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这是一个永恒的现象:贪婪的意志总是在寻找某种手段,通过
一种笼罩万物的幻景使它的造物持守在生命中,并且迫使它们继
续存活下去。有人受缚于苏格拉底的求知欲,以及那种以为通过
知识可以救治永恒的此在创伤的妄想;也有人迷恋于在自己眼前
飘动的诱人的艺术之美的面纱;又有人迷恋于那种形而上学的慰
藉,认为在现象旋涡下面永恒的生命坚不可摧,长流不息——姑且
116 不说意志在任何时候都准备好了的那种更为普遍、几乎更为有力
的幻景了。根本上,上面三种幻景等级只适合于品质高贵的人物,
这等人物毕竟能以更深的不快和反感来感受此在的重负和艰难,
并且不得不通过精选的兴奋剂来对自己隐瞒这种不快和反感。此
类兴奋剂构成我们所谓的“文化”的全部成分:按照混合的比例,我
们有一种主要是苏格拉底的或艺术的或悲剧的①文化;抑或,如果
可以用历史的例证,那就有一种亚历山大的文化,或者一种希腊的
文化,或者一种婆罗门的②文化③。
我们整个现代世界全盘陷于亚历山大文化之网中,被它奉为
理想者,乃是具备最高认识能力、为科学效力的理论家,而苏格拉
① 苏格拉底的或艺术的或悲剧的]据誉清稿:理论的或艺术的或形而上学
的。——编注
② 婆罗门的]誊清稿;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
版付印稿;1874/1878年第二版。在大八开本版中则为:印度的(婆罗门的),页边标有
“嗨!”(尼采亲笔?)。——编注
③婆罗门为古印度种姓制度中四大种姓之第一等级。——译注十八
131
底正是这种人物的原型和始祖。我们全部的教育手段原本仅只关
心这样一个理想:其他一切实存形式都只能在一旁进行艰苦斗争,
乃作为被允许的实存,而不是作为被预期的实存。长期以来,在一
种近乎恐怖的意义上,人们只在学者形式中寻找有教养者;即便我
们的诗歌艺术也必定是从博学的模仿中发展起来的,而且在韵律
的主要效果方面,我们还认识到,我们的诗歌形式起于那种艺术试
验,即对一种非乡土的、真正学究的语言的艺术试验。对于一个地
道的希腊人来说,浮士德这个本身不难理解的现代文化人,必定会
显得多么不可思议,这个永不满足地埋头钻研各门科学、由于求知
的冲动而献身于魔术和魔鬼的浮士德,只要把他与苏格拉底作一
番对照,我们就能认识到,现代人开始预感到这种苏格拉底式求知
欲的界限,要求从浩瀚苍茫的知识大海回到岸上来①。歌德有一
次谈到拿破仑时对爱克曼②说道:“是的,我的朋友啊,也有一种行
为的创造性呢。”③当歌德讲这番话时,他是以一种优雅而朴素的
方式提醒我们:对于现代人来说,非理论人是某种可疑又可惊的东117
西,以至于人们重又需要有歌德的智慧,才能够发现,这样一种令
人诧异的实存方式也是可理解的,甚至是可原宥的。
现在,我们可不能回避这种苏格拉底④文化内部隐藏着的东
西!那就是自以为永无限制的乐观主义!现在,如果说这种乐观
① 浮士德,只要把他与……]誊清稿:浮士德及其亚历山<大>文化?——编注
②爱克曼(Eckermann,1792-1854年):德国诗人、散文家,歌德晚年的助手和挚
友,参与编辑《歌德文集》。著有《歌德谈话录》等。——译注
③1828年3月11日。——编注
④ 苏格拉底]据誊清稿:亚历山大。——编注132
悲剧的诞生
主义的果实成熟了,如果说社会完全彻底地受到这样一种文化的
侵蚀,渐渐地在狂热和欲望的支配下颤抖,如果说对于尘世万民皆
幸福的信仰,对于这样一种普遍知识文化之可能性的信仰,渐渐地
转变为对这样一种亚历山大式的尘世幸福①的咄咄逼人的要求,
转变为对欧里庇德斯的 deus ex machina [解围之神]的恳求,那
么,我们可不要大惊小怪哦!我们应该注意到:亚历山大文化需要
有一个奴隶阶层,方能持久生存下去:但由于这种文化持有乐观主
义的此在观点,它便否定这个奴隶阶层的必要性,因此,一旦它关
于“人的尊严”和“劳动光荣”之类美妙动人的诱惑话语和安慰说辞
失去了效力,它就面临着一种骇人的毁灭。最可怕者莫过于一个
野蛮的奴隶阶层,后者已经学会了把自己的生存视为一种不公和
过失,准备不光要为自己、而且要为世世代代复仇。面对这等吓人
的风暴,谁胆敢鼓起勇气,呼吁我们那苍白而疲乏的②宗教呢?我
们的宗教本身已经在根基上蜕化为学者宗教了,以至于作为任何
宗教的必要前提的神话,已经全方位瘫痪了③,而且即便在这个神
话领域里,那种乐观主义精神也占了上风——我们上面刚刚把这
种乐观主义精神称为我们社会的毁灭种子。
当潜伏于理论文化核心处的灾祸渐渐开始令现代人感到恐
118 惧,现代人不安地从自己的经验宝库里搜索逃避危险的手段,而他
们自己其实都不太相信这些手段,因而开始预感自己的结果:这时
候,有一些气度恢宏的伟大人物,以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审慎态
① 尘世幸福]据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奴隶幸福。——编注
② 疲乏的]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变得毫无生气的。——编注
③瘫痪了]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荒芜了。——编注十八
133
度,已经善于利用科学武器本身去阐明一般认识的界限和条件,从
