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篇
在第一篇里我们叙述了在德国以马丁·路德为代表的伟大的
宗教革命。现在我们就来谈谈从宗教革命中产生的哲学革命,是
的,这次哲学革命不是别的,正是新教的最后结果。
不过在叙述这次革命如何由伊曼努尔·康德发难以前,
我们必须更多地提起外国的一些哲学事件:斯宾诺莎的意义;莱
布尼茨哲学的命运;这个哲学和宗教的相互关系,摩擦,争执等
等。不过在这许多哲学问题中我们经常注意的是具有社会意义
的一些问题,以及为了解决它们,哲学和宗教展开竞争的一些
问题。
现在这就是有关上帝本性的问题。信徒们虔诚地说:“上帝是
一切智慧的开始和终结!”一个哲学家对自己的知识尽管很有自
信,但对这种虔诚的说法却不得不表示赞同。
近代哲学之父不是通常所说的培根而是勒奈·笛卡尔,至于
德国哲学在多大程度上渊源于笛卡尔,下面我们即将十分明确地
予以说明。
勒奈·笛卡尔是法国人,在这里,首倡近代哲学的荣誉也应归
于伟大的法国。但这伟大的法国,喧嚣、动荡而又喋喋不休的法国
人的国家,却不适于哲学,哲学在这种土壤上可能永远不会繁荣起第 二 篇
59
来,笛卡尔感到这点,因而迁居到荷兰①,这个既安静又沉默寡言、
在运河里行驶着拉纤船的荷兰人的国家,在那里写下他的哲学著
作。只有在荷兰,他才有可能把他的精神从传统的形式主义中解
放出来,并从纯粹的思想中创立出一套完整的哲学。这种哲学正
如以后每一种真正的哲学所要求的那样,既不借用信仰,也不借用
经验。只有在荷兰,他才有可能沉潜到思维的深处,在自我意识的
底层抓住思维;他正是通过这种思考而能在举世闻名的这个命题:
Cogito,ergo sum(我思,故我在)里确认了自我意识。
除了荷兰以外恐怕没有任何地方能使笛卡尔有勇气讲述一种
向过去一切传统进行最公开斗争的哲学。确立了哲学的独立自主
性这个荣誉应当归于笛卡尔。从此哲学用不着到神学那里乞求进
行思维的批准,它现在可以作为一种独立的科学和神学相提并论
了。我在这里没有说:“和神学对立”,因为当时公认这样一个原
则:“我们通过哲学得来的真理归根结底也就是宗教传给我们的真
理。”我在前面已经说过,经院哲学家们则与此相反,他们不仅承认
宗教凌驾于哲学之上的至高权力,而且当哲学一旦和宗教教义发
生矛盾时就宣告哲学是一种无聊的游戏,是一种虚妄的争论。经
院派哲学家们不管在任何条件下,只求说出他们的想法。他们说
一乘一等于一,并且加以证明;同时又微笑着说:这是人类理性的
一种错误,只要人类理性和万国基督教宗教会议的决议发生矛盾,
那么,人类理性始终是错误的。一乘一等于三,这才是以圣父、圣
子、和圣灵三位一体的名早已向我们启示的真理!经院哲学家们
① 笛卡尔于1628年迁居荷兰。6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暗中形成了一个敌视教会的反对派。但他们在表面上又伪装得非
常驯服,他们甚至在许多情况下为教会而斗争,当教会举行宗教仪
式时,他们也昂首阔步于教会的队伍之中,活像法兰西反对党议员
参加王朝复辟的种种庆祝典礼一样。
经院派的这种滑稽剧延续了六个世纪以上并且越来越变得无
聊起来。笛卡尔破坏了经院主义的同时,也就破坏了中世纪这个
过时的反对派。旧扫帚,由于使用年代长久,不仅秃得不堪使用,
而且还黏附了过多的尘垢。新时代则需要新扫帚。每一次革命之
后都必须解散以前的反对派;否则就要生出许多蠢事来。这是我
们亲身体验过的。当时率先反对笛卡尔哲学的不是天主教会,而
是经院派这批落伍分子即教会的旧反对派。罗马教皇于1663 年
才下令禁止笛卡尔哲学。
我应该假设法国人对于他们本国伟大哲学家笛卡尔的哲学有
充分的认识,我用不着在这里说明,那两个互相对立的学说怎样从
笛卡尔哲学中借用了必要的材料。我在这里所说的两个对立的学
说是指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而言。
人们,尤其在法国,把这两种学说称为唯灵主义和感觉主义,
可是我却在另外的意义上使用了唯灵主义和感觉主义这两个名
称。为了避免概念混淆起见,必须详细谈淡上面两个名称。
自远古以来,关于人类思维的性质,亦即关于精神的认识底最
后根源,关于观念的发生就存在着两种相反的见解。一种见解主
张我们的观念只能从外界得到,我们的精神只是一个空的容器,那
些由感官吸收进来的种种直观在其中消化的情况,大致就像被吃
到胃里的食品一样。如果使用一个易懂的比喻:那就是说,这些人第 二 篇
61
把我们的精神看成一块 tabula rasa(干净的板),以后经验每天按
照一定的书写规律把某些新鲜的事物写在上面。
另外一种相反的见解主张:观念是人们生来就有的,人类的精
神是种种观念的本源,而外界,经验和进行媒介的感官只不过使我
