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他就是奇迹”
里敕尔说:“多年来,我目睹了如此众多
的后起之秀,还不曾见到一个年轻人像
尼采那样,年纪轻轻就如此成熟……”
然而,尼采,这个天才,他在生命的最后
十二年里竟是个疯子。
正如我在上卷《西方哲学的故事》结尾所言,这一卷我将以
尼采作为全书之始。
尼采是德国人,但他自认为是波兰人,因为根据他的谱系,
他乃是波兰贵族的后裔,尼采为之而深深自豪。
尼采1844年生于德国萨克森地方的勒肯。他的父亲名叫
卡尔·路德维希·尼采,是由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威廉四
世任命的勒肯教区的牧师,尼采的出生日与威廉四世国王的诞
辰是同一天,因此,老尼采便将儿子取名为弗里德里希·尼采。
似乎有许多因素注定尼采一生不会有多幸福。首先是他的
身体,他从小体质就非常孱弱,就像他可怜的父亲,经常忍受着
神经痛、近视、头晕目眩等带来的痛苦。其次,他从小就失去了
父爱,他的父亲因为脑组织麻痹症死于1849年,这时候尼采不
1到5岁。
父亲死后,尼采的生活中便充满了“女人气”,他是整个家
庭里唯一的男性,其余的是5个女人:他的母亲和妹妹、外祖母
和两个尚未出嫁的姨。在这些人中,妹妹无疑是与尼采关系最
为密切的。由于尼采身体太差,无法与其他健康男孩儿竞争、相
处,只会受到他们的嘲笑、戏弄,因此,妹妹几乎成了他唯一的玩
伴。
如果不与妹妹在一起玩儿,小尼采的唯一爱好就是读书,他
很小的时候就像一个学者一样手不释卷了,他总是沉浸在书籍
与知识的海洋之中。
父亲死去的第二年,母亲携全家搬到了萨勒河畔的瑙姆堡。
在那里,尼采进人了一所预科学校,他在学校的成绩相当不错,
并且表现出极高的天赋,这使得他的母亲感到应当让儿子进入
一所更好的学校。这所学校就是位于萨勒河畔的普尔塔学校。
普尔塔学校是一所在全德享有崇高声望的新教学校,其历
史非常悠久。早在12 世纪,一些想使斯拉夫人改信基督教的天
主教教士们就在萨勒河畔建立了这所学校。后来,到了16世
纪,新教接管了学校,将之建成了德意志最好的教会学校之一。
德意志历史上的许多杰出人物,如著名诗人诺瓦利斯、批评家与
思想家施莱格尔兄弟、伟大的哲学家费希特,都来自这所学校。
尤其是费希特,这位著名的德意志爱国者与哲学家是普尔塔学
校最大的骄傲。
尼采是在1858年进入普尔塔学校的,由于它是一所寄宿学
校,尼采便像其他学生一样住校了。由于出众的成绩与天赋,他
得到了学校的奖学金。
在普尔塔学校,尼采接受了多学科的教育,主体当然是宗教
2与语言,也就是在这里尼采接受了严格的古典语言教育,精通了
希腊文与拉丁文。
在普尔塔学校的日子对于尼采十分重要,甚至有时候是快
乐的,他也与同学们玩耍,例如夏天在水中畅游,但他将大部分
时间用在学习上。他曾经制定了一个庞大的学习计划,在这个
学习计划中,他打算系统地学习地质学、植物学、天文学等知识,
还要学习军事技能,并且大量阅读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的
经典著作。之所以如此,尼采解释道:“知识的领域广阔无比,
真理的探索永无止境。”
还有,也许基于童年的经历,这时候的尼采有了一种忧郁气
质,他曾经用这种句子来表达自己的忧郁:
忧伤是知识;最能体会忧伤的人们,
也最能为命运的真相深深悲哀,
知识之树绝非生命之树。
不过,尼采对于老师布置的功课,并不十分重视。只是由于
