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教者①
唉，在这片草地上，不久以前还是碧绿生青，五光十色；而今一切都已凋谢，变成灰色!我曾从这里采过多少希望之蜜、带回到我的蜂房里去啊!
那些年轻人的心，已经全都变老了——甚至并没有变老!只是疲惫、庸俗、贪图安逸——他们宣称“我们又恢复虔诚的信仰了”。
就在不久以前，我还看到他们在清晨迈着坚强的脚步跑出去：可是现在，他们的认识之脚跑累了，他们也不承认他们的勇敢的朝气了!
确实，他们之中有好些人曾像舞蹈者一样举起他们的脚，我的智慧向他们送去赞许的微笑：——可是他们改变了想法。我恰好看到他们弯腰曲背——向着十字架爬去。
他们以前像扑火的飞蛾和追求自由的年轻的诗人。稍微年纪大些，稍微冷些：他们就已经变成蒙昧者、背后叽咕者、孵火炉者。
他们意气沮丧，是由于孤独像一条巨鲸把我吞下肚子里去②吗?或者是由于他们的耳朵久久地想听到我的声音、我的喇叭吹响、我的传令的叫声而终于徒然梦想吗?
——唉!在他们之中，心里有着长久的勇气和豪气的，总是少数；也只有这种少数人，精神方面具有耐性。而其余的人都是胆小鬼。
① 查拉图斯特拉在归途中获悉他的弟子们背离他的教言，恢复对基督教的信仰。他在此章中说明他的反基督教的态度。
② 先知约拿违反上帝的命令，不去尼尼微宣道，却乘船去他施。遇到海上风浪大作，他被船民们抛在海中。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鲸)吞了约拿，他在鱼腹中三日三夜。参看《约拿书》1,17。
其余的人：永远是大多数，平凡、多余、过多的多数——他们全都是胆小鬼!——
跟我同一类的人，也会碰上跟我同一类的经验：因此，他的最初的同路人必定是尸体和丑角①。
可是，他碰到的第二种同路人——他们会自称是他的信徒：活生生的群众，有许多爱，许多傻气，许多不长胡子②的崇拜。
在人类之中跟我同一类的人，不应把自己的心交给这种信徒；识得人性之无恒和怯懦的人，不该相信这种春光和多姿多彩的草原!
如果他们能有别法，他们就会想法去做。半途而废破坏了整体。树叶枯萎了——有什么可悲叹的哩!
让它们落下来飘去吧，哦，查拉图斯特拉，不要悲叹!最好在叶子中间刮起瑟瑟的大风，——
——在这些树叶中间吹起，哦，查拉图斯特拉：让一切枯萎的东西更快地离开你飞散!——
2
“我们又恢复虔诚的信仰了”——这些背叛者如是自认；可是他们中的有些人还是过于胆小，不敢这样自认。
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面对着他们的脸和他们羞红的面颊说：你们又成为恢复做祷告的人了!
可是做祷告也是一种耻辱啊!并不是对一切人都如此，而是对于你和我，对于头脑里还有良知的人。对于你，做祷告乃是一种耻辱!
① 参看《查拉图斯特拉的前言》6,7,8各章。
② 不长胡子意为不成熟。我国也有俗语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你很清楚：你心中有个胆小的魔鬼，他爱两手合掌，爱袖手旁观、无所事事，爱这样优游度日——是这个胆小的魔鬼劝告你“有一位上帝!”
可是因此你就属于怕光的一类，看到光，永远不能安心；现在你必须每天把头深深地埋在黑夜的迷雾之中!
真的，你选择的时辰很恰当：因为正好是夜啼鸟全部飞出来的时辰。适合一切怕光族的时辰到了，夜晚和休息的时辰到了，尽管他们并不——“休息”。
我听到，我闻到：他们成群结队出去狩猎的时刻到了①,虽不是去进行群鬼狩猎②,而是去进行温顺的、疲疲塌塌的、用鼻子闻闻的悄悄行走者和悄悄祷告者的狩猎，——
——去进行捕捉充满感情的胆小怕事者的鼠类的狩猎：一切心理的捕鼠器现在又被安放好了!只要我把窗帘揭起，就有一只夜蛾③从里面飞了出来。
它一定跟另一只夜蛾一同蹲在那里吧?因为我到处嗅到暗藏的小团体；哪里有小房间，哪里就有新的祷告兄弟和祷告兄弟的气氛。
他们在漫长的夜晚一起聚坐着说：“让我们再变成小孩子一样唱‘亲爱的上帝’!”——他们的嘴和胃都被虔诚的制造糖果者搞坏了。
或者他们在漫长的夜晚注视一只狡猾的守候的十字蜘蛛④,它向别的蜘蛛进行精明的说教，它教导说：“十字架下面是结网的好地方!”