们认识到在我们精神里早已存在的东西,它们只不过唤起睡在那
里的种种观念。
第一种见解被称为感觉主义,有时也往往被叫作经验主义;另
外一种见解被称为唯灵主义,有时也往往被叫作唯理主义。然而
这却容易产生一种误解,因为在前一卷书中我已经谈到,这两个名
称若干年来也被用来表明一切生活现象中都通用的两种社会体
系。所以让我们用唯灵主义这个名称来指那种精神的不法越权,
这种精神一面努力追求独占的颂扬,一面试图践踏物质,或至少去
侮辱物质;同时我们用感觉主义这个名词来指那个反对派,它猛烈
地反对前述的体系,企图恢复物质,并替感官要求恢复其不容让渡
的权力。与此相应,我宁可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名称给
予有关人类认识性质的哲学见解。对于把观念说成是与生俱来
的、观念先于经验的学说,我把它叫作唯心主义。对于通过经验,
通过感官才产生精神认识,观念后于经验的学说我把它叫作唯物
主义。
笛卡尔哲学中唯心主义的一面在法国从未交到好运,这种情
况是意义深长的。一些有名的扬逊教派分子曾暂时追随过这个方
向,但他们很快就迷失在基督教唯灵主义之中。可能正是由于以
上的情况,才使得唯心主义在法国丧失了信誉。人民为了完成自
己的使命,本能地预感到他们需要些什么。法国人已经走上十八6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世纪末年即将爆发的政治革命的道路,为此他们需要一把刑斧和
一种同样冷静而锐利的唯物主义哲学。基督教唯灵主义站入法国
人民敌人的行列,因此感觉主义便成了人民的天然的同盟者。由
于法国的感觉主义者通常是唯物主义者,于是就产生了一种误解,
以为感觉主义只起源于唯物主义。其实不然,感觉主义也可以同
样作为泛神论的结果而盛行于世,这时它的现象是美丽的和出色
的。然而我们绝对不想否认法国唯物主义的功绩。法国唯物主义
对过去的祸害是一副很好的解毒剂,是对绝望的病症使用的绝望
的医疗手段,是对一个被感染的民族使用的水银制剂①。法国哲
学家们以约翰·洛克为师。洛克正是法国哲学家们所需要的救
主。洛克的《人类理解论》是法国哲学家的福音书;他们对此坚信
不疑。洛克曾经作过笛卡尔的学生,他从笛卡尔那里学到了一个
英国人所能学到的一切。如:力学、化学、结合、构造和计算。只有
一点洛克未能理解,那就是天赋观念。所以,他完成了这样一种学
说:我们的认识是通过经验从外界获得的。他把人的精神比作一
种计算机,整个人变成了一架英国机器。这也适用于洛克的学生
们所构造的人;尽管他们自己想通过各种不同的名称互相有所区
别。他们都对他们的最高原理的最后种种结论有所恐惧,孔狄亚
克的追随者遇到别人把他和一个爱尔维修的追随者,或甚而和一
个霍尔巴赫的追随者,乃至最后和一个拉美特利的追随者划归一
类的时候,总要惊惶失措起来。但这种事却是必然要发生的,因
此,我也不妨把十八世纪法国哲学家和今天追随他们的人毫无例
① 指当时治疗梅毒的特效药。第 二 篇
63
外地统称为唯物主义者。《人是机器》是法国哲学最为彻底的著
作,仅是这个标题就已经表明了他们全部世界观的结论。
这些唯物主义者大多数也是自然神论的支持者,因为一台机
器是以一个机械设计师为前提的,而人这台机器对自己的构造,以
及对这样一位技师的其他作品能够作为技术知识加以认识和珍
惜,是因为它这台机器具有最高的完美性。
唯物主义在法国完成了它的使命。大概现在它也会在英国完
成同样的工作,在英国,革命的各党派,尤其是那些宣传功利的边
沁主义者便是以洛克的学说为基础的。他们都是些掌握了正确的
手段,足以使约翰牛①行动起来的伟大人物。约翰牛是天生的唯
物主义者,而他的基督教的唯灵主义多半是一种传统的虚伪或者
是一种追求物质利益的浅见,他的肉体因为没有精神来帮助,所以
显得没有生气。德国的情况与此不同,德国革命家如果以为一种
唯物主义哲学对他们的革命有利,那就是想错了。在德国只要革
命的原理不是从一种更为民族的更为宗教的和更为德国的哲学中
引导出来,并且受到这种哲学的权力所支配,那就不可能有任何一
一种普遍性的革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哲学呢?在后面我们要坦
率地谈论它。我说要坦率地谈,是因为我估计德国人也要读这
本书。
德国自古以来就显示出一种反对唯物主义的倾向,因此在这
一个半世纪中成了唯心主义的真正舞台。德国人也以笛卡尔为师
了,他的第一个大弟子就是哥特弗利德。威廉·莱布尼茨。有如
① John Bull,英国人的绰号。6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洛克继承了老师的唯物主义倾向,莱布尼茨继承了老师的唯心主
义倾向。我们在这里最清楚地看到天赋观念这一学说。莱布尼茨