他的天赋;他的成绩依然出众。他大量地记日记,写诗。他这时
候的日记已经具有了一种沉思的调子,而且如诗一般优美,体现
了他驾驭语言的能力。
1864年,在普尔塔学校待了足足六年之后,尼采毕业了,他
进入了波恩大学,在那里学习古典语言学和神学。
在波大,尼采遇到了里敕尔,当时一位著名的古典语言学
家。里敕尔劝尼采专注于古典语言学研究,尼采接受了他的忠
告。
尼采只在波恩大学待了两个学期。总的说来,他在这个时
3期很不快乐,甚至精神上深感痛苦,这种痛苦如果说有什么原
因,那是由于他的天才。天才使他敏感,使他感到了他自己和人
的有限性,感到了解世界、得到真理是何等艰难,为此他深感痛
苦。
两个学期之后,据他自己后来所说,他“像亡命之徒一样离
开了波恩”,既是为了逃避痛苦,也是为了追随里敕尔。此前,
里敕尔与波恩大学另一位著名的古典文学教授发生了激烈的争
吵,于是离开了波恩大学,转往莱比锡大学任教。不久尼采也到
了莱比锡大学。这是1865年的事。
尼采在莱比锡大学注册的这一天正是大学的校庆日。校长
说,一百年前的这一天,歌德也在莱比锡大学注册了。不过校长
又告诉学生们,歌德是一个天才,但并非一个好学生,天才自有
天才的路,但同学们不必走他的老路。校长的话颇让一群学生
感到兴奋,这至少为他们将来不当好学生找到了一个好借口。
尼采在莱比锡大学的第一件大事是在一个书摊上碰到了叔
本华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尼采立即被它打动了,后来
他回忆这个时刻时写道:
.我不知道是什么精灵在对我悄悄耳语:“带上那本书
回家去吧。”刚跨进房门我就打开这本如此得来的宝贝,并
渐渐感受到那种充满激情而又极其忧郁的天才之强大力
量。
西方现代哲学史上两个最为独特的人物就此见面了,并且
擦出了“爱”的火花。
我想大家对于尼采和叔本华思想之间的关系已经有所知
4晓,《西方哲学的故事》上卷之最后两章我们已经讲过了叔本
华,当我们读到尼采的思想之后,便会了解二者之间更加深刻的
关系——那种灵魂深处的共鸣。
据说,为了读《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尼采整整两个星
期几乎没有睡觉,他后来甚至给了叔本华一个至尊的称呼——
父亲。不错,叔本华的确称得上是尼采的思想之父。
尼采在莱比锡大学的第二件幸事是遇到了一个好朋友——
罗德。
罗德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性格活泼,尼采大有相见恨晚之
感,不久与他成为了知己。后来,在谈到与罗德之间的友谊—
这种友谊将伴随尼采的一生——时,尼采说道: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建立在精神和哲学基础上的友谊
之欢乐。我们常常展开激烈的辩论,因为我们在好多观点
上意见并不一致。可是它足以使我们的谈话发生更深刻的
变化;不久,各种不一致的想法停止了争执,洋溢在我们俩
之间的只有一种平静和完全的一致。
在莱比锡校园里,经常可以看到两个年轻人形影不离,甚至
在放假时,他们也在一起,一起去波希米亚的荒原漫游。
1867年,尼采的生活发生了一次大变化。这年,由于眼睛
深度近视,一直被免于服兵役的尼采接到了政府的征召公文。
但尼采丝毫没有因为这意外的征召而不满,相反,他高高兴兴地
背起行囊到了南堡,加入了某炮兵团里的骑兵连。他认为,就像
用餐时在主菜外还要有可口的点心一样,人的生活也应如此,从
