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的叫声①
第二天，查拉图斯特拉又坐在他的山洞前的石头上，而他的宠物却到外面世界上奔波，要把新的食物带回家——还有新的蜜：因为，以前的蜜，已被查拉图斯特拉花得一滴不剩了。可是，当他这样坐着，手里拿着一根拐杖，在地上描画他的身体的影子，一面在沉思默想，真的!并非在想他自己和他的影子——这时，他突然吓了一大跳：因为他看到在他的影子旁边还有另一个影子。他急忙回头一看，站起身来，瞧，一位预言者②站在他的身边，就是他曾经邀请他同桌吃喝的那人，大疲劳的宣布者，他教导说：“一切都是同样的，干什么都不值得，世界毫无意义；知识使人闷死。”可是，多时不见，他的面容改变了不少；当查拉图斯特拉向他的眼睛里望去时，又不由胆战心惊起来：有这么多的不祥的预告和灰色的电光掠过他的脸上③。
这位预言者，察觉到查拉图斯特拉的心事，就伸手擦自己的脸，好像要把脸上的这些东西擦掉一样；查拉图斯特拉也依样擦了一下脸。当双方在沉默中镇定下来，提起了精神，他们就互相握手，表示要重新修好。
① 由查拉图斯特拉的蜜诱来了最初的高人，即预言者、厌世主义者。他声称要诱惑查拉图斯特拉走上罪恶的道路(同情)。这时，远远地传来高人求救的叫声，查拉图斯特拉要去寻找求救者，这就走向同情的第一步。本章展开悲观者和乐观者两人之间的一番对话。
② 参看第二部《预言者》章。此人是否定生命者，但由于他的认识，还超出一般愚昧的大众。
③ 这个预言者的来访乃是不祥的预兆，他此来是要引诱查拉图斯特拉走上最后的罪恶(同情)
“欢迎光临”,查拉图斯特拉说道，“你这位大疲劳的预言者，你从前跟我同桌用餐，做我的宾客，不会是徒劳无功。今天也来跟我一同吃喝，请不要责怪，跟你同桌用餐的乃是一个快活的老头子①!”——“一个快活的老头子?”预言者摇摇头回道：“可是不管你是谁或者想做什么人，哦，查拉图斯特拉，你在这里的山上已经呆了很久——不一会儿，你的小船就会不再停在陆地上了②!”——“我算是呆在陆地上吗?”查拉图斯特拉笑着问道。“你山头四周的波涛”,预言者回道，“在不断地上涨，那些大大的困苦和忧伤的波涛：它们马上也会把你的小船举起，把你带走。”——查拉图斯特拉听到此言，默不作声，感到惊奇。——“你还没有听到什么?”预言者继续说道：“不是有汹涌澎湃的声响从海底里涌上来么?”——查拉图斯特拉又默不作声地倾听：随即他听到一阵长长的叫声，好些山谷互相把这种叫声抛掷出去，激起回响，一处一处地传开，因为没有一座山谷愿意将这种叫声保留下来：它听起来是如此不祥。
“你这个糟糕的宣布者”,查拉图斯特拉终于说道，“这是求救的叫声，一个人的叫声；也许是从一片黑茫茫的海上③传来的。可是人家的苦难跟我有什么关系!为我保留的我的最后的罪恶，你也许知道它叫做什么?”
——“同情!”预言者满怀高兴地回答，并且高举起双手——“哦，查拉图斯特拉，我来，就是要把你引诱到你的最后的罪恶道路上去!”
① 我并不是跟你相同的悲观主义者。
② 怀着各种郁闷的高人就要来到，把你暂时平稳的幸福淹没到他们的人世痛苦之中。
③ 苦恼的世界。他们说话的时间是在上午，不是黑夜，海上并不黑暗。德文的schwarz,除黑色外，也有忧伤之意。
他刚说罢这番话，又传来那阵叫声，比以前更长，更可怕，而且也更加靠近。“你听到吗?你听到吗，哦，查拉图斯特拉?”预言者叫道，“叫声是针对你发出的，它在叫你；来吧，来吧，来吧，时候到了，紧要的时候到了①!”——
查拉图斯特拉听罢，默不作声，他被弄糊涂了，惊慌得不知所措；最后，他像一个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人问道：“在那边叫我的，是谁呢?”
“可是你肯定是知道的”,预言者语气激动地回道，“你为什么瞒你自己呢?向你叫喊的，乃是高人②!”
