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蝗①
查拉图斯特拉沉思地向前向山下走，穿过森林，沿着沼泽地走过去；可是，像每个思考难题的人所碰到的那样，他突然踏着一个人。瞧，一下子有一声惨叫、两声咒骂、二十句侮辱的脏话喷洒到他的脸上：因此，他在惊吓之下举起手杖、对那个被践踏的人更加使劲地打去。可是他立即恢复理智，他的心嘲笑他刚才所做的蠢事。
“对不起”,他对那个愤怒得爬起来，坐下的被踏着的人说道，“对不起，首先听我讲个比喻吧。
① 查拉图斯特拉在山路上行走，接着碰到的是一位有良心的学究，他埋头于极其狭隘的专门领域，寻求严密而正确的知识。蚂蝗，又译水蛭，在水田、湖沼中常见，吸食人、畜血液。医学上用于给人吸血治病。
一个梦想着遥远事物的漂泊的旅人，在寂静的路上，不留神踩着一只躺在阳光下睡觉的狗：
——双方跳起来，互相斥责，这两个吓得要死的家伙，就像遇到死敌一样：我们之间的情况就是如此。
可是!可是——只由于差了一点点，他们本可以互相关爱，这只狗和这位孤独者!他们双方可都是——孤独者①!”
——“不管你是谁”,被踩者仍然愤怒地说道，“你不仅用你的脚，而且用你的比喻伤害我!
瞧，难道我是一只狗么②?”——说着，那个坐着的人就站起来，把他赤裸的手臂从沼泽中抽出来。因为，起初他是伸直四肢躺在地上，隐匿着看不出来，就像埋伏在那里伺机捕捉沼泽动物的人。
“可是，你是干什么的人哩!”查拉图斯特拉吃惊地叫道，因为，他看到有许多血从他赤裸的手臂上滴下来③——“你碰到什么意外了?你这不幸的人，是凶恶的动物咬了你?”
依然怒气未消的流血者笑了。“这与你何干!”他说着，就想走开。“我的家就在这里，这里是我的领域④。谁要问，就问吧：可是，对一个粗野的人，我是很难回答的。”
“你错了”,查拉图斯特拉怜悯地说，把他挽留下来，“你错了：你在这里，不是在你的家里，而是在我的国土里，我不让任何人在我的国土里受到伤害。
你要叫我什么,尽管叫吧——我应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自己叫我为查拉图斯特拉。
① 我这个创造者，你这个追求精神的彻底、有良心的人，我们都是孤独者，要遍历艰难道路的人。我在大胆的创造之路上，偶然伤害了你的狭隘的论理的彻底，不要这样生气。
② 我是拥有崇高的精神的人。我是为了良心来作践自己。
③ 由于自我虐待而受伤。
④ 我在此专心探究我的问题。
好吧!那边往上去的路通到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走过去不远，——你愿意不愿意到我那里去养伤?
不幸的人，你的日子过得很苦了：先是有动物咬你，随后——又有人踩了你!”——
可是当这位被踩过的人听到查拉图斯特拉的名字时，他的态改变过来了。“真碰到怪事!”他叫道，“活在这个世界上有谁关心我，除了一个人、就是查拉图斯特拉和那一个动物、靠吸血过日子的蚂蝗①?
为了蚂蝗的缘故，我像渔夫一样躺在这个沼泽边上，我伸出去的手臂已经被咬过十次，现在还有更出色的蚂蜡咬我，吸我的血，就是查拉图斯特拉本人!
哦，幸运!哦，惊喜!把我引诱到这片沼地来的那一天真值得赞美!也要赞美至今还活着的、最高最有生命力的放血器，赞美伟大的有良心的蚂蝗查拉图斯特拉②!”——
被踩者如是说；查拉图斯特拉很欣赏他说的一番话和他那种文雅、充满畏敬的样子。“你是谁?”他问道，并且向他伸出手去，“在我们之间还有许多尚待阐明和弄清爽的事情：可是，我想，现在已经开云见日了。”
“我是认真对待精神事业的人③”,被追问者回道，“对待精神事业，很难有人比我钻得更严、更紧、更顽强，除了我向他学习的、查拉图斯特拉本人。
一知半解得许多，倒不如一无所知!与其听他人意见做个贤
① 消耗生命力，解决人生的难题。
② 蚂蝗是活的放血器。查拉图斯特拉则吸出良心的恶血。
③ 我是凭良心对待精神事业的人(精神的有良心者),也就是毫不妥协、不容许有一点点论理的飞跃，追求彻底的认识的人。
者，不如独当一面而自行负责做个愚人!我——是个寻根问底、彻底钻研的人：
——根底的大小，有什么关系?它叫沼泽，或者叫天空，又有什么关系?巴掌大的根底于我已足够：只要它真正是根底和基础①!
——巴掌大的根底：人可以站在它上面。在真正的求知良心里，没有什么大小之分。”
“那么,你也许对蚂蝗颇有研究了?”查拉图斯特拉问道，“你对蚂蝗作了彻底深入的钻研了，你这位有良心的人?”
“哦，查拉图斯特拉”,被踩过的人回道，“这可会是一件非比寻常的事，我何敢作这种冒险!
不过，我对蚂蝗比较专门而有点研究的，乃是蚂蝗的脑子：——这是我的世界②!
这也是一个世界!可是请原谅，我在这里自高自大，自我吹嘘，因为在这里无人可跟我相比。因此我说‘我在这里是在家里’③。
我已花了多久的时间钻研这个东西，就是蚂蜡的脑子，因此，滑溜溜的真理再也不会从这里滑掉，这里就是我的王国。
——因此，我抛撇开其他的一切，因此，其他的一切对我都无所谓；在我的知识的近旁存放着我的漆黑的无知④。
我的精神的良心要求我只知其一，而对其他一切一无所知：凡是精神的一知半解，凡是如坠五里雾中的、凡是迟疑未决的、凡是痴迷妄想的，我都感到恶心。
在我的诚实终止的地方，我就视而不见，而且愿意视而不见。可是在我想要知道的地方，我也想要诚实不欺，也就是说想要顽强、严厉、紧密、苛刻、不讲情面。
① 治学的认识的出发点，不论是怎样琐碎都行。
② 研究蚂蝗的全体较难。对它的一部分的脑髓作特殊研究，乃是我的研究范围。
③ 原文 hier bin ich heim:也就是“我搞的范围”或内行、行家之意。
④ 专门以外的事一无所知。
由于你从前说过，哦，查拉图斯特拉：‘精神就是杀进自己生命中的生命’①,这就引导我而且诱惑我听从你的教诲。真的，我用我自己的血增加了我自己的知识!”
“眼见为实，一看便知”,查拉图斯特拉插嘴说道；因为，从有良心者的赤裸的手臂上还有血继续流下来。由于有十只蚂蝗在它上面咬过。
“哦，你这奇怪的朋友，我亲眼所见的，就是你自己，使我获得多少教益!我也许不能把所有的话全都灌到你的严格的耳朵里②!
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分手!可是，我很乐愿再跟你碰头。向那里走上去，有一条路通往我的山洞：今晚在那里你将成为我的贵宾!
查拉图斯特拉的脚踩过你，我也乐愿给你的身体一点补偿：此事我将好好考虑。可是现在，求救的叫声唤我赶快离开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① 参看第二部《著名的哲人》:“精神就是杀进自己生命中的生命；它通过自己的痛苦增加自己的知晓”。
② 对方对于事物采取过分严密的研究态度，缺少全局观，因此，不能把所有的话都对他讲。对于对方的狭隘的认识存有怜悯的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