军无疑是他学生生涯这道主菜外一道很可口的点心呢。
5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对于军队与战争,尼采一直有一种深深
的迷恋,就如现在,年轻的尼采已经认为战争“对人的生命力具
有一种永恒的感染力”。
尼采的军旅生涯没有持续多久。一次,尼采从马背上摔下
来,胸部受伤严重,他就此退役。这是1868年3月的事。
尼采在这年10月回到了莱比锡。他就像鱼儿回到了水中
一样,在这里,他的事业一帆风顺。我们知道,尼采是哲学家,但
尼采却并不是以研究哲学起家的,他在大学时代的专业乃至以
后的职业都并非哲学,而是语言学,他是从语言学研究而走上哲
学研究之途的。在语言学上,尼采同样是一个非凡的天才。
正是在语言学领域,尼采赢得了他最初的声誉。
1869年,尼采毕业了,工作他是不用愁的,因为仅仅25岁
的他已经收到了著名的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特别教授聘书,邀请
他去那里主持古典语言学讲座。此前,他的导师里敕尔已经用
极其热烈的笔调向巴塞尔大学写了一封推荐信,信中如此评价
他的得意门生;
多年来,我目睹了如此众多的后起之秀,还不曾见到一
个年轻人像尼采那样,年纪轻轻就如此成熟……我相信,只
要上帝允许他长寿,他将在德国的语言学领域名列前茅。
……他在这里是整个莱比锡青年语言学界的偶像。您会
说,我是在描绘一种奇迹,是的,他就是奇迹,同时他又是亲
切而谦逊的。
一个著名语言学家如此之高的赞誉使得尼采轻易成为了许
多人要经过多年努力才能获得的教授职位。当然,尼采之所以
6获得这些,并非只由于里敕尔的赏识,而是因为他自己的学识与
才华。同样因为如此,这一年,莱比锡大学只凭他已经发表的论
文·
这时的尼采已经在一些重要刊物,例如《莱茵河博物馆》
等上面发表了引起轰动的学术论文,就授予尼采博士学位。
尼采到达巴塞尔后,他的同仁们最初还对他的年轻心存疑
虑,然而,当他做了题为《荷马与古典语言学》的就职演讲后,一
切疑虑就烟消云散,他精宏的学识和显而易见的天才,甚至他的
艺术气质倾倒了所有听众。
第二年,尼采便被提升为正教授,同时按惯例成为瑞士公
民,这时他只有26岁。
就在这一年,尼采的生活又发生了一次大变故。我们知道,
这一年最大的历史事件是普法战争的爆发。这时候的尼采虽然
人了瑞士籍,但仍然有一颗地地道道的德国心。他立即向学校
提出了休假的申请,好去参战。
他的申请得到了批准,不过,由于他现在是中立国瑞士的公
民,法律不允许他扛枪上战场,他便到了军医院,去照顾那些从
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们。
这场战争留给了尼采最重要的东西:他的哲学。
据后来尼采自己说,当看到德国的骑兵大队往前线开去时,
“我第一次觉得最强大最高贵的意志不是生存的悲惨斗争中表
现出来的生活意志,而是战斗意志,权力意志,超权力意志”。
在这里有两个概念我们要区别开来:一个是权力意志,另一
个是生活意志。这两个概念听起来深奥,其实也很简单:生活意
志就是人只为求生存而具有的意志,用精神分析的概念来说,是
人的“生存本能”;权力意志所注重的不但是人要生存,而且要
拥有权力。用一句通俗的话说,具有生存意志的人只要活着就
7行了,而拥有权力意志的人则不但要活着,还要当大官儿,就像
尼采自己所言:
最高最强的生命意志并不表现在可怜的生存竞争当·
中,而是表现在作战意志当中,表现在权力和优势的意志当
中。
医院的工作也给尼采留下了另一样东西:他的病。
