、可怜的、贫乏的哲学家要
说明的问题”②。
但更重要的是,人文主义者都认识到“文”与“人”的联系。他们提倡古
罗马的优雅拉丁文,目的是为了传播新的生活方式。佛罗伦萨大学1397 年
章程说:“修辞艺术不仅是一切科学用来说服人的工具,而且是公众生活最
伟大的装饰。”③斐微斯认为:“语言是自然赋予人行善的工具。”彼得拉克说
① L. B.Alberti, Della Statua, trans. by R.N. Waikings,Columbia,1969,p.135.
② L. Valla, On Pleasure, trans. by A.K. Hieatt, London,1977,p.505.
③ N.S.Struever, Language in the History of Renaissance, Princeton,1970,p.105.
西方哲学简史 186得更清楚:语言的实质在于社会凝聚力、人性的表达以及利他主义的精神,
这些不仅体现在哲学理性之中,而且更重要的是表现在有雄辩力量的语言
之中,这一语言“不仅修正我们道德生活与行为,而且也修正语言自身的用
法”。修辞是展示自己心灵与劝人为善的工具,对于提高道德水准和伦理
实践至关重要。①
文艺复兴时期的道德观念也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亚里士多德的《伦理
学》仍然是道德教科书,但人们强调的是亚里士多德幸福观的世俗方面,把
健康、富有、幸运等作为外在的善,它们是实现内在的善的必不可少的手段。
人文主义者既不赞成禁欲,也不以思辨为幸福,但他们也不认为财富和其他
物质利益自身有道德属性;他们把古罗马人追求的荣誉和高尚作为首要的
德性。但丁早在《神曲》中就说过,哪里有德性,哪里就有高尚。中世纪的
武士尚武,新兴的商人拜金,两者都不符合崇尚人的尊严的人文主义者的情
趣。他们追求的德性是荣誉及其外在标记,如优雅的语言、服饰和举止,高
超的艺术鉴赏力等。
人的自由
人文主义者认识到,人的最高价值是自由,即选择和造就他自己地位的
力量;自由是神赋予人的礼物。人运用自由最后达到了与神的儿子和神一
样的最高境界。斐微斯在《人的寓言》中说,世界是天神朱庇特为人准备的
一座舞台,人在上面可以扮演从最高的天神到最低的动物的一切角色;造物
主从人的本性中除去固定的本质,让他的行为决定他的存在,人因此比其他
实体具有更多、更高的本质。
新柏拉图主义者费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 年)在《柏拉图神
学》中构造了一个新柏拉图主义的宇宙等级体系。它由太一、心灵、灵魂、
形式和形体五个基本实体构成。“太一”是基督教的上帝,他包含着万物的
理念;理念注入天使的心灵,心灵产生理性的灵魂;灵魂包含着与心灵中的
理念同样多的“精微理性”,灵魂的创造把精微的理性外在化为形式;形式
与形体的结合组成可感的具体事物。在这个宇宙图式中,灵魂占据着联系
精神世界(太一、心灵)和物质世界(形式、形体)的中介位置,费奇诺所说的
灵魂主要指人的灵魂。个人灵魂是世界灵魂的个体化,因而人可以利用精
① C.B.Schmit,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 Cambridge,1988,p.176.
