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①
哦，孤独啊!你，我的故乡孤独啊!我在野蛮的异乡过野蛮的生活，呆得太久了，现在回到你这里，止不住我的眼泪!
现在，你只用手指点着我，像做母亲的点着我，现在你只向我微笑，像做母亲的微笑着，现在你只说：“从前像狂风一样从我这里刮走的，那是谁啊?——
——那是谁?他在临走时说：我在孤独身边呆得太久了，竟使我忘掉了沉默②!现在你一定把它学会了吧?
哦，查拉图斯特拉，一切我都知道：你在众多的人们中间，比从前在我身边时，更加孤零零③,你这独个儿一人!
孤零零是一回事，孤独又是一回事：这个——现在你学懂了!你在世人当中将永远是个野性难驯的外人：
——即使他们喜爱你，你还是个野性难驯的外人：因为首要的是，他们要获得体谅④!
而在此处，你是到了自己的家里；在这里，你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把一切道理都倒出来，在这里，任何秘密的、执拗的感情，都不用觉得难为情。
在这里，万物都表示亲热地听你讲话，奉承你：因为它们想骑在你的背上驰骋。在这里，你骑在每个比喻的背上驰向每一条真理。
① 查拉图斯特拉回到山上的山洞里，赞美孤独，痛骂山下的人类社会。
② 参看第二部《拿着镜子的小孩》:“我皈依孤独已经太久了，因此我忘掉了缄默”。
③ 你在世人中间时，感到跟任何人不投缘，无法开展工作，陷于绝望的状态。
④ 世人的交往，常常是做交易，获取回报，难以真正地推心置腹。
在这里，你可以直言无隐地跟万物说话：确实，有人跟万物——坦率地说话，在它们耳朵里，就像听到赞美!
可是，孤零零却是另一回事。因为，你是否还记得，哦，查拉图斯特拉?那时，你的禽鸟在你的上空啼叫，你站在森林里，迟疑不决，往何处去?不知道，在你的旁边躺着一具尸体：——
——那时，你说道：但愿我的动物给我领路!我看出，在世人中间比在动物中间更危险①:——这就是孤零零!
你还记得，哦，查拉图斯特拉?那时你坐在你的岛上，把酒泉向一只只空桶里倒进去，分别倒进去，给口渴的人们斟酒和分发：
——直到最后你独自焦渴地坐在醉汉们中间，每夜在悲叹‘受取不是比施予更为有福么?盗窃不是比受取还更为有福么?’②——这就是孤零零!
你还记得，哦，查拉图斯特拉?当你的最寂静的时刻到来，把你从你自身里赶走，当它用恶意的低语说：‘说吧，打破吧③!’——
——当它使你对你的一切期待和沉默感到厌烦，使你的谦虚的勇气丧失勇气④:这就是孤零零!
哦，孤独啊!你，我的故乡孤独啊!你跟我说话的声音是多么快乐而温柔!
我们彼此不提出什么问题，也不发什么牢骚，我们通过敞开的大门互相敞开胸怀行走。
因为在你身边，一切都是敞开的、明朗的；在这里，连时刻也以较轻快的脚步奔跑。因此，时间在黑暗中，比在光明中，压得更加沉重。
① 第一部《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10。
② 第二部《夜歌》:“盗窃一定比受取还要幸福”。
③ 第二部《最寂静的时刻》:“把你的话说出来，打破一切吧”
④ 第二部《最寂静的时刻》:“我等待更合适的人；我根本没有资格在他的面前打破一切”;“我看你还不够谦虚”。
在这里，一切实存之语言和语言的话匣都向我打开：在这里，一切实存都想变成语言，这里，一切转变都要向我学习说话①。
而在山下的世间—一切说话都是徒然②!那边，忘却和离开乃是无上的智慧：这个——我现在学懂了!
在世人那里，要理解一切，必须把握住一切。可是，我的双手太干净，不屑这样做了。
我甚至不愿跟他们共同呼吸；唉，我在他们的喧嚣和令人恶心的气息之中生活得很久了!
哦，我四周的充满至福的寂静啊!哦，我四周的清香啊!哦，这种寂静是怎样从深胸之中获取纯净的呼气啊!哦，它是怎样在倾听，这种充满至福的寂静!
