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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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若想严格地检验一下自己,看看自己与真正的审美观众有
多亲密,抑或自己在何种程度上属于苏格拉底式的具有批评倾向
① 说不出话来了。]准备稿:说不出话来了。离开那个还能谈论莎士比亚和贝多
芬的人,现在让我把友人带向一个高处,带向一种孤独的考察,在那里他将少有同伴。
你看,我跟他说话,……。——编注
② 《罗恩格林》(Lohengrin)为瓦格纳的一部歌剧,首演于1850年。——译注166
悲剧的诞生
的人群,那么,他能够做的只是真诚地追问那种感觉,就是他在看
到舞台上表现出来的奇迹时的感觉:他是否觉得在这里,他那以严
格的心理因果性为标准的历史感受到了伤害,他是否以一种善意
的妥协态度,承认这种奇迹仿佛是一种儿童能弄懂、却与他格格不
入的现象,抑或是否他在这里遭受到某种别的东西呢?因为他以
此即可衡量,他在多大程度上毕竟有能力来理解神话,理解这种浓
缩的世界图景。而作为现象的缩影,神话是不能没有奇迹的。不
过,大有可能的是,在严格的检验之下,几乎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
被我们教化中那种批判的①-历史的精神深深地败坏了,以至于只
有通过学术的途径,通过中介性的抽象,我们才能相信昔日的神话
实存。不过,要是没有神话,任何一种文化都会失去自己那种健康
的、创造性的自然力量:唯有一种由神话限定的视野,才能把整个
文化运动结合为一个统一体。唯有神话才能解救一切想象和阿波
罗梦幻的力量,使之摆脱一种毫无选择的四处游荡。神话的形象
必定是一个无所不在、但未被察觉的魔鬼般的守护人,在他的守护
下,年轻的心灵成长起来,靠着它的征兆,成年人得以解释自己的
生活和斗争。甚至国家也不知道有比神话基础更强大的不成文法
了;这个神话基础保证了国家与宗教的联系,以及国家从神话观念
中的成长过程。
现在让我们来比较一下没有神话引导的抽象的人,抽象的教
育、抽象的道德、抽象的法律、抽象的国家;让我们来设想一下那种
146 无规矩的、不受本土神话约束的飘浮不定的艺术想象力;让我们来
① 批判的]准备稿:苏格拉底的。——编注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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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想一种文化,它没有牢固而神圣的发祥地,而是注定要耗尽它的
全部可能性,要勉强靠所有外来文化度日——这就是当代,是那种
以消灭神话为目标的苏格拉底主义的结果。如今,失却神话的人
们永远饥肠辘辘,置身于形形色色的过去时代中,翻箱倒柜地寻找
本根,哪怕是最幽远的古代世界,人们也必得深挖一通。不知餍足
的现代文化有着巨大的历史需要,把无数其他文化收集到自身周
围,并且有一种贪婪的求知欲——这一切如果并不表示神话的丧
失,并不表示神话故乡、神话母腹的丧失,又能指示着什么呢?我
们要问问自己,这种文化如此狂热而又如此可怕的骚动,是不是就
无异于饿汉的饥不择食和贪婪攫取呢?——这样一种文化无论吞
食什么都吃不饱,碰到最滋补、最有益的食物,往往就把它转变成
“历史和批判”,若此,谁还愿意给它点什么呢?
倘若我们德国性格已然与德国文化不可分解地纠缠在一起
了,实即与之一体化了,其方式就如同我们在文明的法国惊恐地观
察到的那样,那么,我们也必定要痛苦地对德国性格感到绝望了。
长期以来构成法国的伟大优点、构成其巨大优势之原因的东西,正
是那种民族与文化的一体化,看见这一点,我们便不禁为自己感到
庆幸,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这种十分成问题的文化都是与我们
民族性格的高贵核心毫无共同之处的。相反,我们的全部希望都
渴求着那样一种感知,即:在这种不安地上下颤动的文化生活和教
育痉挛背后,隐藏着一种壮丽的、内在健康的、古老的力量;诚然,
这种力量只有在非同寻常的时刻才能强有力地发动一回,尔后重147
又归于平静,梦想着下一次觉醒。从这个深渊里产生了德国的宗
教改革:而在它的赞美诗中首次响起了德国音乐的未来曲调。路168
悲剧的诞生
148 德的这种赞美诗①是多么深刻、勇敢和富于感情,是多么美好而温
存,有如春天来临之际,从茂密的丛林里传来第一声狄奥尼索斯的
迷人叫唤。争相回应这一叫唤声的,是狄奥尼索斯信徒那种庄重
而纵情的游行队伍,我们要为德国音乐感激他们——我们也将为
德国神话的再生感激他们!
