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张宇凌,来自@GQ 实验室
在古希腊,唯一正当的爱只存在于成年男子和美少年之间。
他们认为,最美好的生命状态是年轻男子在青春期前,面部毛发还没有开始生长的那段 时间。于是,这份爱就成为年长男子对少年男子在精神上的教育和在肉体上的调教,也 成为了雅典民主政治的基石。
01.
他们把对少年的爱放上墓碑
在雅典考古博物馆有一幅让人不能移步的墓碑浮雕,它有艺术佳作的一大特性:当你凝 视它的时候,整个世界像来到了长途飞行的末点,优秀的驾驶员让飞机与陆地的接触化
为一种猛烈、低频却深入体内的震颤,内心的一切景致透过这面舷窗,全部渐渐静止和 清晰起来。
浮雕发现于古代雅典,一眼可以看出是公元前400年最流行的当地人墓碑样式:因为它
不仅使用了雅典北面山区特产的潘泰列克 (Pentelic) 大理石,而且呈现了一幅“告别” (dexiosis) 的场面。
这是几乎所有同代墓碑都使用的主题。左边的年轻人袒露右肩,身下跟着一条猎犬,与 他握手的长者袒露前胸,左衿挂着一个圆圆的装精油的瓶子。
△古希腊常见的墓碑主题
两个人就这样静止在比拥抱远一点点的位置,他们的表情是如此困窘羞涩,以至于彷佛 各自陷入了沉思——死亡让雅典人更多的是思考而不是悲痛,最极致的例子就是,苏格 拉底用滔滔宏辩伴随着毒液流遍他的全身。
光从构图上,我们无法看出是谁离开了人世,唯一一丝不确切的线索,就是年轻人的左 手食指伸出,其余四指紧握。这个手势意味着:“请等一会儿。”但我们仍然不清楚, 他是请求逝者稍慢一些离去,还是请求世界再给他自己一点时间。
这个经典的告别场面还另有一个经典之处:它表现了严格符合社会规范的“雅典之爱”。 这种爱正如图所示,首先必须由一个年长的人追求一个未成年的年轻人,他们的差别在 图像上用有无胡须来加以区分。而他们的相识在一开始应该在公共场所进行,最典型的 地方就是只有男性公民出现的运动馆和猎场。这在图中分别被呈现为猎犬和随身携带的 精油瓶 (aryballos)。
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浮雕,会觉得把一位毫无血缘关系且并非终身伴侣的人放在墓碑上, 就如同我们要求把初恋情人放在墓碑上一样让人难解。
02.
雅典民主的奠基者:一对同性恋人
希腊文 paiderastia, 由 pais (男孩)和 erastes (爱人)组成,表示成年男子对未成年男 孩子的爱。
公元前1650年的克里特岛上流行着男孩的成年仪式。在这种仪式中,贵族男孩子被成年 男性“劫走”,去往荒野生存两个月,归来后仍和此男性紧密地生活在一起。整个仪式 被视为一种男性和贵族的“荣耀”,承担着教育和肉体两方面的功能。在雅典,这种关 系于公元前六世纪突然变得很流行。
公元前514年,一对同性恋人哈里斯托盖敦 (Aristogeton) 和哈尔摩迪厄斯 (Harmodius) 组织了一次针对雅典僭主兄弟的暗杀。原因是僭主的弟弟追求哈尔摩迪厄斯未成,转而 在公众场合侮辱他的妹妹不是处女,无权参加泛雅典娜游行。
两人中的哈尔摩迪厄斯被当场杀死,另一人被捕后遇害。这次刺杀行动导致了僭主希皮 亚斯的高压统治升温,最终无法忍受的雅典人邀请斯巴达人围城,结束了僭主的统治, 克里斯提尼领导雅典人民在公元前508年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主制度。
哈里斯托盖敦和哈尔摩迪厄斯的青铜塑像在公元前509年,即民主制度建立的前一年, 被竖立在雅典的中心市集中。塑像的底座上刻着一行话:“当哈里斯托盖敦和哈尔摩迪 厄斯刺向希帕科斯的时候,一道强光照亮了雅典。”
△哈里斯托盖敦和哈尔摩迪厄斯的青铜塑像
