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第一卷-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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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 一切技术,一切规划以及一切实践和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标。因为人们都有个美好的想法,即宇宙万物都是向善的(但目的的表现却是各不相同,有时候它就是活动本身,有时候它是活动之外的结果,在目的是活动之外的结果时,其结果自然比活动更有价值)。由于实践是多种多样的,技术和科学是多种多样的,所以目的也有多种多样。例如,医术的目的是健康,造船术的目的是船舶,战术的目的是取胜,理财术的目的是发财。在这里,某些活动有时归属于同一种能力。例如,制作马勒以及其他马具的技术,都归属于驯马术,马战和一切战斗行动都归属于战术,以同样方式其他活动也属于其他技术。从这里可以看出,那占主导地位的技术[1]的目的,对全部从属的技术的目的来说是首要的。因为从属的技术以主导技术的目的为自己的目的。(不论实践目的就是现实活动自身,还是在活动之外还有其他目的,如以上所说的科学那样,实际并无区别。)

【2】 如若在实践中确有某种为其自身而期求的目的,而一切其他事情都要为着它,而且并非全部抉择都是因他物而作出的(这样就要陷于无穷后退,一切欲求就变成无益的空忙),那么,不言而喻,这一为自身的目的也就是善自身,是最高的善。关于这种最高善的知识,在生活中岂不是可以产生巨大的转折吗?正如一个射手在瞄准靶子后,就更容易射中目标。如若是这样,那么就要力求弄清至善到底是什么;在各种科学和能力中,到底谁以它为对象。

人们也许认为它属于最高主宰的科学,最有权威的科学。不过,它显然是种政治科学。正是这门科学规定了城邦需要哪些科学,哪一部分人应该学习哪一部分科学,并学习到什么程度。我们看到那些高贵的才能,如战术、理财术和讲演术都隶属于政治学。政治学让其余的科学为自己服务。它还立法规定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它自身的目的含蕴着其他科学的目的。所以,人自身的善也就是政治科学的目的。一种善即或对于个人和对于城邦来说,都是同一的,然而获得和保持城邦的善显然更为重要,更为完满。一个人获得善值得嘉奖,一个城邦获得善却更加荣耀,更为神圣。讨论到这里,就可知道,这门科学就是政治科学。

【3】 如若有关主题的材料已经清楚,这里所说的也就足够了。不能期待一切理论都同样确切,正如不能期待人工制品都同样精致一样。政治学考察高尚和正义,但这些概念相互间差异极大,变化多端。有人认为它们只是出于约定,而非出于自然。善自身也同样是多变的。有很多人由于善良而受到损害,有一些人由于财富而遭致毁灭,另一些人则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勇敢之名。既然以这样多变的观念为前提,人们也只能概略地、提纲挈领地来指明这一主题的真理性,对于只是经常如此的事物并且从这样的前提出发只能概略地说明。所以,每人都注定了要以这种方式来接受我们所说的每一件事情。因为每个受过教育的人,只能在事物本性所允许的范围内,去寻求每一种类事物的确切性。要求一位数学家去接受一个没有定论的说法,正如要求一个演说家进行证明一样。

每人对自己所知的事情都会作出很好的判断,对于这些事情他是个好裁判员。因而,在个别方面受过教育的人在这方面能够很好地判断,而在一切方面受过教育的人则能够作一般意义上的判断。所以政治学不是青年人本应学习的课程,他们对生活尚无实践经验,而这种理论来自生活经验并说明生活经验。此外,他们还为情感所左右,学不到任何有益的事情。因为这门科学的目的不是知识而是实践。青年人不但在岁数上年轻,而且在品格上也幼稚。他们的缺点不在于少经历了些岁月,而在于纵情使气,在生活上追求那些个别的东西。他们和那些不知约束自己的人一样,对于他们说来知识等于不知,对于那些使欲求服从于理性的人,这门科学在他们的行为和活动上却有所帮助。应当如何进行论证,以及可以设定什么前提,对于所讲者已经足够了。我们暂且先讲这些。

