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作为对伽森狄先生第五组反驳的主要意见①的再答辩〔1646年1月12日〕
先生:
你看到了我对第五组反驳的作者作为回答我的答辩所写的一
本厚厚的意见书没有做答辩,于是请求了你的一些朋友从该书里
摘录出最强有力的论点,并把他们做的摘要寄给了我,对此我向你
深表感激之情。你在这方面对我的名誉比我自己更为关怀;因为,
我实话告诉你说,对于用象这样的一些理由就能说服人的那些人
594 对我褒或者贬,我是毫不在乎的。我的熟人中最有学识的阅读了他
的书后都向我证明他们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引起他们注意的东西。
我现在就来专门满足他们的希望。我知道大部分人都更容易注重
现象而不注重真实情况,判断得错比判断得对的时候多;因此我不
认为我值得专为赢得他们的称赞而做什么事情。虽然如此,你寄
给我的摘要使我感到高兴,我觉得不能不予以回答,这与其说是我
需要为我自己辩护,倒不如说是为了感谢你的朋友们的辛勤劳动;
因为,我认为费心做了这个工作的人们现在应该跟我一样把这本
书里所包含的一切反驳断定为都不过是建筑在几个误解了的词
句,或者几个错误的假定上的;因为他们所提到的所有这些都是属
① 指伽森狄对笛卡尔《沉思集》的反驳经笛卡尔答辩后,伽森狄再反驳的意见。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389
于这一类的,而且,虽然如此,他们竟如此辛勤,以致甚至加进去了
我不记得以前在该书里看见过的几条反驳。
关于第一个沉思,他们提到三个反驳,即:第一、我想要人们摆
脱一切种类的成见,我这是要求一件做不到的事;第二、在想要摆
脱这些成见时,人们却采纳了另外一些更有害的成见;第三、我所
提出的普遍怀疑的方法无助于找到任何真理。
其中第一个是建筑在该书的作者没有考虑到成见这一词并不
包括我们精神里的一切概念(这些概念我承认是不可能破除的),595
而只包括我们从前所做的判断而现在仍然受到我们信任的一切见
解。而且,判断或者不判断,这是意志的一种行动,就象我在适当
的地方解释过的那样,它显然是我们能力之内的事;因为,要破除
一切种类的成见,只在于下决心把我们从前肯定过的或者否定过
的东西,除非是我们重新检查过的以外,什么都不加以肯定或者否
定就行了,尽管我们在记忆里还留下它们的概念。虽然如此,我说
过,我们这样地把我们信以为真的一切东西都排除掉是困难的,部
分地是因为,在决定这样做之前必须有什么怀疑的理由(这就是我
之所以在我的第一个沉思里提出的主要理由),部分地也是因为,
不管我们下多大决心什么都既不去否定也不去肯定,可是如果我
们不是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我们以后还会很容易把它忘掉的。
第二个反驳不过是一个显然错误的假定;因为,虽然我说过甚
至必须努力否定从前太肯定了的东西,我是故意限制我们只有在
这样的时候才能这样做,即在我们注意去寻找比我们能够这样加
以否定的一切东西更可靠的什么东西的时候,我们显然不能带有 596
任何有害的成见。390
第一哲学沉思集
第三个反驳也不过是一些吹毛求疵的东西;因为,不错,虽然
单靠怀疑不足以建立任何真理,可是对于为了在以后建立真理做
精神准备,这不失为一个有用的办法,而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使
用这个方法的。
对第二个沉思,你的朋友们指出六点反驳意见。第一点是:在
我说我思维所以我存在时,《意见书》的作者想要我设定这个大前
提:谁思维谁就存在,这样一来我就已经结合上了一个成见。这样
他就再一次滥用了成见这一词。因为,虽然当我们不小心说出这
个命题时我们可以把这个名称加给这个命题,并且相信它是真的,
因为我们记得从前曾经这样判断过它;可是当我们检查它时,我们
不能说它是一个成见,因为它给理智表现得如此明显以致不能阻
止对它不加信任,尽管它可能是我们一生中第一次想到它,从而它
不是一个成见。但是在这里最大的错误是这位作者假定对于特殊
的命题的认识必须是按照逻辑的三段论式的次序从一般的命题推