众所周知,尼采最后是发疯而死的。他为什么会发疯呢?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其中的可能之一是:他罹患三期梅毒,因病
毒破坏了神经系统而发疯。那么尼采为什么会患上可怕又可鄙
的性病的呢?可能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有过不洁的性行为,例
如他可能在上大学时期逛过妓院;二是他在医院里传染的。当
时梅毒等性病在西方军队中大为流行,当尼采为那些染上了梅
毒的伤兵服务时,完全可能被传染上。
这期间,尼采还染上了痢疾与白喉,这两种病对他本来就不
强壮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伤害。
普法战争很快就结束了,尼采也很快回到了巴塞尔。这是
1870年10月的事。
从这时候起到1879年是尼采生活中的一个相对独立的时
期。这时候他的身份是巴塞尔大学教授。
在这个时期,我们要讲尼采生活中的两件大事:一是他与瓦
格那的友谊,二是他的作品。
尼采从小就喜欢音乐。1868年,尼采还是莱比锡大学的学
生,他第一次听了瓦格那华丽而不拘一格的诗剧《音乐协会》,
就被它深深地打动了。他写信对罗德说;
8要对这样一个人作评价,得有点儿激情才行。……我
试图以一种冷静的、有所保留的态度去听他的音乐,可是徒
劳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颤动……
不过,瓦格那当时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音乐家,想认识他的
人多的是,尼采如何能够结识他呢?这还要归功于里敕尔夫人。
尼采是里敕尔教授的得意门生,里敕尔夫人自然也很喜欢
尼采。这时候,瓦格那的妹妹布劳克豪斯夫人正好住在莱比锡。
她与里敕尔夫人是老相识,当哥哥为了避开公众的关注悄悄来
到莱比锡时,他的妹妹只给他介绍了一个朋友,那就是里敕尔夫
人。她这样做可谓一举两得:一方面在哥哥面前炫耀了她有如
此优秀的女友,另一方面又在女友面前炫耀了她有一个如此了
不起的哥哥。当瓦格那向里敕尔夫人友好地介绍他自己的音乐
时,里敕尔夫人告诉他,她对他的音乐相当熟悉,因为她的丈夫
有一个年轻的学生就是他的崇拜者,当然忘不了赞美一番年轻
的尼采的出众才智与远大前程。于是,这年的某一天晚上,尼采
接到了一封信,里面只有两句话:
如果你愿意和理查·瓦格那见面,请在3点3刻去剧
场咖啡厅。
经过一番曲折,尼采终于见到了他的偶像。尼采是这样描
述当时的情景的:
我们走进布劳克豪斯家舒适的客厅,那里除了几个关
9系很近的亲戚和我们俩之外,没有别人。我被介绍给了理
查,并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向他表达了自己的敬意;他则非常
详细地询问我是怎样成为他音乐的忠实信徒的,并且大声
地诅咒自己创作的所有作品,只有在慕尼黑写的那些令人
赞叹的作品例外;他还嘲笑管弦乐队的指挥们,那些家伙老
是像父亲似的忠告说:“来吧,要是你愿意,激动一点儿,先
生们,再激动一点儿,朋友们!”他模仿莱比锡口音像极了。
要叙说尼采的激动是很困难的,总之他非常的幸福,仿佛在
黑夜与寒冬里生活了很久的人终于见到了明亮的太阳,感受到
了它温暖的光照。
此后,瓦格那对尼采的人生与思想都产生了很大影响。他
总是想办法经常去拜访瓦格那和他那出色的妻子科西玛。科西