尽管 pederasty (鸡奸)是一个让今天的我们见之触目惊心的词汇,但是在古希腊,从雅 典民主创建这一刻起,paiderastia 就和民主体制不可分割。这种关系强大到足以抵抗政 治强权。这一对恋人被描述为雅典民主的奠基者,因为民主的自由既包括政治自由,也 包括爱欲(性)的自由,一旦从任何方面被独裁者侵犯,都应该不惜用生命来抗争。
从他们被认作民主创建的英雄开始,这种同性关系也被提到跟“憎恨独裁者”“追求民 主政治”完全同等的地位,成为雅典城邦对每个公民要求的“公民素质”。如同其民主 政治的其他规章制度一样,雅典城邦也对爱欲的最高范式做出了详尽的规定:
第一,在角色区分方面,必须是由一位年长的公民作为主动追求的一方,称为“erastes” (爱人),而未成年的一方则作为被追求的对象,称为 “eromenos” ( 被 爱 人 ) 。
这种规定在形象制品上一目可见的区分就是“胡须”,年少的人美就美在没有胡须。而 关于角色的主动和被动,是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在雅典的性意识形态中,公民必须是 主动的、攻击性的、阳刚的。只有非公民,包括外国人、未成年人、女人或“娘娘腔” 才是被动的、柔弱的、阴性的。
第二,在行为规范方面,要由这位成年人来追求未成年人,追求的场合最好是公共场合, 追求的方式要绝对带着“教育”的性质。
这一性质将是“雅典之爱”关系的本质,以向少年灌输“美”的观念、男性的气质以及 公民的责任为目标,绝对要求政治、哲学、体育、美学和工作技巧的“德智体美劳”全 面发展,以将其培育为合格的公民,确保城邦的延续。
追求美少年的竞争是激烈无情的,因为被要求在公共场合进行,所以并不难在雅典城中 看见雅典成年男子因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
这种追求也成为成年公民进步的动力:为了在运动馆吸引人,就要练就好身材和运动能 力;为了在打猎场上显英姿,就要练就好箭术;为了在酒席间散发魅力,则要具备酒量、 丰富的知识和辩论的才能。
当成年人“资质”得到了认可,并且确实让未成年人得到了启迪教育,这时候,父母会 以之为自豪,供养老师的生活,感情也被允许进入肉体阶段。这一阶段的规范从文字上 来看是破碎罕见的,但是被一系列的“标准姿势”标注在古希腊形象志——彩陶中。
如果没有留下彩陶,估计我们会很难了解古希腊的肉体生活。当时一个普通雅典人每日 所需的就有不下30种陶器,出现了150种左右的器型,超过100000种被记载下来。出
现在彩陶上的形象跟墓碑上的相比较,似乎是另一群雅典人:好动,好色,总是成群结 队,喜怒形于色。
陶器中很大一部份是酒器,肉体关系的描绘也大多出现在酒器外表或酒器的底部,以供 宴饮时欣赏,在酒神的护佑下释放情欲。其中关于 paiderastia “标准姿势”的第一步, 是研究者总结的“上下其手”(up and down),即成年男子与少年正面相对,一只手抬 起他的下颌,以观赏他的美貌,另一只手刺激他的性器官。
这种姿态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就在黑绘彩陶上频繁出现。这个姿势的要点在于一定要 四目相对,虽然画面上不尽如此,但至少少年应该注视着长者的眼睛。
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对这种关系怀有敌意,他在《政治学》中挑剔地写道:“恋人们不能 在眼睛之外观看任何别的身体部位,只有眼睛中才有纯洁。”
下一步则是在古代雅典法律中不被主张的情况:纯粹以肉体为凭借来获取性满足。如果 发生,成年人只被允许把性器官放入少年的两股之中。
这个动作要求难度较高,两人需始终维持正面相对,面部相对,不得采取任何身后的姿 势,也不得进入身体内部。后面这两点如有违背,会遭到严厉的法律制裁,从剥夺公民 权利以至死刑。
△公元前5世纪的著名画家布里托斯创作的希腊春宫图
03.
