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讨论文学的人大半侧重好的文学作品,不很注意坏的文学作品,所以导引正路的话说得 多,指示迷途的话说得少。我以为文学本身上的最大毛病是低级趣味。所谓“低级趣味”就 是当爱好的东西不会爱好,不当爱好的东西偏特别爱好。古人有“嗜痂成癖”的故事,就饮 食说,爱吃疮疤是一种低级趣味。在文学上,无论是创作或欣赏,类似“嗜痂成癖”的毛病 很多。许多人自以为在创作文学,或欣赏文学,其实他们所做的勾当与文学毫不相干。文学 的创作和欣赏都要靠极锐敏的美丑鉴别力,没有这种鉴别力就会有低级趣味,把坏的看成好 的。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毛病。
我把我所举的十种低级趣味略加分析,发现其中有五种是偏于作品内容的,另外五种是偏于 作者态度的。
内容方面的五个低级趣味
先说关于内容方面的低级趣味。
本来文学之所以为文学,在内容与形式构成不可分拆的和谐的有机整体。如果有人专从内容 着眼或专从形式着眼去研究文学作品,他对于文学就不免是外行。但是一般人往往不明白这 个浅近的道理,遇到文学作品,不追问表现是否完美,而专去问内容。他们所爱好的内容最 普遍的是下列五种:
第一是侦探故事。人生来就有好奇心,一切知识的寻求,学问的讨探以及生活经验的尝试都 由这一点好奇心出发。故事的起源也在人类的好奇心。小孩略懂人事,便爱听故事,故事愈 穿插得离奇巧妙,也就愈易发生乐趣。穿插得最离奇巧妙的莫过于侦探故事。看这种故事有 如猜灯谜,先有一个困难的疑团,产生疑团的情境已多少埋伏着可以解释疑团的线索,若隐 若现,忽起忽没,旧线索牵引新线索,三弯九转,最后终于转到答案。在搜寻线索时,“山 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一种乐趣;在穷究到底细时,“一旦豁然贯通”,更是 一种乐趣。所以爱好侦探故事本身并不是一种坏事,在文学作品中爱好侦探故事的成分也不 是一种坏事。
但是我们要明白,单靠寻常侦探故事的一点离奇巧妙的穿插绝不能成为文学作品,而且文学 作品中有这种穿插的,它的精华也绝不在此。文学作品之成为文学作品,在能写出具体的境 界,生动的人物和深刻的情致。它不但要能满足理智,尤其要感动心灵。这恰是侦探故事所 缺乏的,看最著名的《福尔摩斯侦探案》或《春明外史》就可以明白。它们有如解数学难题 和猜灯谜,所以打动的是理智不是情感。一般人的错误就在把这一类故事不但看成文学作品, 而且看成最好的文学作品,废寝忘食,手不释卷,觉得其中滋味无穷。他们并且拿读侦探故 事的心理习惯去读真正好的文学作品,第一要问它有没有好故事,至于性格的描写,心理的 分析,情思与语文的融贯,人生世相的深刻了解,都全不去理会。如果一种文学作品没有侦 探故事式的穿插,尽管写得怎样好,他们也尝不出什么味道。
其次是色情的描写。文学的功用本来在表现人生,男女的爱情在人生中占极重要的位置,文 学作品常用爱情的“母题”,本也无足深怪;一般读者爱好含有爱情“母题”的文学作品更 无足深怪。西厢记里“软玉温香抱满怀,春至人间花弄色,露滴牡丹开”几句所指的是男女 交媾。普通男女交媾是一回事;这几句词不只是这么一回事,它在极淫猥的现实世界之上造 成另一个美妙的意象世界。我们把几句词当作文欣赏时,我们惊赞这样极平凡的事实表现得 这样美妙。如果我们所欣赏的只是男女交媾那件事实,那么,我们大可以在实际人生中到处 找出这种欣赏对象,不必求之于文艺。
