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在指出另一个观众的名字之前,让我们在此稍作停留,重温一
下我们上文描写过的埃斯库罗斯悲剧之本质中存在的分裂性和不
① 然而,如果在他看来……]誉清稿:然而,如果在他看来理智超越一切,是一
切欣赏和创作的真正根源。——编注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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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测度性的印象。让我们来想一想,我们自己面对悲剧合唱歌队
和悲剧主角时的惊诧心情;这两者,我们不知道怎么把它们与我们
的习惯以及传统协调起来——直到我们重新发现了作为希腊悲剧82
之起源和本质的双重性本身,它是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这两个相
互交织的艺术冲动的表达。
把那种原始的和万能的狄奥尼索斯元素从悲剧中剔除出去,
并且纯粹地、全新地在非狄奥尼索斯的①艺术、道德和世界观基础
上重建悲剧——这就是现在明明白白地向我们揭示出来的欧里庇
德斯的意图。②
在晚年的一部神话剧里,欧里庇德斯本人竭力地向他的同
代人提出了有关这种意图的价值和意义的问题。竟允许狄奥尼
索斯因素存在吗?难道不应该强行把它从希腊的土壤里根除掉
吗?那是当然罗,这位诗人告诉我们,只要有可能,就要把它根
除掉:但酒神狄奥尼索斯太过强大了;像《酒神的伴侣》中的彭透
斯③这样极顶聪明的敌手,也突然被他迷惑了,后来就在着魔状
态中奔向自己的厄运。卡德摩斯和忒瑞西阿斯④这两位老者的
判断,似乎也就是这位老诗人的判断了:最聪明个体的思索也推
翻不了那些古老的民间传统,那种生生不息地蔓延的狄奥尼索
① 非狄奥尼索斯的]据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阿波罗的。——编注
② 把那种原始的和万能的……]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疏排[译按:加重点
号]。——编注
③ 彭透斯(Pentheus):古希腊神话中的海神,底比斯国王,与酒神狄奥尼索斯为
敌,后死于狄奥尼索斯信徒之手。——译注
④卡德谟斯(Kadmus):相传为古希腊底比斯城的创建者;提列西亚(Tiresias):
底比斯城的先知。-——译注90
悲剧的诞生
斯崇拜;其实面对此种神奇的力量,恰当的做法是至少显示出一
种外交式谨慎的关注——但即便这样,这位酒神仍有可能对如
此不冷不热的参与生出①反感,最后把外交家变成②一条龙(就
像这里的卡德摩斯)。这就是一位诗人告诉我们的,他以漫长的
一生英勇地反抗狄奥尼索斯,最后却对自己的敌手大加赞美,以
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涯③,类似于一位头晕者从高塔上摔下来,
只为逃避可怕的、再也无法忍受的眩晕。这部悲剧④就是对他的
83意图之可行性的抗议;但是啊,他的意图已经得到了实行!⑤惊
人之事发生了:当这位诗人要收回自己的意图时,他的意图已经
得胜了。狄奥尼索斯已经从悲剧舞台上被赶了下来,而且是被
一种恶魔般的力量赶下来的——一种借欧里庇德斯之口说话的
恶魔般的力量。连欧里庇德斯在某种意义上也只是面具:借他
之口说话的神祇不是狄奥尼索斯,也不是阿波罗,而是一个完全
新生的恶魔,名叫苏格拉底⑥。这是一种全新的对立:狄奥尼索
斯与苏格拉底,而希腊悲剧艺术作品便因此对立而走向毁灭了。
① 生出]1872年第一版:生出[译按:仅有动词形式差异]。——编注
② 变成]1872年第一版:变成[译按:仅有动词形式差异]。——编注
③ 最后却对自己的敌手……]准备稿:最后他却投入敌对势力系在前面的长
矛上,可以说由此为了敌手牺牲了自己。——编注
④指《酒神的伴侣》。——译注
⑤ 他的意图之可行性……]准备稿:他自己的意图:他自己可能在其中作为彭
透斯而受酒神女祭司的折磨,并且以他自己褴褛的残余来赞美上帝的万能。于是,诗
人就此收回自己的意图,靠的是他迄今为止用来反抗狄奥尼索斯的同一种令人惊恐
的能量。——编注
⑥也不是阿波罗……]据准备稿:而是阿波罗,更准确地讲,是在老年又变成
了小孩的阿波罗。——编注十二
91
现在①,尽管欧里庇德斯力图通过自己的悔改来安慰我们,但他是
不会成功的:壮丽无比的庙宇已成废墟了;破坏者的悲叹,破坏者
承认那是所有庙宇中最美的一座,这对我们又有何用场呢?即便
欧里庇德斯受到了惩罚,被所有时代的艺术法官转变成一条龙
了——但这样一种可怜的补偿又能使谁满意呢?