【4】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说,既然一切知识,一切抉择都是追求某种善,那么政治学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呢?行为所能达到的一切善的顶点又是什么呢?从名称上说,几乎大多数人都会同意这是幸福,不论是一般大众,还是个别出人头地的人物都说:生活优裕,行为良好就是幸福。关于幸福是什么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大多数人和哲人们所提出的看法并不一样。一般人把幸福看作某种实在的或显而易见的东西,例如,快乐、财富、荣誉等等。不同的人认为是不同的东西,同一个人也经常把不同的东西当作幸福。在生病的时候,他就把健康当作幸福,在贫穷的时候,他就把财富当作幸福;有一些人由于感到自己的无知,会对那种宏大高远的理论感到惊羡,于是其中就有人认为,和这众多的善相并行,在它们之外,有另一个善自身存在着。它是这些善作为善而存在的原因。对这些互不相同的意见全部加以考察似乎是没有必要的,这里只考察那最为流行、看来有些道理的意见也就足够了。

有的理论自本原或始点开始,有的理论以本原或始点告终,让我们不要忽略了它们的区别。柏拉图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研究的途径到底是来自始点或本原,还是回到始点或本原?正如在跑道上既可以从裁判员站的地方跑到端点,也可以反过来跑一样。最好是从所知道的东西开始,而所知道的东西有双重意义,或者是为我们所知道的,或者是在单纯的意义上所知道的。对我们来说,研究还是从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开始为好。所以那些想学习高尚和正义的人,也就是学习政治事物的人,最好是从习性或品德开始,才可取得成效。始点或本原是一种在其充分显现后,就不须再问为什么的东西。有了这种习性的也就具有,或者很容易获得这种始点和本原,对那些与此无缘的人,请他听听赫西俄德的诗句吧。

自己想过一切的在人中最高,

那些肯听良言的人也算还好,

只有那些自己什么也不想,

对他人什么也不听的人才最糟糕。

【5】 我从被打断的地方接着说,许多人从生活得出结论,认为善和幸福并不是不可理论的,那最为平庸的人,则把幸福和快乐相等同。因此,他们以生活享受为满足。主要的生活有三种选择,第一种就是我们方才所说的享乐生活,除此而外,另一种是政治生活,第三种则是思辨的、静观的生活。有很多人在过着寄生的,很明显是一种奴性的生活,然而,却显得满有道理,因为在名门贵胄中,很多人是萨尔旦那帕罗式的人物。

那些崇尚名声,喜欢活动的人认为善就是荣耀。也可以说,这就是政治生活的目的。然而,对我们所求索的东西来说,这未免太肤浅了。因为这种善更多地在授予荣誉的人那里,而不在被授予荣誉的人。而我们则敢断言,它是某种本己的、固有的、难于剥夺的东西。更进一步说,人们似乎是为了表明自身的善良而追求荣誉,至少是来自明达之人的夸奖和有识之士的赞誉,也就是为了德性的缘故追求赞誉。这就不证自明,在活动家们看来,德性要更好些。甚至可以这样说,在政治生活中,德性比荣誉是更高的目的。看起来,甚至于连德性也不是完善的,因为,即便在睡着的时候,似乎德性也不消失,或者也有在一生中消极无为的德性。除此之外,那些有德性的人也有时运不济的时候,除非有人进行狡辩,谁也不会说这种倒霉的生活是幸福的。对这种生活就说这么多吧。这些反复的说明也足够了。那第三种生活,即思辨的生活留待以后再加考察。

至于那些敛财者,是在那里受强制而生活着,因为很显然财富不是我们所追求的善,它只是有用的东西,并以他物为目的。这样比较起来,前面所说的东西就更有资格来被当作目的了。它们是由于自身而受到喜爱。但看来它们也并不是就其自身的目的。人们在这里讲了不少道理,还是把它们先放在一边吧。

【6】 最好对普遍先加讨论,看看争议到底在哪里。尽管这种讨论有点令人为难。因为形式学说是我们所敬爱的人提出来的。不过看来这还是较好的选择,特别是作为一个哲学家,为了维护真理就得牺牲个人的东西。两者都是我们所珍爱的,但人的责任却要我们更尊重真理。那些提出这种意见的人,并不在先后顺序之中制作理念,因此他们提不出数的理念来。善既可以用来述说是什么,也可以用来述说性质,还可以用来述说关系。但是,就自身而言的善和实体在本性上却先于关系,关系似乎是存在的附属品和偶性,所以对于这些东西并不存在共同的理念。

