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现在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当苏格拉底那一只巨人之眼,那从未
燃起过艺术激情之优美癫狂的眼睛,转向悲剧时会是何种情
形——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他的眼睛不可能愉快地观入狄奥尼索
斯的深渊——那么,说到底,这眼睛必定会在柏拉图所谓“崇高而
① 柏拉图的描写]参看柏拉图:《会饮篇》223c-d。-—编注
② 拜倒在这个偶像面前]准备稿:拜倒在这个偶像面前,其姿势让我们回想起在
卢伊尼(Luini)伟大的《受难图》中神圣的约翰。尼采无疑在卢加诺(Lugano)(1871年
春季)看到过贝尔纳迪诺·卢伊尼的这幅壁画。雅可比·布克哈特在其《向导》(Cice
rone)[译按:此书全称为《向导——意大利艺术品临赏导论》]中写道:“……终于在天
使的圣玛丽亚教堂(S.Maria degli angeli)看到这幅巨大的壁画《受难图》(1529年)了
……尽管带着卢伊尼的种种缺陷,但这幅画作……已经因为某个人物的缘故而值得探
访,这个人物就是正在向垂死的基督宣誓的约翰。”——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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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的诞生
备受赞颂的”①悲剧艺术中看到什么呢?某种相当非理性的东西,
似乎有因无果和有果无因的东西,而且整个是如此多彩和多样,以
至于它必定与一种审慎的性情相抵触,而对于多愁善感的心灵来
说却是一个危险的火种。我们知道苏格拉底唯一弄得懂的是何种
诗歌艺术,那就是伊索寓言,而且肯定是带着那种微笑的适应和将
就态度。在《蜜蜂和母鸡》这则寓言中,诚实善良的格勒特②就是
以这种③态度赞颂诗歌的:
你看看我身上,诗歌有何用场,
对没有多少理智的人,
要用一个形象言说真理。④
但在苏格拉底看来,悲剧艺术甚至不能“言说真理”,姑且不说
它面向的是“没有多少理智的人”,也即并不面向哲学家:我们有双
重理由远离悲剧艺术⑤。与柏拉图一样,苏格拉底也把悲剧艺术
看作谄媚的艺术,这种艺术只表现舒适惬意之物,而并不表现有用
的东西,所以他要求自己的弟子们对此类非哲学的刺激保持节制
和隔绝的态度;其成功之处在于,年轻的悲剧诗人柏拉图为了能够
成为苏格拉底的弟子,首先焚烧了自己的诗稿。然而,当不可战胜
① “崇高而备受赞颂的”]参看柏拉图:《高尔吉亚》,502b。——编注
② 格勒特(Christian Fürchtegott Gellert,1715—1769年):德国启蒙运动作家和
诗人,著有戏剧、小说多种。——译注
③ 这种]1872年第一版:这个[译按:此处仅有指示代词之别,无关乎意
义]。———编注
④ 你看看我身上……]参看格勒特:《著作集》(Behrend),第1卷第93页。——
编注
⑤ 艺术]眷清稿:艺术,而且偶尔也要警告人们提防艺术。——编注十四
103
的天资起而反抗苏格拉底的准则时,它们的力量,连同那种惊人性 93
格的冲击力,始终还是十分强大的,足以迫使诗歌本身进入全新
的、前所未知的地位中。
这方面的例子就是刚刚提到过的柏拉图:在对于悲剧和一般
艺术的谴责方面,柏拉图无疑并不落后于他的老师所搞的天真的
冷嘲热讽;但基于完整的艺术必要性,柏拉图却不得不创造出一种
艺术形式,后者恰恰与他所拒斥的现成艺术形式有着内在的亲缘
关系。柏拉图对旧艺术的主要责难——旧艺术是对假象(Schein
bild)的模仿,因而属于一个比经验世界还更低级的领域——首先
并不是针对这种新艺术作品的,所以我们看到柏拉图力求超越现
实,去表现作为那种假现实之基础的理念。但这样一来,思想家柏
拉图却迂回地到达了这样一个地方,就是他作为诗人始终有在家