这个简单的说明可以使我们明白一般文艺欣赏的道理。我们在文艺作品中所当要求的是美 感,是聚精会神于文艺所创造的意象世界,是对于表现完美的惊赞;而不是实际人生中某一 种特殊情绪,如失恋、爱情满意、穷愁潦倒、恐惧、悲伤、焦虑之类。自然,失恋的人读表 现失恋情绪的作品,特别觉得痛快淋漓。这是人之“常情”却不是“美感”。文艺的特质不 在解救实际人生中自有解救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饥渴,它不应以刺激性欲或满足性欲为目 的,我们也就不应在文艺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或满足。但是事实上不幸得很,有许多号称 文艺创作者专在逢迎人类要满足实际饥渴一个弱点,尽量在作品中刺激性欲,满足性欲;也 有许多号称文艺欣赏者在实际人生中的欲望不能兑现,尽量在文学作品中贪求性欲的刺激和 满足。鸳鸯蝴蝶派小说所以流行,就因为这个缘故。
第三是黑幕的描写。拿最流行的小说来分析,除掉侦探故事与色情故事以外,最常用的材料 是社会黑幕。本来社会确有它的黑暗方面,文学要真实地表现人生,并没有把世界渲染得比 实际更好的必要。如果文艺作品中可悲的比可喜的情境较多,唯一的理由就是现实原来如此, 文学只是反映现实。所以描写黑幕本身也并不是一件坏事。不过悲剧和悲刻性的小说所以崇 高,并不在描写黑幕,而在达到艺术上一种极难的成就,于最困逆的情境见出人性的尊严, 于最黑暗的方面反映出世相的壮丽。它们令我们对于人生朝深一层看,也朝高一层看。我们 不但不感受实际悲惨情境所应引起的颓丧与苦闷,而且反能感发兴趣,对人生起一种虔敬。 从悲剧和悲剧性的小说我们可以看出艺术点染的功用。大约情节愈惨酷可怕,艺术点染的需 要也就愈大,成功也就愈难。所以把黑幕化为艺术并不是一件易事。如果只有黑幕而没艺术, 它所赖以打动读者就是上文所说的那一点强烈的刺激。我们在作品中爱看残酷、欺骗、卑污 的事迹,犹如在实际人生中爱看这些事迹一样,所谓“隔岸观火”,为的是满足残酷的劣根 性。刑场上要处死犯人,不是常有许多人抢着去看么?离开艺术而欣赏黑幕,心理和那是一 样的,这无疑地还是一种低级趣味。
第四是风花雪月的滥调。古代文艺很少有流连风景的痕迹,自然通常只是人物生活的背景, 画家和文人很少为自然而描写自然。崇拜自然的风气在欧洲到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起来以后才 盛行。在中国它起来较早,从东晋起它就很占势力,所谓“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陶谢的 诗是这种新风气之下最灿烂的产品。从艺术境界说,注意到自然风景的本身,确是一种重要的开拓。人类生长在自然里,自然由仇敌而变成契友,彼此间互相的关系日渐密切。人的思 想情感和自然的动静消息常交感共鸣。这是文艺上一种很重要的演进,谁都不否认。但是因 为自然在大艺术家和大诗人的手里曾经放过奇葩异彩,因为它本身又可以给劳苦困倦者以愉 快的消遣和安息,一般人对于它与艺术的关系便发生一种误解,以为风花雪月花鸟山水之类 事物是美的,文艺用它们做材料,也就因而是美的。这是误解,因为它假定艺术的美丑取决 于题材的美丑。
有些作家相信要写成伟大的作品,必选择伟大的题材如英雄事迹之类,和相信作品里有风花 雪月花鸟山水等等就可以美,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不明白“连篇累牍尽是月露风云”, 其中有许多实在是空洞腐滥,不表现任何情感,也不能引起任何情感。从前号称风雅的骚人 墨客常犯这毛病,现在新文学家有时也“雅到俗不可耐”。许多关于自然描写都没有情感上 的绝对必要,只是相习成风,人家盲目地说这才美,自己也就跟着相信这真是美。这种心理 习惯,就是心理学家所谓“套板反应”(stock response),是一切低级趣味的病根。