“高人?”查拉图斯特拉吓了一大跳③,叫道：“他要干什么?他要干什么?那位高人!他来这里要干什么?”——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预言者看到查拉图斯特拉害怕的样子，并不回话，却只管向着深海那边听着，听着。可是，好长时间听不到那边的叫声，他回眸一看，见到查拉图斯特拉站着发抖。
“哦，查拉图斯特拉”,他发出悲伤的声音说道，“你不要站在这里，像个被幸福搞得晕头转向的人④:你必须跳舞，以免跌倒!
可是，即使你要在我面前跳舞，使出浑身解数大跳特跳：也不会有人对我说：‘看呀，最后一个快活的人在这里跳舞!’
要在这里找他这样一个快活人，来到这座山上真是白费劲了：他只会看到许多山洞和深藏在山后的山洞⑤,隐遁者的藏身处，可是看不到幸福的矿井、藏宝的库房和新的幸福的金矿脉。
幸福——在这种藏身者和隐遁者栖息之处，怎么会找到幸福!难道我必须到遥远的、被遗忘的海洋之间、到那些幸福岛上去寻找最后的幸福么?
① 查拉图斯特拉在要宜布他的永远回归时这样叫过。预言者现在模仿他的口气，反其意而用之。
② 高人 Derhohere Mensch:跟超人、末等人对应的新造语。这种人具有非凡的天赋，努力向上攀高，但最后却陷于绝望。也就是比普通人高一些的人。
③ 查拉图斯特拉自己还不能克服自己最大的弱点，预感到要受同情的诱惑，故觉得害怕。
④ 前文中查拉图斯特拉曾自诩为是一个快活的老头子。
⑤ 无上的逃避处。
可是，一切都是同样的，干什么都不值得，寻求都没有用，根本不存在什么幸福岛!”——
预言者这样叹息；而查拉图斯特拉，随着这最后的叹息，又变得明朗而确信，就像一个从深坑之中走到光亮处的人。“不是!不是!三重的不是!”他用强有力的声音叫着，并抚弄他的胡子——“此事我比你清楚!幸福岛还是有的!别说这些吧，你这个唉声叹气的披麻衣的人①!
正午前的雨云②啊，不要再噼噼啪啪地唠叨这些了!我不是已经站在这里像狗一样被你的忧伤淋湿了么?
现在我要抖抖身子，离开你，让我身上干起来：你不必为此感到奇怪!你认为我对你不够恭敬?可是这里就是我的宫禁③。
至于说到你的高人：好吧!我立即到那边的森林里去找他：他的叫声是从那边传来。也许有一头凶恶的野兽在那边纠缠住他。
他在我的领域之内：在这个范围里，他不应当受到伤害!确实，在我这里，有许多凶恶的野兽④。”——
说完这些话，查拉图斯特拉转身要走。于是预言者说道：“哦，查拉图斯特拉，你是个坏蛋!
我已经知道：你想摆脱我!你情愿跑到森林里去追捕凶恶的野兽⑤!
① 原文 Trauersack: Trauer意为悲伤、丧服、居丧，sack意为麻袋、麻布，忏悔者或居丧者穿的粗麻布衣。《以斯帖记》4,1:“末底改……就撕裂衣服，穿麻衣……痛哭哀号”。穿麻衣亦译“披上苦衣”。
② 二人说话时是在上午，还没有到查拉图斯特拉惯说的“伟大的正午”,所以讽刺对方为正午前的雨云。
③ 文字游戏：“不够恭敬”原文 unhflich,宫禁原文为Hof(宫廷，庭院)。
④ 查拉图斯特拉的领域还不是太太平平的、所谓善的世界。
⑤ 不肯仔细研究我的严密的厌世观，情愿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把自己关心的问题作为对象，树立自己的乐天观。
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到了晚上，你又要跟我碰头①:我会坐在你的山洞里面，像一块大木头一样沉重而耐心地——等着你!”
“就让它这样吧!”查拉图斯特拉一面继续走，一面回头叫着：“凡是我山洞里属于我的东西，也都属于你，我的宾朋!
可是，如果你在山洞里看到蜂蜜，好吧!那就尽管把它舐光，你这个咆哮的熊，让你的灵魂变得甜甜蜜蜜!因为，在晚上，我们俩要高高兴兴。
——高高兴兴，而且庆幸这个白天已经告终!你自己应当伴着我的歌跳舞，就像我的会跳舞的熊。
你对此不大相信?你摇摇头?好吧!来吧!老狗熊!可是我也——是一位预言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① 不管你多么嘴硬，到了人生的黄昏，也要出现悲观的心情。——晚上要到查拉图斯特拉的山洞里去参加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