之感的地方,以及让索福克勒斯和整个旧艺术庄严地抗议他的责
难的地方。如果说悲剧汲取了全部先前的艺术种类,那么,在某种
古怪的意义上,这个说法同样也适合于柏拉图的对话,后者是通过
混合全部现存的风格和形式而产生的,它飘浮在叙事、抒情诗、戏
剧之间,在散文与诗歌之间,因此也打破了统一语言形式这一严格
的老规矩;犬儒学派的作家们在这条道上就走得更远了,他们有着
极其斑杂多彩的风格,在散文形式与韵文形式之间摇摆不定,也达
到了“疯狂的苏格拉底”这一文学形象,那是他们在生活中经常扮
演的形象。柏拉图的对话可以说是一条小船,拯救了遇难的古代
诗歌及其所有的子孙们:现在,它们挤在一个狭小的船舱里,惊恐
地服从苏格拉底这个舵手的指挥,驶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里,沿途的 94
奇妙风光令这个世界百看不厌。柏拉图确实留给后世一种新艺术104
悲剧的诞生
形式的样板,即小说的样板:小说堪称无限提高了的伊索寓言,在
其中诗歌与辩证哲学处于一种类似的秩序中,类似于后来多个世
纪里这种辩证哲学与神学的关系,即作为 ancilla[奴婢]。此即诗
歌的新地位,是柏拉图在魔鬼般的苏格拉底的压力下把诗歌逐入
这个新地位中的。①
在这里,哲学思想的生长压倒了艺术,迫使艺术紧紧依附于辩
证法的主干上。在逻辑公式中,阿波罗的倾向化成了蛹:正如我们
在欧里庇德斯那里必能感受到某种相应的东西,此外必能感受到
狄奥尼索斯元素向自然主义的②情绪的转化。③ 苏格拉底,这位柏
拉图戏剧中的辩证法主角,让我们想起了欧里庇德斯的主角的类
似本性,后者必须通过理由和反驳来为自己的行为辩护,由此常常
陷于丧失掉我们的悲剧同情的危险中:因为谁会认不清辩证法之
本质中的乐观主义要素呢?——这个要素在每一个推论中欢庆自
己的节日,而且唯有在冷静的清醒和意识中才能呼吸:这种乐观主
义要素一旦进入悲剧之中,就必定渐渐地蔓延开来,使悲剧的狄奥
尼索斯区域萎缩了,必然使悲剧走向自我毁灭——直到它跳进市
民戏剧中而走向灭亡。我们只需来想想苏格拉底的原理的结论:
“德性即是知识;唯有出于无知才会犯罪;有德性者就是幸福者”;
在这三种乐观主义的基本形式中,蕴含着悲剧的死亡。因为现在,
① 誊清稿接着有如下句子:我们还要拿第二个例子来看看,苏格拉底多么粗暴地
对待了缪斯艺术。——编注
②自然主义的]1872年第一版:自然真实的。——编注
③ 在逻辑公式中……]誊清稿页边:作为阿波罗元素之残余、狄奥尼索斯元素之
情绪的“倾向”。——编注十四
105
有德性的英雄必定是辩证法家,德性与知识、信仰与道德之间必定
有一种必然的、可见的联合,现在,埃斯库罗斯的先验的正义解答,95
沦落为“诗歌正义”①这一浅薄而狂妄的原则了,连同其通常的
deus ex machina [解围之神]。
现在,面对这一全新的苏格拉底乐观主义舞台世界,合唱歌队
以及一般地悲剧的整个音乐的和狄奥尼索斯的基础会如何显现出
来呢?显现为某种偶然的东西,显现为某种——尽管完全可以忽
略掉的——对悲剧之起源的回忆;然而,我们已经看到,合唱歌队
只能被理解为悲剧和一般悲剧元素的原因。早在索福克勒斯那
里,就已经显示出②那种有关合唱歌队的窘境——一个重要的标
志是,在他那里,悲剧的狄奥尼索斯根基已经开始碎裂了。索福克
勒斯再也不敢把获得戏剧效果的主要任务托付给合唱歌队了,而
倒是限制了合唱歌队的范围,使之显得几乎与演员处于同等地位
上,就仿佛把它从乐池提升到舞台上了:而这样一来,合唱歌队的
本质当然就完全被毁掉了,尽管亚里士多德恰恰对于这种有关合
唱歌队的观点表示赞同。对于合唱歌队地位的改变,索福克勒斯
至少是用自己的实践来倡导的,据传甚至还写了一本著作来加以
张扬;这是合唱歌队走向毁灭的第一步,而毁灭过程后面诸阶段,
在欧里庇德斯、阿伽同③那里,以及在新喜剧中,以惊人的速度接
① “诗歌正义”(poetische Gerechtigkeit):指文学作品中强调的罪与罚之间的因
素联系。deus ex machina[解围之神]的作用之一就是要在悲剧结束时确保惩罚和报