第五是口号教条。文艺是不是一种宣传工具呢?关于这一点,我知道我的意见和许多人的不 相同,话说来很长。从一方面看,文艺对于人生必有彻底的了解与同情,把这了解与同情渗 透到读者的心里,使他们避免狭陋与自私所必有的恶果;同时,它让心灵得到自由活动,情 感得到健康的宣泄和怡养,精神得到完美的寄托场所,超脱现实世界所难免的秽浊而徜徉于 纯洁高尚的意象世界,知道人生永远有更值得努力追求的东西在前面,——这一切都可以见
出文艺对于人的影响是良好的,人可以从文艺中得到极好的教训,最好的宣教工具就莫过于 文艺。但从另一方面看,文艺在创作与欣赏中都是一种独立自足的境界,它自有它的生存理 由,不是任何其他活动的奴属,除掉创造出一种合理慰情的意象世界叫做“作品”的东西以 外,它没有其它目的,其它目的如果闯入,那是与艺术本身无关的。存心要创造艺术,那是 一种内在的自由的美感活动;存心要教训人,那是一种道德的或实用的目的。
这两桩事是否可合而为一呢?一箭射双雕是一件很经济的事,一人骑两马却是一件不可能的 事,拿文艺做宣传工具究竟属于哪一种呢?从美学看,创作和欣赏都是聚精会神的事,顾到 教训就顾不到艺术,顾到艺术就顾不到教训。从史实看,大文艺家的作品尽管可以发生极深 刻的教训作用,可是他们自己在创造作品时大半并不存心要教训人,存心要教训人的作品大 半没有多大艺术价值。所以我对于利用文艺作宣传工具一事极端怀疑。我并不反对宣传,但 是我觉得用文艺作宣传工具,作品既难成功,就难免得反结果,使人由厌恶宣传所取的形式 因而厌恶到所宣传的主张。我也很了解甚至同情宣传者要冒文艺的名,但是我觉得从事于文 艺的人要明白此中底细,立定脚跟,不要随声附和。我本不想说出这番不合时宜的话来开罪 许多新作家,但是我深深感觉到“口号教条文学”在目前太流行,而中国新文学如果想有比 较伟大的前途,就必须作家们多效忠于艺术本身。他们须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艺术的尊严以 至于读者的尊严;否则一味作应声虫,假文艺的美名,做呐喊的差役,无论从道德观点看或 从艺术观点看,都是低级趣味的表现。
总观上述五种弊病,共同的病根在离开艺术而单讲内容。离开艺术,内容本身就可以使我们 爱好或厌恶,那自然也是常有的事,但那并不是艺术观点上的好恶;我们要爱它恶它,并不 一定要在艺术作品中去找它。许多伟大的作品所用的材料都很平凡,许多美丽的作品所用的 材料都很丑陋。艺术之为艺术,并不在所用的材料如何,而在取生糙的自然在情感与想像的 炉火里镕炼一番,再雕琢成为一种超自然的意象世界。我们鉴赏的对象不是未经艺术点化以 前生糙的内容,而是艺术点化以后的作品。艺术点化的成功或失败就是美丑好恶所应有的唯 一的标准。离开这标准而对于艺术作品判美丑,起好恶,那就是低级趣味。
作者态度的五个低级趣味
文艺的功用在表现作者的情感思想,传达于读者,使读者由领会而感动。就作者说,他有两 重自然的急迫需要。第一是表现。情感思想是生机,自然需要宣泄,宣泄才畅通愉快,不宣 泄即抑郁苦闷。所以文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一个作家如果无绝对的必要,他最好是守缄默; 得已而不已,勉强找话来说,他的动机就不纯正,源头就不充实,态度就不诚恳,作品也就 不会有很大的艺术价值。其次是传达的需要。