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有一个不容争辩的传说是,最古形态的希腊悲剧只以狄奥尼
索斯的苦难为课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现成的舞台主角正是
狄奥尼索斯。但我们可以同样确凿地断定,直到欧里庇德斯,狄奥
尼索斯向来都是悲剧主角,希腊舞台上的所有著名角色,普罗米修
斯、④俄狄浦斯,等等,都只是那个原始的主角狄奥尼索斯的面具
而已。所有这些面具后面隐藏着一个神祇,这乃是唯一根本性的
①可以]1872 年第一版付印稿:可以——使逻辑学家欧里庇德斯大感惊
奇。——编注
② 歌德:《浮士德》第一部,第409行。——编注
③透露出普罗米修斯在父系……]誊清稿:让人看出普罗米修斯在父系一脉上
源自阿波罗。“正义的合理性在不正义中”——所以,埃斯库罗斯的普罗米修斯的双重
本性,即他的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起源,也许就可以用抽象的公式来加以表达。——
编注
④普罗米修斯,]1872年第一版;1874/1878年第二版付印稿:普罗米修斯[译
按:此处仅少一个逗号]——编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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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说明那些著名角色为何具有如此经常地让人赞叹的典型的
“理想性”。我不知道有谁说过,所有个体作为个体都是滑稽的,因
而是非悲剧性的①:由此或可得知,希腊人根本上是不可能容忍舞
台上的个体的。希腊人看来确实有此种感受:说到底,柏拉图对于
与“偶像”(Idol)、映象(Abbild)相对立的“理念”(Idee)所做的区分 72
和评价,是深深地植根于希腊人的本质之中的。而若用柏拉图的
术语来说,我们或可这样来谈论希腊舞台的悲剧形象:这②一个真
正实在的狄奥尼索斯以多种形象显现,戴着一个抗争英雄的面具,
仿佛卷入个别意志之网中。以现在这个显现之神的言行方式,他
就像一个迷误、抗争、受苦的个体;而且根本上,他以史诗般的明确
比喻性的显现向合唱歌队解释了他的狄奥尼索斯状态③。但实际
上,这个英雄就是秘仪中受苦的狄奥尼索斯,是亲身经历个体化之
苦的神;根据种种神奇的神话叙述,狄奥尼索斯年轻时曾被泰坦诸
① 我不知有谁说过,所有……]参看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一篇,
第380页(第4章第 58节);参看《不合时宜的考察》第三卷。——编注
② 悲剧形象:这]誉清稿:悲剧形象:这个理念,这个只有真正的实在性才具有、
并且只在这种面具中才显现出来的理念,乃是秘仪中受苦的狄奥尼索斯,那个本身受
个体<化〉之折磨的英雄,后者同时也被叫做“野蛮者”和“野蛮的”神:这。——编注
③而且根本上,他以史诗般的……]据誉清稿:尽管这一点大体上适合于阿里斯
托(芬)喜剧的狄奥尼索斯。也许悲剧的面具本身同时也带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把悲
剧的面具标志为阿波罗之显现。而且这样一来,我们或许就可按照柏拉图的术语,把
悲剧的面具界定为两种理念的共同映象:由此我们就将达到那个问题,即一个显现者
如何可能同时是两个理念的影像,现在这个显现者如何以及为何成了介于一种经验的
现实与一种理想的、唯在柏拉图意义上实在的现实之间的中间物。这种关系之所以复
杂,是因为阿波罗因素恰恰无非是显现本身的理念。——编注78
悲剧的诞生
神所肢解,然后在此状态中又被奉为查格琉斯①而广受崇敬-—
这就暗示出,这样一种解体,即真正狄奥尼索斯的苦难,宛若一种
向气、水、土、火的转变,所以,我们就必须把个体化状态视为一切
苦难的根源和始基,视为某种本身无耻下流的东西。从这个狄奥
尼索斯的微笑中产生了奥林匹斯诸神,从他的眼泪中产生了人类。
以这种作为被肢解之神的实存,狄奥尼索斯具有双重本性,他既是
残暴野蛮的恶魔,又是温良仁慈的主宰。可是,秘仪信徒们却指望
着狄奥尼索斯的再生,对于这种再生,我们现在必须充满预感地把
它把握为个体化的终结:对于这个即将到来的第三个狄奥尼索斯,
秘仪信徒们报以激荡的欢呼歌唱。而且,只是因为有了这种希望,
被分解为个体的支离破碎的世界才焕发出一缕欢乐的容光—--通
过沉浸在永恒悲伤中的得墨忒耳②,神话形象地说明了这一点:当
她听说她能再次把狄奥尼索斯生出来时,她第一次重启笑容。以
73 上述观点,我们已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的世界观的全部要
素,同时也就理解了悲剧的秘仪学说:那就是关于万物统一的基本
认识,把个体化当作祸患之始基的看法,艺术③作为那种要打破个
体化之界限的快乐希望,以及作为对一种重建的统一性的预感。
上文早已指出,《荷马史诗》乃是奥林匹斯文化的诗作,这种文
