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太人性的 及其两个续篇
《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是一次危机的纪念碑。它自称为一本为自由精神的书:几乎其中每个句子都表达出一种胜利——以此胜利,我摆脱了不属于我的天性的东西。理想主义即不属于我:
本书书名是说,“在你们看到理想事物的地方,我看到的是——人
性的,啊太人性的!”……我对人的认识更佳……“自由精神”一词
在这里不可能有别的意思,只能被理解为:一种重新掌握了自身
的、变得自由的精神。音调、声调完全变了:人们会觉得此书聪明、
冷静,有时显得生硬、尖刻。某种高贵趣味的精神性似乎不断地反
抗地面上一股更具激情的潮流。在这种联系上讲,本书赶在1878
年出版,正是伏尔泰逝世百年纪念日,似乎难免歉疚,但却是有意
义的。①因为与他之后写书的所有作家相对立,伏尔泰首先是一
① 在这种联系上讲,本书……]参看《人性的,太人性的》(1878年)扉页……献给
伏尔泰,纪念他逝世百周年(死于1778年5月30日)。——编注92
瞧,这个人
位精神大贵族(grandseigneur):而我恰恰也是这种精神大贵
族。——伏尔泰这个名字出现在我的一本著作中——这委实是一
种进步——是向我自己的进步……如若你看个仔细,你就会发现
一种无情的精神,它认得理想所藏身的所有洞穴,——理想在那儿
有了自己的城堡地牢,可以说自己最后的保险。手持火炬,它根本
323 没有发出“迟疑不决的”光,而是以一道尖锐的光亮照耀这理想之
地狱。这是一场战争,却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场没有战斗气
概的战争,一场没有激情和残肢断臂的战争——所有这一切本身
或许依然是“理想主义”。错误接踵而至,不动声色地被搁置起来,
而理想并没有受到驳斥——它冻僵了……在这里举例说,“天才”
冻僵了;另一个角落里“圣徒”冻僵了;在一根粗大的冰柱下“英雄”
冻僵了;最后,“信仰”冻僵了,所谓的“信念”,连“同情”也完全冷却
了——“自在之物”几乎在所有的地方都冻僵了……
二①
这本书的开头部分是在首次拜罗伊特节日会演那几周当中完
① 在12月初修订时被替代的本节稿本(在付印稿第 22-23 页上被尼采划掉了)
原文为:这本书的由来要追溯到首次拜罗伊特节日会演的时候。对于当时我周遭的一
切事物的一种强烈危机感,乃是这本书的前提之一。当时我不光是明确而清楚地了解
了瓦格纳的“理想”的完全无关紧要和虚妄性质,首要地,我看到了,即便对于直接参与
者来说,这个“理想”也不是最要紧的事,——全然不同的事物被看得更重要、更有激
情。为此就有了可怜的庇护先生和庇护女子团体——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自己就是
[“庇护先生”]庇护先生——,所有人都十分迷恋、十分无聊和十分非音乐,乃至于沮
丧。典型的是那位老皇帝,他用双手鼓掌,同时向他的随从勒恩多夫(Lehndorf)伯爵高
喊“可恶!可恶!”——人们拥有了整个游手好闲的无赖恶棍「欧洲」,而且每一个可爱的人性的,太人性的
93
成的;对于当时我周遭的一切事物的一种深度陌生感,乃是这本书
的前提之一。谁若了解当时我在路上遇到的是何种景象,那他便
能猜度,当我有一天在拜罗伊特醒来时是怎样的心情。仿佛我全
是在做梦……我是在哪儿呀?我认不出什么了,我几乎认不出瓦
格纳了。我徒然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特里普森①——一个遥
远的幸运者小岛:竟丝毫没了相似的印迹。奠基典礼时那些无与
伦比的日子,那个欢庆典礼的亲密的小团体,人们不愿去触动那些
敏感的事物:竟丝毫没有了相似的印迹。发生了什么事啊?—
人们把瓦格纳转化为德国的了!瓦格纳信徒成了瓦格纳的主
宰!——德国的艺术啊!德国的大师啊!德国的啤酒啊!……我