不良的身体,
直接意味着不良的公民
在一个以男性特质为“美”与“德”最高标准的社会里,“身体的强健与否”是一个审 美议题,一个情欲议题,也是一个政治议题。
在古代雅典人的逻辑中,一切审美都跟情欲相关,因为正如柏拉图指出的,情欲 (Eros) 的对象是“美”。同时,一切情欲都不能脱离政治,因为每个公民的“爱”(Eros) 都 必须指向城邦和民主体制。反向推知,一切政治取向也是审美和情欲的取向。这一点, 其实于今人也不失其真。
从视觉上来说,古代雅典的人体影像数量一点不逊色于我们今天这个广告社会。唯一不 同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绝大多数是女性身体,只有部分男性。而当年我们看到的几 乎全部是男性身体,只有少数女性,裸露的程度还远远比不上男性。
雅典城的神庙、市集、议会、柱廊、墓碑……甚至家中的装饰,喝酒的酒杯上,到处都 是健美的裸男。
情况有三分之一跟最原始的动物界一样——男性承担了作为情欲对象扮靓的责任;有三 分之一却来自当时最先进的政治体制——扮靓脱离了生殖的基本冲动,而是要从政治上 追求成为一个合格的民主社会公民;最后三分之一来自当时最高级的美学理论——美本 身是阳性的、强壮的和攻击性的。
运动馆 (gymnasion) 是古代希腊城市的一个必需建设。它不同于比赛场,他是年轻人接 受身体训练的地方,更类似于“健身房”。健身和运动的习惯是一项古代遗产,在古雅 典,这几乎占去了男人白天一半的时间,特别是在他们还是少年的时候。人们从那时起, 就已经开始请教练,研究健康食谱,选择合适的学校。
在运动馆中,产生出两样热气腾腾的东西:阳刚的体魄和同性间的情欲。希腊人运动的 时候都寸丝不挂,运动馆的词根gymos就是形容词“裸体的”。男人们只有在跑步时为 了便利和安全而把生殖器官拴稳,所以运动馆是欣赏美少年的最佳场所。
苏格拉底每天必来这里报到,他自己常去吕凯宫,但如果有美少年邀约,也会毫不犹豫 地去别的地方。我们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以及其它著作中,最常看到的描述,就是这位老 师要和美少年去摔跤馆 (palaistra) 来场赤身肉搏。
不过,说到柏拉图,连他的这个名字也是他的健身教练起的亲昵绰号,因为他发现这位 同学前额相当宽广,柏拉图的原意就是宽阔的高原。
运动前,他们都会浑身涂上橄榄油或其它香精油,大汗淋漓之后再用刮油板把汗垢和油 一起刮掉。这就是为什么古希腊的墓碑浮雕上的长者都随身挂着一个精油壶,那就像我 们今天背着球拍或运动水壶一样常见。
公元二世纪的希腊散文家卢西安为男人应有的身体状态做了描述:
“年轻男子有着晒黑的肤色与阳刚的脸庞,展露精神、活力与男子气概。他们绝佳的体 态引人瞩目:既非骨瘦如柴,也非肥胖过重,而是鲜明刻画出匀称的线条。他们挥汗去 除多余的赘肉,只留下力量与韧性兼具,而且不带有病弱质量的部分。他们努力维持身 材。”
卢西安同时描述了糟糕的身体是“像女人的身体”,苍白、瘦削、松垮、虚弱。
古希腊创造了男体最理想的范式,他们的雕塑家世代都专注于寻找肌肉的比例和协调。 从埃及学到的比例范式完全无法满足他们,正如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中所言,埃 及人相信知识,希腊人开始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在日常中有很多近身观赏全裸健美躯体的机会,雅典雕塑家在美男子形象中的突破 是迅猛完整的:首先做出了第一个圆雕,雕塑完全靠自己的力量站立,而无需后背支撑; 紧接着完善了肌肉比例,在一系列“少年”(Kouros) 的雕塑中,发明出一整套肌肉制 服——两块胸肌,六块腹肌,人鱼线,马甲线,臀部坚实,大腿粗壮,小腿强健。而后 又表现出运动中的肌肉协调反应:对立平衡 (Contrapposto), 代表作品为公元前480年 的“克里斯提奥的少年”(Kritios Boy)。
在一系列研究肌肉的大师雕塑家中,波利克利托斯 (Polykleitos) 在约公元前450到440 年之间,塑造了世界上唯一一个不靠文字,而被独立称做“法则”(Kanon) 的男性裸 体雕像——执矛者 (Doryphoros)。
