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剧 的诞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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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为了公正地对待《悲剧的诞生》(1872 年),人们必须忘掉若干
东西。①让这本著作产生效果,甚至于产生魔力的,正是它的错
误——那就是它对瓦格纳主义的利用,仿佛瓦格纳主义是一种上
升的征兆。恰恰因此,这本著作就成了瓦格纳生活中的一个大事
件:从那时起,瓦格纳这个名字才有了大希望。② 甚至到今天,或
许是从《帕西法尔》出发,人们还在提醒我注意这一点:对于这场运
动的文化价值作如此之高的评价,而这种评价居然占了上风,真正
说来,对此我是负有责任的。——我发现,这本著作屡次被人引用
为《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再生》③:④人们只关注瓦格纳的艺术、意
① 为了公正地对待……]付印稿:要公正地对待《悲剧的诞生》,在今天对我来说
并非易事。这书的有害影响在我还是太过记忆犹新了。——编注
② 瓦格纳这个名字……]付印稿:在瓦格纳这件事上才有了理智的追随者。—
编注
③ 尼采《悲剧的诞生》全称为《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诞生》——是“诞生”而非“再
生”。但尼采在该书后半部分中确实也讨论了“悲剧的再生”问题。——译注
④ 我发现,这本著作……]参看1877年1月4日海因里希·哈特[译按:Heinrich76
瞧,这个人
图和使命的新公式,——而隐藏在这本著作根本之处的富有价值
的东西却无人理会。“希腊文化与悲观主义”:这或许是一个更为
明确的标题,因为它第一次教导人们,希腊人是如何对付悲观主义
的,——希腊人是用什么来克服悲观主义的……悲剧恰好是一个
证据,证明希腊人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在这里,就如同在所有问题
上面,叔本华又弄错了。——以某种中立态度来看,《悲剧的诞生》
看起来是十分不合时宜的:人们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本著作的写作
310 竟然是在沃尔特会战的隆隆炮声中开始的。在梅斯城下,在九月
的寒夜里,当时我正在军中做病人护理,我深入思考了上面讲的问
题;或许人们宁可相信,这本著作是50年前的老东西了。它是不
关心政治的,——今天人们会说,是“非德意志的”——它散发出一
种不雅的黑格尔气息,只是在若干措辞上带有叔本华的报丧者身
上的香水味儿。有一个“理念”——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的对
立——被转变为形而上学了;历史本身即是这个“理念”的发展;在
悲剧中,这个对立被扬弃而达到统一;在此透镜之下,还从来没有
相互照面的事物突然被对立起来了,彼此照亮和相互把握了……
例如,歌剧与革命……这本书有两大决定性的革新,其一,是对希
腊人那里的狄奥尼索斯现象的理解:本书给出了有关狄奥尼索斯
现象的第一门心理学,它在这个现象中看到了整个希腊艺术的唯
一根源。其二,是对苏格拉底主义的理解:本书首次认识到,苏格
Hart,1855-1906年,德国作家]致尼采的信:“在最近两天里(特别是两近两个夜晚)
里,我连续两遍——我应该说——‘通读’或者‘猛读’了大作《悲剧从音乐精神中的再
生》,我发现,很可能从来还没有人像您这样如此深入地探究过艺术和艺术创造的本
质”。——编注悲剧的诞生
77
拉底乃是希腊解体和消亡的工具,是一个典型的颓废者(déca
dent)。“理性”反对本能。“理性”无论如何都是危险的,都是埋葬
生命的暴力!——全书对于基督教保持了一种深深的、敌意的沉
默。基督教既不是阿波罗的,也不是狄奥尼索斯的;基督教否定一
