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1查拉图斯特拉想走出山洞，透透空气，自称为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的人，唤他留下，唱起他自己体验过的沙漠之歌，也就是他在非洲沙漠的少女中间体验的充满生气的热带风光以及他不得不放弃的作为欧洲人的道德的拘泥。这首歌中含有尼采对欧洲的偏见的批判以及他对东方的向往。
1
“不要走开!”自称为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的漂泊者说道，“请留在我们这里，否则，以前的那种郁闷的忧伤又会再来侵袭我们。
那位老魔术师已经使尽鬼域伎俩招待我们，瞧吧，那边善良而虔诚的教皇眼中含着泪水，又已经乘船驶往忧郁的海上去了。
这里的两位君王也许还会在我们面前装出和颜悦色：因为他们对这种玩艺儿，比今天在座的我们任何人学得更好!可是，如果没有人看见，我打赌，他们搞的那种恶作剧又会开始——
——移动的云层、阴湿的忧郁、乌云密布的天空、被盗的太阳群、呼啸的秋风等等的恶作剧!
——我们的呼号和大喊救命的恶作剧：留在我们这里吧，哦，查拉图斯特拉!这里有想要说出的许多隐藏的痛苦，有许多黄昏，许多云，许多阴湿的空气!
你曾飨我们以强壮的男性食品和有力的箴言：请不要容许软弱的女性精神作为正餐后的甜食再来侵袭我们!
只有你使你周围的空气变得强健而清澄!我在大地上几曾见到过像你的山洞中那样良好的空气?
我见过许多地方，我的鼻子善于检验、鉴定各种空气：而在你身旁，我的鼻孔体会到最大的快感!
除非——除非——哦，请允许我作一次往昔的回忆吧!请允许我唱一首往昔的正餐后甜食之歌吧，这是我从前在沙漠的女儿们中间所作的：——
——因为在她们身边有着同样良好、爽朗的东方的空气；在那里，我跟多云的、阴湿的、忧郁的古老欧洲离得最远①!
那时，我喜爱上这样的东方少女和异地的蔚蓝的天国，天空里没有任何浮云和任何思想悬挂着。
你们不会相信，当她们不跳舞时，是怎样乖乖地坐在那里，深远地②,但没有思考，像小小的秘密，像系着缎带的闷葫芦，像正餐后的甜食核桃。
真是五花八门和异样!可是没有云雾：让人猜不透的谜：那时，为了取悦于这些少女，我编了一首正餐后甜食的赞歌。”
这位漂泊者的影子如是说：没等到有人回话，他已经拿起老魔术师的竖琴，交叉着双腿，沉着而精明地环顾四周：——却用鼻孔慢慢地疑惑地吸入空气，就像一个来到新的国土上闻闻新的异国空气的人。随后他用一种号叫似的音调唱了起来。
① 东方的沙漠之国，明朗干燥，充满新鲜的原始的野性。
② 东方的人就是生命的现象本身，不像欧洲人受到自我意识、过度反省的污染，反而显示出生命的深远。
2①
沙漠在扩展：心怀沙漠者，有祸了②!
——哈!庄严!
真个是庄严!
隆重的开始③!
非洲式的庄严!
称得上狮子的威风④,
要不然，就像呼号道德的猿猴⑤——
——可是这不关你们的事，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们，
我，一个欧洲人，
第一次被允许
坐在你们的脚边，
坐在椰子树下。细拉⑥。
① 本诗赞美东方的生命的大自然。但本诗的作者却背负着欧洲的重压之魔。
②“有祸了”是《圣经》中的常用语。如《马太福音》11,21:“哥拉汛哪，你有祸了”。本诗歌唱的乃是沙漠附近的绿洲。此处所说的沙漠是指跟西欧精神完全不同的精神风土的全体，如强烈的太阳、明朗、干燥、没有分裂性的统一、无为、不生产、附近的绿洲等等。“有祸了”是反语的说法，指这种憧憬沙漠的感情：明明是西欧人，内心里却藏有这些沙漠的要素，这些要素在扩展，怎不使作为来自欧洲的人感到不入时宜而发出感叹哩!
③ 指本诗开始的第一行“沙漠在扩展……”。
④ 莎剧《仲夏夜之梦》V,1。
⑤ 以非洲沙漠为主题，本想唱出像狮子一样的堂堂的调子，但细察之，只跟侈谈道德的吼猴(欧洲人自己)相称而已。
⑥ 细拉(Sela):《旧约·诗篇》中附于一小节后的希伯来语的音乐记号，意义不明，大约是咏唱时指明休止的用语。天主教译本中译作“休止”。
真是奇怪!
我如今坐在这里，
跟沙漠靠近，却已经
又跟沙漠距离很远，
一点也不感到荒凉：
因为，我被这片
小小的绿洲吞进去了——:
——它正打着呵欠、
张开它可爱的嘴，
一切小嘴中最香的嘴：
我于是掉了进去，
掉下去，又通过那里——掉到你们中间，
你们，最可爱的女友们!细拉!
祝福，祝福那条鲸鱼①,
如果它是这样厚待
它的客人!——你们可懂得
我的博学的比喻?
祝福它的肚子，
如果它是
如此可爱的绿洲肚子
像这片绿洲一样：可是我怀疑，
——因为我来自欧洲②,
欧洲比任何
① 联想到《约拿书》中被鲸鱼吞入腹中的先知约拿。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后被吐出。
② 欧洲的智性常富于怀疑。
半老的妻子更多疑。
愿上帝把欧洲纠正过来吧!