论出来的,这就显示出来他不知道真理应该用什么方式探求;因
597 为,为了找到真理,我们当然总是从特殊的概念开始以求达到一般
的概念。虽然我们也可以反过来,找到了一般的概念,然后再由之
而推论出其他的特殊的概念。这样,当我们教一个小孩子几何学
原理时,如果我们不给他指出在特殊情况下的例子,他就理解不了
一般,如从两个相等的量减去相等的部分,剩余的部分也相等;或
者整体大于部分。就是由于没有注意这一点,我们的作者才在那
么多的错误推理上铸成大错,并且用这些错误的推理加厚他的书
的篇幅;因为他不过是任意地做成一些错误的大前提,就好象我是
从这些大前提推论出我所解释过的真理似的。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391
你的朋友们在这里指出的第二个反驳是:为了知道我思维,必
须知道什么是思维;他们说,这是我不知道的,因为我把什么都否
定掉了。但是,我所否定的仅仅是成见,而不是象这样的一些概
念。象这样的一些概念之被认识,并无所谓肯定或者否定。
第三个反驳是:思维不能没有东西,例如物体。在这里必须避
免思维这一词的歧义。这一词可以指“在思维的东西”,也可以指
东西①的“行动”;而我否认“在思维的东西”为了行使它的行动,
除了它自己而外还需要别的什么,尽管当它检查物质性的东西时,
它也可以把物质性的东西包括进去。
第四个反驳是:虽然我有一个对我自己的思维,可是我不知道 598
这个思维是不是一个物体性的行动或者一个在运动着的原子,而
不是一个非物质性的实体。在这里思维这一词的歧义又出现了。
我除了一个没有根据的问题而外,看不出什么别的东西,这个问题
好象是这样的:你断定你是一个人,因为你在你身上看到你称之为
人的一切东西,而谁有这些东西,你就把谁称之为人。可是,你怎
么知道由于你看不到的一些什么别的理由你不是一只象而是一个
人呢?因为,在思维着的实体断定它是有理智的,由于它在它自己
身上指出了有理智的实体的一切特性,并且在没有能够指出属于
物体的任何特性以后,人们还要问它怎么知道它不是一个物体,而
是一个非物质性的实体。
第五个反驳也差不多:虽然在我的思维里我找不到广延,但这
并不等于说它没有广延,因为我的思维并不是衡量事物是否真实
的尺子。第六个反驳也说:我用我的思维在思维和物体之间找出
①“东西”(chose),法文第二版误为“原因”(cause)。392
第一哲学沉思集
的区别可能是错误的。但是在这里应该特别指出下面这句话里所
包含的歧义:我的思维并不是衡量事物是否真实的尺子。因为,如
果要说我的思维不应该是衡量别人的尺子,迫使别人由于我认为
599 是真实的而去相信一件事物的话,那么我完全同意。不过这里不
是这种情况,因为我从来也不愿意强迫任何人按照我的权威行事;
相反,我在不同的地方曾多次声明过,只有在用道理说得通的情况
下才可以相信。再说,如果把思维这一词不加区别地用于灵魂的
一切种类的活动,那么当然就可以有几种思维,从这些思维里,有
关我们以外的事物的真实性就什么也不应该推论。可是在这个地
方也不是这种情况。在这个地方,问题仅仅在于这样的一些思维,
这些思维是一些清楚、分明的知觉和跟随在这些知觉之后的一些
判断,而这些判断是每个人都应该在心里做的。因此,在这些词在
这里应该被理解的意思上,我说每一个人的思维,也就是说,每一
个人对一件事物的知觉或认识,对于他本人来说应该是衡量这件
事物的真或假的尺子,也就是说,他对这件事物所下的一切判断,
如果要这些判断是正确的话,就必须和这个知觉相符合。即使是
在有关信仰的一些真理上,情况也是这样,在我们决定相信这些
真理之前,我们应该知道是什么道理使我们相信这些真理是由上
帝启示的;而且,虽然愚昧无知的人关于难以认识的事物是按照比
较有能力的人们的判断行事是做对了,可是必须是他们的知觉让
他们知道他们是愚昧无知,而且他们所愿意按照其判断行事的人
600们也许并不那么愚昧无知,否则他们按照他们的判断行事就错了,
他们就象机器人或者动物行事,而不是人行事了。这样,想要下一
些与对事物的知觉不相符的判断,那是一个哲学家所不能容许的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393
最荒唐、最过分的错误。虽然如此,我看不出我们的作者对于在他