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同情,自己愈珍视的精神 价值愈热烈地渴望有人能分享。一个作者肯以深心的秘蕴交付给读者,就显得他对读者有极 深的同情,同时也需要读者的同情报答。所以他的态度必须是诚恳的,严肃而又亲切的。如 果一个作家在内心上并无这种同情,只是要向读者博取一点版税或是虚声,为达到这种不很 光明的目的,就不惜择不很光明的手段,逢迎读者,欺骗读者,那也就决说不上文艺。在事 实上,文艺成为一种职业以后,这两种毛病,这表现与传达两种急迫需要的缺乏,都很普遍。 作者对自己不忠实,对读者不忠实,如何能对艺术忠实呢?这是作者态度上的基本错误,许 多低级趣味的表现都从此起。
第一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文艺必出于至性深情,谁也知道。但是没有至性深情的人也常 有出产作品的引诱,于是就只有装腔作势,或是取浅薄俗滥的情调加以过分的夸张。人非木 石,谁对于人事物态的变化没有一点小感触?春天来了,万物欣欣向荣,心里不免起一阵欣 喜或一点留恋;秋天来了,生趣逐渐萧索,回想自家身世,多少有一点迟暮之感;清风明月 不免扰动闺思,古树暮鸦不免令人暗伤羁旅;自已估定的身价没有得到社会的重视,就觉得 怀才莫展,牢骚抑郁;喝了几杯老酒,心血来潮,仿佛自己有一副盖世英雄的气概,倘若有 一两位“知己”,披肝沥胆,互相推许,于是感激图报的“义气”就涌上来了。这一切本来 都是人情之常,但是人情之常中正有许多荒唐妄诞,酸气滥调,除掉当作喜剧的穿插外,用 不着大吹大擂。不幸许多作家终生在这些浅薄俗滥的情调中讨生活,像醉汉呓语,就把这些 浅薄俗滥的情调倾泻到他们所谓“作品”里去。我们在这新旧交替之际,还有许多人一方面 承继着固有的骚人墨客和才子佳人的传统,一方面又染着西方浪漫主义的比较粗陋一面的色 彩,满纸痛哭流泪,骨子里实在没有什么亲切深挚的情感。这种作品,像柏拉图老早就已经 看到的,可以逢迎人类爱找情感刺激的弱点,常特别受读者欢迎。这种趣味是低级的,因为 它是颓废的,不健康的,而且是不艺术的。
其次是憨皮臭脸,油腔滑调。取这种态度的作者大半拿文艺来逢场作戏,援“幽默”作护身符。本来文艺的起源近于游戏,都是在人生世相的新鲜有趣上面玩索流连,都是人类在精力 富裕生气洋溢时所发的自由活动,所以文艺都离不开几分幽默。我们须承认幽默对于文艺的 重要,同时也要指出幽默是极不容易的事。幽默有种种程度上的分别。说高一点,庄子、司 马迁、陶潜、杜甫一班大作家有他们的幽默;说低一点,说相声、玩杂耍、村戏打诨、市井 流氓斗唇舌、报屁股上的余兴之类玩意也有他们的幽默。幽默之中有一个极微妙的分寸,失 去这个分寸就落到下流轻薄。
大约在第一流作品中,高度的幽默和高度的严肃常化成一片,一讥一笑,除掉助兴和打动风 趣以外,还有一点深刻隽永的意味,不但可耐人寻思,还可激动情感,笑中有泪,讥讽中有 同情。许多大诗人、悲剧家、喜剧家和小说家常有这副本领。不过这种幽默往往需要相当的 修养才能领会欣赏,一般人大半只会欣赏说相声、唱双簧、村戏打诨、流氓显俏皮劲那一类 的幽默。他们在实际人生中欢喜这些玩意,在文艺作品中也还是要求这些玩意。有些作家为 要逢迎这种低级趣味,不惜自居小丑,以谑浪笑傲为能事。前些时候有所谓“幽默小品”借 几种流行的刊物轰动了一时,一般男女老少都买它,读它,羡慕它,模仿它。一直到现在, 它的影响还很大。