此外,善的意义和存在的意义同样多,它既可用来述说是什么,如神和理智;也可用来述说性质,如各种德性;也可用来述说数量,如适度;也可以述说关系,如有用;也可以述说时间,如良机;也可以述说地点,如良居;诸如此类。这就说明,没有某种东西能是共同的、普遍的、单一的。不然它绝不能适用于一切范畴,而只能用于某一范畴。

此外,凡是就同一理念而言的对象都属于同一科学,那么对于全部善的事物只须有某一种科学。但现在属于同一范畴的对象,却有众多的科学。例如,对良机的把握,在战斗中就属于战术学,在疾病中就属于医疗学。再如适度的确定在营养中属于医疗学,在锻炼中则属于运动学。

有人不禁要问,人们所说的“个体自身”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如若人自身和人之间的原理是相同的,那么作为人两者并无差别。如若这样,善之间也同样没有差别,善自身并不因其永恒而更善些,正如长期的白并不比一天的白更白些。

毕达戈拉斯派们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有更为合适的说法。他们把一排在善的行列中。斯潘西波看样子是在追随他们,关于这个问题在别处再说吧。

人们可以这样辩解,他们所说的并不是一切善的原理,而只是在同一形式下就其自身而被追求的善。至于那些造成了善,保卫了善,或阻止了善转化为相反者的东西则因为它们而被称为善,是在另一种意义下的善。善显然有双重含义,一者就其自身就是善,另者则通过它们而达到善。现在让我们撇开那些附加成分来考察就自身而言的善,看一看它们之所以被称为善是否由于单一的理念。什么东西可以被当作就自身而言的善呢?或者是那些不需任何其他理由而被追求的东西,例如思索、观看、某种快乐和荣誉。或者,即使我们由于他物而追求它们,但有人还是把它们当作是就其自身的善。或者除了理念之外,就再没有善了吗?如果这样,形式就会变成无用的东西。如若这些东西都是就自身而言的,那么同一个善的原理必定要显现在这里所有事物中,正如白色既显现于白雪,也显现于白色的画面中。然而,荣誉、明智、快乐虽然同样是善,但它们的原理却各不相同。所以,善并不是由单一理念而形成的共同名称。

其道理究竟何在呢?看起来它们的名称并不是偶然相同。是因出于同一本原而存在吗?或者是因为都趋于同一目的呢?还是多半来自类比?例如,视觉对身体称为善,理智对灵魂也称为善。其他类似情况也是这样。不过现在还是让我们把这问题放在一边,对这问题的详尽讨论,属于哲学另一分支的范围。对于理念来说情况并不两样,如若善作为共同述语,或单一的、可分离的、自存的东西,那么显而易见,它既不能为人所实行,也不能为人所取得,而我们所探求的,正是这能为人所实行和取得的善。

也许有人认为,对善自身的认识有益于对善的事业的实行和取得。例如我们有这样一个典范,就更清楚什么东西对我们是善的;看准它们,捉住它们。这种道理说起来虽然中听,然而与科学的实际并不相合。所有的科学都在追求某种善,并对其不足之处加以充实,而把善自身摆在一边。由于它的帮助是如此微不足道,也就无怪技术家们对它全然无知,而不去寻求善自身了。谁也说不清,知道了这个善自身,对一位织工,对一个木匠的技术有什么帮助;或者树立了善的理念一位将军如何成为更好的将军,一个医生如何成为更好的医生。可是医生甚至于连健康自身也不研究,他所研究的是人的健康,更进一步是个别人的健康,因为他所医治的乃是个别的人。

这个题目就到此为止罢。

【7】 让我们再回到所寻求的善,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每一种行为,每一种技术看起来都各不相同,战术的善不同于医术的善,其他各种技术也莫不如此。每种技术的善是什么呢?就是其余行为所追求的东西吗?它在医术中就是健康,在战术中就是胜利,在造屋术中就是房屋,在其他技术中是其他东西,在所有的行为和抉择中就是目的。一切其余的都为了它而活动。既然在全部行为中都存在某种目的,那么这目的就是所为的善。如若目的是众多的,善也就是它的总和。尽管有这些改变,但原理所达到的结果却是一样的。对此还须作进一步探讨。