化用它来歌唱自己如何战胜了泰坦诸神之争的恐惧。现在,在悲
剧诗作的强大影响之下,荷马神话得以重新诞生,而且这样一种灵
① 查格琉斯(Zagreus):狄奥尼索斯的别名。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的私生子,赫
拉出于嫉妒命泰坦神族把他肢解了,后从某女神腹中再生,名为查格琉斯。——译注
② 得墨忒耳(Demeter):希腊神话中的丰产、农林女神。——译注
③ 艺术]1872 年第一版:美与艺术。——编注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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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转生①也表明,甚至奥林匹斯文化此间也被一种更深刻的世界
观战胜了。英勇的泰坦神普罗米修斯对其奥林匹斯的折磨者宣
布,如若后者不及时与他结盟,其统治地位终将面临至高的危险。
在埃斯库罗斯那里,我们看到惊恐的、害怕自己的末日的宙斯与这
位泰坦神结成联盟。于是,早先的泰坦时代后来又脱离了塔尔塔
罗斯②,得以重见天日。关于野蛮而赤裸的自然的哲学,带着毫无
掩饰的真理表情来直观飞扬而过的荷马世界的神话:面对这位女
神闪电般的目光,这些神话黯然失色,颤抖不已——直到狄奥尼索
斯式艺术家的巨掌强迫它们为这位新的神祇效力。狄奥尼索斯的
真理接管了整个神话领域,以之作为它的认识的象征,并且表达出
这种认识——有时是在公开的悲剧祭礼中,有时是在隐秘的戏剧
秘仪节日庆典中,但总是披着古老神秘的外衣。是何种力量把普
罗米修斯从鹰爪中解放出来,把这个神话转变成表达狄奥尼索斯
智慧的手段呢?那是音乐的赫拉克勒斯式的力量:这种音乐在悲
剧中达到其至高的显现,善于用全新的极深刻的意义来解释神话;74
这一点,我们先前已经把它刻划为音乐的至强能力了。因为任何
神话的命运正在于,渐渐地潜入某个所谓历史现实的狭隘范围里,
然后被后世某个时代处理为具有历史诉求的唯一事实;而且,希腊
人早已完全做好了准备,敏锐而任意地对他们整个神话般的青春
梦想作了重新烙印,使之成为一种实用史学的青春史。因为,这乃
是宗教通常走向衰亡的方式:也就是说,当一种宗教的神话前提受
① 灵魂转生]准备稿:变形。——编注
②塔尔塔罗斯(Tartarus):希腊神话中的地狱之神,也是“地狱”的代名词。——
译注80
悲剧的诞生
到一种正统教义的严肃而理智的监视,被系统化为历史事件的现
成总和,当人们开始忧心忡忡地为神话的可信性辩护,却又反对神
话任何自然的继续生存和繁衍,从而神话感渐趋消亡,取而代之的
是宗教对于历史基础的要求,这时候,宗教便走向衰亡了①。现
在,新生的狄奥尼索斯音乐天才抓住了这种垂死的神话:这神话在
他手里再度欣欣向荣,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亮丽色彩,带着一种馥郁
的芬芳,激发出一种对形而上学世界的渴望和预感。而经过这一
次回光返照之后,神话就委靡不振了,残叶凋零,古代擅长嘲讽的
卢奇安②之流,马上就去追逐那些随风飘逝、枯萎失色的花瓣了。
通过悲剧,神话获得了它最深刻的内容和最具表现力的形式;有如
一个受伤的英雄,神话再度兴起了,它全部的剩余精力,连同垂死
者充满智慧的宁静,在它眼里燃烧,发出最后的强烈光芒。
渎神的欧里庇德斯啊,当你企图迫使这个垂死者再度为你服
役时,你意欲何为?这个垂死者死于你残暴的铁腕下:现在,你需
75要一个仿冒的、伪装的神话,它就像赫拉克勒斯的猴子③一样,只
还知道用古旧的奢华来装饰自己。而且,正如神话死于你手上,音
乐天才同样也因你而死:即使你贪得无厌地想把所有音乐花园洗
劫一空,你也只是把它变成了一种仿冒的、伪装的音乐。由于你抛
① 因为,这乃是宗教通常……]据准备稿:宗教通常就这样走向衰亡,无论哪个
时代的艺术作品的最高贵形式就这样继续存在,成为一种陈旧的古董,或者成为一种
昂贵的金属。——编注
② 卢奇安(Lucian,约125—约192年):又译琉善,古希腊散文作家、哲学家,无神
论者。——译注
③ 赫拉克勒斯的猴子:一种对赫拉克勒斯的模仿。在古希腊,这是一个用来表示
傲慢之人的贬义说法。——译注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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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了狄奥尼索斯,阿波罗也就离弃了你;把全部的热情统统赶出它
们的营地吧,把它们吸引到你的领地里吧,为你的英雄的话语磨炼
口舌,备下一种智者的辩证法吧——即便你的英雄只有仿冒的、伪
装的热情,只能讲仿冒的、伪装的话语。①
① 话语。]准备稿:话语。阿门,欧里庇德斯!——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