第三是摇旗呐喊,党同伐异。思想上只有是非,文艺上只有美丑。我们的去取好恶应该只有 这一个标准。如果在文艺方面,我们有敌友的分别,凡是对文艺持严肃纯正的态度而确有成 就者都应该是朋友,凡是利用文艺作其他企图而作品表现低级趣味者都应该是仇敌。至于一 个作者在学术、政治、宗教、区域、社会地位各方面是否和我相同,甚至于他和我是否在私 人方面有恩怨关系,一律都在不应过问之列。文艺是创造的,各人贵有独到,所以人与人在 文艺上不同,比较在政治上或宗教上不同应该还要多些。
某一地某一时的文艺,不同愈多,它的活力也就愈广。当然,每一时一地的作家倾向常有相 近的,本着同声相应的原则,聚集在一起成为一种派别,这是历史上常有的事而且本身也不 是坏事。不过模仿江湖帮客结义的办法,立起一个寨主,树起一面旗帜,招徒聚众,摇旗呐 喊,自壮声势,逼得过路来往人等都来“落草”归化,敢有别树一帜的就兴师动众,杀将过 去,这种办法于己于人都无好处,于文艺更无好处。我们毋庸讳言,这种江湖帮客的恶习在 我们的文艺界似仍猖獗。文艺界也有一班野心政客,要霸占江山,垄断顾客,争窃宗主,腼 颜以“提携新进作家”自命,招收徒弟,一有了“群众”,就像王麻儿卖膏药,沿途号喊“只 此一家,谨防假冒”,至于自己的膏药是“万宝灵应”,那更不用说了。
他们一方面既虚张自己的声势,写成一部作品便大吹大擂地声张出去;一方面又要杀他人的 威风,遇到一个不在自己旗帜之下的作品,便把它扯得稀烂,断章取义把它指摘得体无完肤, 最优待的办法也只是予以冷酷的忽视。这种“策略”并不限于某一派人。可怜许多天真的读 者经不起这种呐喊嘲骂的暗示,深入彀中而不知,不由自主地养成一些偏见,是某派某人的 作品必定是好的,某派某人的作品必定是坏的,在阅读与领会之前便已注定了作品的价值。 拿“低级趣味”来形容他们,恐怕还太轻了吧。
第四是道学冬烘,说教劝善。我们在讨论题材内容时,已经指出文艺宣传口号教条的错误。
在这里我们将要谈的倒不是有意作宣传的作品,而是从狭义的道德观点来看作品中人物情境 这个普遍的心理习惯。文艺要忠实地表现人生,人生原有善恶媸妍幸运灾祸各方面。我们的 道德意识天然地叫我们欢喜善的,美的,幸运的,欢乐的一方面,而厌恶恶的,丑的,灾祸 的,悲惨的一方面。但是文艺看人生,如阿诺德所说的,须是“镇定的而且全面的”(Look on life steadily and as a whole),就不应单着眼到光明而闪避黑暗。站在高一层去看,相反的往往 适以相成,造成人生世相的伟大庄严,一般人却不容易站在高一层去看,在实际人生中尽管 有缺陷,在文艺中他们却希望这种缺陷能得到弥补。莎士比亚写《李尔王》,让一个最孝顺 最纯洁的女子在结局时遭遇惨死。约翰逊说他不能把这部悲剧看到终局,因为收场太惨。
十八世纪中这部悲剧出现于舞台,收场完全改过。孝女不但没有死而且和一位忠臣结了婚。 我们中国的《红楼梦》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大团圆,许多人也引为憾事,所以有《续红楼梦》 来弥补这个缺陷。《西厢记》本来让莺莺改嫁郑恒,《锦西厢》却改成嫁郑恒的是红娘,莺 莺终于归了张珙。诸如此类的实例很多,都足以证明许多人把“道德的同情”代替“美感的 同情”。这分别在那里呢?比如说一个戏子演曹操,扮那副老奸巨滑的样子,维妙维肖,观 众中有一位木匠手头恰提着一把斧子,不禁义愤填膺,奔上戏台去把演曹操的那人的头砍下。 这位木匠就是用“道德的同情”来应付戏中人物;如果他用“美感的同情”,扮曹操愈像, 他就应该愈高兴,愈喝彩叫好。
懂得这个分别,我们再去看看一般人是用哪一种同情去读小说戏剧呢?看武松杀嫂,大家感 觉得痛快,金圣叹会高叫“浮一大白”;看晴雯奄奄待毙,许多少爷小姐流了许多眼泪。他 们要“善恶报应,因果昭彰”,要“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要替不幸运的打抱不平。从道 德的观点看,他们的义气原可钦佩;从艺术的观点看,他们的头脑有些道学冬烘气,都不免 有低级趣味在作祟。