① 人心颓废的现代，正好是基督教宣传的大好时机。
② 德国神话中在主显节之夜由魔王带领的群鬼的狩猎。
③ 在社会和思想的到处角落里都潜藏着阴暗的基督教精神。
④ 十字蜘蛛是蜘蛛的一种，背上有十字的记号。暗指基督教教士。
或者他们整天拿着钓竿坐在泥沼旁①,自认为高深；可是对在无鱼的地方钓鱼的人，我甚至还不说他浅薄哩!
或者他们跟一位歌曲诗人学习虔诚快乐地弹奏竖琴，而那位诗人却爱弹奏竖琴去挑逗年轻女人的心②——因为他对老女人和她们的赞称已经厌烦了。
或者他们跟一位博学的半狂人学习畏惧，那位半狂人在黑暗的房间等待神灵③出现——而他自己的神志却逃之夭夭了!
或者他们在聆听一位呼噜咕噜吹口哨的老流浪汉跟悲风学来的悲调；现在他根据世风吹着口哨，以悲哀的调子进行悲哀的说教。
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甚至成了更夫：现在他们会吹号角，在夜间巡行，唤醒久已沉睡的老话题④。
昨夜我在院墙边听到关于老话题的五则交谈：都是从这些年老、悲伤、干巴巴的更夫口中传出的。
“他做爸，带孩子不够格：人家的爸比他带得好!”——
“他太老了!他已经完全不再照顾他的孩子了”——另一个更夫这样回答说。
“他到底有孩子么?如果他自己不来证明，没有人能够证明!我早就想叫他彻底来证明一次。”
“证明?好像他曾经证明过什么!要他证明，是很难的；他认为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他。”
“是的!是的!相信，相信他，会使他幸福。老年人都喜欢这样!我们也是这样!”——
① 苦思瞑想要给信仰提供理论者。
② 用感伤的赞美歌想打动年轻女人的心的人。老女人指圣母马利亚?
③ 文字游戏：德文 Geist 有神灵、神志及其他多义。此处所说的博学的半狂人，在格林的童话中有所记述。
④ 高呼小心火烛、唤醒已经沉睡者的更夫，比喻神学者。
——这两个老更夫和怕光者就这样互相交谈，并且悲哀地吹着号角：这就是昨夜在院墙边发生的事。
可是我的心笑得缩做一团而且快要破裂，不知道何去何从?坠入了横膈膜之中。
真的，当我看到驴子喝得酩酊大醉、听到更夫如此怀疑上帝，我是笑得透不过气而且还会闷死了。
所有这一切的怀疑，不是早已过去了很久么?谁敢再唤醒这种古老的、沉睡的、怕光的事物哩!
古老的神祇早已完结了：——真的，他们获得快乐的神祇的善终!
他们并没有“像黄昏那样渐渐暗淡地”死去——这是人们的编造!倒是：他们有一次笑死①!
此事是在一位神自己说出那句最不信神的话时发生的——这句话就是：“只有一位神!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②!”——
——一位年老的吹胡子瞪眼的神，一位嫉妒心重的神，他如此冲昏头脑地忘掉了自己：——
那时，一切神祇都哈哈大笑，在坐椅上摇晃着叫道：“有诸位神祇，没有什么上帝，这不正是神道吗?”
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③。——
查拉图斯特拉在他喜爱的、叫做“花斑母牛”的镇上如是说。因为从这里回到他的山洞和他的宠物那里去只有两天的路程，而他的心由于不久就要回家一直在感到高兴。
① 古代希腊群神，在基督教出现时，快活地灭亡。不像瓦格纳歌剧《群神的黄昏》中日耳曼的群神那样阴惨地灭亡。
②《出埃及记》20,1-3:“上帝吩咐这一切的话，说：……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别的神”。
③ 仿《圣经》用语。《马太福音》11,15:“有耳可听的，就应当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