因为它表现出部分与部分、部分和整体以及运动中的肌肉配合的最理想比例。这个雕像 使柏拉图最终承认美取决于比例。至今为止的男性健美标准,仍然根源于古希腊雕塑的 呈现。
人们对身体的重视,也升级为对公民资质的要求。如果你有一个不良的身体,直接意味 着你是一个不良的公民。
苏格拉底曾经指责伊皮金尼:“你这种身体就是没有好好参加公众事务……你应该像奥 林匹克运动员那样照顾自己的身体。”色诺芬也认为,公民必须锻炼身体,才能在战场 和公众活动中表现出众。
如同恋爱关系是必须接受公共监督的事件一样,身体的状态也被要求在公共空间接受评 判。
我们常常认为情欲和身体蕴含人类永恒的本性,政治则充满变幻的云烟,古雅典人对此 似乎持有不同的见解。他们更同意“人是政治的动物”(亚里士多德),“法律是我们 的爹娘”(苏格拉底),毫不纠结地将个人的欲望与身体置于公共政治的关照之下。
当身体向公共敞开的时候,自然包括了身体的任何器官,特别是代表性别的器官。
男性器官及其状态,在当今世界是判定一个形象制品是否符合禁忌的核心标准,因为女 性体征上的兴奋表现是模糊的。许多国家都禁止出现勃起的生殖器官,而在古代雅典则 反其道而行之,最流行的形象制品莫过于“赫尔墨”(Herm)。
△赫尔墨斯雕塑
赫尔墨的造型确实跟希腊神祗赫尔墨斯 (Hermes) 有关。它的头部呈现为一个男子的头 部,被说成是赫尔墨斯的头部,但实际的模特可能是真实的名人,尤其是哲学家、政治 家和诗人。
赫尔墨的身体是一块光滑的长方形的石碑,只在相应比例的地方,甚至为了强调而在过于 靠上的地方雕刻出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比例往往偏大。这种雕塑在雅典城处处可见,被
放置在家门口、路边、公共空间或者路途交接的地方。它的名字本意是“边界、界限”, 用来区隔不同的地域,也被认为有驱赶邪灵的保护功能。
在古代希腊,在希腊的中心雅典,有着处处可见的“阴茎的公共艺术”。相对于当代生 活中的色情禁忌,他们展示起来却大方、直接,甚至充满公共精神和幽默感。
04.
爱神朱庇特的起源
Eros 是古代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神祗,一派说法认为他是原始天神中的一位,是宇宙中的 第一批存在,直接产生于 chaos 。哲学家巴门尼德认为:“爱塑造了诸神中最早的那一 位。”(残篇第132条)
但更流行的说法把他当做阿芙洛狄特的儿子,认为他手中的弓箭可以让中箭人陷入无法 自拔的情欲渴望之中。古代希腊图像志中的 Eros 是一位年轻的男子,正符合希腊人对 美的拟人想象。
到了罗马时代,Eros 渐渐变化为一个胖乎乎的叫做朱庇特的男童。Eros 代表的是更具 有肉体情欲含义的人类心理,而并非今天浪漫化的“爱情”。
雅典人有一整套关于 Eros 的理论体系,一点都不逊色于他们关于美和政治的哲学。这 套理论中的“圣经”就是柏拉图的《会饮篇》。
对此文中每个人都必须歌颂的“爱”,即 Eros, 这些雅典最高贵聪明的头脑个个都不吝 惜他们的溢美之词。
斐德罗认为:“一个城邦或一支军队如果不是全部由相爱的人组成,它又如何能有一种 很好的统治,使人人相互仿效、弃恶从善呢?……他们人数虽少,但却能征服全世界。” 这一幻像在后世的军队中不无现实的折射。
最后,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表达了 Eros 是追寻“美”的,但最终目的并不是具体 对象的“美”,而是由此能让人感受从形体之美到体制之美,从体制之美到知识之美, 最后直接沉思关于“美”的本质,这就是著名的“柏拉图之恋”。
△雅典学院
再回到雅典考古博物馆的那块墓碑上来,两位主角从陶器走上墓碑,保持他们永恒的面 面相对的姿态,保持他们刻画精美却毫无表情的面容。两个年龄,两个自我,雅典之爱 中从无合二为一的结合,总是截然对立的二人。
他们相互间的探索和问询到了死亡之时更加迷茫:到底是激情还是悲痛?快意还是善 意?肉体还是精神?……墓碑上的两个爱人似乎正渐渐回归为两个陌生人,投入到自身 体内的无限景致中去,或许那终于是“美”本身之所在。
一个文明如果在人类精神层面增加一丝新结构,已堪称伟大,古代雅典却毫不迟疑地进 入了精神结构的地基,在人类情欲和无意识深处打下了一个古希腊文的有关美和民主的 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