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①
唉，世界上哪里还有比同情者所做的蠢事更蠢的呢?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同情者的蠢事为害更大呢?
一切有爱心者，如果没有达到超过同情的高度，那真是不幸!
魔鬼曾对我说：“上帝也有他的地狱；就是对世人的爱。”
最近我听到魔鬼说这句话：“上帝死掉了；上帝死于他对世人的同情。”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二部《同情者》
蜂蜜供品②
——就这样，又有许多岁月在查拉图斯特拉的灵魂上面流逝，他对此未加介意；可是他的头发变白了。有一天，他坐在山洞之前的一块石头上默然远眺，——从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和一些弯曲的绝壁——,这时，他的宠物们在他的四周若有所思地兜来兜去，最后站到他的面前。
① 尼采将第四部称为最终部，又称之为《查拉图斯特拉的诱惑中间剧》,并考虑制作第五、第六部，但未能实现。第四部中，尼采碰到八位非凡的人，即高人，对他们的努力感到同情。可是，同情虽然一向被认为具有最高价值的道德，却是他自己的弱点，到最后，他终于克服了同情。
② 蜂蜜原来是琐罗亚斯德教在庆祝收获节时奉献的供品，见于希罗多德的著作中。本章叙述查拉图斯特拉要用自己灵魂成熟的幸福做诱饵去钓人类大鱼。
“哦，查拉图斯特拉”,它们说道，“你一定是在盼望着你的幸福吧?”——“幸福算得了什么!”他回道，“我已很久不再想追求幸福，我追求的是我的事业。”——“哦，查拉图斯特拉”,宠物们又说道，“你说此言，就像你是一位拥有太多的幸福的人。你不是躺在天蓝色的幸福湖畔吗?”———“爱开玩笑的家伙”,查拉图斯特拉微笑着回道，“你们的比喻选得多巧妙!可是，你们也知道，我的幸福是沉重的，不像流动的水波：它紧压着我，不肯离开我，像熔化的柏油。”——
宠物们于是又若有所思地在他的四周兜来兜去，随后又站到他的面前。“哦，查拉图斯特拉”,它们说道，“就因为如此，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发黄发黑，尽管你的头发看上去又白又像亚麻色?瞧，你坐在你的柏油之中了!”——“你们说什么,我的宠物们”,查拉图斯特拉说着，笑了起来，“真的，当我说柏油时，我是在诽谤了。我现在的情况，就像一切结熟了的果实一样。我的血管里有蜜，它使我的血更加粘稠，使我的灵魂更加安静。”——“理当如此，哦，查拉图斯特拉”,宠物们回说，挤到他身边：“可是你今天不想登上高山么?空气很清新，眺望世界，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了。”——“是的，我的宠物”,他回答道，“你们的建议很好，正中下怀：今天我要登上一座高山!可是请注意，到那边，要给我准备些蜜带去，黄的、白的、优质的、新鲜的蜂房里的金色的蜜。因为，要知道，我要去那里献上蜂蜜供品。”——
可是，当查拉图斯特拉到达山顶时，他把陪他同去的宠物打发回家，觉得他现在是独自一人——他于是从心坎里笑了出来，环顾四周，如是说道：
我说上供和蜂蜜供品，不过是摆噱头，确实，这倒是一件有益的傻事!在这里的山上，比起面对着隐居者的山洞和隐居者的家畜，我一定可以更加自由地说话了。
上什么供!我把赠送给我的都挥霍掉，我是有着千手的挥霍者：我怎能还把这——称为上供!
我想要蜜，不过是想要诱饵和甜味的糖浆和黏胶，这种东西，甚至是咆哮的熊和奇异的、喃喃鸣叫的、凶恶的禽鸟也为之垂涎：
——我想要的是猎户们和渔夫们所必需的最好的诱饵。因为，尽管世界像是一片阴暗的动物森林和一切粗野的猎人的游乐园，而在我看来，倒不如说是更像一片深不可测的丰富的大海。
——充满多姿多彩的鱼虾的大海，就是神灵们也会渴望到这座海边去当个渔夫和撒网者：世界就是这样富于大大小小的奇珍!
特别是人类的世界，人类的大海——我现在向它投出我的黄金钓竿，并且说：张开吧，你这人类的深渊!
张开吧，把你的鱼和闪光的虾抛给我!今天我以我的最优质的诱饵引诱最奇妙的人类大鱼!