玛出身音乐名门,父亲就是大名鼎鼎的李斯特,丈夫原是著名的
指挥家比洛,后来她投入了瓦格那的怀抱,在与丈夫离婚前就与
瓦格那生了3个孩子。这时候瓦格那和科西玛正居住在瑞士卢
瑟恩湖畔的特利普森。据说在他们的房子里有专为尼采准备的
房间。尼采经常来这里,聚精会神地聆听伟大音乐家对他的教
诲,并将它们融入自己的思想。
1872年,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从音乐精神中
诞生》,我们通常简称《悲剧的诞生》,这部作品深深地烙上了瓦
格那的印记。
——就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也兼管文艺与诗歌等
之
精神与狄奥尼索斯——即古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之精神的融
合。前者象征韵律、克制、和谐,后者象征放纵的激情。在书的
10第二部分中,尼采富于激情地探讨了悲剧在瓦格那的音乐精神
中的再生。书中对瓦格那赞美有加,把古希腊悲剧的复兴寄托
在瓦格那身上。他认为:“从德意志精神的酒神本性中涌现了
一个和苏格拉底的教化格格不入的力,从巴赫到贝多芬,从贝多
芬到瓦格那,这个力在盘旋着,好似太阳永远在宇宙中运行一
般。”
《悲剧的诞生》是一部纯粹理论性的著作,不过,它与传统
的学术理论著作从内容到形式都迥然不同。它的语言流畅优
美,富于激情,堪比文学杰作,它的思想也极富原创性。不过,也
正因为如此,它不是同时代的大部分学者所能理解的。因此,出
版之初,学术界对它采取了漠然置之的态度,连他的老师里敕尔
也以沉默来表示不满。不过,几个月后,它终于引起了相当激烈
的争论,主要是一边倒的批判,例如有一个青年学者发表长篇论
文,对《悲剧的诞生》从哲学到语言学进行了全面抨击。尼采的
学术声誉大受影响,他的许多学生也因此离开了他,据说他的课
只剩下两个人听。
尼采也有他的支持者,主要是他的几个朋友,例如罗德和瓦
格那。其中最大的支持者自然是瓦格那,因为这本书的主旨之
一就是赞美他嘛!他读到《悲剧的诞生》之后立即给尼采写信
说:“我还不曾读过比你的书更精彩的东西!”
《悲剧的诞生》是否称得上是一部杰作早就得到了证明,就
像英国杰出的古典学者康福特所言:
这部作品具有深刻的、想像丰富的洞察力,把一代人的
学术成就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11不过,尼采与瓦格那良好的关系只维持了几年。从1872年
起,瓦格那移居拜特洛伊。这时候的瓦格那已经渐渐地变了,以
前的他狂放不羁,充满了尼采所渴望的酒神精神与不流于俗的
叛逆精神,但随着名声的增长,他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基督徒,一
个满足于声名地位的俗人,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而且,瓦格那
是一个完全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在他的眼里、心里、口里除了自
己的事、自己的思想之外压根儿没有其他人的影子。至于尼采,
也只是他的一个崇拜者或者一件中用的工具而已,他对尼采并
无多少真正的友谊可言。
不久,盛名的瓦格那热衷于自己音乐会演的筹备工作,每次
与尼采见面,谈的总是音乐会演之类的俗事,尼采自然没多少兴