既然目的是多种多样的,在其中有一些我们是为了其他目的而选取它。例如,钱财、长笛,总而言之是工具。很显然并非所有目的都是最后的,只有最高的善才是某种最后的东西。倘若仅只有一个东西是最后的,最完满的,那么,它就是我们所寻求的最后目的。倘若有多个目的,就是其中最完满,最后的那一个。我们说为其自身来追求的东西比为了他物的东西更为完满。那从来不因为他物而被选取的东西,比时而由于自身,时而由于他物而被选取的东西更为完满。总而言之,只有那由自身而被选取,而永不为他物的目的才是最后的。看起来,只有这个东西才有资格作为幸福,我们为了它本身而选取它,而永远不是因为其他别的什么。

从自足[2]来看也能得出同样的结论,自足似乎就是终极的善。我们所说的自足并不是就单一的自身而言,并不是孤独地生活,而是既有父母,也有妻子,并且和朋友们,同邦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人在本性上是政治的。在这里也应该有一个界限,如若伸延开去,上到祖先,下至后代,朋友的朋友,那就没有个止境了。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加以讨论。我们现在主张自足就是无待而有,它使生活变得愉快,不感匮乏。这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幸福。它是一切事物中的最高选择,我们不能将它与其他的善事相混同。如若相混同那么显然再少加一点善,它就会变得更加受欢迎,因为附加物会使善更大些,所以也就更受欢迎些。幸福是终极的和自足的,它是行为的目的。

不过把幸福称为最高的善,看来是种同语反复。还应更着重地谈谈它到底是什么。如若以人的功能为例,事情也许会更清楚些,例如一个长笛手,一位雕刻家,总之那具有某种功能和行为的人,在他的功能中存在着善和优美,由于他们有着某种功能,所以他们的人也是善和优美的。

为什么在木工和鞋匠那里都有某种功能和行为,而在人却一无所有呢,是他天生无能吗?或者,在眼睛,在手,在脚,在整个的身体四肢似各有功能,在这一切功能之外,还有什么人给予人以共同功能吗?那么这种功能到底是什么呢?生命对于植物也显得是共同的。要寻求人所固有的功能,那就要把生命的生长功能、营养功能放在一边。再下一个就是感觉功能,这是为牛、马和一切动物所共有的。再下来就是有理性部分的活动(在这里,一部分是对理性或原理的服从,另一部分是具有理性或思索,即进行理智活动)。理性部分有双重意义,我们应该就其为现实能力来把握它,因为这是它的主要意义。如若人的功能就是灵魂根据理性的现实活动,至少不能离开理性,并且,我们说这个人的功能和这个能手的功能并没有什么不同,(例如长笛手和长笛能手,总的说来都是如此。)能手就是把出众的德性加于功能之上。(长笛手的功能是吹奏长笛,长笛能手则把笛子吹得更加优美动听。)若是情况实际如此(我们把人的功能看作是某种生命,它是灵魂的现实功能,合乎理性而活动。如若一个人的功能是优秀美好的,那么他就是个能手。每个人只有在他固有的德性上,才完成得最好),那么人的善就是合乎德性而生成的灵魂的现实活动。如若德性有多种,则须合乎那最美好、最完满的德性,而且在整个一生中都须合乎德性,一只燕子造不成春天或一个白昼,一天或短时间的德性,不能给人带来至福或幸福。

在这里,让我们对善作一概观,首先勾勒一个略图,以后再往里面添加细节。如若把略图画得很好,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添加细节把它完成。在这里时间是一个出色的发现者和开拓者,技术就是这样为后继之人所完成,每个人都可补充其不足。且记住以前所说过的话,无须在全部研究中都要求同样精确,这要看那一门科学的主题是什么,要看它所固有的程序和方法。例如一位木匠和一个几何学家都研究直角,在木工这里能用于他的工作就足够了,一个关心真理的人才研究它是什么,具有什么样的性质。在其他方面也是这样,以避免主次不分,使次要的东西盖过主要的东西。