王侯都在瓦格纳家里进进出出,就仿佛更多地在搞一场运动。而且从根本上讲,也没
有更多的了。人们在陈旧的借口之外更发明了一个艺术的借口,一个困难重重的伟大
祭品;在通过其隐秘的性欲而具有说服作用的瓦格纳音乐中,人们找到了一个人人都
致力于自己的快乐(plaisirs)的社会的黏合剂。其余的,如果人们愿意,也包括事情的
无辜,其“理想主义者”,乃是白痴,诺尔、波尔、科尔——众所周知,后者是拜罗伊特的
genius loci[守护神]——,真正的种族瓦格纳信徒,一个放弃上帝和精神的联盟,它虔信
地吞噬了大师所“残留”下来的一切。[瓦格纳的音乐,人们都知道,是由“残渣”组成
的,——]而且,瓦格纳“残留”下来多少啊!……演出本身是少有什么价值的;听这种
变得完全神秘的音乐我感到极其无聊,通过荒唐地把乐队置于背景深处,这种音乐只
还让人意识到和谐的、偶尔也不和谐的迷雾。在此所谓“回归自然”,可以说,就是对位
法的织物的透明性、可听性,以其特殊的[语言]音色,以其合乎自然的和最惬意的语
言,来运用每一个个别乐器(瓦格纳用全部乐器来实施强奸——),对一般乐器的最节
省的使用,用细腻来替代沉闷而隐蔽的本能刺激,这一点,我后来是在比才的配器法中
学会理解的。——够了,这中间我外出了几个星期,十分突然地,我只是发了一个致命
的电报向瓦格纳道歉。在波姆森林一个叫克林恩布隆的幽深之地,我的忧伤有如一种
疾病困扰着我——而且,偶尔地,在《犁铧》这个总标题下面,也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上一
个句子,纯属生硬拙劣的心理学,人们也许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还能找到它。—
编注
① 特里普森(Tribschen):瑞士地名,离巴塞尔不远。瓦格纳曾在那里居住,1869
年尼采在那里初识瓦格纳。——译注94
瞧,这个人
们其他人,我们太明白瓦格纳的艺术是只跟何种狡诈的艺术家、跟
何种趣味世界主义说话的;我们愤怒地发现瓦格纳披上了德国“美
324 德”的外衣。——我想,我是认识瓦格纳信徒的,我已经“经历过”
三代了,从那个把瓦格纳和黑格尔混为一谈的福乐的布伦德尔①
开始,直到那些把瓦格纳与他们自己混为一谈的拜罗伊特报界的
“理想主义者们”,——我听到过“美好灵魂”关于瓦格纳的各色各
样的表白。一个会说漂亮话的王国!②——实际上,则是一个令
人毛骨悚然的团体!诺尔、波尔、科尔,有着无限的优雅!③其中
不乏怪胎,更不缺反犹主义者。——可怜的瓦格纳啊!他身陷何
方了!——但愿他不至于混入母猪群里!④ 其实却是在德国人中
间!……最后,为教育后世,人们应当剥制一具地道的拜罗伊特人
的标本,最好把它泡在酒精里,因为缺的就是酒精——,贴上标签:
人们据以建立“帝国”的“精神”就是这个样子的……够了,这中间
我外出了几个星期,十分突然地,尽管一位迷人的巴黎妇人⑤试图
安慰我;我只是发了一个致命的电报向瓦格纳道歉。在波姆森林
一个叫克林恩布隆的幽深之地,我的忧伤和对德国人的蔑视,有如
① 布伦德尔]卡尔·弗兰茨·布伦德尔,“音乐总协会”的共同创办人。——编注
② 一个会说漂亮话的王国!]根据莎士比亚作品中的理查德三世的著名说
法。——编注
③ 诺尔、波尔、科尔]卡尔·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诺尔,尼采在1888年夏天
还读过他的瓦格纳传记;理查德·波尔因为《瓦格纳事件》在《音乐周刊》中攻击过尼
采;J.G.科尔,《论德语中的拟声》(1873年)一书的作者,C.P.杨茨阐明了这一点,参看
杨茨:《弗里德里希·尼采传记》第二卷,第 361页,慕尼黑1978年。——编注
④ 混入母猪群里]参看《马太福音》第8章第 32行。——编注
⑤ 巴黎妇人]路易丝·奥特,生于艾恩勃罗特,1876-1877年和1882年与尼采
有书信往来。——编注人性的,太人性的
95