趣。至于尼采感兴趣的事,例如他的思想,瓦格那那种明显的漠
视使尼采坐卧不宁,深感压抑,甚至渐渐产生了对抗心理。后来
他渐渐地少去找瓦格那了,甚至数次拒绝了瓦格那的邀请。
使他们产生最终分裂的是瓦格那在他的音乐中以及在他的
语言中表达的思想。这时候,成功的瓦格那被包括巴伐利亚君
主在内的德国人捧为新的音乐之王,已经完全不是叛逆的、尼采
幻想中有如金发野兽般的瓦格那了,他成了一个君主的顺民、一
个基督徒。等到瓦格那公开宣布他是一个基督徒时,他们的友
谊就从灵魂里枯萎了。
1876年夏,第一届瓦格那音乐会演在拜特洛伊举行了,异
常地隆重。尼采也应邀而来。瓦格那的每部作品都能激起观众
们狂热的欢呼。然而,这一切不属于尼采。他如此地表达了他
此时的感受:
继续留在这里我会发疯的。我怀着恐惧的心情等待着
12这些没完没了的音乐晚会,可是我还待在那儿。我再也不
能忍受了。……我要离开,不论去哪儿,只要能够离开就
行:这里的一切在折磨着我。
于是尼采逃走了。
他躲到了附近的一个林区,在那里写下了《人性的,太人性
的!》,明显地批判了瓦格那。
1879年1月,尼采收到了瓦格那给他寄来的《帕西伐尔》的
剧本,它所表达的正是尼采所厌恶的基督教精神,尼采拒绝回
信。5月,尼采将《人性的,太人性的!》寄给了瓦格那,瓦格那也
没有回信。从此两人由朋友成为了陌路。
虽然与瓦格那断交了,但瓦格那的影子从来没有从尼采的
脑海里消失,与瓦格纳友好的几年是尼采一生中少有的快乐时
光。用尼采自己后来的话说:
同一般人的关系,我极易忘怀,然而我绝不想从我的生
活中抹去在特利普森(这是瓦格纳在瑞士的住所)度过的
时光——信任的时光、欢愉的时光、深沉的时光……
尼采的身体本来就虚弱,自从在医院中护理伤兵患上白喉
和痢疾后,他的健康状况一直不好,从1873年起甚至日益恶化。
这时,他又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胃病,视力衰退得厉害。他
已经难以承担正常的教学任务了。于是,1876年,他向当局请
求休病假一年,得到了批准。他在两个朋友的陪伴下,前往意大
利疗养。他住在地中海边的一座别墅里,与几个朋友消磨了许
多时间。在同朋友聊天时,尼采曾列举过他的一些生活原则:
13对人应该既不热爱也不憎恨。
决不从事政治。
既不要富有也不要贫困。
应该避开那些著名人士和权力人物的生活道路。
必须在自己的生活圈子外选择妻子。
绝不接受任何宗教仪式。
1877年时,尼采与妹妹伊丽莎白·尼采生活在一起。她对
尼采的生活与作品都有很大影响。
1878年,《人性的,太人性的!》正式出版。这本书给尼采带
来的结果是这样的:他成为了一个孤独的人,基本上没有哪个人
喜欢与他待在一起了,包括他的学生。
1879年是尼采生活的一个分水岭。这年6月,由于健康状
况更加恶化,他已经根本无力担当他的教授工作,只能申请退
休。当局同意了,并且给了他一份每年3000 瑞士法郎的退休
金,为期六年。
离开教授岗位后,妹妹把他带到了瑞士上恩加丁地区偏远
的山谷里,在那里他享有绝对的宁静,他不由感叹:“Et in Arca
dia.”直译就是:“我在阿卡狄亚。”欧洲人的“阿卡狄亚”相当于
中国人的世外桃源。在这个地方的疗养使尼采恢复了一点儿健
康,又重新执笔写了一些东西。
总的来说,辞职后,尼采过的是一种漂泊不定的、孤独的生
活。妹妹并没有陪他多长时间,因为不久她就结了婚,跑到美洲
去了。她的丈夫名叫弗尔斯特,一个极端的民族沙文主义者,极
其仇视犹太人,是德国当时的反犹头子之一。弗尔斯特将他的
