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1查拉图斯特拉在山路上碰到的第三位是性恶的高人，常用他的做作眩惑人的精神的演戏者。可是他厌倦了不断的扮演和做戏，进而憧憬伟大和纯粹。这个魔术师的身上有瓦格纳的影子。
1
当查拉图斯特拉绕过一座岩石转弯时，他看到在同一条路上，在他下面不远之处，有一个人挥舞着手足，像一个躁狂症患者，最后肚子朝下，摔倒在地。“且住!”查拉图斯特拉对他的内心说道，“那边的人肯定就是高人，那一阵凄惨的求救的叫声是从他嘴里发出的，——我要看看他是否有救。”可是，当他奔到那个人摔倒的地方，他看到一个浑身发抖的老人在瞪眼看着，眼睛发直；不管查拉图斯特拉怎样使劲拉他、要让他站起来，总是不行。而这个不幸者好像也没有觉察到有人在他身边；相反，却总是露出激动人心的样子环顾四周，就像一个被全世界人抛弃的孤独的人。可是最后，经过无数次颤抖、痉挛和折腾之后，他开始发出如下的悲叹歌声2魔术师之歌：作为孤独者对孤独的痛苦歌咏之诗。但也可视为查拉图斯特拉·尼采苦于在自己心中酝酿的未知的思想而作的自身的抒情。本诗又被收入《狄俄倪索斯颂歌》,题名《阿里阿德涅的悲叹》。:
谁还给我温暖，谁还爱我?
把暖热的手伸向我!
把暖心的炭火钵给我!
伸开四肢躺倒，瑟瑟发抖，
像被人暖其双脚的半死人，
唉，被无名的高烧烧得发抖，
被冰一样的严霜利箭刺得打哆嗦，
被你追赶，思想啊3受绝对的寒冷侵袭，使我跟人世间隔离的异常的思想，也就是绝对的孤独感。!
无可称名者!蒙面者!恐怖者!
你，躲在云后的猎手!
被你的电光击倒，
在黑暗中窥视我的、你这嘲笑的眼睛：
——我这样躺着，
弯着身体，蜷缩着，饱受
一切永远的痛苦的折磨，
被你
射中，最残忍的猎手，
你这不认识的——神4狄俄倪索斯。!
刺得更深些!
再刺一次!
刺伤、刺伤这颗心!
用钝箭刺我的
这种折磨是什么意思?
你为何又在看、
用着看不厌世人的痛苦、
幸灾乐祸的如电的神目?
你不想杀人、
只是折磨、折磨?
为什么——折磨我，
你这幸灾乐祸的不认识的神?——
哈哈!你偷偷走了过来?
在这样的半夜里
你要干什么?说吧!
你逼我，压迫我——
哈!已经太靠近了!
走开!走开!
你听到我呼吸，
你偷听我的心跳，
你这个嫉妒者——
可是你嫉妒什么?
走开!走开!要梯子干什么?
你要进来，
爬进我心里，
爬进、爬进我的
最秘密的思想里?
无耻之徒!不相识者——小偷!
你想偷到什么?
你想偷听到什么?
你想靠折磨捞到什么,
你这折磨者!
你——刽子手-煞神!
难道要我，像狗一样，
在你面前打滚?
尽心地、怀着忘我的热情
向你———摇尾乞怜5要我对这种思想屈服??
白操心!继续刺吧，
最残酷的刺!不，
我不是狗——我只是你的猎物6我不是这种折磨我的思想的追踪者，而是受这种思想的袭击，被它追捕的猎物。,
最残酷的猎手!
我是你的最高傲的俘虏，
你这躲在云后的强盗①!
你总得说呀!
你要我拿出什么,拦路抢劫者?
你这电光中的藏身者，不认识者!说呀，
你要什么,不认识的——神?——
怎么?赎金②?
你要多少赎金?
多讨一点吧——我的高傲奉劝你!
简单点说吧——我的另一种高傲奉劝你!
哈哈!
我——你要我?要我?
我——整个的我③? ……
哈哈!
你折磨我，你是个傻子，
把我的高傲折磨得干干净净?
给我爱吧④——谁还给我温暖?
谁还爱我?——把温暖的手伸向我，
把暖心的炭火钵给我，
我这最孤独的人，
给我冰⑤,唉!七层的坚冰
教我甚至对敌人，
① 难以看到它的原形的残酷者。
② 强盗要索赎金。折磨我的思想，为了把我从痛苦中释放，也对我提出要求?
