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兆①
可是在当夜过后的早晨，查拉图斯特拉从床上跳起，系上腰带，走出他的山洞，就像从阴暗的山后升起的晨曦，热烈而强壮。
“你伟大的天体啊②”,他像从前说过的那样说道，“你这深邃的幸福眼睛，你如果没有你所照耀的人们，你有什么幸福可言哩!
当你已经睡醒、走来、赠予、颁发，而他们仍留在卧室里：你那高傲的知耻之心会怎样愤怒哩!
好吧!他们还在睡着，这些高人，而我已睡醒：他们不是我的真正的同道!我在这里山中等待的，不是他们。
我想去干我的工作，走向我的白天：可是他们不知道我的早晨的预兆是什么,我的脚步声——不是唤醒他们的起身号。
他们还在我的山洞里睡觉，他们的梦还在吟味我的大醉之歌。他们身体里还缺少聆听我说话的耳朵——听从的耳朵。”
——当太阳升起时，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内心说出这番话：他于是若有所问地望着上空，因为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的鹰的尖锐的叫声。“好吧!”他向上空叫道，“这才使我喜欢，对我也理所应当。我的宠物们醒来了，因为我已醒来。
① 查拉图斯特拉追求的，不是幸福，而是事业；不是深夜的陶醉之歌，而是在伟大的正午时刻走向人类中间的没落。他听到狮子吼，领悟到这就是真正的求救叫声，知道了他对高人们的同情乃是他遭遇到的最后的诱惑。由于这种预兆，他必须走向新的开始而下山，迈向他的事业。
② 跟第一部《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对太阳的欢呼“你这伟大的天体啊…...”相呼应。琐罗亚斯德教除了崇拜火，也崇拜太阳、月亮和星。
我的鹰醒来了，像我一样崇敬太阳。它用鹰爪攫取新的阳光。你们是我的真正的宠物；我喜爱你们。
可是我还是缺少我的真正的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可是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突然听到有无数鸟儿成群地围在他的四周扑扑地飞翔——这么多翅膀的呼呼之声和在他头顶四周的拥拥挤挤的势头是如此巨大，使他不由闭上眼睛。真的，就像一片云彩降落到他的头上，一片像箭一样的云彩向新的敌人头上射下来。可是瞧啊，这是一片爱之云彩向新朋友的头上洒下来。
“我发生什么事了?”查拉图斯特拉惊奇地心中想道，慢慢地坐到他的山洞出口处的一块大石头上面。可是当他伸手向四周、上上下下抓去、阻挡住这些温和的鸟儿时，瞧，更奇怪的事发生了：因为在这时他不知不觉地抓住一丛又厚又温暖的蓬松的鬃毛；同时在他面前响起一阵咆哮——这是一阵温和而长长的狮子吼。
“预兆来了”,查拉图斯特拉说道，他的心情为之一变。实际上，当他的面前明朗起来时，一匹黄色的巨兽躺在他的足下，把它的头偎依在他的膝上，亲爱得不肯离开他，就像跟旧主人重逢的一只狗。可是那些鸽子所表示的亲爱的热烈程度一点不比狮子差；每次，当一只鸽子掠过狮子的鼻子时，狮子就摇摇头，一面惊奇，一面大笑。
查拉图斯特拉对这一切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孩子们走近来了，我的孩子们”——,随后他就完全一声不响。可是他的心宽松了，从他的眼中滴下眼泪，落到他的手上。他不再关心任何事情，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对那些动物也不再防卫。这时，那些鸽子飞来飞去，停在他的肩上，爱抚着他的白发，不知疲倦地显露出温柔和喜悦之情。可是那只强力的狮子却总是在舐去落在查拉图斯特拉手上的眼泪，小心谨慎地吼着、呜呜地叫着。这些动物的活动情况就是这样。
这一切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或者说，很短的时间：因为，正确地说，对于这种事态，在大地上已经没有可测量的时间了——。可是，在这当儿，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里的高人们已经醒来，互相站在一起，排成一行，以便走到查拉图斯特拉的面前问候早安：因为他们发现，在他们醒来时，查拉图斯特拉已不在他们中间。可是当他们走到山洞门口时，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先传到洞外，那头狮子猛然惊起，突然转过身来，背向着查拉图斯特拉，狂吼一声，向山洞方面跳了过去；而那些高人们，当他们听到狮子吼声，全都异口同声地慌忙后退，顷刻间消逝无踪。
而查拉图斯特拉本人，茫然自失，不知所以，他从坐位上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惊诧不已，抚心自问，暗自沉思，顿生孤独之感。“我听到什么了?”最后他慢慢说道，“刚才出了什么事了?”
他一下子就回想起来，并且立刻了解到在昨天和今天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就是这块石头”,他抹抹胡须说道，“昨天早晨我坐在它的上面；那位预言者走到我这里来，我在这里第一次听到刚才所听到的叫喊，那求救的大叫之声。
哦，你们众位高人啊，就在昨天早晨我听到那位老预言者对我预言的你们的急难，——
——他要诱惑我、试探我如何面对你们的急难：哦，查拉图斯特拉，他对我说，我来，就是诱惑你走向你最后犯罪的道路①。
走向我最后犯罪的道路?查拉图斯特拉叫道，对自己的话愤怒地大笑：还给我留有什么算我的最后犯罪呢?”
——查拉图斯特拉又一次陷于沉思，他在大石头上又坐了下来想来想去。突然间他跳起身来。——
① 第四部《求救的叫声》:预言者对查拉图斯特拉说：“我来，就是诱惑你走向你最后犯罪的道路”。
“是同情!对高人的同情!”他叫了起来，面孔变成紫铜色。“好吧!——这——有它的定时①!
我的苦恼和我的同情——这有什么关系!我到底是在追求幸福么?我是在追求我的事业!
好吧!狮子来了，我的孩子们走近了，查拉图斯特拉变得成熟了，我的时辰到了：——
这是我的早晨，我的白天开始了：现在升起吧，升起吧，你伟大的正午!”——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离开他的山洞，就像从阴暗的山后升起的晨曦，热烈而强壮。
①《传道书》3,1:“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意谓同情已经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