一种疾病困扰着我——而且,偶尔地,在《犁铧》这个总标题下面,
也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上一个句子,纯属生硬拙劣的心理学,人们也
许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还能找到它。
三①
当时我做出的决定绝不是与瓦格纳决裂——我感到我的本能
整个误入歧途了,而个别的失误,无论是瓦格纳还是巴塞尔教职,
都只不过是这种总体迷误的标志而已。一种对我自己的不耐烦侵
袭了我;我认识到,这是我反思自己的至高时候了。突然间,我不
无惊恐地恍然大悟,有多少时光已然被挥霍掉了呀,——我的整个 325
语言学家生涯与我的使命相比显得多么任意。我对于这种虚假的
谦逊深感羞愧……十年过去了,真正说来精神的滋养在我身上已
经完全停滞了,我没有学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我荒唐地忘掉了积满
灰尘的废纸堆里的博学之外的许多东西。用一双糟糕的眼睛,极
其缜密地在古代诗韵学家当中摸索——当时我就到了这步田
地!——我顾影自怜,十分瘦削,形容憔悴:在我的知识范围缺的
正是实在性,而“理想性”只对魔鬼的口味!——有一种正在燃烧
的渴望攫住了我:从那时起,实际上我所从事的无非是生理学、医
学和自然科学,——甚至于只有当使命迫切地要求于我时,我才重
新回到原本的历史学研究中来。当时,我也首先猜度到那种联系,
亦即一种违背本能而选择的活动(人们最终要担负的所谓“职
① 参看科利版第12卷,9[42]。—编注326
96
瞧,这个人
业”),与那种通过麻醉术(例如通过瓦格纳艺术)来麻痹空虚感和
饥饿感的需要之间的联系。经过一种更小心翼翼的寻视,我发现,
大量的年轻男子有着相同的困境:一种违逆自然的行为会硬生生
地迫使第二个违逆自然的行为。在德国,明确言之,在“帝国”,太
多的人注定都要在不合适的时候做出决定,然后在一副不可推卸
的重担下变得病恹恹的……这些人需要瓦格纳犹如需要鸦
片,——他们忘掉了自己,瞬间中摆脱了自己……我在说什么啊!
花了五六个小时!——
四①
当时,我的本能无情地反对一种更长期的卑躬屈膝、随波逐
流、自我混淆。每一种生活、最不好的条件、疾病、贫困——在我看
来,一切都比那种有失体面的“无自身性”更值得喜爱。最初,出于
无知,由于年轻,我陷于这种“无自身性”当中,而后来则是由于惰
性,出于所谓的“责任感”,我仍然系于这种“无自身性”当中。——
在这里,以一种我不太能赞赏的方式,从我父亲方面来的糟糕遗传
及时地帮了我的忙,——根本上就是一种注定早死的遗传性。疾
病缓慢地把我解脱出来:它使我免除了任何决裂、任何粗暴的和下
流的做派。那时我没有丧失善意,反而赢得了更多善意。同时,疾
病给予我一种完全改变自己全部习惯的权利;疾病允许我遗忘,要
① 尼采于12月下旬把本节寄往莱比锡,附有给排版工的说明:作为《人性的,太
人性的》一章的末节补入。参看《尼采反瓦格纳》“我们对跖者”一节之异文。——编注人性的,太人性的
97
求我遗忘;疾病赠予我静卧、休闲、等待和忍耐的强制力……而这
些就叫思想!……唯我的双眼才使我了断了书虫生活,用德语来
讲,就是结束了〈我的>语文学生涯:我从“书本”中解放出来了,我
多年不读书了——这是我向来给自己的最大恩惠了!——那个最
低层的自身,仿佛被掩埋了,仿佛在不得不持续地听从另一个自身
(——这就是阅读!)之际变得沉寂了,而现在又缓慢地、胆怯地、迟
疑地苏醒了,——而终于又说话了。我从来都没有像在病魔缠身、
痛楚不堪时期那样幸福过:人们只要看一看《曙光》或者《漫游者及
其影子》,就能理解这种“回归自我”是什么了:《那是>一种至高的
痊愈本身!……其他的痊愈都只是它的结果。—
五
《人性的,太人性的》,这是一个严格的自我培育的纪念碑,借
助于这种自我培育,我断然地结束了我身上全部的“高级骗术”、
“理想主义”、“美好情感”以及其他女里女气的东西。这本书的主
