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丑的人②
——查拉图斯特拉的脚又在山上和森林间奔走不歇，他的眼睛找来找去，可是，没有一处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人，就是那个受到极大痛苦而发出求救叫声的人。可是在整个路上他心里感到快乐而充满谢意。“今天一开始多不顺当”,他说道，“可是后来却送我好事作为补偿!我碰到多么珍奇的谈话对手!
现在我要把他们的说话进行长时间的咀嚼，就像咀嚼优良的谷粒一样；我的牙齿要把它们磨得小、嚼得细，直到它们像奶一样流到我的灵魂里!”——
① 超人。查拉图斯特拉是超人的前驱者和宣告者。
② 查拉图斯特拉在路上碰到的第五位是极丑的人，他是上帝创造之不完美的例证。但是丑陋并不是弱小，而且是可以自己克服的。
但是当道路再转过一座岩石时，景色突然改观，查拉图斯特拉进入一个死亡之国。这里耸立着黑色和红色的绝壁：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儿的叫声。因为这是一个山谷，一切动物，连猛兽也避之唯恐不及；只有一种又丑、又粗的绿蛇，到年老时，到这里来死去。因此牧人们把这座山谷叫做：蛇死谷。
可是查拉图斯特拉沉浸于黑暗的回忆之中，因为他觉得已有过一次曾置身在这座谷中。许多沉重的回忆压在他的心上：因此，他走得很慢，越来越慢，最后立停下来。可是，随后，当他睁大眼睛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坐在路旁，形状像人，又不大像人，是一个难以名状的东西。亲眼目睹到这样的东西，查拉图斯特拉突然间感到极大的羞愧①:脸一直红到他的白发旁边，他背转眼睛，举起脚想要离开这个不祥的地方。可是这时，死寂的荒地却发出了声音：因为，从地下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呼噜呼噜之声，就像夜间水流过堵塞的水道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呼噜呼噜之声；最后它成为人的声音，人的说话——它如是说道：
“查拉图斯特拉!查拉图斯特拉!解答我的谜!说吧，说吧!对目击者的报复是什么②?
我骗你回来，这里有很滑的冰!当心，当心，不要让你的高傲在这里折断你的腿③!
你自以为聪明，高傲的查拉图斯特拉!那就来解这个谜，你这个坚硬的核桃夹子④——这个谜，就是我!那就说吧：我是谁!”
① 羞愧与同情的关系参看第二部《同情者》。
② 我要使看到我的人羞死。我要对创造我的上帝进行报复，因为一切被创造物中的丑陋和不完美，都是创造者的过错。
③ 你这样大摇大摆、高傲地走过来，会滑倒而伤了腿脚。这个目击者也含有创造者的意思。
④ 解决难题者。
——可是，当查拉图斯特拉听了这番话时，——你认为他的心里起了什么变化?他不胜同情①;他突然倒了下去，就像一棵橡树，在长时间对伐树者进行抵抗之后——突然，沉重地倒下，连那些想砍倒它的人都感到吃惊。可是他又已从地上站起来，他的面孔变得很严肃。
“我很了解你”,他发出洪钟似的声音说道：“你是杀上帝的凶手②!让我走吧。
你无法忍受见到过你的人一-经常而且完全看透了你的人，你这个最丑的人!你对这种目击者进行报复!”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着，就想走开；可是那个难以名状者却抓住他的衣袍的一只角，又开始咕噜咕噜地想找话说。“别走!”最后，他说——
“——别走!不要离开!我猜到，是什么斧头③把你砍倒在地：恭喜你，哦，查拉图斯特拉，你又站起来了!
我很清楚，你猜得出，杀他的人——就是杀上帝的凶手是什么心态。别走!坐到我的身边来，不会叫你白坐的。
不找你，我要找谁呢?别走，坐下!可是，不要看我④!这样，尊重——我的丑陋!
他们迫害我：现在，你是我的最后的避难所。他们的迫害，并非带着憎恶，并非带着捕快 ——哦，对于这样的迫害，我要嘲笑它，并且感到自豪而高兴!
从来一切成功不都是归属于饱受迫害者⑤?饱受迫害者很容易教人追随——因为迫害者已经——追随在后!可是，是他们的同情——
① 看到人性的丑恶觉得同情。受这种同情的诱惑而致滑倒。
② 你以为自己的丑陋是上帝创造的不完美，而否定上帝的存在。
③ 同情。但你又能克服同情，感到羞愧，所以又能站起来。
④ 凝视我，就是没有羞愧感。感到羞愧，就是尊重我的丑陋。
⑤ 为人类作出伟大成果的人，几乎常是受迫害的人。
——是他们的同情，使我逃避开他们，逃到你这里。哦，查拉图斯特拉，保护我吧，你是我的最后的避难所，你是猜出我的唯一的人：
——你猜出杀他的人是什么心态。别走!如果你要走，你这没有耐性的人：不要走我来的路，这条路不好。
你对我生气，因为我跟你已经啰啰唆唆得太久?因为我已经劝过你?可是，要知道，我就是最丑的人，
——我也有最大最重的脚。我走过的路，路就坏了。我把所有的路都踩死了，踩坏了①。
可是，你从我身旁走过去，闷声不响；你脸红，我看得清楚：由此我认清你是查拉图斯特拉。
其他什么人会用眼色和说话把他的施舍、他的同情扔给我。可是对此——我又不是乞丐，如何能接受，而你却看透了这点——
——我太富了②,如何能接受，富于伟大的东西，富于可怕的东西，富于最丑的东西，富于最难以名状的东西!你的羞愧，哦，查拉图斯特拉，乃是我的荣幸!