的大部分反驳里陷入这个错误会怎么自行辩解。因为,他不愿意
人人都留心自己的知觉,而是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他高兴给我们提
出来的见解或者离奇古怪的东西,尽管我们一点也看不出来这些
东西。
针对第三个沉思,你的朋友们指出:第一、并不是所有的人在
心里都体验到上帝的观念;第二、如果我有这个观念,我是会懂得
它的;第三、许多人看过了我的理由,他们都不相信;第四、从我认
识我是不完满的,并不能得出上帝存在这个结论来。但是,如果按
照我特意指出的话来理解观念这一词的意思,不管有些人对观念
这一词所给的歧义(那些人把这一词局限在做成想象的物质性的
东西的影象上了),那么就不能否认有上帝的观念,除非是说不理
解下面这句话的意思:我们所能领会到的最完满的东西,因为这就
是所有的人对上帝的称呼。为了反驳而说不理解人们嘴里所说的
最普通的话的意思,这未免太过份了。此外,用我对观念这一词所 601
指的意思,自称没有上帝的任何观念,这是人们所能做的最亵渎宗
教的招供,因为这不仅仅是说人们不能用自然的道理认识上帝,而
且也是说,无论是用信仰,或是用任何别的办法,都一点也不能知
道上帝,因为,如果没有任何观念(也就是说,没有任何知觉)与上
帝这一词的意思相当,那么说上帝存在也是白说,这就和说一个
“无”存在是一样的,那样一来,人们就陷于大逆不道的深渊和极端
愚味无知之中了。
他们接着说:如果我有这个观念,我就会懂得它。这是毫无根
据的;因为,懂得这一词意味着某种限度。一个有限的精神不能懂394
第一哲学沉思集
得无限的上帝。不过这并不妨碍精神知觉他,就象人不能拥抱一
座山,可是很可以摸着它一样。
关于我的理由他们也说:许多人读过了这些理由,可是都没有
被它们说服。这也很容易驳斥,因为还有一些别的人,他们懂得了
这些理由并且感到满意。因为更应该相信哪管是一个人,这个人
没有撒谎的意图,说他看到了或懂得了什么东西,而不应该相信其
他一千个人,他们否认这个东西只因为他们没有能够看到或者懂
602 得它。同样,在发现对疏点上,人们宁愿相信几个环绕过地球一周
的水手的汇报而不相信成千个不相信地球是圆的哲学家。至于他
们在这里提到的欧几里德几何学原理,好象是这些原理对于不管
什么人都是那么容易似的。我请他们考虑一下,在那些被大家公认
为在经院哲学上最有学问的人之中,一百个人里连一个理解这些
原理的都没有,而理解阿波罗纽斯①或者阿基米德的一切论证的
人,一万个人里连一个都没有,虽然他们的论证是和欧几里德的论
证同样明显,同样可靠。
最后他们说:从我认识我是不完满的,不能得出上帝存在这个
结论来,他们也证明不了什么;因为我并不是不加上什么别的东西
而单从这上面直接推论的。他们不过是使我想起这个作者的伎
俩,这个作者惯于把我的理由拿来断章取义,使这些理由让人看起
来不完满。
在他们关于其他三个沉思所指出的全部东西里,我看不出有
什么是我在别处没有大量回答过的,比如他们反驳说:第一、用我
们心里的某些概念来证明上帝存在,然后又说,如果以前不知道上
① Apotlonius,公元前三世纪末古希腊几何学家。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395
帝存在,对于任何事物都不能确定,我这是犯了循环论证的错误;
第二、对于上帝的认识无助于获得数学真理的认识;第三、上帝可
以是骗子。关于这儿点,请看我对第二组反驳的答辩第三点和第
四点①以及我对第四组反驳的答辩的第二部分末尾。
但是他们在最后加上的一段,我不知道我们的作者是否曾在 603
他的反驳书里写过,虽然很象是他的话。他们说:许多才智超众的
人物以为清楚地看到我作为我的物理学原理而建立的数学的广延
不过是我想出来的东西,它在我的精神之外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
存在性,因为它不过是我从物体中抽象出来的东西;从而,我的全
部物理学不过是幻想的、虚构的东西,就跟一切纯数学一样,而在
上帝所创造的东西的实在物理学里,必须有一种实在的、坚实的、
非想象的物质。这就是所有反驳中的最妙的反驳,是在这里提到
的才智超众的人物们的全部学说的缩写。我们能够理解和领会的
