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寻空2009
短视频日益成为当代人消磨时间甚至获取信息的最重要工具。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去 年发布的《2020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中国人均单日刷110分钟短视频。
这个数字让我感到有点不安,如果一个人把这个时间拿来读书,一年至少可以读几十本书, 如果拿来看电影,一年可以看300-400部电影,但真实的结果是,除了一堆碎片化的影像 外,他毫无所得。
尼尔 ·波兹曼一定没想到,这个世界竟然进化出了比电视更加娱乐至死的媒介。
尼尔 ·波兹曼关于媒介对人影响的担忧是当代最知名的,但并不是唯一的,历史上人类对于 媒介进化的担忧从来没有停止过。
01.
苏格拉底曾像担忧短视频一样担忧书本
许知远在吐槽大会上问张大大:如果亚里士多德走进柏拉图的房间,说出那句, “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那么请问房间里有几个人?”
对于苏格拉底来说,房间里有几个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希望他的徒弟柏 拉图的这句话出现在书本上。
苏格拉底如果来到当代,他可能会对当代的视频和直播技术大加赞赏,作为一 个善于辩论的哲学家,他可能会在《奇葩说》大放异彩,并在B 站成为一名人 气超越罗翔的知识类 UP主,但他绝对不会像罗翔那样,在出名后将自己的录制 视频集结成书,因为他对这种媒介至始至终抱持着敌意。
众所周知,苏格拉底一生并没有出书,他的东西都是由弟子柏拉图用文字整理 的(苏格拉底在天之灵,一定不会放过柏拉图)。从柏拉图的描述来看,苏格 拉底一定是一个思想深邃、逻辑清晰、能言善辩的演说家。
苏格拉底喜欢口述而排斥文字,他认为文字“削弱记忆力,缺乏互动,任意撒播, 使得说话人和听话人可以不必亲身在场”。
柏拉图的《斐德罗篇》中,苏格拉底对文字的批评体现得很充分:
你瞧,斐德罗,书写和绘画有一个奇妙的共性。绘画的产物搁在那里就像获得 了独立的生命。但是,如果有人向它们询问什么,它们却保持最庄重的沉默。 写下来的字是同样的道理。它们在说话,你会认为它们好像有理解力;但是倘 若你想就其所说的提出问题以了解更多,它们却始终不增不减,永远都保持其 原来的意思。一旦写下来,每一段话都会到处滚动,它撞上懂的人,也撞上和 它没有关系的人,不加区分。它不知道应该对谁说话,不对谁说话。一旦它受 到指责,受到不公正的攻击,它总是需要它父亲的支持;脱离了其作者,文字 既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支持自己。
可见苏格拉底认为文字是沉默的、无法回应的、可能造成误解的、削弱人的记 忆的。此外,苏格拉底认为文字还造成了“散播”(传播)的问题,说到散播就应 该从communication 这个词说起。
communication 有两种意义,一是对话,二是散播或传播(所有广告都脱不开 这两种意义)。前者的代表是苏格拉底,他认为对话优于宣传,因为它能更准 确地传达对话者的意思。而后者的代表是《圣经》,也是苏格拉底所摒弃的书 籍、文字。
《斐德罗篇》对比了对话和撒播这两种交流模式,苏格拉底认为对话具有明确 的受众,形式上也是双向的,撒播则对受众漠不关心,形式上是单向的。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苏格拉底如果来到今天可能还会喜欢视频媒介的互动评论。
哈弗洛克认为,苏格拉底时的希腊,正在从口语文明向文字文明过渡,如果对 比今天,大概是人类正在从文字性媒介时代走向视频性媒介的转折期。
苏格拉底对于文字的批评显示了他对纸张媒介的不信任,不过这并不是因为纸 张的文字会让人变得浅薄,而是因为这种媒介的“不在场”,即上文说的沉默、无 法回应、可能造成误解、削弱人的记忆,苏格拉底担心它的负面因素让人类无 法获得准确的信息,从而影响对事物的认知,影响人们的思考方式。
苏格拉底式娱乐至死:
文字媒介是沉默的、无法回应的、可能造成误会的、削弱人的记忆的。
在媒介转折期,苏格拉底的反应极其正常,这只是他对于文字这种新型媒介的 不适应。如果纸张这种媒介在当时已占据主流,苏格拉底即便不擅长写字,也 一定不会拒绝别人将他的口述变成文字。事实上,柏拉图在将他的对话整理成 文字后,苏格拉底的思想开始以书籍的形式启迪了更多人。
02.