14这些思想一股脑儿传给了妻子,而她也全盘接受。他带妻子去
美洲的目的是想在乌拉圭建立殖民村,但失败了,他在1889年
自杀。
伊丽莎白去美洲前,本想带哥哥一起去,但尼采拒绝了,他
的健康显然禁不起远洋的颠簸,而且他也不想离开欧洲。
妹妹离开后,尼采的生活之惨可想而知:他身体很糟,急需
照顾,却经常孤身一人。
要是有一个妻子该多好呀,这是在当时的情形之下自然的
想法。但是尼采一生都没有结婚,尽管他也有过自己的情感生
活。
尼采这段情感的对象是洛·安德烈亚斯-萨洛美。
萨洛美是俄国人,比尼采小17岁,是一个带点儿传奇色彩
的女性,被认为是那个时代除居里夫人外最聪明的女人,就像尼
采所言“她是所有女性中最聪明的一个”。她是出色的作家、诗
人、精神分析专家,她不但聪明还很漂亮,天生具有一种神秘的
魅力,这种魅力使她能够征服几乎任何男性,无论他是一个多么
高贵、高傲或者智慧的人。在她的一长串朋友与情人的名单上,
有弗洛伊德、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斯特林堡、斯尼茨勒、里尔克
等等光辉的名字。这些杰出的男人个个都很喜欢她。例如弗洛
伊德,1935年5月,79岁的弗洛伊德写信给已经74岁的萨洛
美,向她讨一张近照,他在信中说:“倘若一个人活得够久……
也许甚至可以活着时就能从你那里得到一封信和一张照片
……”萨洛美回信了,她的信成为垂暮之年的弗洛伊德的精神
食粮。
尼采是如何认识萨洛美的呢?这是由尼采的一个异性朋友
弗罗琳·冯·梅森伯格介绍的。梅森伯格一直很同情尼采,深
15知尼采需要一个妻子来照顾他。然而尼采又看不上普通的女
子,因此,在她看来萨洛美是最适合的对象了。她把尼采的书介
绍给萨洛美,萨洛美从书中看出了尼采非凡的智慧,渴望认识
他。于是,经梅森伯格邀请,尼采来到了罗马,在圣彼得大教堂,
他被介绍给了萨洛美。
也许从第一眼起,尼采就喜欢上了萨洛美“这位年轻的俄
国人”,以后尼采在信中就这么称呼她。她那虽然很少但简洁
有力的话语、她安详而谜一样的眼神使尼采几乎不能自拔,像他
后来所言,她是“一个瞬间就能征服一个人灵魂的人”。
此后,尼采就跟着萨洛美和她的母亲离开了罗马,他们一起
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尼采告诉了萨洛美有关他的一切;童
年、求学,以及与瓦格那的交往与分裂。而且很快地,他向萨洛
美求婚。但他的求婚被萨洛美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虽然语气委
婉,但毫无商量余地。尼采虽然一再努力,但终未成功。
事实上,萨洛美怎么可能接受尼采的求婚呢?虽然尼采具
有超人的智慧,是一个卓越的思想家,然而绝非一个出色的婚姻
对象:他既无钱又无名望,家世普通,而且体弱多病,是无论如何
也不适合萨洛美这样一位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女子的。
虽然如此,她对尼采仍然表达了足够的善意与友谊,她曾写
了这样一首诗献给尼采:
就像朋友爱朋友,
我就这样地爱你,生活真奇异!
我为你欢乐,为你哭泣,
也把我的快乐或痛苦给你,
我爱你,带着苦痛与欢欣。
16假如你必须将我毁灭,
我将忍着哀痛离开你,
就像朋友,从其朋友的拥抱中逃离。
从诗中可以看到,萨洛美对尼采的感情是矛盾的:她爱着尼
采非凡的智慧,然而却不可能无限地接近他。当尼采要求更多
时,她将会逃离。
爱情已无望,那么友谊呢?他们是否能够维持长久的友谊?
