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关系甚密,意趣相投,同时古人对此点
也不无觉察;对于这种可喜的觉察能力的最动人表达,乃是那个在
雅典广为流行的传说④,说苏格拉底经常帮助欧里庇德斯写诗。
要列举当代的民众蛊惑者时,“美好古代”的拥护者们总是一口气
说出这两个名字:由于受这两个人的影响⑤,古代马拉松式的、敦
实有力的卓越身体和灵魂,随着身心力量的不断委靡,越来越成为
一种可疑的启蒙的牺牲品。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就是以这种腔调,
既愤怒又轻蔑地来谈论那两个人的,这一点使现代人感到恐惧,他
们虽然乐意抛弃欧里庇德斯,但眼见阿里斯托芬竟把苏格拉底说
成头号诡辩家,说成所有诡辩企图的镜子和典范时,他们可能会惊
讶不已的——在这方面给他们的唯一安慰,就是公开谴责阿里斯
① 这位]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作为这位。-—编注
②吕枯耳戈]1872 年第一版:吕枯耳戈斯。——编注
③吕枯耳戈(Lykurg):古希腊特刺刻的厄多涅斯王,德律阿斯(Dryas)的儿子,
相传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敌人。——译注
④ 传说]参看《第欧根尼·拉尔修》,II5,2。——编注
⑤ 受这两个人的影响]1872年第一版:有赖于这两个人的影响。——编注98
悲剧的诞生
托芬本人,斥之为诗坛上招摇撞骗的阿尔西比阿德①。在这里,针
对此类攻击,我并不想为阿里斯托芬的深刻直觉辩护,而倒是要继
89 续从古代的感受出发来证明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的紧密共属关
系;在此意义上我们特别要记住的是,作为悲剧艺术的敌人,苏格
拉底是不看悲剧的,只有在欧里庇德斯的新戏上演时才出现在剧
场里。而众所周知,德尔斐的神谕却把这两个名字相提并论,把苏
格拉底称为人间最智慧者,同时又判定欧里庇德斯在智慧比赛中
应得第二名。
在这个排名中,索福克勒斯名列第三;与埃斯库罗斯相反,他
可以自诩做了正确之事,而且这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是正确的。显
然,正是这种知识的神圣性程度,使上述三个人一起彰显为他们时
代的三个“有识之士”。
但当苏格拉底发现他是唯一承认自己一无所知的人时,他关
于这种新的对知识和见识的空前重视发表了极为尖刻的话;他以
挑衅之势走遍雅典,造访那些大政治家、大演说家、大诗人和大艺
术家,所到之处都见到知识的自负。苏格拉底不无惊奇地认识到,
所有这些名流本身对自己的职业并没有正确可靠的识见,而只靠
本能从事。“只靠本能”:以这个说法,我们触着了苏格拉底之意图
的核心和焦点。苏格拉底主义正是以这个说法来谴责当时的艺术
和当时的伦理的;他那审视的目光所及,只看到缺乏识见和幻想猖
獗,然后从这种缺失当中推断出现存事物的内在颠倒和无耻下流。
①阿尔西比阿德(Alcibiades,约前450—前404年):一译“亚西比得”,希腊将军,
政治家,苏格拉底的弟子,能言善辩。公元前420 年任将军。后为斯巴达所杀。——
译注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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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点出发,苏格拉底就相信必须来匡正人生此在:他孑然一
人,作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文化、艺术和道德的先驱,带着轻蔑和优
越的神情进入一个世界之中——而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倘若能以90
敬畏之情抓住它的一个边角,就已然是莫大的幸事了。
这就是我们每次面对苏格拉底时都会出现的巨大疑难,正是
这个疑难一而再、再而三地激励我们去认识这个最值得追问的古
代现象的意义和目的。希腊的本质表现为荷马、品达和埃斯库罗
斯,表现为斐狄亚斯①、伯里克利、皮提亚②和狄奥尼索斯,表现为
至深的深渊和至高的高峰,那无疑是我们要惊叹和崇拜的——作
为个体,谁胆敢否定这样一种希腊本质呢?何种恶魔般的力量胆
敢凌辱这种迷人仙酒呢?是哪个半神,使得由人类最高贵者组成