同时也没有必要,对所有的事物都同样找出一个原因,而能够很好地说明它们是怎么一回事也就足够了。例如关于始点或本原,只要指出那最初的东西就足够了。始点是多种多样的,有的从归纳方面被研究,有的从感觉方面被研究,有的从风尚方面被研究,还有其他不同的方面、不同的研究。所以,我们必须按照每一始点的本性,并最精确地给它下一个定义,因为这对下一步有重大的影响。行百里者半九十,通过它可影响着研究的许多方面。

【8】 我们不仅要从已有前提所得的结论来进行研究,还要从有关问题的不同说法来进行研究。全部事物都要和真理相一致,那些和真理不相一致的东西,其谬误很快就会被发现。

善的事物可以分为三个部分,一些称为外在的善,另一些称为灵魂和身体的善,我们说灵魂的善是主要的、最高的善。我们把善看作是灵魂的行为和活动,这乃是个早已存在的、古老而美好的主张,现在的哲学家们也没有不同的意见。在这里,正确地说明了行为和现实活动就是目的,所以,灵魂的现实活动就是善,但不是外在的善。幸福就是生活优裕、行为美好的观点和这一原理完全符合,因为我们已经把它规定为某种好的生活和好的行为。

看起来,我们所要寻求的幸福的各种特质全都包括在这句话里了。有些人说,幸福就是德性,有些人说幸福就是审慎,另外一些人则把智慧当作幸福,还有一些把其中的一项与快乐相结合,至少把快乐当作不可缺少的因素。此外,还有人把外在的好运气也加进来。这一些说法中有的渊远流长,主张的人数众多,有的虽出自少数人,但他们是杰出的人物,不过没有一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它们或者在某一点上站得住脚,或者大部分都能得到认同。

这一原理,和那些说幸福即是德性,或某种类似德性的人相符合。幸福就是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然而,是在占有和使用中把握最高善,还是在品质和现实活动中把握最高善,此中却大有区别。因为,一个人可以具有某种品质却不作出好的结果,例如一个睡着了的人,一个感觉迟钝的人。而现实活动却不能这样,它必然要行动,而且是美好的行动。正如在奥林匹亚大赛上一样,桂冠并不授予貌美的人和健壮的人,而是授予参加竞技的人(胜利者就在他们之中),只有那些行为高尚的人才能赢得生活中的美好和善良。     

这样的生活自身就是快乐的。快乐是灵魂的快乐,一个人总是对自己所喜爱的事物感到快乐。马使爱马的人快乐。戏剧使观剧的人快乐,同样公正使爱公正的人快乐。总的说来,合乎德性的行为,使爱德性的人快乐。许多快乐是相互冲突的,那是因为它们不是在本性上快乐。只有那些对爱美好事物的人来说的快乐,才是在本性上快乐。这就是永远合乎德性的行为。所以对这些人来说,它们就是自身的快乐。生活并不把快乐当作附加物,像件装饰品那样,生活在其自身中就具有快乐。不崇尚美好行为的人,不能称为善良,不喜欢公正行为的人,不能称为公正,不进行自由活动的人,不能称为自由,其他方面亦复如是。这样说来,合乎德性的行为,就是自身的快乐。并且它也是善良和美好倘若,一个明智的人,如我们所说那样,对于这些问题都能作出正确的判断,他就是个最美好、最善良的人了。最美好、最善良、最快乐也就是幸福。三者是不可分的,正如德罗斯铭文所说:

最公正的最美好,

适意的莫过于健康常在,

让快乐永远充满胸怀。

所有这一切都属于最高善的现实活动,我们就把它们,或其中最好一个称为幸福。

看起来幸福也要以外在的善为补充,正如我们所说,赤手空拳就不可能或者难于做好事情。有许多事情都需要使用手段,通过朋友、财富以及政治权势才做得成功。其中有一些,如果缺少了就会损害人的尊荣,如高贵出身,众多子孙,英俊的相貌等等。若把一个丑陋、孤寡、出身卑贱的人称作幸福的,那就与理念绝不相合了。尤其不幸的是那子女及亲友都极其卑劣的人,或者虽有好的亲友却已经死去了。从以上可知,幸福是需要外在的时运亨通为其补充,所以有一些人就把幸运和幸福等同(有些人则把幸运和德性相等同)。