187|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微活力进行创造,比如,医生集中天体影响力治疗身体紊乱;天象也影响人
的想象和思维,使他们能够发现事物的隐秘性质与和谐,创造文艺作品;人
还有把事物中精微活力激发出来的创造力,这就是魔术。费奇诺把魔术称
作最崇高的自然哲学。然而,他心目中的人性的楷模是艺术家的灵魂。人
所创造的奇迹主要是艺术:伟大的城市、辉煌的建筑、雕像和绘画、有用的工
具器械,表现了人利用自然、装饰自然的创造力,显示了人的灵魂的神圣。
人就是地球上的神。
著名的人文主义者皮科(Giovanni Pico,1463—1494年)不满意把人置
于宇宙中心或把人看做“小宇宙”的观点:他说,造物主在完成创世活动之
后,决定再创造一个能够景仰他的杰作的伟大而美观的存在者,这就是人。
上帝已经把恩典分摊给了其他被造物,他决定让人分享这些被造物所有的
一切。皮科借上帝之口对亚当说:
我们没有给你固定的位置或专属的形式,也没有给你独有的禀赋。
这样,任何你选择的位子、形式、禀赋,你都是照你自己的欲求和判断拥
有和掌握的。其他造物的自然一旦被规定,就都为我们定的法则所约
束。但你不受任何限制的约束,可以按照你的自由抉择决定你的自然,
我们已将你置于世界的中心,在那里你更容易凝视世间万物。我们使
你既不属天也不属地,既非可朽亦非不朽;这样一来,你就是自己尊贵
而自由的形塑者,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任何你偏爱的形式。你能堕落为
更低等的野兽,也能照你的灵魂决断,在神圣的更高等级中重生。①
皮科借上帝之口,为人性和自由谱写了一曲我们在现代人本主义者那里才
能听到的赞歌。
人的局限
文艺复兴时期有人文主义与反人文主义的对立,人文主义内也有不同
派别。当人们把视野从抽象的人性转向社会政治中的人,他们对人的局限
有更深刻的反思和批判。马基雅维利(Niccolo Machiavelli,1469—1517 年)
堪称第一个用世俗眼光审视政治本性的哲学家。他在《君主论》中认为,荣
誉是君主的目的,为了取得成功的荣誉,君主可以采用任何手段,传统公认
① 皮科:《论人的尊严》,顾超一、樊虹谷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25页。
西方哲学简史|188的美德对君主没有约束力。为什么违反道德的政治不可避免呢?马基雅维
利的回答是“人性恶”。他说:“关于人类,一般地可以这样说:他们是忘恩
负义、容易变心的,是伪装者,冒牌货,是逃避危难,追逐利益的。”马基雅维
利教导君主,生活在这样的人群当中,君主就要“善于运用野兽的方法”,
“应当同时效法狐狸与狮子”,因此,君主“必须做一个伟大的伪装者和假好
人”,因为人总是单纯地受当前利益支配,“要进行欺骗的人总可以找到上
当受骗的人”。①就是说,统治者和被统治者都不是什么好人,政治的本质
是以恶制恶,使用欺骗和暴力混合的手段才能在政治上取得成功。
宗教改革的领袖马丁·路德(Matin Luther, 1483—1546 年)和加尔文
(John Calvin, 1509—1564 年)都认为,人在本性已经全然败坏:“我们的本
性不但缺乏一切的善,而且罪恶众多,滋生不息。……人的一切,如知识和
意志,灵魂和肉体,都为情欲所玷污;或者简直可以说,人除情欲以外,别无
所有”;“腐化不是局部的,乃是没有一处是纯洁而不受它致死的病毒所沾
染”,“而且腐到不可医治的程度,以致非有一个新天性不可”。② 宗教改革
继承了奥古斯丁关于原罪和恩典的神学,路德要人摒弃“自我”(Ichheit),
承认自己的非存在,完全依赖和热爱上帝,只有得到“因信称义”的恩典,人
才能由“罪人”变为“义人”。人不能自以为义,但却能够确定已被上帝称
义。路德把获救的确定性比作判断理性而不被理性判断的真理标准。他
说:“人的理解力可以确定并毫无疑虑地断定三加七等于十,但却不能提出
任何理由证明为什么其是真,为什么不能否定其为真。……即使在哲学家
中也无人规定那些判断一切的共同观念。同样,圣灵在我们心中判断一切
而不被任何人所判断。”③
加尔文要求的“因信称义”不只是信仰的皈依,而是从旧人到新人的全
身心的转变。加尔文论证说,无论宗教善事还是道德努力,都不能使人摆脱
罪的状态,既没有虔诚信仰,也无真正的道德。在全心全意的精神转变中,
心(cerebri)比理智更重要。理智理解信仰对象,而心把理解了的信仰对象
转变为内在情感,以及行善避恶的意志,信仰在虔诚的心中达到知情意的统
一。加尔文把“因信称义”看作从拣选到成圣的全过程。在此过程中,人不
① 马基雅维利:《君主论》,商务印书馆,1985年,80 页、83—84 页。
②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2卷1章 8,9节。
③ Luther Werke, ed. by J. G. Walsh,IXX,SS.128-129.