我好不容易从那一大群同情者之中逃了出来——让我找到今天教导我们‘同情是缠人的’这句话的唯一的人——就是你，哦，查拉图斯特拉!
——不管是神的同情，不管是人的同情：同情是不知羞愧的。不想助人可能比快步上前帮忙的那种美德更高尚。
可是今天，同情却被一切渺小之人称为美德本身——他们对于伟大的不幸、伟大的丑陋、伟大的失败毫不崇敬。
我超越过这一切人纵目望去，就像一只狗超越过密密麻麻的羊群的背上望去。它们都是小小的、有着柔软的毛、心地善良的、灰色的群体。
① 我走过的路，充满世人的同情，我必须加以抵制。所以这条路不好走。我要使一切认出我的人，由于他们对我的同情而羞死。
② 我是极丑的人，但不是颓废的弱者，我有许多趋向积极性的可能性，我拒绝同情。
就像一只苍鹭，扭转了头，无视浅浅的池塘，放眼远望；我也无视拥拥挤挤的灰色小浪、意志与灵魂，放眼远望。
很久以来，人们都同意这些小人物的意见：因此到最后，人们也把权力交给他们——如今他们都教我们说：只有小人物称之为善的才是善。
今天所谓的真理，就是说教者1指耶稣。《约翰福音》14,6:“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所说的真理，他本身就是出身于这些小人物中间，这位奇妙的圣人和小人物的代言人，他证明自己说‘我——就是真理’。
这个不谦逊者已经很长时期使那些小人物趾高气昂、自命不凡——他，当他教人说‘我 ——就是真理’,他就教了不小的错误。
对这样一个不谦逊者，可曾有人作过更客气的回答?——可是你，哦，查拉图斯特拉，你从他身边走过去，却说：‘不是!不是!三次不是!’
你对他的错误发出警告，你是对同情发出警告的第一个人——不是对一切人，也不是对任何人，而是对你自己和跟你同类的人发出警告。
你看到大大受苦者的羞愧而自感羞愧；真的，当你说‘一大片乌云从同情那里降下来，人们啊，你们要当心2参看第二部《同情者》:“对同情要有警惕性：还会有沉重的乌云从同情那儿降临到世人的头上!”乌云指产生倦怠和无力感的不吉的云。同情会使人丧失向上的意欲和希望，招致文明的柔弱化。!’
——当你教导‘一切创造者都是严酷的，一切伟大的爱都超过他们的同情’:哦，查拉图斯特拉，我觉得你是多么善于预知天气的变兆①!
可是你自己——也要对你的同情提高警惕!因为有许多人已经上路前来找你，许多受苦者、怀疑者、绝望者、溺水者、受冻者②——
你对于我，我也要提醒你。你猜出了我的最善、最恶的谜，就是我本人和我所行的。我知道把你砍倒的斧头。
可是他——必须死去：他以看到一切的眼睛观看——他看到世人的深底，看到一切世人隐瞒的耻辱和丑陋。
他的同情不知羞愧：他爬到我的最肮脏的角落。这个最好奇的人，最过于纠缠不休的人，最过于同情的人必须死去③。
他总是看我：我要对这样一个目击者进行报复——否则，我不想活下去④。
看到过一切的上帝，也看到过世人的上帝：这位上帝必须死去!、让这样的目击者活着，世人无法忍受。”
最丑的人如是说。可是查拉图斯特拉站起身来准备要走：因为他感到冷得彻骨。
“你这位不可名状的人”,他说道，“你警告我，要当心你走的路。为了感谢你，我向你称道我的路。瞧，往那边上去，通往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
我的山洞又大又深，有许多隐避处；最想隐匿的人可以在那里找到他的藏身之处。
就在山洞的近旁，有成百的潜伏所和暗道，可供爬行的、飞舞的、跳跃的动物们栖息。
① 参看《同情者》:“一切伟大的爱超过同情”、“一切创造者都是严酷的”。由于查拉图斯特拉说有乌云降临，所以说他预知天气的变兆。
② 小心你的同情，以免受到许多贱民的打扰。
③ 上帝看到人性的一切缺陷，他不反思作为创造者的责任，而以同情敷衍塞责，因此他已丧失上帝的资格，所以必须死去，这也是上帝之死的诸原因之一。
④ 我以我的丑陋，作为否定上帝的证据。
你这个自己放逐自己的被放逐者啊，你不想再住在世人和世人的同情之中么?好吧，那就照我的样子办吧!你也向我学习吧；只有实行者才学得会。
首先跟我的宠物谈谈!它们是最高傲的动物和最聪明的动物——它们会成为我们二人的真正的顾问!”——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就开始上路，比以前更加耽于沉思，脚步也更加放慢：因为他有许多话要问自己，却不容易知道作答。
“人是多么可怜!”他心中在想，“多么丑陋，多么呼噜呼噜地喘鸣，多么充满隐瞒的羞愧!
有人对我说，世人很爱自己：唉，这种自爱定当很大!其中含有多少对自己的轻蔑!
此人也爱自己，正如他轻蔑自己一样——我看他是一个大大的爱者，又是一个大大的轻蔑者①。
我还没有见过有什么人比他更深地轻蔑自己：这也就是高超。唉，也许他就是我听到其叫声的那个高人吧?
我喜爱大大的轻蔑者。可是，人应当是被克服的某种东西。”
① 这个极丑的人，他爱自己，轻蔑现在的自己，力争成为更好的自己。人的自我轻蔑，跟自爱是表里一致的。这样，他已向自我克服前进了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