体部分是在索伦托①写下的;而书的结尾、书的最终形式是在巴塞
尔的一个冬天里完成的,当时的状况很不好,远不如在索伦托。根
本说来,是当时还在巴塞尔大学读书、对我颇有好感的彼得·加斯
特先生承担了本书的责任。我头上缠着绷带,头疼不已,我口述,
他做记录,还要做修改,——从根本上讲,他才是本书的真正写作
① 索伦托(Sorrent):意大利地名,位于那不勒斯海湾。——译注
32798
瞧,这个人
者,而我只是创作者而已。①当本书终于完成,到我手里——令我
这个重病人深感惊讶——,我寄了一些出去,也寄了两本到拜罗伊
特。真是一种奇迹般的巧合,我竟同时也收到了一本《帕西法尔》
的精美样书,上面有瓦格纳给我的题词:“献给我亲爱的朋友弗里
德里希·尼采,教区委员会成员理查德·瓦格纳”。——这两本书
的互赠——在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不祥的声音。听起来难道不像
是刀剑的交锋之声吗?……无论如何,我们两人都有此感觉:因为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就在这时候,拜罗伊特的第一批报纸出
来了:我理解,何以这是至高的时候。——难以置信啊!瓦格纳竟
变成虔信的了……
六
当时(1876年)我是怎样看自己的,我以何种巨大的信心恪守
自己的使命和世界历史的重任,这整本书可以为此作证,尤其是一
段十分明确的文字:只不过,以我身上本能般的狡诈,我在这里也
一再避免用“我”这个字眼,而且这一次,世界历史的光芒并不是照
328 耀在叔本华或瓦格纳身上,而是照耀在我的朋友之一,出类拔萃的
保罗·瑞博士身上——幸好他是一头异常精致的动物,不至
于……其他人就不那么精致了:我的读者当中,我总是识别出一些
无望之人,例如我的典型的德国教授;我的依据是,他们根据上面
① 尼采此处区分了日常德语中没有明显分别的“作家”(Schriftsteller)与“作者”
(Autor),我们姑且分别译之为“写作者”(侧重于写)和“创作者”(侧重于想)。——
译注人性的,太人性的
99
讲的那段文字,以为必须把这整本书理解为更高级的保罗·瑞主
义……实际上,本书与我这位朋友的五六个原理相矛盾:对此人们
可以查阅《论道德的谱系》的序言。——其中有一段文字写道:最
勇敢和最冷静的思想家之一,《论道德感的起源》①一书的作者(参
看:尼采,第一个非道德论者),以其对人类行为的深入而透彻的分
析,他到底获得了何种主要原理呢?“道德的人并不比肉身的人更
接近理智世界——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理智世界……”这个句子
在历史认识的锤击下变得坚硬而锋利了(参看:重估一切价值),也
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候——1890年吧!——可以充当斧头,把人类
的“形而上学需要”连根斩断,——这更多地是对人类的祝福呢还
是对人类的诅咒,谁能说得上来?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具有重大
后果的句子,有益而又可怕,它是以那双重目光看世界,一切伟大
的认识都具有这种目光……②
① 指保罗·瑞(Plau Ree)的著作《道德感的起源》(Der Ursprung der moralisch
en Empfindungen)。——译注
② 十月稿本第 20节是有关《人性的,太人性的》整个章节的唯一异文;该节全文
如下:《人性的,太人性的》,与《不合时宜的考察》隔了两年(1878年),乃是一个心理学
上奇特的案例。它自称为一本“为自由精神”的书:它又不是一本为德国人的书。谁若
只是以有教养者或者学者的懒汉方式匆匆翻阅一下这本书,[甚至连知识庸人都没有
考虑在内],就会觉得此书聪明、冷静,有时俏皮而机智,至少是富有现实感的。几乎所