我自知道,现在我必须把积极跟随的朋友带到一个适合于孤
独考察的高地上,在那里,他将只有少数伴侣,而且我要激励他,对
他喊道:我们必须紧紧抓住希腊人,那是我们光辉的引路人。为廓
清我们的美学认识,我们前面已经从希腊人那里借用了两个神祇
形象,其中每一个分别统辖一个独立的艺术领域,对于两者的相互
接触和相互提升,我们已经通过希腊悲剧作了猜度。在我们看来,
由于这两种原始的艺术冲动进入了一种令人奇怪的撕裂状态中,
势必就导致了希腊悲剧的没落:而希腊民族性的蜕变和转化,是与
这个没落过程相应的,这就要求我们严肃地思索一番,艺术与民
族、神话与习俗、悲剧与国家,是如何在根基上必然地紧密连生在
一起的。悲剧的没落同时也是神话的没落。在此之前,希腊人不
由自主地不得不把把他们体验到的一切立即与他们的神话联系起
来,而且实际上,他们只有通过这种联系才能把握他们体验到的一
切:这样一来,甚至最切近的当前事物,在他们看来也必定要 sub
specie aeterni [从永恒的观点看],在某种意义上必定显现为无时
① 路德的赞美诗(Choral):又称“众赞歌”,是在马丁·路德的倡导下经过改革的
新教赞美诗。它改变了只许唱诗班唱歌、不许会众唱歌的陋习;不再用拉丁文,而改用
民族语言;音乐方面则把繁琐的复调体改为纯朴的和声体。众赞歌在巴罗克时期的音
乐中占有重要位置。——译注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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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而无论是国家还是艺术,都浸淫于这一无时间的洪流之中,
方能在其中摆脱当下的重负和贪欲而获得安宁。而且,一个民族
的价值---一个人亦然——恰恰仅仅在于,它能够给自己的体验
打上永恒的烙印:因为借此它仿佛就超凡脱俗了,显示出它那种无
意识的内在信念,亦即关于时间之相对性和关于生命之真实意义、
即生命之形而上学意义的信念。当一个民族开始历史地把握自
己,开始摧毁自己周围的神话堡垒时,就出现了与此相反的情况:
与此相联系的通常是一种确定的世俗化,一个与其昔日此在的无
意识形而上学的断裂,且带有全部的伦理后果。希腊艺术,尤其是
希腊悲剧,首先阻止了神话的毁灭:人们必须一并毁掉希腊艺术,
方能解脱故土的束缚,无拘无束地在思想、习俗、行为的荒漠里生
活。即便到现在,那种形而上学的冲动也还力图在力求生命的科
学苏格拉底主义中,为自己创造一种尽管已经弱化了的美化形式:
不过,在较低级的阶段,这种冲动只是导致了一种发疯般狂热的搜
寻,它渐渐迷失于从各处搜集来的神话和迷信的魔窟中了①——
在这个魔窟的中心,却端坐着那个希腊人,依然怀着一颗不安的
心,直到他懂得了——作为 Graeculus[小希腊人]——用希腊的
明朗和希腊的轻率来掩饰自己的狂热,或者用某种东方的陈腐迷
信来把自己完全麻醉。
在经历了长期的、难以描写的中断之后,亚历山大-罗马的古
代世界终于在15世纪得到了重新关注。自那以后,我们已经以一
①神话的没落。在此之前……]准备稿:神话的没落:在它终结之后,出现了一
种发疯般狂热的搜寻,这种搜寻在其最高贵的构成(作为苏格拉底主义)为科学奠定了
基础,但在较低级的阶段,却导致了一个从各处移植来的神话的魔窟。——编注170
悲剧的诞生
种极其引人注目的方式接近上面描述的这种状况了。同一种过于
丰富的求知欲,同一种不知餍足的发现之乐,同一种极度的世俗
化,已经登峰造极了,加上一种无家可归的彷徨游荡,一种对外来
149食物的贪婪掠夺,一种对当前事物的轻率宠爱或者麻木背弃,一切
都要 sub specie saeculi[从世俗的观点看],都要从“现时”的观点
看——这些①相同的征兆令人猜度这种文化的核心处有一个相同
的缺陷,令人猜度神话的毁灭。看起来几乎不可能的是,不断成功
地移植一种外来神话,而又因这种移植而极度伤害自家文化之
树——这棵树②也许是十分强壮和健康的,足以通过惨烈的斗争
重又剔除那种异己元素,不过在通常情况下,它必定病弱而委靡,
或者因病态的繁茂而消瘦不堪。我们高度评价德国性格所具有的
纯粹而强大的核心,恰恰对于这种性格,我们敢于有所期待,期待
它能剔除那些强行植入的异己元素,而且我们认为,德国精神是有
可能反省自身的。有人也许会以为,德国精神必须从剔除罗马因
素开始自己的斗争:他或许从最近一场战争③的胜利勇猛和浴血
光荣当中,看到了一种为这种斗争所做的表面准备和激励,但他必
须在竞争中寻找一种内在的必要性,即必须始终无愧于这条道路
上的崇高的开路先锋,无论是路德还是我们的伟大艺术家和诗人
们。不过,但愿他决不会以为,没有自己的家神,没有自己的神话
故乡,没有一种对全部德国事物的“恢复”,他就能进行类似的斗
① 这些]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作为这些。——编注
② 这棵树]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作为这棵树——编注
③ 指1870—1871年普法战争。——译注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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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而如果德国人战战兢兢地四处寻找一位向导①,由后者来把
他带回到早就失落了的故乡,因为他几乎再也不认识回归故乡的
路径了——那么,他能做的只是倾听狄奥尼索斯之鸟的充满喜悦
的迷人叫声,这鸟正在他头上晃悠,愿为他指点返回故乡的道路。
① 此处“向导”(Führer)或可译“领袖”。尼采在此虽未明言,但显然在暗示理查
德·瓦格纳已可充当这个角色了。——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