【9】 在这里我们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幸福是学到的,获得的,以什么办法培养出来的,还是某个神的恩赐或机遇呢?如若神真给人送过什么礼物的话,我们就很有理由说幸福就是神之所赐了。在人所有的东西中,它是最好的。不过这问题属于另一研究范围。显而易见,即或幸福不是神的赠礼,而是通过德性,通过学习和培养得到的,那么,它也是最神圣的东西之一。因为德性的嘉奖和至善的目的,人所共知,乃是神圣的东西,是至福。它为人所共有,寓于一切通过学习,而未丧失接近德性的欲求的人。人们有充足理由主张,通过努力获得幸福比通过机遇更好,这表明,凡是合乎自然的东西,在本性上就是最好的,正如人工的东西一样。一切原因,特别是那些合乎最高善的东西,都莫不如此。说什么最伟大、最美好的东西出于机遇,这是令人万难接受的。

对问题的定义也许有助于问题的回答。人们说,幸福就是一种合乎德性的灵魂的现实活动,其他一切或者是它的必然附属品,或者是为它本性所有的手段和运用。在本书开头我们就一致同意,政治目的是最高的善,它更多地着重于造成公民的某种品质,即善良和美好的行为。所以,不论是牛,还是马,以及其他动物,我们都不能称之为幸福的。因为它们没有一种能分有这种现实活动。出于同样的理由,也不能说孩子们是幸福的,因为年龄的关系他们没有这样合于德性的行为。对于他们只能说有希望获得至福。还须如我们所说过的,德性是完满的,须终其一生。在一生之中变化多端,随机投缘,一些人气运亨通,到老年却陷于悲惨的境地,正如史诗中关于普利亚莫斯的故事那样。没有人把这样的遭遇和结果叫做幸福的。

【10】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人只要还活着,就不能说是幸福的呢?因为梭伦要人们“盖棺定论”。如若作这样理解,那么人只有在死后才幸福吗?这样的看法当然完全荒唐,特别如我们所主张幸福是某种现实活动。我们不甚同意死后幸福的说法,并且梭伦也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只不过是,一个人在身死以后就能摆脱邪恶与灾难而享其至福。但就是这样的解释也是有争议的。正如活着而无所感觉的人一样,死者也会碰到好事和坏事,例如儿孙们是享受荣华还是遭到侮辱,以及一般而论后代是兴旺发达还是日益败落。但这里依然是疑难重重,尽管一个人一生直到老死都一直享其至福,但从道理上讲,他的后代仍会变化无常。他们之中,有的享受着自所应得的良好生活,有的却完全相反。而且,用不着说,这些后代和祖先之距离是各不相同的。如若后代的生活变化无常,那么死者就会此时变得幸福,彼时变得倒霉,这是荒唐的。而在一定的时间之内,若说祖先不受后代一定的影响,也说不通。

现在再让我们回到以前的难点,从那里也许可能找到解决现在问题的一点线索。如若“盖棺定论”,那就是说当一个人在享其至福的时候,不说他洪福齐天,而是在事情过去了才说。而在一个人幸福的时候,不去说出真实,岂不是荒唐之极吗?人们所以不愿承认活着的人幸福,在于命运的多变,而在他们看来,幸福却应是牢固难变的,不像机遇围绕着人们往复旋转。一个人如若由着命运摆布,他显然要一会儿倒霉,一会儿幸福,所以我们经常把幸福比做空中楼阁,比做朽木镌雕。或者,听从命运的摆布是不对的吗?在机遇里面并没有善和恶,人的生活却少不了这些,正如我们所说,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才是幸福的主导,其反面则导致不幸。现在所讨论的问题就是一个证明。在各种人的业绩中,没有一种能与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相比,较之那些分门别类的科学,它们似乎更为牢固。在这些活动中,那享其至福的生活,最为持久,也是最荣耀和巩固的。正因为如此这才难以令人忘记。

所以,像这样的生活,幸福当然是持久而巩固的。因为他是永远地,至少比一切人更多地合乎德性而行动和静观。他能以适当的方式来对待机遇,他是“真正的善良”,“刚正不阿”。