现在,让我们进一步来考察一下那种苏格拉底意图,欧里庇德
斯正是借此来反对和战胜埃斯库罗斯悲剧的。
我们现在必须问问自己:欧里庇德斯只想把戏剧建立在非狄
奥尼索斯因素②的基础上,这样一种计划,就其实施的至高理想而
言,究竟有着何种目标呢?倘若戏剧不是从音乐的母腹中、在狄奥
尼索斯的那个神秘暮色中诞生出来的,那么,它还会有何种形式
呢?只有戏剧化的史诗了:在这个阿波罗式的艺术领域里,悲剧的
效果当然是达不到的。这里的关键不在于所描写的事件的内容;
的确,我甚至想说,歌德在他所设计的《瑙西卡》③中不可能把那个
① 毁灭了。现在]准备稿:毁灭了。如若人们能准确地经验某个事物是如何以
及因何而毁灭的,那么,人们差不多也能经验到这个事物是如何形成的。因此,在讨论
了悲剧和悲剧思想的诞生之后,就有必要也引入另一个富有教益的方面,以供比较之
用,并且来追问一下,悲剧和悲剧思想是如何没落的。由此,我们同时也被引向了我们
已经暗示过的那个任务,它还要求我们根据悲剧本身的形式,对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
之双重本性作出阐释。因为,如果说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因素乃是悲剧艺术作品中决
定形式的因素——以同样的方式,这一点最后为悲剧的面具所证明——,那么,悲剧之
死就必须根据那两种原始力量的消解来加以解释。现在,问题就出现了:能够把这两
种原始力量相互消解掉的是何种强力呢?我已经说过,这种强力就是苏格拉底主义。
现在。——编注
②非狄奥尼索斯因素]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阿波罗因素。——编注
③ 《瑙西卡》:诗人歌德的戏剧作品。瑙西卡(Nausikaa)是希腊神话中准阿喀亚
王的女儿,美如女神,与奥德修斯有一段未果的恋情。——译注92
悲剧的诞生
牧歌式人物的自杀——这是要在第五幕中完成的——弄得那么富
有悲剧效果;史诗的阿波罗式表现力是如此超乎寻常,以至于它借
助于对于假象的快感以及对于通过假象达到的解脱的快感,使最
84 恐怖的事物在我们眼前魔幻化。戏剧化史诗的诗人,就如同史诗
流浪歌手一样,是不能与史诗形象完全融合起来的:他始终抱着不
动声色的静观态度,从远处看着自己面前的形象。这种戏剧化史
诗的演员从骨子里讲始终还是流浪歌手;内心梦幻的圣洁庄严落
在他的所有表演上,以至于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完全的演员①。
那么,欧里庇德斯戏剧对于阿波罗戏剧的理想又是怎样的关
系呢?其关系就像那个年轻的流浪歌手之于古代庄严的流浪歌
手②——在柏拉图的《伊翁篇》③中,那个年轻的流浪歌手对自己的
本性做了如下描写:“当我讲到某件悲哀之事时,我眼里充满泪水;
而如果我讲的事恐怖而可怕,我便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了。”在这
里,我们再也看不到那种对假象的史诗式沉迷,再也看不到真正的
演员那种毫无冲动的冷静——真正的演员恰恰在其演艺的至高境
界中完全成为假象和对于假象的快感了。欧里庇德斯就是那种心
惊肉跳、毛骨悚然的演员;他作为苏格拉底式的思想家来制订计
划,又作为热情的演员来实施计划。无论是在计划的制订还是在
计划的实施中,他都不是纯粹的艺术家。所以,欧里庇德斯的戏剧
① 表演上,以至于他……] 准备稿:表演上。唯以此途径,我们才能接近和理解
歌德的《伊菲格尼亚》[译按:《伊菲格尼亚在陶里斯》是歌德的一部戏剧作品],对这部
作品,我们必须把它当作至高的戏剧和史诗的诞生来加以敬重。——编注
② 那个年轻的流浪歌手……]1872年第一版:古代庄严的流浪歌手之于那个年
轻的流浪歌手。——编注
③ 《伊翁篇》]535b。——编注十二
93
是一个既冷又热的东西,既能把人冻僵又能让人燃烧;它不可能达
到史诗的阿波罗式效果,而另一方面,它又尽可能地摆脱了狄奥尼
索斯元素;现在,为了制造效果,他就需要新的刺激手段,那是再也
不可能在两种艺术冲动中、亦即在阿波罗式艺术冲动和狄奥尼索
斯式艺术冲动中找到的。这些新的刺激手段就是取代阿波罗式直
观的冷静而悖论的思想,以及取代狄奥尼索斯式陶醉的火热情绪,