我要把我的幸福本身投向一切遥远的去处，投向东方、南方和西方之间，看看是否有许多人类大鱼会拖住我的幸福之饵活蹦乱跳①。
直到他们，吞吃了我的尖锐而隐藏的钓钩，不得不上来到达我的山顶，这些最多姿多彩的深海鱼到了在专钓人类的渔夫之中最险恶的渔夫手里。
因为，从根本上，从一开始，我就是这种渔夫，拖啊，拖过来，拖上来，拖起来，一个养育者、培育者和教育者，我曾经并非徒劳地规劝过自己：“成为本来的你吧!”
因此，世人现在可以到我上面来：因为我还等待着下山时刻的到来的预兆；现在我还没有下去走进世人中间，但我必当下山。
① 我用我的灵魂之成熟的幸福做香饵去钓人类大鱼。试看是否有人被我肯定的乐天说吸引，来到我的山上来。由此引出以后八位高人的出现。
因此我在这里等待，狡诈而嘲讽地呆在高山上，既不是无耐性者，也不是能忍耐者，不如说是个连忍耐也忘掉的人——因为他不再“忍耐”下去①。
因为我的命运给了我时间：它大概把我忘了?要不然，就是坐在一块大石头背后的荫处捉苍蝇②?
确实，我要因此感谢它，我的永远的命运，它没有唆使我、逼迫我，却让我有时间来胡闹和恶作剧：因此，我今天登上这座高山来捉鱼。
可曾有人到高山上捉过鱼么?虽然我在这里的高处想干的事，乃是一件蠢举：却比我在那边山下为了等待而变得一本正经、变得脸色发青要好得多——
——为了等得不耐烦而成为一个目空一切、气得直打呼哧的人，成为从群山上刮来的神圣的呼啸的暴风，成为一个无法忍耐的人，他向山谷下面喊叫：“听我说，否则，我要拿上帝的鞭子鞭打你们!”
并不是由于这种原因使我对这些暴怒者感到生气：我觉得他们十足地好笑!他们一定是忍无可忍了，这些吵闹不堪的大鼓，它们今天不发言，就永远没有发言的机会!
可是，我和我的命运——我们不对今天发言，也不对永远不来的日子发言：我们一定有发言的耐心、时间和超时间。因为，它总有一天会来到，不会过而不留。
是什么总有一天一定会来而不会过而不留?是我们的伟大的哈查尔③,它是我们的伟大而遥远的人类王国，一千年的查拉图斯特拉王国——
① 摒弃“忍耐”这种卑俗的道德。
② 我的命运忘记我的使命，拘泥于其他的琐事。
③ 哈查尔：Hazar 古波斯语 hazara千，意为千年时间、千年王国。所有的预言者都各自拥有他支配的千年时间或千年王国。千年王国在基督教中称 Millennium,千禧年，认为在世界末日来临之前，基督将亲自为王治理一千年。这期间，魔鬼被捆锁，福音将顺利传遍世界。参看《启示录》20,3 以下。
这种“遥远”可能会怎样遥远?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的确信并没有为此减少——,我的双脚在这个大地上站得很稳。
——在一片永远的大地上，在坚硬的原始岩石上，在这最高最硬的原始山脉上，所有的风都向这山脉吹来，好像它是气候的分界线①,问它这是何处?从何处来?向何处去?
在这里笑吧，笑吧，我的明朗的、健康的恶意!从高山上抛下你的闪光的嘲讽大笑!用你的闪光把最美的人类大鱼②给我引诱上来!
在所有的海里凡是属于我的，在万物之中凡是属于我自体的③——都把它给我钓上来，把它给我引诱上来：我等着它，在一切捕鱼者之中最阴险的我。
抛出去，抛出去，我的钓钩!到里面去，到下面去，我的幸福之香饵!滴下你的最甜的甘露，我的内心之蜜!刺进，我的钓钩，一切黑色忧郁的肚子里④!
望出去，望出去，我的眼睛!哦，有多少大海在我的四周，何等曙色渐开的人类未来!在我的上空——何等玫瑰红色的宁静!何等拨开云雾的沉默!
① 高山等处对气象有很大影响，不啻是气象的分歧点。所有的风吹到该处，询问自己的位置、由来、今后的方向，高山给与指点和决定。同样，历史的一切要素，都由查拉图斯特拉这座高山给它们定向。
②《马太福音》4,19:“耶稣对他们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亦译“我要使你们成为渔人的渔夫”。
③ 原文 mein An-und-fur-mich in allen Dingen:戏拟哲学家用语 an-sich, an-und fur sich 本身，本来，Das Ding an sich 自在之物，物自体(康德)。
④ 以我快乐的乐天观刺激他们的厌世观，把他们拉到我的跟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