189 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仅要在内心转变精神,而且要过模仿基督的圣洁生活。圣洁生活不仅表现
为宗教道德的精神领域,而且也表现在政治、经济、科学等公共领域。加尔
文比其他宗教改革家都注重律法。他说:“人是处于两种管制之下的:一种
是属灵的,由于属灵的管制,良心得到造就,知所以对上帝存虔敬之心;另一
种乃是政治的,由于政治的管制,人得到教导,在人类的往来关系中遵守社
会本分。”①
米歇尔·蒙田(Michel Montaigne, 1523—1592 年)是后期人文主义的
代表。在经历了宗教改革触发的宗教战争之后,蒙田对早期人文主义的人性
论持批判的反思态度。蒙田不再相信人在自然界的优越性。相反,他认为正
是人自诩的优越性造成了人性中骄横自负方面的膨胀。蒙田的随笔自始至
终都强调,五花八门的关于人的见解是不可靠。他认为,天下找不出哪两个
人对同一事物持完全一致的看法。世界上大多数弊端来自人们内心对承认
自己无知的害怕。蒙田说:“承认自己无知,我认为是说明自己具有判断力的
最磊落、最可靠的明证之一。”②他认为人是渺小的,“自高自大是我们与生俱
来的一种病,所有创造物中最不幸、最虚弱、也是最自负的是人。……这种
妄自尊大的想象力,使人自比为上帝,自以为具有神性,自以为是万物之
灵”③。蒙田有句座右铭:“我知道什么?”他用怀疑主义探究人的问题,并非
要否定一切。相反,他声称自己的“生活哲学”是一种健全的常识。这种常
识哲学的特点是自然主义。蒙田说:我的生活方式是自然的生活方式,“惟
其生活得自然,所以生活的幸福”,“我们不能不跟随自然”。④
第二节 自然的发现
一般说来,人文主义者不关心研究自然。彼得拉克说,自然物“即使是
真实的,对于幸福生活也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如果我了解到兔类、蛇类等动
物的本性,而忽视或蔑视人的本性,人生的目的,人的起源和归宿,那对我又
有何用呢?”⑤一般说来,除了少数艺术家之外,人文主义者也像彼得拉克那
① 加尔文:《基督教要义》,3卷19章15节。
②《蒙田随笔大全》中卷,译林出版社,1996年,82 页。
③ 同上书,124 页。
④ Autobiography of Michel de Montaigne,Boston,1935,p.372.
⑤ C.B.Schmitt, 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Renaissance Philosophy, Cambridge,1988,pp.58,102.
西方哲学简史 190样,把自然的研究与人文学科对立起来。文艺复兴时期的新的自然观主要
是通过人文学科以外的途径发展起来的,这些途径包括:柏拉图主义的复
兴、自然哲学的思辨和奇异科学的实践。
和谐的自然
在人文主义艺术家创造实践的总结中,我们看到了关于自然的和谐美
的真知灼见。文艺复兴的巨匠列奥那多·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年)在艺术诸形式之中,最推崇绘画,称颂绘画是一门“绝妙的
科学”①。这是因为,绘画的本质在于自然界的最基本的性质——连续性。
绘画用点、线、面、体的流动过程反映了一切自然现象的构造和运动的连续
性。绘画的“反映”是一种类比关系。在达·芬奇的笔记里,有两个典型的
例子。一个是水与空气波动的类比。他观察到投入水中的石头造成的涟漪
从投入点散发开去,但石头在水中保持不动;一个可类比的现象是,鸟在滑
翔时翅膀在空气中保持不变,他于是推测,空气也有类似于水的圆轮式的波
动,推动着鸟的飞行。正是根据这一空气动力学的原理,他设计了第一张飞
机图纸。另一个例子是血液循环与树的结构之间的类比。按照权威的盖伦
医学,静脉源于肝脏。但达·芬奇却通过类比,得出了“心脏是生长出静脉
之树的根”的结论。他的理由是:正如树根为树提供水分,心脏为人体提供
血液;正如水分在树中循环,血液也在体内循环,从心脏流出,又归复心脏。
达·芬奇根据自然界连续性的设想,天才地猜测到后来为实验科学所证实
的结论。
如果说,达·芬奇认为和谐是一种类比关系的话,那么,阿尔伯蒂的观
点就更接近于近代科学,他认为和谐是一种数字比例关系。他注意到,事物
的自然美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事物之间的可用数学描述的比例关系。
阿尔伯蒂还得出“美是稀有的”的结论。他说:“在单个形体上绝看不出完
全的美,美是稀有的,散布在许多形体之中。因此,我们应非常仔细地发现
和学习美。”②审美是一种发现比例的推论。他举例说,以苗条为美的画家
笔下的美人常常带有病态,以健壮为美的画家笔下的美人显得粗野,两者的
中值才是美。音乐是声音的和谐流动,比例关系变化不定;绘画、建筑的美
① Literary Works, trans. by J. R. Richler, Oxford, 1929, section 32.
② L.B.Alberti, On Painting, trans. by J. R.Spencer,New York,1956,p.93.