而且是在高度真实地模仿的①、绝没有消失在艺术苍穹中的思想
和情绪。
因此,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知道了欧里庇德斯根本85
没有成功地把戏剧仅仅建立在阿波罗因素基础上面,而毋宁说,
他的非狄奥尼索斯②意图是误入歧途了,成了一种自然主义的和
非艺术的倾向,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更进一步,来探讨一下审
美苏格拉底主义的本质了;审美苏格拉底主义的最高原则差不
多是:“凡要成为美的,就必须是理智的”;这是可与苏格拉底的
命题“唯知识者才有德性”③相提并论的。欧里庇德斯拿着这个
准则来衡量所有细节,并且依照这个原则来校正它们:语言、人
物、戏剧结构、合唱歌队音乐。在与索福克勒斯悲剧的比较中,
往往被我们算到欧里庇德斯头上的诗歌的缺陷和倒退,多半是
那种深入的批判过程、那种大胆的理智的产物。欧里庇德斯的
序幕可为我们用作例证,来说明那种理性主义方法的成效。与
我们的舞台技巧大相违背的,莫过于欧里庇德斯戏剧中的序幕
①真实地模仿的]1872年第一版:真实的、忠于自然的。——编注
②非狄奥尼索斯]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阿波罗。——编注
③ 通常被解为“知识即德性”。——译注94
悲剧的诞生
了。在一出戏的开始,总会有一个人物登台,告诉观众他是谁,
前面的剧情如何,此前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这出戏的进展中将发
生什么事——现代戏剧作家或许会把这种做法称为不可饶恕的
蓄意之举,是故意放弃了悬念效果。我们都知道了将要发生的
一切事情,这时候,谁还愿意等待它们真的发生呢?——因为在
这里,甚至决不会出现一个预言的梦与一种后来发生的现实之
间令人激动的关系。欧里庇德斯作了完全异样的思考。悲剧的
效果决不依靠史诗般的紧张悬念,决不依靠现在和以后将发生
之事的诱人的不确定性;相反,倒是要靠那些雄辩又抒情的宏大
场景,在这种场景里,主角的激情和雄辩犹如一股洪流掀起汹涌
波涛。一切皆为激情所准备,而不是为了情节:凡是不能酝酿激
86 情的,都被视为卑下的。但最强烈地妨碍观众尽情享受地投入
到这种场景中去的,是观众缺了一个环节,是剧情前因后果中留
有一个缺口;只要观众依然不得不去算计这个或那个人物的含
义,这种或那种倾向和意图冲突是以什么为前提的,他们就还不
可能全神贯注于主角的痛苦和行为上面,还不可能紧张地与主
角同甘苦共患难。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的悲剧运用了极聪
明的艺术手段,带着几分偶然,在头几个场景里就把理解剧情所
必需的所有那些线索交到观众手中了:这是一个能证明那种高
贵的艺术家风范的特征,而此所谓艺术家风范仿佛掩盖了必要
的形式因素,使之表现为偶然的东西。不过,欧里庇德斯总还自
以为已经发现:观众在看头几个场景时处于特有的骚动不安当
中,为的是把剧情的前因后果算计清楚,以至于他们丢失了诗意
的美和展示部的激情。因此,欧里庇德斯就在展示部之前设置十二
95
了一个序幕,并且让一个人们可以信赖的角色来交代这个序幕:
经常须有一位神祇,在一定程度上由该神祇来向观众担保悲剧
的情节发展,消除人们对于神话之实在性的任何怀疑,其方式类
似于笛卡尔,后者只能通过诉诸上帝的真诚性以及①上帝无能于
撒谎这一点来证明经验世界的实在性。为了向观众确保他的主
角的将来归宿,欧里庇德斯在他的戏剧结尾处又一次需要同一
种神性的真诚性;这就是臭名昭著的deux ex machina[解围之
神]②的任务了。介于这种史诗的预告与展望之间,才是戏剧抒
情的当前呈现,即真正的“戏剧”。
所以,欧里庇德斯作为诗人首先③是他自己的自觉认识的回
响;而且,正是这一点赋予他一种在希腊艺术史上十分值得纪念
的地位。鉴于他那批判性和生产性的创作,欧里庇德斯必定经 87
常感觉到,他应该把阿那克萨哥拉著作的开头几句话运用于戏
剧——阿氏曰:“泰初万物混沌;理智出现,才创造了秩序。”如果
说阿那克萨哥拉以其“奴斯”(Nous)学说出现在哲学家中间,有