应。——译注
② 显示出]1872年第一版:开始。——编注
③ 阿伽同(Agathon,约前445—约前400年):古希腊悲剧作家,名声仅次于三大
悲剧诗人。——译注106
悲剧的诞生
踵而至。乐观主义的辩证法用它的三段论皮鞭把音乐从悲剧中驱
逐出去了,也就是说,它摧毁了悲剧的本质——这种本质只能被解
释为狄奥尼索斯状态的一种显示和形象化呈现,解释为音乐的明
显象征,解释为一种狄奥尼索斯式陶醉的梦幻世界。①
可见,如果我们必须假定,甚至在苏格拉底之前就已经有一种
反狄奥尼索斯的倾向,只是在苏格拉底身上这种倾向获得了一种
空前出众的表达,那么,我们就不必害怕这样一个问题,即:像苏格
拉底这样一个现象究竟指示着什么?面对柏拉图的对话,我们固
96 然不能把这一现象把握为一种仅仅消解性的否定力量。苏格拉底
的欲望的直接效果无疑就在于狄奥尼索斯悲剧的瓦解,而苏格拉
底深刻的生活经验本身却迫使我们追问:苏格拉底主义与艺术之
间是否必然地只有一种对立的关系?一个“艺术苏格拉底”的诞生
究竟是不是某种自相矛盾的东西?
因为对于艺术,这位专横的逻辑学家时而有一种缺失之感,一
种空虚之感,感觉到自己得受部分责难,也许疏忽了某种责任。正
如他在狱中对朋友们讲的那样,他经常做同一个梦,梦里说的总是
同一个意思:“苏格拉底,去搞音乐吧!”②直到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他都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他的哲学思考就是最高的缪斯艺
术,他并不认为神灵会让他想起那种“粗鄙的、通俗的音乐”③。最
① 誊清稿接着有如下句子:[为了看透希腊悲剧的内在核心,我们有埃斯库罗
斯:亚里士多德的艺术学说此外还能给我们什么呢?一些完全可疑的东西,它们已经
太久地、无可救药地抵制了有关古代戏剧的深度考察:——]。——编注
② “苏格拉底,去搞音乐吧!”]柏拉图:《斐多篇》,60e。——编注
③ 粗鄙的、通俗的音乐]参看柏拉图:《斐多篇》,6la。——编注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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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在狱中,为了完全问心无愧,他也勉强同意去搞他所轻视的那种
音乐。怀着这种想法,他创作了一首阿波罗颂歌,并且把几篇伊索
寓言改成诗体。驱使他做这些功课的,乃是某种类似于魔鬼告诫
之声的东西①;那是他的阿波罗式观点:他就像一个野蛮族的国
王,理解不了一个高贵的神的形象,而由于他毫无理解②,他就有
亵渎神灵的危险。苏格拉底梦里的那句话乃是一个唯一的标志,
表明他对于逻辑本性之界限的怀疑:他一定会问自己,也许我不能
理解的东西也未必径直就是不可理解的东西吧?也许存在着一个
智慧王国,逻辑学家被放逐在外了?也许艺术竟是科学的一个必
要的相关项和补充呢?③
十五
有鉴于上述最后几个充满预感的问题,我们现在必须来说一
说,苏格拉底的影响如何像在夕阳西下时变得越来越巨大的阴影,
笼罩着后世,直至今日乃至于将来;这种影响如何一再地迫使艺术
推陈出新——而且已经是形而上学上的、最广和最深意义上的艺
术——,以及这种影响本身的无穷无尽又如何保证了艺术的无穷
无尽。
① 某种类似于魔鬼……]誉清稿:并非那种魔鬼般的声音。——编注
②毫无理解]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不能理解。——编注
③ 也许艺术竟是科学的……]眷清稿:一个类似的梦现象必定已经向年迈的欧
洲里庇德斯指出被酒神女祭司撕碎的彭透斯。连他也向被冒犯的神祇献祭:只不过他
不是把《伊索寓言》,而是把他的酒神巴克斯放到祭坛上了。——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