切审美的价值——那是《悲剧的诞生》唯一承认的价值:基督教在
最深刻的意义上是虚无主义的,而狄奥尼索斯象征却达到了肯定
的极端界限。书中有一次暗示性地提到基督教教士,犹如提到一
种“奸诈的侏儒”、一种“地下阴谋家”……
二
这个开端是无比奇怪的。以自己最内在的经验,我发现了历
史所具有的唯一比喻和对应物,——正因此,我是第一个,首次把
握了神奇的狄奥尼索斯现象。与此同时,我把苏格拉底认作颓废
者(décadent),这就给出了一个十分明确的证据,表明我在心理学
上的把握是可靠的,是不会冒任何一种道德特异反应方面的风险
的:——把道德本身看作颓废之征兆,此乃一大创新,是认识史上
头等的独一无二的事体。凭着上述两者,我已经比那些只知道阔
谈乐观主义反悲观主义之类废话的可怜的木瓜脑袋要高出多少
啊!——我首先看到了真正的对立:——{一方面是}①以隐秘的
复仇欲来反对生命的蜕化本能(——基督教、叔本华哲学、某种意
义上甚至柏拉图哲学、全部唯心主义,都是其典型的形式),{另一
① 括号{)内文字为译者所加。——译注
31178
瞧,这个人
方面,则是}一个出于丰盈、充裕的最高肯定公式,一种毫无保留的
肯定,对痛苦本身的肯定,对罪责本身的肯定,对人生此在本身当
中一切可疑之物和疏异之物的肯定……后面这种最后的、最快乐
的、最热情洋溢的对于生命的肯定,不光是最高的见识,而且也是
最深刻的见识,是为真理和科学最严格地证实和维护的见识。存
在之物中没有什么是要扣除掉的,没有什么是多余的——为基督
教徒和其他虚无主义者所拒斥的此在方面,在价值等级制中,甚至
要远远地高于颓废本能所能赞同、称道的东西。要理解这一点,就
需要有勇气,而作为勇气的条件,就需要有一种充溢的力:因为人
之接近于真理,恰恰只有在勇气允许前进的范围之内,恰恰是按照
力的尺度来进行的。认识,即对实在的肯定,对于强者来说是必然
312 的,恰如在虚弱感的影响下,弱者同样必然地会胆怯而逃避实
在——此即所谓“理想”……弱者不能自由地去认识:颓废者
(décadent)必须有谎言,谎言是他们的保存条件之一。——谁若
不仅把握了“狄奥尼索斯的”一词,而且在“狄奥尼索斯的”这个词
上把握了自己①,那他就用不着去反驳柏拉图或者基督教或者叔
本华了——他会嗅到那腐烂之气……
三
我究竟怎样借此发现了“悲剧的”(trgisch)这个概念,发现了
① 此句中出现了两个“狄奥尼索斯的”,前一个书作 Dionysisch,后一个书作 di
onysisch,即有开头字母大小写之别,但似未涉意义。——译注悲剧的诞生
79
关于悲剧心理学的最终认识,有关这一点,我最后一次还在《偶像
的黄昏》第139 页上做了表达①。“肯定生命本身,哪怕是处于最
疏异和最艰难的难题中的生命;求生命的意志②在其最高类型的
牺牲中欢欣于自己的不可穷尽性——这一点,我称之为狄奥尼索
斯的,我把它理解为通向悲剧诗人之心理学的桥梁。不是为了摆
脱恐惧和同情,不是为了通过一种激烈的宣泄来净化某种危险的
情绪——此乃亚里士多德的误解——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同情,
成为生成(Werden)本身的永恒快乐——这种快乐于自身中也包
含着毁灭的快乐……”在此意义上,我便有理由把自己理解为第一
个悲剧哲学家——也就是悲观主义哲学家的极端对立面和对跖
者。在我之前,还没有人把狄奥尼索斯元素转变为一种哲学的激
情:那是因为缺乏悲剧智慧,——即便在苏格拉底之前两个世纪的
希腊伟大哲学家那里,我对这种悲剧智慧之征象的寻找,也是落了
个徒劳无功。唯对于赫拉克利特,我留有一点点疑心,因为与他接
近,我的心情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感觉更温暖和更适意。对消逝 313
和毁灭的肯定,一种狄奥尼索斯哲学中决定性的东西,对对立和战
争的肯定,生成,甚至于对“存在”(Sein)概念的彻底拒绝——无论
如何,我不得不承认,这里面有与我以往的思考极其亲密和相近的
东西。“永恒轮回”的学说,亦即关于万物无条件的和无限重演的
循环的学说——查拉图斯特拉的这个学说,可能终究也早已经为
赫拉克利特传授过了。至少斯多亚派是有这个学说的迹象的,它
