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⑥
让我们从上面这种规劝的⑦口气转回到沉思者应有的情绪上
来。我要重复一遍:只有从希腊人那里,我们才能了解到,悲剧的
① 这歌叙述着]据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这歌梦想着。-—编注
② 此处“存在之母”(Mütter des Seins):参看歌德:《浮士德》第二部,第6173-
6306行。——译注
③ 此处“幻觉、意志、痛苦”德语原文为Wahne,Wille,Wehe,均以W开头。
译注
④ 痛苦。]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在1874/1878年第二版
中则为:痛苦,[译按:此处只有标点差别]。——编注
⑤ 只要放胆去做一个……]1872年第一版:你们当去做一个悲剧人物!
编注
⑥ 参看 3 [2]。——编注
⑦ 劝告的]据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恣意的。
编注二十一
151
这样一种近乎奇迹般的、突然的苏醒,对于一个民族最内在的生活
根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这个具有悲剧秘仪的民族进行了与波
斯人的战役①:而反过来讲,这个民族投入了这些战争之后,就需
要悲剧作为必要的康复剂。谁会②想到③,恰恰在这个民族身上,
历经几代受狄奥尼索斯魔力最强烈痉挛的深度刺激,竟还能同样
有力地迸发出最朴素的政治感情、最自然的家乡情怀、原始的男子 133
汉战斗气概?不过,每当狄奥尼索斯热情明显地向四周蔓延时,我
们总是能够觉察到,对个体之桎梏的狄奥尼索斯式的摆脱首先表
现为一种政治本能的减退,减退到了冷漠、甚至敌视政治本能的地
步,而另一方面,建国之神阿波罗无疑也是 principii individuatio
nis[个体化原理]的守护神,若没有对个体人格的肯定,也就不可
能有国家和故乡意识。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只有一条道路让它摆
脱掉纵欲主义,那就是通向印度佛教的道路;为了忍受自己对于虚
无的渴望,印度佛教需要那种超越空间、时间和个体的稀罕的出神
状态;而这种状态又要求一种哲学,后者能教人通过观念④去克服
那种中间状态的难以描写的不快和反感。一个民族若以政治冲动
的绝对有效性为出发点,则恰恰必然地陷于极端世俗化的轨道
里——其最卓越的、但也最可怕的表现,就是罗马帝国了。
希腊人置身于印度与罗马之间,并且被迫做出诱人的选择。
① 指希波战争,即公元前492—479年和公元前478—449年波斯人与希腊人之
间的战争,以希腊获胜而告终。——译注
②会]1872年第一版:能。——编注
③ 想到]1872年第一版:能想到。——编注
④ 此处“观念”原文为Vorstellung,在哲学上通常译作“表象”。——译注152
悲剧的诞生
他们成功地以古典的纯粹性另外发明了第三种形式,诚然没有长
久地为自己所用,但恰恰因此而获致不朽。因为,诸神的宠儿往往
早死,万物当中莫不如此,但同样确凿无疑地,他们此后却与诸神
分享永生。人们不可要求最高贵者具有皮革的持久韧性;那种粗
壮结实的持久性,诸如罗马的民族本能所特有的持久性,很可能不
是完满性的必要属性。然而,如果我们问,是何种灵丹妙药使希腊
人在他们的鼎盛时期,在他们的狄奥尼索斯冲动和政治冲动异常
强烈之时,竟有可能既没有因为一种出神的苦思冥想而耗尽自身,
又没有因为一种对世界霸权和世界荣誉的强烈追逐而弄得精疲力
134 竭,相反,他们倒是达到了一种美妙的混合,有如酿成一种既让人
兴奋又令人深思的高贵美酒,那么,我们必定会想到悲剧的巨大力
量,那种能够对整个民族生活起激发、净化和释放作用的悲剧的伟
力;只有当悲剧作为一切预防疗效的典范、作为在民族最强大的特
性与本身最危险的特性之间起支配作用的调解者出现在我们面
前,就像当时出现在希腊面前那样,这时候,我们才能猜度悲剧的
最高价值。
悲剧汲取了音乐最高的纵情狂放的力量,从而把音乐径直带
到完善之境,在希腊人那里是这样,在我们这里亦然;进而,悲剧却
又把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与音乐并列起来,悲剧英雄就像一个强
大的泰坦神①,担当起整个狄奥尼索斯世界,卸掉了我们的负担。
而另一方面,悲剧又懂得通过同一种悲剧神话,以悲剧英雄为化
① 就像一个强大的泰坦神]据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仿佛作为泰坦神阿特拉斯