可是，在山下的世间—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置若罔闻。尽管人们摇铃宣传他们的智慧：市场上的小商人却会用铜钱的丁当之声加以掩盖。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却不再有人会理解。一切都落进水里，却不再有什么落进深深的井底。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却不再有什么做得好，做到底。一切都在咯咯啼叫，可是有谁还想静静地伏在窠里孵蛋?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说服。昨天对于时间本身和它的牙齿还是非常坚硬的，今天已被切碎、咬碎，挂在今天的人们嘴边。
在他们那里，一切都在说话，一切都被泄漏。从前被称为深奥灵魂的秘密和稳私的，今天都被街头吹鼓手和别的游手好闲者大肆宣扬。
① 一切事物之存在及其变化发展(werden)都要由我说出的语言找到它的表现。因为它的真相，我是看得明明白白的。尼采在《看这个人》书中《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了》引用了这一段，并说“这就是从灵感获得的我的体验”。
②《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5:“他们不理解我的话，我这张嘴跟他们的耳朵是对不上的”。
哦，人类，你真奇妙!你，阴暗街巷里的喧嚣!现在你又远离在我的身后了——我的最大的危险远离在我的身后了!
我的最大的危险总是在于体谅和同情；一切世人都想被人体谅和容忍。
少吐露真实，以笨拙的手和痴情的心，满嘴同情的小小的谎言——我就是一向如此生活在世人中间。
我进行伪装，置身在他们中间，有心错认我自己①,让我吃得消他们，并且乐愿劝说我自己：“你这痴子，你不认识世人!”
生活在世人中间，却把对世人所弄懂的一切忘掉：一切世人拥有太多的前景——远瞻远寻的眼光在那里又有何用!
当他们不理解我时：我这个痴子，体谅他们，甚于体谅我自己：我惯于对自己严格，而且常常为这种体谅对我自己进行报复。
被有毒的苍蝇叮伤，叮得百孔千疮，像被恶毒的水滴滴穿的石头②,我就这样置身在他们中间，还劝说我自己：“一切卑贱者对他的卑贱是没有责任的!”
特别是那些自命为“善人”之辈，我发觉他们乃是最毒的苍蝇：他们毫无恶意地叮咬人，他们毫无恶意地撒谎：他们怎能对我——公正呢!
生活在善人中间的人，同情教他说谎。同情给一切自由的灵魂制造沉闷的空气。因为善人的愚蠢是深不可测的。
不暴露我自己和我的财富 ——这一点我在山下世人那里学会了：因为我发觉每个人的精神还很贫乏。这就是我的同情的谎言，我跟每个人接触时，知道，
① 第二部《处世之道》:“我也要伪装起来，坐在你们中间——使我看不出你们和我自己的本来面目”。
② 第一部《市场的苍蝇》:“你不是石头，可是你已经被许多雨点滴穿了”。“我看到你被有毒的苍蝇折磨得筋疲力尽，我看到你身上有百孔千疮在流血”。
——我从每个人身上看出、嗅出，他们的精神怎样才算足够、怎样才算过多!
他们的倔强的贤人：我称他们为贤人，而不说倔强——我如此学会了含糊其词。他们的掘墓人①:我称他们为研究家和实验家——我如此学会了混淆其词。
掘墓人患上挖出来的疾病。在古老的废墟之下藏着有毒的瘴气。人们不可搅动泥坑。人们应当住在山上。
我用充满至福的鼻孔，又呼吸到山上的自由!最后，我的鼻子从一切世人的气味中被解放出来。
凛冽的寒风，像发泡的葡萄酒，刺得我发痒，我的灵魂打起喷嚏——打起喷嚏而高高兴兴地对自己说：祝你健康②!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① 尼采在《历史的利弊》中说过，有历史知识的人，由于消遣的知识的蓄
积，对生命力创造力带来损害。不可埋头于这种意义的历史知识。
② 西方民俗：对打喷嚏者常说一句吉利话“祝你健康”或God blessyou(据考
证：在古代黑死病流行时，病人打喷嚏，乃是致死的症状)。我国也有此民俗，《秋
雨斋随笔》:“俗，凡小儿女喷嚏，呼千岁及大吉”。在今日的上海，小孩打喷嚏时，
大人连忙急呼“一百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