① 我最后一次还在……《偶像的黄昏》,“我要感谢古人什么?”§5。——编注
② 原文为 derWille zum Leben,或译为“生命意志”。——译注80
瞧,这个人
的几乎所有的基本观念都是从赫拉克利特那里继承来的。—
四
这本著作道出了一个巨大的希望。我终究没有任何理由,来
取消对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音乐之未来所抱的希望。让我们放眼
看看一个世纪以后,让我们来假定,我对两千年来反自然和败坏人
类之现象的攻击将大功告成。那个全新的生命党,负责那最伟大
的使命,即培育更高的人类,包括无情地消灭一切蜕化者和寄生
虫;它将使大地上有可能重获生命之丰盛,由此也必定会使狄奥尼
索斯状态重又成长起来。我期望着一个悲剧时代:当人类有了关
于最艰难但却最必然的战争的意识,而又没有因此而痛苦,这时
候,肯定生命的最高艺术,也即悲剧,就将再生了……一位心理学
家或许还会补充说,我青年时期在瓦格纳音乐中听到的东西,根本
上是与瓦格纳毫无干系的;如果说我描写了狄奥尼索斯音乐,我是
314 在描写我听到过的东西,——我必须本能地把一切都转变和变形,
使之进入我内心具有的全新精神中。这方面的证据——作为单纯
的一个证据可能是十分强有力的——就是我的著作《瓦格纳在拜
罗伊特》①:所有心理学上决定性的段落都只不过是在谈论我自
己,——在文本中出现“瓦格纳”一词的地方,人们都可以毫无顾忌
地换上我的名字,或者换上“查拉图斯特拉”一词。酒神颂歌艺术
家的整个形象,就是先在的查拉图斯特拉诗人的形象,以至深的深
① 为作者《不合时宜的考察》第四篇,出版于1876年。——译注悲剧的诞生
81
度加以描绘,而没有哪怕仅仅触及一下瓦格纳的实在性。瓦格纳
本人是了解这一点的;他在这篇著作中认不出自己了。——同时,
“拜罗伊特思想”已经转换为某种东西,这种东西对于了解我的查
拉图斯特拉的行家们来说,将不是一个谜团般的概念了:{“拜罗伊
特思想”}已经转换为那个伟大的正午,那些特选者献身于最伟大
的使命的时候——谁知道呢?一个我还将体验的节日的幻景……
开头几页文字的激情是世界历史的;第 7页①上谈论的目光是真
正的查拉图斯特拉的目光;瓦格纳、拜罗伊特、整个渺小的德意志
的可怜状态,乃是一朵浮云,其中反映出未来的一种无穷无尽的
fata morgana[海市蜃楼]。甚至在心理学上,我自己的天性的所
有关键特征都被登记为瓦格纳的了——最光明的与最具灾难性的
力量并存,从来没有一个人拥有过的权力意志,毫无顾忌的精神勇
气,无限制的认识力量,而求行动的意志并没有因此被压倒。这本
著作中的一切都是预示性的:希腊精神之再生的临近,亚历山大反
对者的必然性,他们把希腊文化的戈尔迪之结②——在亚历山大
把它解开之后——重新结了起来……且来听听这世界历史的强音
吧,借着这强音,第30 页上引入了“悲剧意识”③概念:纯属这篇著
作中的世界历史的强音。这是世上可能存在的最奇特的“客观 315
① 指《瓦格纳在拜罗伊特》1876年第一版的页码,下同。——译注
② 戈尔迪之结(gordischer Knoten):戈尔迪是希腊神话中小亚细亚弗里基亚国
王,他在一辆战车上打了一个死结,并把战车置于宙斯神庙里。神预言:解开此结者将
成为亚细亚之王。多个世纪后,亚历山大大帝远征波斯时到达此地,想解开这个死结
而终未成功,于是挥剑把这个死结劈成两半了。后世常以“戈尔迪之结”形容复杂难解
的历史难题。——译注
③“悲剧意识”原文为:tragische Gesinnung,或可译为“悲剧感”。——译注82
瞧,这个人
性”:对我是什么的绝对确信投射到某种偶然的实在性上,——关
于我自己的真理是从一种令人恐怖的深渊中发出来的。在第 71
节上,我以深刻而确凿的稳靠性,描写和预言了查拉图斯特拉的风
格;还有,对于查拉图斯特拉事件,一种非同寻常的人类净化和奉
献的行为,人们将永远找不到比第 43—46 页上更出色的
表达。——①
① 酒神颂歌艺术家……]参看《不合时宜的考察》第四篇,“瓦格纳在拜罗伊特”,
第 7.1.4.9.6段。——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