③ 要我全心全意对这种思想献身?
④ 如果要求我献身，就应给我爱和热情，使我能克服这种痛苦。
⑤ 再给我坚忍的毅力，寻求敌手的毅力。
敌人，也要渴望，
给吧，把你，
最残酷的敌人，
把你——交托给我①!
去了!
他自己也逃跑了②,
我的最后剩下的唯一的伙伴，
我的大敌，
我的不认识者，
我的刽子手-煞神!——
——别走!回来，
带回你的一切折磨!
哦，回到一切孤独者之中
剩下的最后一人这里!
我所有的眼泪
形成泪河向你流去!
我心中的余火——
为你熊熊燃烧!
哦，回来，
我的不认识的神!我的痛苦!
我最后剩下的——幸福!③
① 我现在反而觉得有一种要把危险的未知的思想加以征服的勇气。
② 可是，看起来要来抓住我的思想却又逃走，捕捉不住我了。
③ 老魔术师要使查拉图斯特拉回顾从前的心境，试探他，把他诱到同情的路上来。
2
——可是，这当儿，查拉图斯特拉再也克制不住，拿起他的手杖①,使尽全力打这个哀叹者。“停下来!”他压抑住愤怒、笑着向他叫道，“停下来，你这个演员!你这个制造假币者!你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我很了解你!
我愿给你暖暖脚，你这个恶劣的魔术师，我很擅长给像你这样的人——加把火教训教训你②!”
——“住手吧”,老人说着，从地上跳起来，“别再打了，哦，查拉图斯特拉!我这样做，不过是演戏而已!
这种事属于我的演技；我给你作这种预演，是要考考你的本事!真的，你已把我看透了!
可是你也——给我作了关于你的不小的试演，你很严厉，你这位贤明的查拉图斯特拉!你用你的‘真实’使劲打得很严厉，你的棍棒迫使我说出——这种真话!”
——“不要说恭维话”,查拉图斯特拉依旧很激动、露出凶狠的眼光回道，“你这个彻头彻尾的演员!你是虚伪的：干么还谈什么——真话!
你这个孔雀中的孔雀，你这虚荣之海③,你在我的面前演什么戏，你这个恶劣的魔术师，你做出这种样子哀叹，我还相信什么人?”
① 拿手杖打魔术师，他就要逃跑，脚就暖和起来了。
② 德文 einheizen,意为给人生火取暖，也有训斥人之意。
③ 参看第二部《诗人》章：“他们也从大海那里学到虚荣心：大海不是孔雀中的孔雀么?”亦即有像大海那样多量的虚荣心。
“精神的忏悔者①”,老人说道，“我演的就是——他：这个名词是你自己从前发明的——
——就是到最后让自己的精神违抗自己的诗人和魔术师，由于自己的不好的知识和不安的良心而一变为冻僵了的人。
你就承认吧，哦，查拉图斯特拉，等到你识破我的演技和谎言，需要有长久的时间!当你用双手捧住我的头时，你相信我的困厄——
——我听到你哀叹‘人们太不爱他了，太不爱他了!’我竟然如此欺骗你，我的恶意在我的内心里真为此高兴。”
“你也许欺骗过比我精细的人”,查拉图斯特拉严厉地说道。“我对欺骗人的人不存戒心②,我必须不小心谨慎：这是我的命运对我的要求。
但你——必须欺骗：就我所认识你的程度而言!你必须总是让人猜不透，一句话有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含义!就是你现在对我坦白的，我也很久地觉得不够真，又不够假。
你这恶劣的制造伪币者，你怎会改得了!当你在医生面前脱下衣服时，你也会给你的病来一番化妆。
因此，刚才在我的面前，你说‘我这样做，不过是演戏而已!’你也是在化妆。但其中也有认真之处，你也有点是个精神的忏悔者③!
我猜得出你的花头：你会对一切人施行魔术，使他们着魔，可是你对自己却不说假话，不搞诡计——你自己对你自己不搞魔术!