191| 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有固定的比例关系。相比之下,有固定比例关系的静态美更易于把握和欣
赏。审美本身是和谐的活动,与外部和谐有类比关系。阿尔伯蒂为了研究
美的本质而把数学引入自然之中。他说:“我每天都越来越相信毕达哥拉
斯教导的真理:自然按照始终如一的方式活动,它的一切运动都有确定的比
例。”①他相信,和谐的数学比例使得自然成为完善和神圣的,他甚至发出了
“自然即上帝”的感叹。
具有新柏拉图主义倾向的德国哲学家库萨的尼古拉(Nicolas of Cusa,
1401—1464 年)从神学出发,也得出了要通过数学认识自然的结论。为了
解答“人如何认识上帝”,他悟出“有知识的无知”的新思想。就是说,关于
上帝的学问归根到底是一种无知。不过,这种无知不是一无所有的状态,而
是以“无限”为对象的知识。库萨的尼古拉区分了三种意义上的“无限”:首
先,无限是绝对的极大,它是不可损益的“一”;其次,无限也是相对的极大,
它是宇宙的界限,是绝对与相对的统一;再次,无限又是极大与极小的统一,
以数字为例,“把一个数叫做无限与说它是极小的,是完全相同的一回
事”②。
库萨的尼古拉并没有抽象地谈论无限的绝对与相对、极大与极小的统
一。他明确地说,绝对的无限是上帝实体,相对的无限是宇宙,两者的统一
的现实意义是:上帝在万物之中“展开”(explicatio)。展开就是运动,因此,
宇宙没有静止,地球也不例外,既然事物运动都是上帝的展开,那么研究自
然可以提供比神学更多的关于上帝的知识。库萨的尼古拉说,有知识的无
知要从“上帝亲手写的书中”去寻找,这就是“到处都可看到的自然之书”。
更重要的是,自然这本大书是用数学符号书写的,因为数学中充满着极大和
极小的协调统一,如圆周和直径、弧和弦、圆的面积与内接多边形面积之间
的关系都是如此。对自然的数量关系知道得越多,就越接近于上帝和宇宙
的对立统一的本质。库萨的尼古拉提出用数学研究自然的思想为近代自然
科学开辟了道路。
能动的自然
文艺复兴时期是自然哲学的繁荣期。自然哲学家从古代哲学中吸取了
① L. B.Alberti, 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 trans.by J. Leoni,London,1995,p.243.
② 库萨的尼古拉:《论有学识的无知》,尹大贻译,商务印书馆,1983年,10页。
西方哲学简史 192物活论、生机论和泛神论的因素,把自然看做是生机勃勃的运动实体,自然
和神连成一体,研究自然与研究上帝属于同样的工作。通过这样的方式,宗
教信仰激起了人们研究自然的兴趣,过去人们在神学研究上花费的时间和
精力被引导到对自然的研究上。毋庸赘言,这种转变是从中世纪神学到近
代自然科学的过渡的一个重要环节。
特勒肖(Bernardino Telesio,1508—1588 年)在《物性论》中表达了一种
物活论的世界观。他反对经院哲学把抽象的理性模式强加在自然之上,要
按可以感觉到的自然本身的原则解释自然。可感的自然原则是冷和热,它
们是上帝创造的本原。冷是绝对静止的原则,热是运动的原则。这两种原
则是无形的、对立的;更重要的是,它们是能动的。冷和热的能动性在于它
们富有感觉,可以感觉到自身的存在和对立面的毁灭,因此具有自我保存的
倾向。这两种原则统辖一切事物,不论有机物,还是无机物都有求生避害的
本能。人的特殊性在于能够利用这一本能趋善避恶。
康帕内拉(Tommaso Campanella,1568—1639年)要求用读《圣经》的方
式读自然这本书,这就是观察自然的神圣性质。他说,自然是上帝的活塑
像,是上帝的镜子。上帝的第一性质是能力、智慧和爱。一切自然物都与上
帝类似,在不同程度上具有这三种性质,并按照这些性质的反比例,具有相
反的性质。这意味着,每一事物既有存在的能力,又有非存在的能力;既有
智慧,又是无知的;既有爱,也有恨。
帕特里奇(Francis Patritias,1529—1597 年)的自然哲学的体系是以泛
光论和泛灵论形式出现的泛神论。他认为自然的本原是光,光源是上帝。
上帝之光是有生命、有智慧的,上帝以光的流溢的方式创世,世间的物理之
光因此也是有灵的,它化为热和湿气。热是来自光的能动性,构成事物的形
式方面,湿气是阻碍光的惰性,构成事物的质料方面,两者组成世界万物,并
