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一
有鉴于我不久就必须向人类提出那前所未有的最为艰难的要求,我觉得绝对有必要来说一说我是谁。根本上,人们或许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我未曾让自己成为“未经证实的”。不过,我的使命之伟大与我的同时代人之渺小,两者是大不相称的,这种不相称表现在,人们既不听我的话,也未曾哪怕仅仅看一看我。我是靠自己的信誉活下来的,而说我活着,这也许只是一个偏见罢?……我只需对夏天来上恩加丁1上恩加丁(Oberengadin):瑞士东南部地名。1879年6月尼采首次访问该地,此后在该地区的塞尔斯-马利亚度过了多个夏季。的无论哪个“有识之士”说说话,就能使自己相信我并没有活着……在这种情形下就有一种责任,根本上乃是我的习惯、尤其是我的本能之骄傲要反抗的一种责任,亦即要宣称:听我说罢!因为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别把我与所有人混为一谈啊!
二
举例说,我完全不是一个鬼怪,不是一个道德怪物,——我甚至是人们一直当作德性来尊重的那种人的一个对立天性。在我们中间,我觉得,恰恰这一点要归于我的骄傲。我是哲学家狄奥尼索斯的一个门徒,我更喜欢成为一个萨蒂尔2萨蒂尔(Satyr):希腊神话中耽于淫欲的森林之神,有尾巴和羊足。而不是成为一个圣徒。但人们只管来读读这本著作罢!也许我已然成功了,也许这本著作除了以一种欢快而善意的方式表达出这一矛盾之外,根本就没有别的什么意义了。我所允诺的最后之事或许是“改善”人类。我没有竖立新的偶像;但愿旧的偶像能了解用陶土做的双腿有什么意思。推翻偶像(我用来表示“理想”的词语)——这种说法更合乎我的行当。人们捏造了一个理想的世界,在此意义上就使实在丧失了它的价值、意义和真实性……“真实的世界”与“虚假的世界”3“真实的世界”与“虚假的世界”参看《偶像的黄昏》,“真实世界”如何终于成了谎言。——明确地讲就是:捏造出来的世界与实在……理想的谎言一直都是实在头上的咒语,人类本身则通过这种谎言而在其最深层的本能当中变得虚假和虚伪了——直至去膜拜那些相反的价值,或许正是这些相反的价值才保证了人类的繁荣、未来以及对于未来的崇高权利。
三
——谁若善于呼吸我的著作的气息,他就懂得那是一种高空的气息,一种强烈的气息。人们必须是对之特别适合的,不然的话,在其中着凉伤风的危险是不小的。寒冰就在近旁,孤独非同寻常——可阳光下的万物是多么安静啊!人们的呼吸是多么自由啊!人们在自身当中的感受是多么丰富啊!——就像我迄今为止所理解和经历的那样,哲学是寒冰和高山上的自愿生活——是要寻找【此在】4尼采那里的“此在”(Dasein)更多地作“人生、生命”解,我们有时也译作“人生此在”或“此在生命”。中全部疏异和可疑之物,寻找以往一直被道德所摈弃的一切东西。基于这样一种禁地漫游所给予的漫长经验,我学会了以不同的方式看待那些迄今为止引发道德化和理想化的原因,完全不同于人们所期望的:哲学家的隐秘故事,有关他们鼎鼎大名的心理学,对我来说已经昭然若揭了。——一种精神能够忍受多少真理,能够冒多少真理的风险呢?这对我来说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价值尺度了。谬误(——对理想的信仰——)并不是盲目,谬误乃是怯懦……认识上的每一个成就、每一个进步,都来自勇气,来自对自身的冷酷,来自对自身的规矩……我并没有驳斥理想,我只是要在理想面前戴上手套……Nitimur in vetitum[我们追求被禁止者]:以此为标志,我的哲学终将获胜,因为一直以来,人们所禁止的根本上始终只是真理。——
四
——在我的著作当中,我的《查拉图斯特拉》兀自矗立。”以这本著作,我给予人类迄今为止最大的馈赠。“5参看《偶像的黄昏》,概述§51,结尾部分;科利版第13卷,11[417]。这本书以某种声音穿越千年,它不只是世上存在的至高之书,真正的高山气息之书——人类全部事实都无限遥远地落在它之下——,它也是从真理最内在的财富中诞生出来的最深刻的书,是一口取之不尽的水井,没有一只吊桶落下去后不是满载着金银财宝上来的。在其中讲话的不是什么“先知”,不是那种可怕的被人们称为宗教创始人的疾病与权力意志同体的两性人。首要地,人们必须正确地聆听出自这张嘴的声音,这种平静的声音,才不至于可怜地冤枉了它的真理的意义。“最寂静的言语最能激起风暴。以鸽足轻轻到来的思想驾驭着世界——”6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最寂静的时刻”。
无花果从树上掉落下来,美好而甜蜜;而在它们掉落时,它们红色的外壳裂开了。我是使无花果成熟的北风。
我的朋友们啊,这些学说也就这样地,像无花果落在你们身上:现在,饮取它们的果汁和甜美的果肉吧!周遭一片秋色,是朗朗晴天和午后阳光——7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在幸福岛上”。
在此讲话的并不是什么狂热者,这里也没有“布道”,此处并没有要求信仰:点点滴滴,逐字逐句,从一种无尽的丰富光芒和深深的幸福中落下来——这讲话的语速(tempo)是一种温柔的舒缓。此类东西只能为那些特选的优异者所接受;在此成为听众,乃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特权;没有人能随便拥有倾听查拉图斯特拉的耳朵……不过,难道查拉图斯特拉不是一个诱惑者吗?……而当查拉图斯特拉第一次重返寂寞时,他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正好说出了与无论哪个“智者”、“圣徒”、“救世主”以及其他颓废者(décadent)在这样一个场合里都会说的话相反的东西……不仅他讲的话不同,他也不同地存在……
我的门徒们,我现在要独自走了!你们现在也得离开,独自走吧!我希望这样。
真的,我要劝你们:离开我吧,小心谨防查拉图斯特拉!而且更好的做法是:为他感到羞耻!也许他欺骗了你们。
知识人一定要不仅爱自己的敌人,而且也能恨自己的朋友。
如果人们永远只做弟子,他就没有好好报答他的老师。为什么你们不想扯掉我的花冠呢?
你们尊敬我;但如果有一天你们的尊敬倒掉了,那又如何呢?小心啊,别让一座石像把你们砸死了!
你们说,你们信仰查拉图斯特拉?然而查拉图斯特拉有何要紧!你们是我的信徒:然而所有信徒有何要紧!
你们尚未曾寻找自己:你们就找到了我。所有信徒都是这样做的;因此一切信仰都是如此无关紧要。
现在我要叫你们丢掉我,去寻找你们自己;唯当你们把我全部否弃时,我才意愿回到你们身边……8参看《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一部,“赠予的德性”,§3。
弗里德里希·尼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