的精灵合唱歌队也不得不向他高呼:“哀哉!哀哉!你已经用有力
的拳头,摧毁了这美好的世界;它倒塌了,崩溃了!”③
那个被称为“苏格拉底魔力”的神奇现象,为我们了解苏格
拉底之本质提供了一把钥匙。在特殊场合,苏格拉底那巨大的
理智会沦于动摇状态,通过一种在这样的时刻发出来的神性声
音,他便获得了一个坚固的依靠。这种声音到来时,往往具有劝
告作用。这种直觉的智慧在这样一个完全反常的人物身上表现
出来,只是为了偶尔阻止他那有意识的认识活动。在所有创造
性的人那里,直觉恰恰是一种创造的和肯定的力量,意识表现为
①斐狄亚斯(Phidias,约前 500—约前 438 年):古希腊雕塑家,擅长神像雕
刻。——译注
②皮提亚(Pythia):德尔斐神庙里的女祭司。——译注
③ “哀哉!哀哉!你……]歌德:《浮士德》,第1607—1611行。——编注100
悲剧的诞生
批判性的和劝告性的,而在苏格拉底身上却不然,在他那里,直
觉成了批判者,意识成了创造者-—真是一个缺损畸胎
(Monstrositt per defectum)啊!诚然,在这里我们感受到了任何
一种神秘资质的巨大 defectus[缺陷],以至于可以把苏拉格底
称为特殊的非神秘主义者,在后者身上,逻辑的天性由于异期复
孕①而过度发育,恰如在神秘主义者那里,那种直觉的智慧发育
过度了。但另一方面,苏格拉底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逻辑本能
91 却失灵了,完全不能转向自身、直面自身;在这种无羁的湍流中,
它显示出一种自然强力,只有在最伟大的直觉力量中,我们才能
十分惊恐地发现这种自然强力。谁只要在柏拉图著作中领略到
一丁点儿苏格拉底生活倾向中表露出来的那种神性的天真和稳
靠,他也就会感觉到,逻辑的苏格拉底主义那巨大的本能之轮仿
佛在苏格拉底背后转动,而要审视这个本能之轮的运动,我们必
须通过苏格拉底,有如通过一个幽灵。不过,苏格拉底本人对此
关系也已经有预感了,这一点表现在:无论在哪儿,甚至于在法
官面前,他都要庄严地提出自己的神圣使命。在这一点上,要驳
倒苏格拉底根本上是不可能的,正如我们不可能赞同他那消解
本能直觉的影响一样。在这种难以解决的冲突中,当他一度被
传到希腊国家法庭上时,就只有唯一的一种判决形式,即放逐;
人们蛮可以把他当作某种完全莫名其妙的、无法归类的、不可解
释的东西驱逐出境,后世无论如何都没理由来指责雅典人的可
①异期复孕(Superfotation):指孕妇体内已经怀有胎儿时又开始另一周期的排
卵,第二次排出的卵子又恰好受精成了胚胎。——译注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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耻行为了。然而,雅典人却判他死刑,而不只是放逐而已,仿佛
是苏格拉底本人要实施这个判决,完全清醒而毫无对死亡的天
然恐惧:苏格拉底从容赴死,有如他在会饮时的泰然心情——根
据柏拉图的描写①,苏格拉底总是作为最后一个豪饮者,在黎明
时分泰然自若地离开酒宴,去开始新的一天;而那时候,留在他
身后的是那些沉睡在板凳和地面上的酒友,正在温柔梦乡中,梦
见苏格拉底这个真正的好色之徒呢。赴死的苏格拉底成了高贵
的希腊青年人前所未有的全新理想:尤其是柏拉图这个典型的
希腊青年,以其狂热心灵的全部炽热献身精神,拜倒在这个偶像
面前②。
十四
现在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当苏格拉底那一只巨人之眼,那从未
燃起过艺术激情之优美癫狂的眼睛,转向悲剧时会是何种情
形——让我们来设想一下,他的眼睛不可能愉快地观入狄奥尼索
斯的深渊——那么,说到底,这眼睛必定会在柏拉图所谓“崇高而
① 柏拉图的描写]参看柏拉图:《会饮篇》223c-d。-—编注
② 拜倒在这个偶像面前]准备稿:拜倒在这个偶像面前,其姿势让我们回想起在
卢伊尼(Luini)伟大的《受难图》中神圣的约翰。尼采无疑在卢加诺(Lugano)(1871年
春季)看到过贝尔纳迪诺·卢伊尼的这幅壁画。雅可比·布克哈特在其《向导》(Cice
rone)[译按:此书全称为《向导——意大利艺术品临赏导论》]中写道:“……终于在天
使的圣玛丽亚教堂(S.Maria degli angeli)看到这幅巨大的壁画《受难图》(1529年)了
……尽管带着卢伊尼的种种缺陷,但这幅画作……已经因为某个人物的缘故而值得探
访,这个人物就是正在向垂死的基督宣誓的约翰。”——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