决定着事物的生成变化。他把上帝自然化为光,又把光神圣化为上帝,这是
典型的泛神论的自然观。
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1548—1600年)是文艺复兴时期
最著名的自然哲学家。生于意大利南部的诺拉,18岁加入多米尼克会。因
为对天主教教义发生怀疑而被指控为异端,1576年逃亡国外,先后去过日
内瓦、巴黎、伦敦、威丁堡、法兰克福等地讲学、写作。1591年应威尼斯贵族
摩森尼哥邀请回到意大利,次年因摩森尼哥向宗教裁判所告发而被捕,在审
讯中拒绝放弃自己的哲学观点,1600年被烧死在罗马鲜花广场。主要著作
193第十一章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思想有《记忆术》、《太一的理想》、《论原因、本原和太一》、《论无限、宇宙和众多
世界》、《论英雄气概》、《驱逐自然野兽》、《论单子、数目和形状》等。
布鲁诺的自然观也是泛神论。他把上帝解释为对立之中的统一、复杂
之中的单一。上帝是唯一的实体,自然界是上帝的自我显现,自然事物是神
圣实体的偶性。他运用经院哲学术语,把上帝说成“能生的自然”,自然界
则是“被生的自然”。上帝的力量是柏拉图式的世界灵魂,一切自然物都以
世界灵魂为形式因。就是说,灵魂不但存在于自然整体,而且存在于自然的
部分;因此,“万物在自身中有灵魂,而且有生命”①。不但如此,灵魂还存在
于自然的部分的部分,如此分析下去,构成事物的最小单位也有灵魂。有灵
魂的最小单元被称为单子,每一个单子都能在内部反映出弥漫在宇宙中的
世界灵魂的影像。正是从这种一与多、最大与最小、无限与有限的统一关系
出发,布鲁诺得出了太阳是世界中心,宇宙有无数个像太阳系这样的世界的
结论。他的日心说因为有泛神论为理论基础,因此格外被教会所不容。
经验的自然
文艺复兴时代,自然科学与伪科学掺和在一起,把两者联系在一起的共
同点是对经验和实用的关注。14 世纪后期,在奥康关于证据知识的思想的
影响下,在巴黎大学形成了以布里丹为代表的经验科学学派。文艺复兴时
期盛行占星术、巫术、魔术、炼金术、通灵术,这些在当时被称为“奇异科学”
(occulta scientia)。这些奇技异术之所以被当作科学,是因为它们以实用为
目的,要求可感的经验证据和检验,在原则上符合经验科学的一般标准。奇
异科学是自然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很多新柏拉图主义者也提倡神奇
科学。
奇异科学的一个主要代表人物是瑞士人帕拉塞尔苏(Paracelsus de Ho
henh,1483—1541年)。他有着强烈的反权威意识,轻视书本知识,重视经
验观察。他说,在旅行中观察自然是一种行动技术,要比任何一门学问都更
有知识,真正有用的科学是能够控制自然物的魔术,而不是思辨的自然
哲学。
奇异科学的另一个代表人物是意大利人卡尔达诺(Girolamo Cardano,
1501—1576年)。他写的《论简明性》可以说是一本关于自然的百科全书。
①《西方哲学原著选读》,北京大学西方哲学史教研室编译,上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325 页。
西方哲学简史 194他区分了人类知识和自然知识。人类知识使用语言修辞的力量,以欺骗和
控制他人为目的;自然知识的目的是功用,研究自然是为了改变自然,改善
人类生活状况。卡尔达诺自称是第一个朝向功用目标努力的人。卡尔达诺
关于实验的观念虽然以占星术为模式,但他关于自然知识的目的和手段的
看法接近于近代自然科学。
总的说来,文艺复兴时期的自然观与近代自然科学精神之间的差距还
很大。奇异科学与自然科学在研究对象和经验方法上不可同日而语,自然
哲学的生机论和泛神论与自然科学的机械论针锋相对,当时对数学作用的
认识也没有摆脱类比和比例关系的思辨,远远没有达到自然科学的精确计
算。哥白尼提出的日心说,标志着自然科学的诞生,但自然科学在文艺复兴
时期还处在萌芽状态。在优胜劣汰的竞争中,自然科学显示出自身的理论
优势和强大的生命力,终于战胜其他关于自然的学说,成为占统治地位的思
想。至于自然科学的胜利对于哲学的重大意义,将是下一章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