然而机遇也是多种多样,大小不一。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机遇,不论好还是坏都不足以造成生活的大灾大难。而那些巨大而多发的机遇,如果好的就能使人享其至福(机会的本性就是锦上添花,但对机遇的利用必须美好、娴熟)。如果是坏的,就要带来灾难,破坏幸福的生活,招致痛苦降临,给许多现实活动以障碍。不过,尽管在噩运中,美好的东西仍然投射出光辉。因为人们所以能平心静气地承受那多发和巨大的坏机遇,并不是由于感觉迟钝,乃是由于他们高尚和大度。

如若现实活动在生活中是主导的,如像我们所说那样,那么至福之人就永远不会倒霉了,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做出卑鄙下流的事情来。作为真正善良和明智的人,我们一切机会都要很好地加以利用,从现有的条件出发,永远做得尽可能的好。例如一个好将军要使用他所掌握的部队进行最好的战斗,一位好鞋匠要利用所予的材料做出最好的鞋子,其他所有的行业也都是这样。事情果然如此,一个幸福的人就从来不会倒霉了。当然真若碰到普利亚莫斯的命运,也不能说是个至福之人。这样的人,是不易动摇,难于变化的。因此,他不轻易地离开幸福,除非他有重大多发的坏机遇,偶然的坏机遇并不使他失去幸福。然而幸福一旦失去,就不能在短时间内再把它找回,除非在一整个漫长时间里,获得巨大和美好的成就。

一个完全合乎德性而现实活动着,并拥有充分的外在善的人,难道不能称之为幸福吗?还必须加上,他不是短时间的,而注定终生如此生活,直到末日的来到。不过,既然我们主张幸福是目的,是彻底的完成,那么它究竟如何也就难于说清了。如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有生命的东西中,把已具备和将具备所说条件的称为至福,当然是至福之人。

关于这个问题,就谈这么多。

【11】 如果说一个人的后代以及所有的亲友的命运都与他完全无关,那也未免太绝情了。同时这也与人们的观点相反。然而机遇种类繁多,各不相同,而且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异,对每一个都详加分析,不免流于烦琐,而且势必陷于无穷。只来概括地、简略地说说,也就足够了。甚至个人自己的坏命运,有的会给生活带来灾难,有的也无关大局。对所有的亲友也是这样。不过,各种苦难不论对生者还是对死者的影响,与悲剧所咏叹的、舞台上表演的不法和罪恶却大有区别。这一区别必须估计到,更应看到,死者到底能否感受善和恶的问题尚未澄清。不过从这些论点看来,即或善恶能触及他们,那么不论就整体而言,还是相对于事物而言这种触动都是十分微弱的。即或不至如此,那么它们的数量和质量也不足把不幸变得幸福,或者把至福之人的幸福剥夺掉。看来,亲友们的善行和恶行对死者确有某种影响,不过不足以大到使幸福变为不幸,或使不幸变为幸福罢了。

【12】 在这一问题解决之后,让我们再考察一下,幸福到底是种可称赞的东西,还是更高贵,是种可崇敬的东西。显而易见,它绝不能属于潜能。大家知道,一件事物受到称赞,乃是由于它具有对他物可被称赞的性质。公正、勇敢,总而言之善良和德性之为我们所称赞,乃是由于行为和成果。健壮和敏捷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之所以被称赞,乃是由于自然具有某种与善相关的性质和才能。从对于诸神的称赞,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正如我们所说,我们称赞诸神,并非由于神对我们是榜样,而是由于他们是他物的榜样。如若称赞是由于属于某物,与某物相关,那么最高的善所受的显然就不是称赞了,而要更加伟大,更加良好。不能像称赞做了件公正事那样来称赞幸福,而是把它当作更为神圣、更为良好的东西,称之为至福。

尤多克索斯对快乐应属于最高善作了很有力的辩护。他的论证是,快乐既然是件好事却受不到称赞,这相反地证明了它高于那些被称赞的东西,它作为神、作为善而存在,其他一切都以它为榜样。称赞针对德性,合乎德性的行为才是高尚的。嘉奖则针对成果,不论是身体方面的,还是灵魂方面的。对这些详加讨论是颂词专门研究的本职工作。从以上所说,幸福显然属于完满和荣耀之类。其所以如此,乃由于它就是始点,它就是本原。正是为了它所有的人才做其他的事情。凡是善良事物的原因和本原,我们认为就是荣耀和神圣的。