娱乐至死,视频化的最大担忧
当我们说到“媒介是人的延伸”时,必然提到麦克卢汉,事实上这个概念最早是由 弗洛伊德提出的,弗洛伊德赋予这个观点以一种更强的悲剧性色彩。
他认为,每一种媒介都是为了弥补人的某个不足,都是为了填补存在于我们和 神灵之间的鸿沟。电话延伸了我们的耳朵,使我们能够听见远方亲人的声音, 摄影术和留声机技术替代我们的记忆。
麦克卢汉系统性地阐述了这个概念,他写道:“媒介'内容'就像是窃贼手中鲜美 多汁的牛肉,其用途是分散思想领域看门狗的注意力。”
人类这个物种不可能实现思想的直接交流,它们总要依附于媒介,因此“媒介即 信息",同时代的媒介不一样,信息也不一样。比如同样是《流浪地球》,看书 的人看它的世界观、情节和文采,看电影的人看它的视觉效果、演员,看《3分 钟看完流浪地球》短视频的人,看的是它的简介和结局。
三种完全不同的媒介,带来的是三种完全不同的信息。三者的深度和价值自然 也不一样。如今看电影的人、看短视频的人、看书的人,是三类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对于同一个事物的认知和态度也是不一样的。
麦克卢汉认为,技术进步改变了符号环境——即经由社会建构、感官性的意义世 界,它能反过来影响人类的认知、经验、态度和行为。
我们反复使用一种媒介,直到它成为我们自身的延展,它就改变了我们。由于 每种媒介强调不同的感官,培养不同的习惯,反复使用某一媒介会使我们的感 官有条件地只接收某些特定的刺激,而忽略掉其他的刺激。正如盲人会发展出 格外灵敏的听觉一样,社会也会因时代中占据主流的媒介而改变。
如果说麦克卢汉认为不同的媒介将改变人类的思考方式,那么尼尔 ·波兹曼则更 加激进地认为,视频化的媒介对人类认知的影响完全是负面的。
1985年尼尔 ·波兹曼出版《娱乐至死》一书,在书中他认为电视导致严肃的公共 对话缺失,且视频化媒介会让人丧失理性思考能力,因而对整个社会是有害的。 他说:
从16世纪的伊拉斯谟到20世纪的伊丽莎白 · 爱森斯坦,几乎每个探讨过阅读对 于思维习惯有什么影响的学者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阅读过程能促进理性思 维,铅字那种有序排列的、具有逻辑命题的特点,能够培养“对于知识的分析管 理能力”。阅读文字意味着要跟随一条思路,这需要读者具有相当强的分类、推 理和判断能力。
尼尔 ·波兹曼式娱乐至死:
视频化媒介会让人丧失理性思考能力
他以亚伯拉罕 ·林肯和斯蒂芬 ·道格拉斯之间七场著名的辩论为例,说明了文字时 代人类的思辨能力巅峰,和在这种思辨能力下获得的价值。
林肯和道格拉斯不仅事先准备好演讲稿,就连反驳对手的话也是事先写好的。 即使在进行即兴辩论时,两人使用的句子结构、句子长度和修辞手法也不脱书 面语的模式。当然,在他们的演讲中也有纯粹口语的东西,毕竟他们两个都无 法做到对听众的情绪无动于衷。但是,印刷术的影响无处不在,到处是论证和 反论证、要求和反要求、相关文本的批评和对对手措辞的百般挑剔。总而言之, 林肯和道格拉斯的辩论像是从书本上照搬过去的文章。
简单来说,那时的演讲和辩论是引经据典,非常书面化和严肃的,而听众也必 须有充足的知识积淀。一场赏心悦目的演讲和辩论,让每个人都收获颇丰。
视频化的东西,带来的往往是一时的哈哈哈。前几年,一位偷电动车的“窃格瓦 拉"在网上大火,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视频化媒介:窃 ·格瓦拉在被捕时轻松的表 情,略带魔性的口音,与切格瓦拉同款胡子,再加上他的金句,这些一起才造 就了周某在网红的大火。
如果将窃 ·格瓦拉放在纸媒时代,顶多有媒体报道《周某偷电瓶车被捕,声称“打 工是不可能打工的”》,就这样的文字是不可能火的。
如果尼尔 ·波兹曼活到今天,短视频这个媒介恐怕会让他震惊,它带来的甚于电 视的害处恐怕会更让他忧心。在今天,看电视不需要什么费脑子的深度思考, 而看短视频则根本不用“带脑子”,长此以往,人们将变得越来越“没脑子”。
03.