而断然否定科学的普遍有效性要求和普遍目的性要求。藉着这种
证明,人们首次认识到,那种自以为借助于因果性就能够深入探究
事物的最内在本质的看法,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康德和叔本
华的巨大勇气和智慧获得了最艰难的胜利,那就是战胜了隐藏在
逻辑之本质中的、构成我们文化之根基的乐观主义。如果说这种
乐观主义依靠它毫不怀疑的 aeternae veritates[永恒真理],相信
一切世界之谜都是可认识的和可探究的,并且把空间、时间、因果
性当作完全无条件的普遍有效性规律,那么,康德则向我们揭示,
所有这些范畴的真正用途,只不过是把单纯的现象,即摩耶之作
品,提升为唯一的和最高的实在性①,以此来取代事物最内在的和
真实的本质,而且由此使关于事物的真正认识变得不可能了,用叔
本华的一个说法,那就是让做梦者睡得更死了(《作为意志和表象
的世界》,第一篇,第 498 页)②。这种认识开创了一种文化,我斗
胆称之为悲剧③文化:其最重要的标志就在于,用智慧取代作为最
高目标的科学,不受科学种种诱惑的欺骗,用冷静的目光转向世界
总体图像,力图以同情的爱心把其中的永恒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
来把握。让我们来想象一下正在茁壮成长的一代人,他们有着这
样一种无所惧怕的目光,他们有着这样一种直面凶险的英雄气概;
让我们来想象一下这些屠龙勇士的刚毅步伐,他们壮志凌云,毅然
①实在性]1872 年第一版付印稿:因果性。——编注
② 参看本卷第1节,第 28页第11—12行。——编注
③ 悲剧]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佛教。——编注134
悲剧的诞生
抗拒那种乐观主义的所有虚弱教条,力求完完全全“果敢地生
活”①——那么,这种文化的悲剧人物,在进行自我教育以培养严
肃和畏惧精神时,岂非必定要渴求一种全新的艺术,一种具有形而
上学慰藉的艺术,把悲剧当作他自己的海伦来渴求吗?他岂非必
定要跟浮士德一道高呼:
而我岂能不以无比渴慕的强力,
让那无与伦比的形象重现生机?②
然而,既然苏格拉底③文化受到了动摇,只能用颤抖的双手抓
住它那不容置疑的权杖,一方面是由于害怕它自己的结果,对此它
终于开始有所预感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它自己再也不是怀着先前
那种天真的信赖,坚信自身根基的永恒有效性了:于是出现了一个
悲哀的景象,它那思想的舞蹈如何总是渴慕地冲向新的形象,要去
拥抱新的形象,④尔后突然又惊恐地抛弃了她们,就像靡非斯特抛
弃了诱惑的拉弥亚⑤。这委实是那个“断裂”的标志了,人们通常
都把这个“断裂”说成现代文化的原始苦难:理论家对自己的结果
感到害怕和不满,再也不敢把自己托付给可怕的此在冰河了,只好
忧心忡忡地踯躅于岸边。他再也不想求全,也不想完全分享事物
① 力求完完全全……]参看歌德:《总忏悔》;1871年11月8日卡尔·封·盖斯
多夫致尼采的信,《尼采书信集》第2卷下,第 452—453 页。、
编注
②歌德:《浮士德》,第7438—7439行。——编注
③ 苏格拉底]据誊清稿:亚历山大。——编注
④拥抱新的形象,]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拥抱新的形象
[译按:此处只是少了一个逗号]。——编注
⑤ 靡非斯特抛弃了诱惑的拉弥亚]歌德:《浮士德》,第7697—7810行。——编
注十九
135
的全部天然残酷了。就此而言,是乐观主义的观点把他弄得柔弱
不堪了。此外他还感到,一种在科学原理基础上建造起来的文化,
一旦开始变成非逻辑的,也即开始逃避自己的结果,那它就必定要
毁灭了。我们的艺术揭示了这种普遍困境:人们徒然地模仿所有 120
伟大的创造性时期和创造性人物,为了安慰现代人,人们徒然地把
全部“世界文学”①集中到现代人身边,把他们置于所有时代的艺
术风格和艺术家中间,好让他们像亚当命名动物②一样来给所有
艺术风格和艺术家起名字:然则他们仍然是永远的饿鬼,是毫无乐
趣、毫无力量的“批评家”,是亚历山大式的人物,根本上就是一
些图书馆员和校勘者,可怜让书上的灰尘和印刷错误弄得双目失
明。
十九③
我们若要把这种苏格拉底文化的核心内涵描述清楚,④最好
的做法莫过于把它命名为歌剧文化了⑤,因为在歌剧领域里,这种
文化以其特有的天真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认识;如果我们把歌剧
①“世界文学”(Weltlitteratur)是诗人歌德在与爱克曼的谈话中首次提出来的,
时为1827年1月31日。——译注
② 亚当命名动物]《创世记》(1 Mos.),第2章第20行。——编注
③ 参看9[5];9 [29];9 [9];9 [10];9 [109]。——编注
④ 描述清楚,]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描述清楚[译按:此
处只少了一个逗号]。——编注
⑤尼采把歌剧视为苏格拉底理论文化的现代形式。歌剧出现于16世纪后期的
意大利佛罗伦萨,一般认为第一部伟大的歌剧作品是蒙特威尔第的《奥菲欧》(1607
年)。——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