第五是涂脂抹粉,卖弄风姿。文艺是一种表现而不是一种卖弄。表现的理想是文情并茂,“充 实而有光辉”,虽经苦心雕琢,却是天衣无缝,自然熨贴,不现勉强作为痕迹。一件完美的 艺术品像一个大家闺秀,引人注目而却不招邀人注目,举止大方之中仍有她的贞静幽闲,有 她的高贵的身份。艺术和人一样,有它的品格,我们常说某种艺术品高,某种艺术品低,品 的高低固然可以在多方面见出,最重要的仍在作者的态度。
品高的是诚于中,形于外,表里如一的高华完美。品低的是内不充实而外求光辉,存心卖弄, 像小家娼妇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眉挑目送的样子。文艺的卖弄有种种方式。最普遍的是卖 弄词藻,只顾堆砌漂亮的字眼,显得花枝招展,绚烂夺目,不管它对于思想情感是否有绝对 的必要。其次是卖弄学识。文艺作者不能没有学识,但是他的学识须如盐溶解在水里,尝得 出味,指不出形状。有时饱学的作者无心中在作品中流露学识,我们尚不免有“学问汩没性 灵”之感,至于有意要卖弄学识,如暴发户对人夸数家珍,在寻常人如此已足见趣味低劣, 在文艺作品中如此更不免令人作呕了。过去中国文人犯这病的最多,在诗中用僻典,谈哲理, 写古字,都是最显著的例。
新文学作家常爱把自己知道比较清楚的材料不分皂白地和盘托出,不管它是否对于表现情 调、描写人物或是点明故事为绝对必需,写农村就把农村所有的东西都摆进去,写官场也就 把官场所有的奇形怪状都摆进去,有如杂货店,七零八落的货物乱堆在一起,没有一点整一 性,这也还是卖弄学识。第三是卖弄才气。文艺作者固不能没有才气,但是逞才使气,存心 炫耀,仍是趣味低劣。像英国哲学家休谟和法国诗人魏尔兰所一再指示的,文学不应只有“雄 辩” (eloquence), 而且带不得雄辩的色彩。“雄辩”是以口舌争胜,说话的人要显出他聪 明,要博得群众的羡慕,要讲究话的“效果”,要拿出一副可以镇压人说服人的本领给人看, 免不掉许多装模作样,愈显得出才气愈易成功。但是这种浮浅的炫耀对于文学作品却是大污 点。
一般文学作者愈有才气,也就愈难避免炫耀雄辩的毛病。从前文人夸口下笔万言,倚马可待, 文成一字不易,做诗押险韵,和韵的诗一做就是几十首,用堂皇铿锵的字面,戏剧式表情的 语调,浩浩荡荡,一泻直下,乍听似可喜,细玩无余味,这些都是卖弄才气,用雄辩术于文 学。爱好这一类的作品在趣味上仍不很高。
文艺趣味上的毛病是数不尽的,以上十点只是举其荦荦大者。十点之中有些比较严重,有些 比较轻微,但在一般初学者中都极普遍。许多读者听到我这番话,发现他们平时所沾沾自喜 的都被我看成低级趣味,不免怪我太严格苛求,太偏狭。这事不能以口舌争,我只能说:一 个从事文学者如果入手就养成低级趣味,愈向前走就离文学的坦途大道愈远。
我认为文学教育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这没有捷径,唯一的办法是多多玩味第 一流文艺杰作,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无奇的东西玩味出隐藏的妙蕴来,然后拿 “通俗”的作品来比较,自然会见出优劣。优劣都由比较得来,一生都在喝坏酒,不会觉得 酒的坏,喝过一些好酒以后,坏酒一进口就不对味,一切方面的趣味大抵如此。
朱光潜 |著,文章选自《谈文学》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