阿门!
如今我坐在这里，
在这小小的绿洲里面，
像枣椰子一样，
棕黄，甜透，充满金汁，
渴望少女的圆嘴①,
可是更渴望像少女一般的
冰凉、雪白、锐利的
门牙：因为一切热烈的枣椰子的心
都热切地渴望这些牙齿。细拉。
我躺在这里，
跟上述的南方果实
相似，极其相似，四周有
小小的飞虫
嗅着，嬉戏着，
还有跟飞虫相似的更小、
更愚蠢、更罪恶的
愿望和念头②,——
又有你们围着我，
你们无言的、你们充满预感的
猫咪姑娘，
① 渴望少女们吃它。
② 肉欲的愿望和其他杂念。
杜杜和苏莱卡①,
——斯芬克斯般围着②,我在一个字里
装进许多感情
(上帝啊，请原谅我
这种亵渎语言之罪!)
——我坐在这里，闻闻最好的空气，
真像乐园的空气，
澄明轻盈的空气，有着金色条纹，
这样好的空气只有
从月亮上才会吹下来——
这是出于偶然
或是出于兴高采烈而起，
像古代诗人叙述的那样③?
我这个怀疑者却感到
怀疑，因为我来自
欧洲，
欧洲比任何
半老的妻子更多疑。
愿上帝把欧洲纠正过来吧!
阿门!
吸着这最好的空气，
① 信口说出两个东方女性的名字。杜杜即狄多，为维吉尔《埃涅阿斯之歌》中迦太基的女王，苏莱卡为歌德《东西诗集》中波斯女子的名字。但与本诗无直接关系。
② 尼采在这里造了一个新字 umsphinxt,故请上帝原谅。斯芬克斯为希腊神话中的怪物，她常出谜语让过路行人猜，猜不出者即遭其杀害。此处把沙漠的女儿们比作充满生命之谜的少女。
③ 月亮上面举行兴高采烈的晚会，把乐园一般的空气吹了下来。此处所说的古代诗人，出典不详。
鼻孔涨大得像杯子，
不想未来，不作回忆，
我就这样坐在这里，你们
最可爱的女友们啊，
我望着椰子树，
它多么像一个舞蹈女郎，
低头，弯腰，扭着屁股，
——看久了，不由人也跟着扭起来!
在我看来，它岂不是像个舞蹈女郎、
已经太久、过分长久、
老是、老是用一条腿站着①?
——在我看来，它似乎因此忘了
另一条腿?
至少我找不到
那只不见了的
孪生的宝贝
——就是那另一条腿——
在它那最可爱、最优美、
扇形的、飘飘闪烁的裙子
附近的神圣的所在。
是呀，你们美丽的女友们啊，
如果你们肯完全相信我，我要说：
它已失去那条腿了!
已经失去了!
永远失去了!
① 藏在我心中的沙漠的映像已不是洋溢着纯粹欢乐的景象，它已被我的欧洲的意识过剩所污染。作为沙漠之欢乐的象征——椰子树已变成残废。
那另一条腿!
哦，可怜那可爱的另一条腿!
它——也许呆在哪里、孤零零地哀伤，
那条孤独的腿?
也许正在害怕一只
暴怒的、金毛的
狮子猛兽①?或者已经被
咬掉、啃掉——
可怜，唉!唉!被啃掉了!细拉。
哦，不要哭，
温柔的心!
不要哭，你们
枣椰子的心!乳房!
你们甘草心的
袋袋②!
不要再哭了③,
苍白的杜杜!
像个男子汉吧，苏莱卡!勇敢些!勇敢些!
——或者也许在这里
应该有些
提神的、强心的东西?
一句严肃的箴言?
① 金毛狮子猛兽指北欧的冥想的批判精神。南国的纯洁生命的欢乐事物受到它的破坏。
② 这里的心、乳房等都是对沙漠女儿们的称呼。
③ 南国的纤弱的生命，听到有毁掉自己的严峻的事物，感到恐惧，所以劝她们不要悲哭，而要振作起来。
一句庄严的劝说?——
哈!出现吧，威严!
道德的威严①!欧洲人的威严!
吹吧，再吹吧，
道德的风箱!
哈!
再一次吼叫吧，
发出道德的吼叫吧!
作为道德的狮子
在沙漠的女儿们面前吼叫吧!
——因为道德的咆哮，
你们最可爱的少女们啊，
超过一切
欧洲人的热情，欧洲人的渴望!
如今我已经站在这里，
作为欧洲人，
我非如此不可，上帝帮助我吧!
阿门②!
沙漠在扩展：心怀沙漠者，有祸了③!
① 唱这首诗歌的影子，虽然受到东方精神的吸引，但是还无法脱离西欧的精神，而要发出道德的吼叫。这里显示出诗人的自嘲和反讽。
② 马丁·路德在沃尔姆斯会议上拒绝公开悔罪时说：“我站在这里，我非如此不可，上帝帮助我吧，阿门!”诗人在此模仿这句名言。对于查拉图斯特拉的影子，路德精神还是欧洲精神的最高峰。
③ 你是一个欧洲人，保留着欧洲的精神和思想，却受到沙漠的强烈魅力的吸引，沙漠的魅力在你的心中不断扩展，你就感到两者的冲突而苦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