① 精神的忏悔者(精神的赎罪者，精神的苦行僧):参看第二部《崇高的人们》。
② 参看第二部《处世之道》:“我让自己受骗，为了不对骗人者存戒心……我必须放弃警戒心，这是支配我的命运的天意”。
③ 你虽是个常常装模作样的精神的演戏者，但你的心里还抱有追求真理者的痛苦。
作为你的唯一的真实，你收获到成为你一己所有的乃是恶心。你所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只有你的嘴：也就是说：粘在你嘴上的恶心①。”——
——“你到底是什么人!”老魔术师这时用倔强不屈的声音叫道，“谁敢对我如此说话，我这位在当今世界上活着的最伟大的人物②?”——有一道绿色的电光从他的眼睛里射向查拉图斯特拉。可是他立刻改变了态度、忧伤地说道：
“哦，查拉图斯特拉，我累了，我的演技使我感到恶心，我不是伟大的人物，我干吗假装哩!可是你很了解——我在追求伟大!我想扮演一个伟大人物，并且说服许多人相信：可是说这种谎话不是我力所能及。我的谎话拆穿了。
哦，查拉图斯特拉，我说的一切都是谎话；可是我被拆穿了——拆穿倒是真实的!”——
“这是你的荣幸”,查拉图斯特拉黯然神伤地说道，低头向旁边看去，“你追求伟大，这是你的荣幸，但也暴露你自己。你并不伟大。
你这个恶劣的老魔术师，你对你自己觉得很累，并且说出：‘我并不伟大’,这就是我所以尊敬你的、你的最好和最正直之处。
由此一事我把你尊敬为一位精神的忏悔者：即使不过是一瞬间，但就在这一瞬间你是——真实的。
可是请问，你在我的森林和岩石间寻找什么?当你挡住我的去路时，你要试探我什么?——
——你试试我什么呢?”——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他的眼睛炯炯发光。老魔术师沉默了一会，于是说道：“我试试你?我——只是寻找。
① 对自己的厌倦。由于这点，他也被加入高人之列。
② 这句大话显示出瓦格纳的自负的态度，但随即话锋一转，作出自我批判，也显露出他的高人的智力。
哦，查拉图斯特拉，我寻找一个真实的人，正派的人，单纯的人，不模棱两可的人，一切都诚实可靠的人，一个智慧之大器①,一个认识的圣人，一个伟大的人物!
你难道不知道，哦，查拉图斯特拉?我寻找查拉图斯特拉。”
——这时，在二人之间出现了长久的沉默；而查拉图斯特拉却深深地陷入自我沉思，因此他闭上眼睛②。可是随后，他的心思又回到他的交谈对手身上，他握住老魔术师的手，彬彬有礼而又心怀叵测地说道：
“好吧!那边的一条路上去，通到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你在那里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
去问我的宠物、我的鹰和蛇，向它们求教：它们会帮你寻找。可是我的山洞很大③。
就我自己而言，当然——我还没有见到过伟大人物。什么是伟大的，对这方面，今天最精明者的眼睛也显得粗笨。今天乃是群氓的天下。
我已见过许多伸开双手自吹自擂的人，民众都叫道：‘瞧，这一位伟大人物!’可是一切风箱④有什么用!最后总要走气。
① 大器：原文 Gefa 器皿，也指人(英：vessel):《使徒行传》9,15:“他是我所拣选的器皿，要在外邦人和君王并以色列人面前宣扬我的名”。又见《罗马书》9,24:“这些器皿就是……被天主所宠召的人”。
② 思量魔术师所说的话，哪里是要诱惑他发出同情的做戏、哪里是说的真话。
③ 我拥抱的世界很广大。
④ 大众是给伟大人物吹风打气的风箱。可是被吹风的人，由于过分膨胀，也会漏风走气。
一只青蛙鼓起肚子，鼓得太久，终于把肚子胀破①:因为气跑出来了。刺破一个浮夸者膨胀的肚子，我称之为愉快的消遣。孩子们②,来听吧!
今天是群氓的天下：谁还知道什么是伟大、什么是渺小!谁能幸运地找到伟大!只有傻子：傻子运道好。
你寻找伟大人物，你这奇怪的傻子?谁教你这样做?今天是适逢其时吗③?哦，你这恶劣的探求者，为什么——你来试探我?”——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心中获得安慰，笑着继续走他的路。
①《拉封丹寓言》:《青蛙力争同牛一样大》——青蛙想要胀得跟牛一样大，把气一鼓再鼓终于胀破了肚皮。亦见古罗马寓言作家费德鲁斯的《寓言集》1,24。
② 孩子们用复数，指瓦格纳一类的演戏者为不懂得真正的严肃事物的、像孩子们一样的人。
③ 在现代要探求伟大人物是无意义的，你把探求的方向搞错了。你说寻找伟大人物，实际是做戏，要诱惑我去同情。在这里也讽刺纠缠于伟大的观念的老魔术师的虚荣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