如第一位清醒者出现在一群醉鬼中,那么,欧里庇德斯也可能以
一种类似的形象来把握他与其他悲剧诗人的关系。只要万物唯
一的安排者和统治者(即奴斯)依然被排斥在艺术创作之外,则
①上帝的真诚性以及]]1872年第一版:神性的真诚性以及。——编注
② 此处 deux ex machina,字面义为“来自机器的神明”、“机械送神”,延伸为一
种突然的、刻意发明的解决之道。希腊罗马戏剧中用舞台机关送下来一个神,来消除
剧情冲突或者为主人公解围。——译注
③作为诗人首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大八开本版;《苏格拉底与希腊
悲剧》1871年版。1872年第一版付印稿;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一版:首先
作为诗人。——编注96
悲剧的诞生
万物就还处于在一种原始混沌中;欧里庇德斯必定做出如此判
断,他也必定作为第一个“清醒者”来谴责那些“烂醉”诗人。索
福克勒斯曾说,埃斯库罗斯做得对,尽管是无意而为的,这话当
然不是在欧里庇德斯意义上来说的——欧氏顶多会承认:因为
埃斯库罗斯是无意而为的,所以他做了错事。连神圣的柏拉图
多半也只是以讽刺的口吻来谈论诗人的创造能力(只要这不是
有意的观点),并且把诗人的能力与预言者和释梦者的天赋相提
并论;按其说法,诗人在失去意识、丢掉理智之前,是没有创作能
力的。① 就像柏拉图也曾做过的那样,欧里庇德斯着手向世界展
示这种“非理智的”诗人的对立面;正如我前面讲过的,他的审美
原则“凡要成为美的,就必须是被认知的”②,是可以与苏格拉底
的命题“凡要成为善的,就必须是被认知的”③并举。据此,我们
就可以把欧里庇德斯视为审美苏格拉底主义的诗人。但苏格拉
底是那第二个观众,并不理解、因而并不重视旧悲剧的第二个观
众;与苏格拉底结盟,欧里庇德斯就敢于成为一种新的艺术创作
的先行者了。如果说旧悲剧是因这种新的艺术创作而归于毁灭
的,那么,审美苏格拉底主义就是杀人的原则。但只要这场斗争
88 是针对旧悲剧中的狄奥尼索斯因素的,我们就可以把苏格拉底
看作狄奥尼索斯的敌人,看作新的俄尔浦斯——他奋起反抗狄
① 连神圣的柏拉图多半……]参看柏拉图:《伊翁篇》533e-534d;《美诺篇》99c
d;《斐德若篇》244a-245a;《法律篇》719c。——编注
② 与上文表述略有差别,上文为:“凡要成为美的,就必须是理智的”。——译
注
③ 与上文表述有别,上文为:“唯知识者才有德性”。——译注十三
97
奥尼索斯,虽然注定要被雅典法庭的酒神女祭司们撕碎,却迫使
这位极其强大的神逃遁:就像当年,这位①酒神为了躲避厄多涅
斯王吕枯耳戈②时③,逃到了大海深处,也就是逃到一种渐渐铺
展到全世界的秘密崇拜的神秘洪流中了。
十三
苏格拉底与欧里庇德斯关系甚密,意趣相投,同时古人对此点
也不无觉察;对于这种可喜的觉察能力的最动人表达,乃是那个在
雅典广为流行的传说④,说苏格拉底经常帮助欧里庇德斯写诗。
要列举当代的民众蛊惑者时,“美好古代”的拥护者们总是一口气
说出这两个名字:由于受这两个人的影响⑤,古代马拉松式的、敦
实有力的卓越身体和灵魂,随着身心力量的不断委靡,越来越成为
一种可疑的启蒙的牺牲品。阿里斯托芬的喜剧就是以这种腔调,
既愤怒又轻蔑地来谈论那两个人的,这一点使现代人感到恐惧,他
们虽然乐意抛弃欧里庇德斯,但眼见阿里斯托芬竟把苏格拉底说
成头号诡辩家,说成所有诡辩企图的镜子和典范时,他们可能会惊
讶不已的——在这方面给他们的唯一安慰,就是公开谴责阿里斯
① 这位]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作为这位。-—编注
②吕枯耳戈]1872 年第一版:吕枯耳戈斯。——编注
③吕枯耳戈(Lykurg):古希腊特刺刻的厄多涅斯王,德律阿斯(Dryas)的儿子,
相传为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敌人。——译注
④ 传说]参看《第欧根尼·拉尔修》,II5,2。——编注
⑤ 受这两个人的影响]1872年第一版:有赖于这两个人的影响。——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