[译按:阿特拉斯(Atlas)为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编注二十一
153
身,把我们从追求这种此在生活的贪婪欲望中解救出来,并且以告
诫之手提醒我们还有另一种存在,还有一种更高的快乐——对于
后者,奋斗的英雄通过自己的没落、而不是通过自己的胜利,充满
预感地作了准备。悲剧在其音乐的普遍效力与容易接受狄奥尼索
斯的观众之间,设立了一个崇高的比喻,即神话,并且在观众那里
唤起一种假象,仿佛音乐只不过是使形象的神话世界复活的最高
表现手段而已。信赖于这样一种高贵的幻觉,现在悲剧就可以手
舞足蹈地跳起酒神颂歌的舞蹈了,并且毫无顾忌地热衷于一种纵
情的自由感觉①;如若没有这种幻觉,作为音乐本身的悲剧是不敢
沉迷于这种自由感觉的。神话保护我们,让我们免受音乐的损害,
而另一方面又赋予音乐最高的自由。作为回赠,音乐也赋予悲剧
神话一种十分强烈的和令人信服的形而上学意蕴;若没有音乐独
一无二的帮助,话语和形象是决不能达到这种意蕴的。而且特别
是,通过音乐,悲剧观众恰恰产生了关于一种最高快乐的可靠预135
感,那是通向没落和否定的道路所导致的最高快乐,结果是,悲剧
观众自以为仿佛听到了万物的最内在深渊在对他大声诉说。
如果说以上面的讲法,也许我只能为这个艰难的观念给出一
种暂时的、只有少数人能立即理解的表达,那么,恰恰在这个地方,
我不能不继续激励我的朋友们作再一次的尝试,请求根据我们共
同经验的单个例子,为普遍定律的认识做好准备。在这个例子中,
我不能涉及那些人,他们利用剧情画面、演员台词和情绪,藉此帮
助来接近音乐感受;因为这些人都不是把音乐当母语来讲的,纵然
①自由感觉]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自由感。——编注154
悲剧的诞生
有了上述帮助,也只能达到音乐感受的前厅,而不可能触及音乐那
最深邃的圣地;这些人当中的某些人,比如格维努斯①,在这条道
上甚至连门厅都不得而入。相反,我要求助的只能是那些人,他们
与音乐有着直接的亲缘关系,仿佛音乐就是他们的母亲怀抱,他们
几乎仅只通过无意识的音乐关系而与事物相联系。对于这些地道
的音乐家,我要提出如下问题:他们是否能够设想这样一个人,他
无需任何台词和画面的帮助,就能够纯粹地把《特里斯坦与伊索尔
德》②第三幕感受为一个伟大的交响乐乐章,而又不至于在全部心
灵之翼的一种痉挛扑击中窒息而死?③ 一个人就像在这里一样,
仿佛是把耳朵贴在世界意志的心房上,感觉到猛烈的此在欲望作
为奔腾大河或者作为潺潺小溪从这里注入全部世界血管里,难道
他不会突然崩溃么?在人类个体的可怜而脆弱的躯壳里,他怎能
136 忍受那来自“世界黑夜的广袤空间④”⑤的无数欢呼和哀叫的回响,
而没有在这种形而上学的牧人圆舞中无可阻挡地逃到自己的原始
故乡?但如果可以把这样一部作品感受为一个整体,而又没有否
定个体实存,如果这样一种创造是可能的,而又用不着打垮创造
① 格维努斯(Gervinus,1805—1871年):德国文学史家,著有两卷本莎士比亚研
究(1850年)。——译注
②《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为瓦格纳歌剧,首演于 1865
年。-—译注
③ 窒息而死?(verathmen)]据准备稿:逐渐消逝(verhauchen)?那么,我或许就
必得从这种经验出发改变自己关于人类的看法了。——编注
④ 空间]领域,瓦格纳。——编注
⑤ “世界黑夜的广表空间”]瓦格纳:《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第三幕第一场(特
里斯坦)。——编注二十一
155
者
那么,我们从何处获得这样一种①矛盾的答案呢?②
在这里,悲剧神话和悲剧英雄介入到我们最高的音乐冲动与
那种音乐之间,根本上它们只不过是那些唯有音乐才能直接言说
的最普遍事实的比喻。然而,倘若我们作为纯粹狄奥尼索斯的生
灵来感受,那么,神话作为比喻就会完全不起作用和不受注意地留
在我们身旁,一刻都不会使我们疏忽掉对于 universalia ante rem
[先于事物的普遍性]之回响的倾听。但在这里突然爆发出那种
阿波罗力量,带着一种充满喜悦的幻觉的救治香药,旨在恢复几乎
被击溃了的个体:突然间我们以为只还看到了特里斯坦,他一动不
动,木讷地问自己:“老调子了;它为何要唤醒我啊?”③先前让我们
感觉到像从存在之中心传来的一阵低沉的喟叹,现在却只是想跟
我们说,“大海多么荒凉空寥。”④而当我们自以为气息渐无,全部
感觉都处于痉挛般的挣扎中,只有一丁点儿东西把我们与这种实
存联系在一起,这时候,我们耳闻目睹的只是那个英雄,那个受了
致命之伤但尚未死去的英雄,带着他那绝望的呼声:⑤“渴望啊!