东西在他们看来都不过是幻象和我们精神的虚构,没有实际的存
在性,从而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能够理解、领会或想象的,没有什
么东西是我们应该认为是真实的,这就是说,必须把理性完全拒之
于大门之外,满足于做猴子和鹦鹉而不再做人,以便有资格挤入才
智超众的人的行列之内。因为如果我们能够领会的东西都应该被
认为是错误的,理由就是因为我们能够领会它们,那么除非是我们
只有把不领会的东西当做真实的接受过来,用这些东西做成我们
的学说,象猴子那样模仿别人而不知道为什么去模仿,象鹦鹉那样 604
说些不明白意思的话,此外还剩下什么呢?不过,他们在这里把我
的物理学同纯数学结合到一起,这倒使我差堪自慰,因为我特别希
①“第三点和第四点”,法文第二版缺。396
第一哲学沉思集
望我的物理学同纯数学相似。
至于他们在最后加上的两个问题,即:灵魂如果不是物质的,
它怎么去推动肉体,以及它怎么能接受物体性的东西的外貌。这
两个问题不过是在这里给我机会去通知我们的作者,当他在反驳
我的借口下向我提出一大堆这样的问题,这些问题的解决对于证
明我所写的东西是不必要的,而且最愚昧无知的人能够在一刻钟
之内解决的问题比最有学问的人一辈子解决得还要多,因此他的
反驳是没有道理的。这就是我用不着费事就解答这两个问题的任
何一个的原因。这两个问题要事先把说明灵魂和肉体之间的结合
做为前提,而对于这个说明,我还没有谈到。但是,我要向你说,这
两个问题所包含的全部困难之处不过是从一个假定产生的,而这
个假定是错误的,是绝对不能得到证明的。这个错误的假定是:如
果灵魂和肉体是两种不同性质的实体,那么这就妨碍它们能够互
相发生作用。因为相反,那些承认象热量、重量、以及诸如此类的
605 实在的偶性的人,他们并不怀疑这些偶性可以作用于物体;而且,
虽然如此,在它们和它之间,也就是在一些偶性和一个实体之间,
比两个实体之间有着更大的差别。
此外,既然我有笔在手,我就在这里再指出我在这本《意见书》
里找到的两处暧昧不清的地方,因为我觉得它们可以最容易使不
太留心的读者们感到惊奇;而且我以此来向你证明如果我在这里
碰到我认为值得答辩的什么别的东西,我是不会放过的。
第一个是在第63 页上,在那里,因为我在一个地方说过:当灵
魂怀疑一切物质性的东西的存在时,它只是在严格的意义上把它
自己认识为一个非物质性的实体;而在七、八行以下,为了指出在笛卡尔先生致克莱尔色列先生的信
397
只是在严格的意义上这几个字上我指的并不是完全排除或者否
定,而是从物质的东西里抽出来,我曾说,虽然如此,还不能肯定在
灵魂里就没有物体性的东西;尽管他们在这上面什么都不知道,可
是他们竟对待我如此地不公正,以致想要说服读者们,说我说只是
在严格的意义上是想要排除物体,这样,就使我和以后我说我不想
排除物体相矛盾。他们接着指责我在第六个沉思里假定了我在以
前没有证明过的什么东西做根据,说这样一来我就做了一个错误
的推论。对于这样的一些东西,我都不去答辩,因为很容易认出这 606
个指责是错误的,这在该整本书里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且,如果我
不是认识作者的品德,并且不是相信他是第一个陷入一个如此错
误的信仰里的话,我就会怀疑他是成心这样做的。
另外一个暖昧的地方是在第 84页上,在那里他想要让区别和
抽出是一个意思,尽管二者有很大的不同,因为把一个实体同它的
偶性相区别,就要既考虑这一个,也要考虑那一个,这对于认识实
体是有很大帮助的;而如果仅仅用抽出的办法把实体从它的偶性
分开,也就是说,如果只考虑实体而不想到它的偶性,这就妨碍人
们很好地认识它,因为只有通过各个偶性才能显出实体来。
先生,这就是我认为应该对这一本厚厚的《意见书》做的全部
答复;因为,如果我一个个地驳斥他所有的反驳,虽然我也许更能
满足作者的朋友们,可是我认为却满足不了我的朋友们,他们会有
理由埋怨我把时间用在这么不必要的事情上,那样一来,就会使凡
是想要浪费时间来向我提出一些无聊的问题的人都来支配我的闲
暇时间了。不过,对于你的关心,我是十分感谢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