有的问题都在其中出现了,哪怕总归短暂,包括那些以反自由主义的,甚至于犬儒主义
的方式被讨论的政治问题。只有当人们以全部的强度来倾听本书中用每个句子来拒
绝的东西时,人们才能理解本书:因为几乎每个句子都表达出一种胜利,[一种对我的
胜利……]本书是一种陶冶(Katharsis)[译按:亚里士多德《诗学》里的概念,又译“净
化”、“宣泄”]的纪念碑。——而且,冷静的、才智的、几乎中性的姿态也还是一种胜利。
它是已经学会了肯定的不再矛盾的矛盾[——陶冶之后的舒适感。—]本书的起源
要回溯到第一次拜罗伊特节日会演那段时间;对于当时我周遭的一切事物的一种强烈
危机感,乃是这本书的前提之一。事情不光是,我当时明确地意识到了瓦格纳的“理想”100
瞧,这个人
的完全无关痛痒和虚妄,首要地,我看到即使对于那些最亲密的参与者来说[这个“事
情”]这个“理想”也如何不是最重要的事,——完全不同的事物被看作更重要的、更有
激情的了。加上可怜的庇护人先生和庇护人女子的团体,全都十分爱恋、十分无聊和
非音乐,乃至于沮丧。典型的是那个老皇帝,他用双手鼓掌喝彩,同时向他的副官勒恩
多夫(Lehndorf)[高声]叫道:“恶心啊!恶心啊!”——人们把整个懒散的欧洲无赖[民
众]放在一起,随便哪个人[随便哪个王侯]都在瓦格纳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就仿佛在拜
罗伊特更多地在搞一个运动会。而且根本上也不再是这样了。除了陈旧的借口,人们
已经为懒散发现了一个艺术的借口,即困难重重的“伟大的歌剧”;人们觉得,在通过其
隐秘的性感而具有说服力的瓦格纳音乐中,有一种社会的黏合剂,而在此社会中,每个
人都在追踪自己的快乐(plaisirs)。剩余部分——如果你们愿意——也包括“事情”的
无辜,乃是白痴,诺尔、波尔、科尔——后者乃是拜罗伊特的 genius loci[守护神]—,
种族中真正的瓦格纳信徒,一种离弃上帝和精神的与强大的胃的联系,他们把这位大
师“剩留下来”的一切都吃下去了。我们知道,瓦格纳的音乐是由垃圾组成的……演出
本身乏善可陈;听这种变得十分“神秘”的音乐,我感到极为无聊[要命],通过一种荒唐
的对乐团的深度布置,这种音乐只还让人们觉得有一团和谐的[——有时也是不和谐
的]烟雾。这里所谓“回归自然”,可以说是对位法织物的完全透明,是以其特殊的音
色、本身最合乎自然和最令人愉快的语言来运用每个个别的乐器,说到底就是对乐器
的最节约的使用,精致代替了阴郁而隐蔽的本能刺激,——这是我后来靠比才的管弦
乐配器才得到理解的。——够了,这中间我有几个星期外出旅行了,十分突然地,只用
一封带有某种宿命措辞的电报向瓦格纳道了歉。在波姆森林一个叫克林恩布隆的小
地方的幽深之地,我的忧伤有如一种疾病困扰着我——而且,偶尔地,在《犁铧》这个总
标题下面,也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上一个句子,纯属生硬拙劣的心理学,人们也许在《人
性的,太人性的》中还能找到它。当时我做出的决定绝不是单单与瓦格纳决裂,——我
感到[一种彻底的强制,借助于一种实在性疗法摆脱这种十分危险的理想主义,那是我
通过一种不良社交带给自己的]我的本能整个误入歧途了,而[我与瓦格纳的友好关
系]我在拜罗伊特和瓦格纳一事上的失误,只不过是这种总体迷误的标志而已,我认识
到,这是我反思自己的至高时候了。我整个本性的这样一种深入根柢的变调,一种越
来越深刻的感受(即感到多少时间已经被挥霍,以我的使命来衡量,我这三十二年、我
的生命显得多少无用、多么任意、多么不中用),对我自己的怀疑,对我自身使命之权利
的怀疑,对完全的荒芜和孤寂的展望——所有这一切也完成了一种对我的健康的撼
动。对我自己的不耐烦侵袭了我。人之健康程度取决于人们对自身的耐心[协
调]。——当时我身上本能的抵抗力减退了,一步一步地,那种从我父亲那儿继承下来
的退化(Degenerescenz)压倒了我本性中更健康和更富生机的宝贵品质。依然保持强