【13】 由于幸福是一种完全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所以对德性的研讨就刻不容缓了。而这种研讨很可能有助于我们对幸福的思辨。而按照真理治邦的人更应注重此项研究。他想把公民变得善良和服从法律(我们要以克里特人和斯巴达人的立法者为榜样。过去也产生过另一些立法者)。如若这是一种政治学的研究,那么用不着证明,就应该以人的德性为研究对象。因为我们所研究的是人的善和人的幸福。不过我们所说的德性并不是肉体的德性,而是灵魂的德性。而我们说幸福就是灵魂的现实活动。若事实果然如此,那么政治家就须对灵魂有某种认识,正如医生要医治眼睛须对整个身体有所认识。而对灵魂的认识尤其重要,和医学相比,政治学则更加高尚,更加良好。那些医学巨匠们是大力投身于对身体的认识的,所以政治家们也同样应该静观灵魂。他应该为了治邦而静观,在研究中也以达到这一程度为满足,超过必要的细节是徒劳无益的。

关于灵魂,在外面有很多的流行说法,不应忽略。譬如说,灵魂有一个非理性的部分和一个理性部分。(这两部分是像身体的部分,以及可分的事物那样真正分开,还是像两个原理,本性上却是不可分的,如凹和凸,现在并不重要。)非理性的部分似为一切生物和植物所共有,我指的是营养和生长的原因,这是一种潜能,包含在一切有营养活动东西的灵魂中,也包含在胚胎中。在那些完满的东西中,如果说包含另一种潜能,还不如说包含同一潜能理由更充分些。所以这一德性乃是全体生物所共有的而不是为人所独有。人们认为在睡眠中,这一部分及其潜能的实现活动最为强烈,却无法区别睡眠之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因此,有人便说,一半的人生中,幸福和倒霉是没有区别的,其所以如此,乃由于在睡眠中灵魂的活动就停止了,从而说不上什么精明和愚钝)。除非在睡眠中,还有些微弱的印象触及人的灵魂,所以善良人的梦较常人为好。关于这些问题再无须多说,不必再考虑营养的部分,因为它不是属于人的本性的德性。

不过看来灵魂还有另一种本性,虽然是非理性的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分有理性。从有自制能力和无自制能力的人那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类灵魂的原理和理性(因为它要求行为正当和更加良好)。而在他们之中,看来天生有某种反理性的东西与理性对立着、搏斗着。仿佛身体的瘫痪部分一样,本打算向右移动,却相反地摆到左边,灵魂的情况也同样。不能自制的欲望总是转到相反方向。不过在身体,我们能看到相反方向的移动,而在灵魂却看不见罢了。在灵魂无疑也有一种反理性的东西,它与理性原理相反,并走向它的反面(至于两者怎样区别,这并不重要)。不过这个因素,如我们所说,看来也还是分有理性的。至少在自制的人那里,它是受理性约束的。至于那些审慎、勇敢的人对理性则更是百依百顺,因为他们与理性本是声气相通的。

非理性的部分是双重的,一部分是植物的,与理性绝不相干。另一部分是欲望,总的说是意向的部分,在一定程度上分有理性。因为它受到理性的约束(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是听从父亲和朋友们的道理,而不是数学的道理)。非理性部分能够听从理性,这从劝告以至一切训诫和禁令中得到证明。如若非理性的部分也可以称为理性的话,那么理性的部分也可以一分为二,一部分是理性在其中占主导地位的,另一部分只是对父亲般的顺从。

德性也要按照灵魂的区别来加以规定。我们指出,其中的一大类是理智上的德性,另一大类是伦理上的德性。智慧和谅解以及明智都是理智德性。而慷慨与谦恭则是伦理德性。在谈到伦理德性时,我们不说一个人是智慧的或富于谅解精神,而是说他温良、谦恭。一个有智慧的人,由于他的品质而被称赞。我们说被称赞的品质或可贵品质就是德性。


注释

[1] arkhitektonike。

[2] autarke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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