也不可能,虽然他们都曾努力。尼采对于他这位年轻的女性朋
友近乎苛刻地要求:她要无条件地信仰他的理论。这使一贯独
立的她难以忍受。
最后,他们的友谊中插进了两个人,终于将他们分开了。
一个是尼采的妹妹,她从来就不喜欢萨洛美。她后来说,萨
洛美其实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她哥哥,甚至真诚的友谊都没有,她
只是对他好奇而已,几乎就像小姐们喜欢宠物一样。因此,她对
待来看望尼采的萨洛美十分冷淡,令萨洛美很难受甚至恼怒。
另一个人是李,尼采的好友,当尼采追求萨洛美时,他与尼
采在一起,他也不可避免地爱上了萨洛美,尼采发觉李与萨洛美
之间好像有着什么秘密,就以为他们在恋爱而瞒着他,于是他愤
怒了,离开了萨洛美,留给她一封信,信中说:
再见吧,亲爱的洛,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这大约是1882年9月的事。
此时的尼采是在没有任何人陪伴的情况下离开的,他孤身
一人在意大利各地乱走,仿佛一个无家可归者。他也的确无家
17可归,因为他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也没有固定的住所。就像他
自己在这时候所言:“今天,我进入了完全的孤独。”
要说出这段时间的生活是很困难的,但我们可以想像一下:
一个身上没有几文钱的人,身体虚弱,又生着病,独自走在大街
上、荒野里、大海边,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呀!
对于一个天才,心灵的痛苦往往只会激发他的创作欲望。
对于尼采来说,便是他最伟大的作品之一《查拉图斯特拉如是
说》的问世。《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分四部分,出版于1883年
至1885年间,由于销路不好——这是尼采著作的一贯特征——
最后一部分只能由他自费出版。
接着,流浪中的尼采又在1886年出版了《善恶的彼岸》,
1887年出版了《道德的起源》。1888 年更是尼采的高产年,这
一年,他出版了《瓦格那的境况》、《反对基督教》、《尼采对瓦格
那》、《看哪,这人!》、《偶像的黄昏》,等等,甚至还写了一组抒情
诗《酒神颂》。
然而,对于尼采来说,此后的日子却不太妙了。
1888年底和1889年初,尼采正在意大利的都灵,栖身在一
个穷人家的家庭旅馆里,仍孤身一人。这段时间,他的朋友们经
常能够接到尼采从都灵发来的各种短信与电报,里面是稀奇古
怪的话,如“请为我唱一支崭新的歌。世界光明,万物欢欣”,
“阿里阿德尼,我爱你”,“我是普拉得,我是张毕格;我已在今年
秋天被埋葬了两次”,等等。他的一个朋友立即赶到都灵,在那
家旅馆找到了尼采,见他正用手、肘在钢琴上乱砸,嘴里乱唱一
气——他已经疯了。
尼采先被送进了巴塞尔一家精神病院,后来到了瑙姆堡,由
他的母亲照料。到1897年,他的母亲去世了,他转由他的妹妹
18照料,直到1900年8月25日去世。
在这漫长的十二年里,尼采几乎完全是一个疯子,只是偶尔
说几句正常的话,有一些正常的意识,不过转瞬即逝。例如有一
天,他妹妹在旁边看着哥哥,不由流下了眼泪,尼采突然说:“伊
丽莎白,你为什么哭呢?难道我们不幸福吗?”
还有一天,他由人陪着在外面散步,看见路边有一个美丽的
小女孩儿,他走过去,用一只手将她的额发撩起,微笑着说:“这
不是一幅天真烂漫的图画吗?”
最后,我想用一首诗来结束尼采的传记。尼采是一个哲学
家,也是一个文体家,还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他的诗充满了奇
特的魅力,有如他的哲学,有如他的人生:
我的生命之日啊,
在黄昏中沉落!
你的眼睛闪烁出
半被灼红的微光;
你的泪水流淌着
露珠一样的晶莹;
你爱情的紫霞
你最后迟到的祝福
悄然流过,在这白茫茫的大海里……
四周只有波浪、波浪的嬉戏。
往日沉重的一切
早在蓝色的遗忘中沉去——
我的小船正搁浅。
19多陌生哟——风暴与航行
希望和心愿久已淹没,
心灵与大海恬然静眠。
第七重孤寂
我从未感到过
更真切的美妙的静谧
更温暖的阳光的辐射。
——那不在闪烁,我绝顶上的冰?
银白、轻捷,像一条鱼,
我的小船向远方,悄然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