心灵交流是人类媒介的终结形态吗?
归根结底,媒介是为了将人类的思想以最恰当的方式展现出来,如果人类能够 直接靠思想交流,也许媒介的存在并不是必须的,人类脱离媒介进行交流的美 梦自古就一直存在。
柏拉图的《斐德罗篇》,曾描绘人类抱有“心灵与心灵间直接交流”的美梦,也描 绘了在新媒体环境下,这种交流美梦破灭时堕入的噩梦。
古罗马思想家奥古斯丁认为,词语是同时指向外部现实与内部现实的标记,其 关键作用是揭示内心世界,即思想和精神的世界。正如肉体是包裹人的外壳, 语词也是包裹思想的外壳。
他对于天使的交流方式倾心不已,天使——其希腊词是angelos, 意为“信使”—— 不受距离的阻碍,不受所谓肉体的羁绊,能够毫不费力地实现精神与肉体的对 接。
天使不受外在符号的羁绊,可以只靠内在意义而自由翱翔。奥古斯丁认为,摆 脱语词而交流,是人类的合理愿望。
经院哲学家托马斯 · 阿奎那也曾表达过心灵交流的梦想。阿奎那笔下的天使没有 肉体,没有需要掩藏的东西,也没有理由掩藏任何东西。 一个天使能将其内在 性传送给另一个天使。
如此,人的思想将不再能互相隐藏。“一方面,这使正义的人高兴;另一方面它 又使邪恶的人恐惧。”
思想的直接交流方式在小说《三体》中的三体人身上,得到了最充分的体现, 有理由相信,刘慈欣的小说受到了奥古斯丁和托马斯 · 阿奎那的启发。三体人的 透明化思维代表了一种高级文明思维方式,这种交流方式就像天使那样无需肉 体媒介,不受距离阻碍,也没有任何掩藏。正因如此,人类才用非透明思维的 面壁人对三体形成了制衡。
不谈思维交流的技术实现方式,假如有一天人类实现了思维交流,结果固然可 喜,但可能同样令人担忧。
2005年,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发表的一篇文 章显示,普通人每天会在脑海里闪过1.2万至6万个想法。
如果这些想法不加以加工,直接交流,可能比短视频还碎片化。如果这些想法 大部分都是娱乐八卦,少部分是思考和思辨,那么也许人类会更加娱乐至死。 如果想法可以直接交流,无需将想法进行归纳和演绎,那么逻辑的作用可能会 越来越弱。
所以,人类对于媒介变化下,人的思维和认知的反思,从来没有停止,也不会 停止。
1956年,精神病医师米尔卢对电视提出抱怨,他说:“人际交流和讨论具有一种 互通性,它能激发自由。但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却不能产生这种互通性。对话已 经成为失落的艺术。”
对于对话成为“失落的艺术”的反思,从苏格拉底就开始了,而今天我们反思的是 短视频逐渐让文字成为“失落的艺术”。
萨丕尔—沃尔夫假设,曾指出文化的语言结构塑造人们的思考与行为,简言之, 语言决定思维。
这个假设与其说是科学,不如说是一种担忧,如果视频化媒介改变了我们认识 事物的方式,那么长久以后,也许阅读长文、书写长文可能会成为一种罕见的 能力,成为一种失落的、古典的艺术。
【参考资料】约翰 ·杜翰姆 ·彼得斯《对空言说——传播的观念史》埃姆 ·格里芬《初识传播
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麦克卢汉《理解媒介
寻空2009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