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1查拉图斯特拉在山路上行走，寻找发出求救呼声的高人，但未找到。不久，正午到了，他在预感到世界之完成的幸福情绪中午睡，在幻想中暂时欣慰于天地自我融合的、泛神的境地。
——查拉图斯特拉继续奔波，没有再看到任何人，只是独自一人，看到的总是只有自己，他体尝孤独的滋味，向好的方面着想，——这样过了几小时。可是，到了正午时分，当太阳正好照在查拉图斯特拉的头上时，他走过一棵弯曲而多节疤的老树，这棵树被一棵葡萄树的丰富的爱拥抱着，树干已被遮蔽得看不清楚：一串串密集的黄色的葡萄房从那里高悬着，正好迎面对着这位行路人。这时，他颇想解决小小的一点口渴、去摘下一串葡萄；可是，当他已经伸出手时，他又突然想到一些更重要的其他事情：也就是：在这完全正午的时刻，在这棵老树的旁边躺下身来睡他一觉。
查拉图斯特拉就照此行事；他一躺到地上，躺到各色草花的静寂和神秘之中，他就已经忘掉小小的口渴而入睡。因为，正如查拉图斯特拉的箴言所说：有一件事比另一件更需要①。只是他的眼睛睁着②——因为它们毫不厌倦地看着而且赞叹那棵老树和葡萄藤对老树的爱慕。可是，查拉图斯特拉在睡梦中对他的内心如是说道：
“安静!安静!世界不是正好变得完美了吗?我却发生了何事?
就像一阵和风，看它不到，在平滑的海面上跳舞，很轻，轻如羽毛：就像这样——睡魔在我的身体上跳舞。
他不闭上我的眼睛，他让我的灵魂清醒。他很轻，真的!轻如羽毛。
他劝说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用柔媚的手在我的内部轻轻地拍我，他逼我听从。是的，他逼我听从，使我的灵魂伸直身子：——
①《路加福音》10,41:“你为许多的事思虑烦扰，但是不可少的只有一件”。较之焦心的渴望，为了成熟而准备休息是必要的。本处所说的更需要的大事就是睡觉。
② 以下的幻想是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开始的。
——她是怎样伸长了身子躺着、精疲力竭啊，我的奇妙的灵魂!正好在这正午时刻，到了她的第七天①的晚上么?她是在很好的、成熟的事物之间已经幸运地走得太久了吗?
她长长地伸直了身子，伸长——更伸长!她静静地躺着，我的奇妙的灵魂。她已经体尝过太多的好东西，这种黄金的悲哀压迫着她，她苦得撇着嘴。
——像一条驶进极安静的港湾的船——它现在靠近陆地，长久的旅途和不安定的海搞得它很累。陆地不是更靠得住吗?
——像一条驶进极安静的港湾的船——它现在靠近陆地，只要一只蜘蛛从陆地上把它的丝拉送过来就够了。不需要更粗的缆绳。
就像这样一条疲倦的船停在最安静的港湾里：我现在也是这样靠近大地休息，忠实地，信赖地，等待着，以最细的丝跟大地连接着。
哦，幸福!哦，幸福!你想不想歌唱，哦，我的灵魂?你躺在草地上。可是现在是最神秘最庄严的时刻，没有一个牧童吹他的牧笛②。
当心!炎热的正午在草地上睡觉。不要歌唱!安静!世界很完美。
不要歌唱，你这草上的鸟儿，哦，我的灵魂!连耳语也不行!瞧啊——安静!年老的正午在睡觉③,他在扇动嘴唇：他不是正在吸啜一滴幸福的甘露——
①《创世记》2,1:“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上帝就……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安息了”。
② 害怕吵醒牧神潘的午睡。牧神潘有时离群索居，谁破坏他的安宁，他就使人感到丧魂落魄的恐惧(英语 panic:恐慌，惊慌)。歌德《Novelle》:“古代人说，牧神潘在正午时睡觉，为了不吵醒他，整个自然都屏住气息”。现在查拉图斯特拉也像牧神潘一样在睡觉。
③ 把正午比作牧神潘。
古老的棕色的一滴金色的幸福甘露，金色的葡萄酒?有什么东西掠过他的脸上，他的幸福在笑。是一位神——在这样地笑。安静!——
——‘要达到幸福，不管是怎样细小的事物就足以达到幸福!’我以前曾经说过，并且认为我聪明。可是，这是一种冒渎：现在我弄清楚这点。聪明的傻子说得更高明。
正是最细小的事，最微末的，最轻的，一条蜥蜴的寒窣声响，一丝气息，一声嘘，眼睛一瞥——最细小的可以创造出一种最高的幸福。安静!
——我出了什么事：听!时间飞逝过去了吗?我不是掉下来了么?我不是掉进——听!永远的井里①了吗?
——我出什么事?安静!是什么刺进我的——哎哟——心里②?刺进心里!哦，破裂吧，破裂吧，心脏，在这样的幸福之后，在这样的一刺之后!
——怎么?世界不是刚刚变得完美了么?浑圆而成熟?哦，那金色的圆环——它飞向何处去?我要跟在它后面追赶!赶快!
安静——”(这时，查拉图斯特拉伸直了身子，感到他在睡觉)。
“起来吧!”他对自己说道，“你这个睡懒觉的人!你这个中午睡懒觉的人!好吧，来吧，你这个老骨头!时间到了，时间过了，你们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哩——
现在你们睡够了，多么长久?半个永恒!好吧，现在来吧，我的老交情的心!在这样大睡之后，你要多久才能——醒透?”
① 我超越现世，仿佛融合在永远之中。
② 幸福的刺痛。对永远回归思想的共感与喜悦。
(可是这时他又入睡了，他的灵魂反驳他、反抗他，又躺卧下去)——“别管我吧①!安静!世界不是刚刚变得完美了么?哦，那金色的圆球!”——
“起来”,查拉图斯特拉说道，“你这小小的窃贼，你这懒骨头!怎么?依旧在伸直身子，打呵欠，叹息，往深井里掉下去?
你到底是谁?哦，我的灵魂!”(这时，他大吃一惊，因为有一道阳光从天而降，直射到他的脸上。)
“哦，我头上的苍天”,他叹息着说，挺直地坐起来，“你在看着我?你在听我的奇妙的灵魂说话?
你什么时候吸啜降落到世上一切万物上面的露滴——你什么时候来吸啜我这奇妙的灵魂②——
——什么时候，永恒之井啊!你这快活、可怕的正午之深渊!你什么时候把我的灵魂吸回到你的里面去?”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并从老树旁边的睡觉处站了起来，仿佛从一种异样的醉态之中醒来一样：瞧，太阳依旧照临在他的头顶上空。可是，人们从这一点上可以有理由推断出查拉图斯特拉当时并没有睡得很久③。
① 灵魂的回话。
② 永远的世界什么时候吞下一切的生命，我的灵魂也回归到其中?
③ 查拉图斯特拉的睡眠，跟这段时间以内的他的思想，超过物理的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