壮的,乃是那种严格的自律,那种反对一切“崇高的欺诈”、“理想主义”、“美好情感”以及人性的,太人性的
101
其他女里女气的东西[阴性的东西]的严格自律。一个在索伦托(Sorrent)的冬天,我写
下了《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的极大部分,尽管[接着]短时地与理查德·瓦格纳及其
家庭为邻;作为结果,已经证明,我尽管在生理上总是多么低落,但至少在精神上使自
己身上求痊愈的意志、求生命的意志、求强大的和毫无顾忌的对实在的肯定的意志获
得了胜利。——在严重恶化的情形当中,这本书在巴塞尔结稿了。彼得·加斯特[海
因里希·科塞利兹]先生当时在同一个大学学习,对我颇有好感,根本上是要对这本书
负责的。我头上缠着绷带进行口授[根据以前的笔记],他做记录,还要做修改,——他
是真正的写作者(Schrftsteller),而我只是创作者(Autor)而已。当本书终于完成,由印
刷厂交到我手上时——令一个重病人深感惊讶!——我寄了一些出去,也寄了两本样
书到拜罗伊特。真是一种奇迹般的巧合,我竟同时也收到了一本《帕西法尔》的精美样
书,上面有瓦格纳给我的题词:“献给我可爱的朋友弗里德里希·尼采,教区委员会成
员理查德·瓦格纳”。——两本书的互赠——在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不祥的声音:听起
来难道不像是刀剑的交锋之声吗?无论如何,我们俩人都有此感觉:因为我们两人都
沉默了……从此以后,我与瓦格纳之间既不再有直接的关系,也不再有书信联系
了。——今天我怀着深深的感恩想到这种与瓦格纳的决裂。这种决裂的完成没有用
任何一个伤人的词语,没有伴随任何一种低级情绪的迸发——有如一种必然,严厉、阴
沉、深刻:两艘船分道扬镳了,它们曾相遇,可能有一小会儿误解和相爱,——直到它们
的使命把它们推向相反的方向。因为瓦格纳乃是我的对立面。——而且,正如我现在
可以松口气了:我的幸福有多大啊!以第三个《不合时宜的考察》所预示的一切,我用
这本“为自由精神的书”已经实现了。在这里,一种自由空气吹拂的地方,已经达到了
一种高度:一种空气轻松、活跃、温柔——而且多么纯粹!多么纯粹!万物[现在]怎样
沐浴着光芒!——人们同情地想到下面的空气,想到“理想”的疟疾之气……从现在开
始,我再也没有理由抵御“彼岸”、[“道德”]“拯救”、[“真理”]“去自身化”(Entselbs
tung)的谎言和欺诈的世界了:一种清洁本能,一种皮肤感就已经够了,——每一次与
基督教接触之后,我都要洗洗手。——整本书的精髓以格言形式表达在下列句子中:
信念乃是比谎言更危险的真理之敌人——还有比这个句子更强大的反对全部“理想主
义”的公式吗?……[反对信念的战争!……]人们知道我关于信念、信仰的定义吗?
一种已经变成本能的不诚实……哲学,正如我从那以后对它的理解和体验的那样,乃
是自愿地寻找此在中全部疏异和可疑的方面,寻找迄今为止被伪善所革除的一切,被
理想主义者斥为低下的一切。基于这样一种禁地漫游所给予的漫长经验,我学会了以
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那些引发“道德化”和“理想化”的原因,不同于[道德学家和理想
主义者所能期望的]人们所期望的——哲学家的隐秘故事,有关他们鼎鼎大名的心理
学,对我来说已经昭然若揭了。“一种精神能够忍受多少真理,能够冒多少真理的风险
呢?”——这对我来说成了真正的价值尺度。谬误(——“理想”——)乃是怯懦……认识102
瞧,这个人
上的每一个成就都来自勇气,来自对自身的冷酷,来自对自身的规矩。“Nitimur in ve
titum”[“我们追求被禁止者”]——以此为标志,真理将获胜,因为一直以来,人们所禁
止的根本上始终只是真理……参看“序言”第 3节以及相关的异文(来自过渡阶
段)。——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