渴望!我在死亡中渴望,因渴望而不死!”⑥如果说先前在饱受这
①这样一种]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这样一种特殊
的。——编注
②那么,我们从何处获得……]据准备稿:何种闻所未闻的魔力能够带来这等奇
迹。·
编注
③ 老调子了;它为何要唤醒我啊?]瓦格纳,同上书(特里斯坦)。-—编注
④ 大海多么荒凉空寥]瓦格纳,同上书(牧人)。——编注
⑤ 联系在一起,这时候……] 准备稿:[今后坚持住,英雄现在对我们说]联系在
一起,这时候,我们耳闻目睹的是那个英雄,那个受了致命之伤、被一种对于伊索尔德
的不懈渴望所攫住的英雄。——编注
⑥ 渴望啊!渴望!……]瓦格纳,同上书(特里斯坦)。——编注156
悲剧的诞生
等无数过度的痛苦折磨之后,号角的①欢呼声几乎像至高的痛苦
破碎了我们的心,那么,现在在我们与这种“欢呼声本身”之间,站
着那个朝着伊索尔德所乘的船只欢呼的库佛那尔②。不论同情多
么强烈地抓住我们的心,但在一定意义上,这种同情却使我们免受
137 世界之原始痛苦,犹如神话的比喻形象使我们免于直接直观至高
的世界理念,而思想和话语使我们免于无意识意志的奔腾流溢③。
那壮丽的阿波罗幻觉让我们觉得,仿佛音响领域本身就像一个形
象世界出现在我们面前,仿佛即便在这个形象世界里也只是形象
地塑造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命运,有如使用了一种最柔软和
最有表现力的材料。
于是,阿波罗因素从我们身上夺走了狄奥尼索斯的普遍性,并
且使我们为了个体而心醉神迷;它把我们的同情心捆绑在这个个
体身上,它通过这些个体来满足我们那种渴望伟大而崇高的形式
的美感;它把生命形象展示给我们,激励我们去深思和把握其中所
蕴含的生命内核和真谛。阿波罗因素以形象、概念、伦理学说、同
情心的惊人力量,使人从其纵情的自我毁灭中超拔出来,对人隐瞒
狄奥尼索斯过程的普遍性,使人走向那种妄想,以为自己看到的是
一个个别的世界图景,例如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而且通过音乐只
① 号角的(Horns)]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号角之(Horn's)
[译按:此处只有德语拼写上的差别]。——编注
② 库佛那尔(Kurwenal):特里斯坦的侍丛。——译注
③流溢(Ergusse)]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流溢(Erguss)
[译按:此处只有德语拼写上的差别]。——编注二十一
157
是能更好、更深地看到这个世界图景。① 如果说阿波罗本身能够
在我们心中激起幻觉,仿佛狄奥尼索斯因素真的是为阿波罗因素
效力的,能够增强阿波罗的作用,仿佛音乐甚至本质上就是一种表
呢?
有了那种在完美的戏剧与它的音乐之间存在的先定和谐,戏
剧便达到了通常话剧达不到的最高程度的可观性。正如所有生动
的舞台形象以独立运动的旋律线条在我们面前简化为清晰的弧
线,我们在那种以极其细腻的方式与剧情过程相配合的和声变化
中,听到了这些线条的并存:通过②这种和声变化,我们便能直接138
地获悉事物的关系——以感性感知的方式,而绝不是以抽象的方
式;通过这种和声变化,我们同样也能认识到,唯有在这些关系中,
一种性格和一个旋律线条的本质才能纯粹地开显出来。而且,当
音乐迫使我们比通常情形下看得更多更深,使剧情过程③像一幅
精妙的织锦在我们眼前展开时,对我们那双超凡的、观④入内心的
眼睛来说,舞台世界便无限地扩张开来,同样地也由内及外地被照
① 世界图景]准备稿:世界图景。把音乐当作使内在视觉得以更明亮地照亮的
手段、当作以形式为目标的阿波罗冲动的最强刺激来使用。——编注
② 通过(durch)]1872年第一版:通过(als durch)[译按:此处只有德语写法的差
别,无涉于意义]。——编注
③ 过程(Vorgang)]准备稿;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1872年第一版;1874/1878
年第二版付印稿(也可参看140,32)。在1874/1878年第二版;大八开本版中则为:帷
幕(Vorhang)。——编注
④观(blickendes)]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在1872年第
一版付印稿;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中则为:观(blickende)[译按:此处只有德语拼
写上的差别]。——编注158
悲剧的诞生
亮了。一个从事文字写作的诗人,动用相当不完备的手段,通过间
接的途径从话语和概念出发,费尽心力地力求达到那种可观看的
舞台世界的内在扩大及其内在照亮,但他能够提供类似的东西吗?
虽然音乐悲剧也要使用词语,但它却能同时端出话语的根基和根
源,由里及表地向我们阐明了话语的生成。
然而,对于上面描写的过程,我们或许可以同样明确地说,它
只不过是一个壮丽的假象,即前面提到过的阿波罗幻觉,藉着这种
幻觉的作用,我们得以免除狄奥尼索斯的过度冲击。根本上,音乐
与戏剧的关系其实恰恰相反:音乐是世界的真正理念,而戏剧则只
是这种理念的反光和余晖,是这种理念的个别影像。旋律线条与
生动的人物形象之间的那种一致性,和声与人物形象的性格关系
之间的那种一致性,在一种相反的意义上是真实的,与我们在观看
音乐悲剧时的看法刚好相反。我们可以激活人物形象,使之变得
非常鲜明,由里及表地把它照亮,但它始终只是现象而已,没有一
座桥梁从这种现象通向真实的实在性,通向世界之心脏。而音乐
却从世界之心脏而来向人诉说;无数的这类现象或许会伴随相同
139 的音乐,但它们决不会穷尽音乐的本质,而始终只是音乐的表面映
象。诚然,用通俗而完全错误的灵魂与肉体之对立观,是不可能解
释音乐与戏剧的复杂关系的,而只会把一切弄得混乱不堪;不过,
这样一种非哲学的粗糙的对立观,恰恰在我们的美学家那里—
天知道是出于何种原因!———似乎已经成了众所周知又喜闻乐见
的信条;而关于现象与自在之物的对立,他们却一无所知,或者基
于同样未知的原因,是他们根本不想了解的。
倘若从我们的分析中已可见出,悲剧中的阿波罗因素通过它二十二
159
的幻觉完全战胜了音乐的狄奥尼索斯的原始元素,并且为了自己
的意图来利用音乐,也就是为了一种对戏剧的最高澄清和解释来
利用音乐,那么,我们无疑就要做一种十分重要的限制:在最根本
的关键点上,这种阿波罗幻觉被突破和毁灭掉。借助于音乐,戏
剧,其全部动作和形象都获得了内在通透的清晰性的戏剧,便在我
们面前展开,我们仿佛看到了织机上的布匹在经纬线上交织而
成——戏剧便作为整体达到了一种效果,一种完全超越了全部阿
波罗艺术效果的效果。在悲剧的总体效果上,狄奥尼索斯因素重
又占了优势;悲剧就以一种在阿波罗艺术领域里从来听不到的音
调收场了。由此,阿波罗幻觉便表明了它的本色,表明它在悲剧持
续过程中一直在掩盖真正的狄奥尼索斯效果:然则这种狄奥尼索
斯效果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最后把阿波罗戏剧本身逼入某个领
域,使后者开始用狄奥尼索斯的智慧说话,否定自身及其阿波罗式
的可见性。所以,悲剧中阿波罗因素与狄奥尼索斯因素的复杂关
系,确实可以通过两位神祇的兄弟联盟来加以象征:狄奥尼索斯讲 140
言——于是就达到了悲剧和一般艺术的最高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