在他的著作《人类理解新论》①中驳斥了洛克。自从莱布尼茨以
来,在德国人中间掀起了一个巨大的研究哲学的热潮。他唤起了
人们的精神,并且把它引向新的道路。由于赋予莱布尼茨著作以
生气的内在温和性和宗教气息,即便反对他的人也或多或少对这
些著作中的大胆思想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宽容;因此,他的著作的影
响是很大的。这个思想家的勇气表现在他的单子论里面,单子论
是从一个哲学家头脑中想出来的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假设。同时这
个假设也是莱布尼茨所提供的最好的东西,因为,对于现代哲学所
知道的一些最重要的规律的认识,在这里已经露出了曙光。单子
论也许只是今天自然哲学家用较好的公式所表述出来的规律的笨
拙的表述。在这里我本来应当只说“公式”而不用“规律”二字;因
为牛顿说得完全对,他说:在自然界里本来没有我们称为规律的东
西,而那些帮助我们的理解力去说明自然界中一系列现象的东西
只是一些公式。在德国,在莱布尼茨的所有作品中人们议论得最
多的是他的《神正论》②,然而这却是他最不重要的作品。这本书,
如其他一些表达莱布尼茨宗教精神的著作一样,曾给他招致了很
多恶毒的诽谤和不愉快的误解。他的敌人责骂他是个头脑昏庸的
懒汉;为他辩护的他的朋友们,则把他变成了一个狡猾的伪善者。
莱布尼茨的性格一直是我们长期争论不休的对象。最公平的人也
① 莱布尼茨此书于1740年写成,但在哲学家逝世后于1765年才问世。
② 此书于1710年出版。第 二 篇
65
不能给他开脱模棱两可的责难。自由主义者和启蒙主义者把他侮
辱得最厉害。他们怎能原谅一个替三位一体、地狱永劫的惩罚甚
或为基督的神性作辩护的哲学家呢?他们的宽容是达不到那样的
程度的。不过莱布尼茨既不是个蠢货,也不是个坏蛋,站在他那和
谐的高处,他能恰如其分地为整个基督教辩解。我说:整个基督
教,因为他是反对半个基督教而为整个基督教辩解的。他把正统
派的彻底性和反对派的缺陷作了对比。他从未作更多希冀。然后
他便站在那个不偏不倚之点上去,在那里,不同的体系只是同一真
理的不同方面罢了。后来谢林也承认了这个不偏不倚之点,黑格
尔还给这个点提供了科学根据,把它看作是诸体系中的一个体系。
菜布尼茨还想用同样方式来调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个课题
以后在我国也常常出现。但这个课题是否解决了呢?
没有,确实没有!因为这个任务正是要调和唯心主义和唯物
主义的斗争。柏拉图是一个彻底的唯心主义者,他只承认天赋的
或者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诸观念,也就是说,人带着各种观念生到
世界上来,如果他意识到这些观念,那么这些观念就像一种出于前
世的记忆一样呈现在他的眼前。由此也就产生了柏拉图思想中模
糊的地方和神秘的地方,他总是进行着比较清晰的或比较模糊的
回忆。与此相反,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一切都是清楚的、鲜明的和确
实的;因为他的认识在他内部显示时并不用前世的关系,他从经验
中吸取一切,并且能够对一切进行最为确切的分类。所以他始终
是一切经验论者的楷模;由于上帝曾使亚里士多德当了亚历山大
的老师;由于亚里士多德通过亚历山大多次的征战,获得了许多促
进科学发展的机会;以及由于这位战无不胜的学生给了老师许多6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金钱用来实现研究动物学的目的①,经验主义者不知该怎么感谢
上帝才好。这位年老的教师诚实地使用了这笔款,他解剖了相当
多的哺乳动物,剥制了许多飞禽并且进行了各种极其重要的观察;
然而可惜的是,他却忽略了研究那个就在他眼前,由他亲自培养起
来的、最伟大的野兽,而这却是比当时全世界的动物园更值得注目
的。实际上关于那位年轻的国王的性质他没有留给我们任何报
道,他的生活和行动始终像奇迹和谜语一样使我们哑然吃惊。亚
历山大是什么人呢?他想干什么呢?他是一个狂人呢?还是一个
神呢?到现在我们还是不知道。不过关于巴比伦的长尾猴、印度
的鹦鹉和希腊的悲剧,亚里士多德却给了我们更为详细的知识;他
对这些东西作了同样的解剖。
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这不仅是两种体系而且也是两种不同
人性的典型,他们自远古以来,就披着各种不同的外衣,或多或少
地互相敌对着。特别是经过整个中世纪,一直到今天为止,斗争还
是这样进行着,而这场斗争也是基督教教会史的最根本的内容。
即使在另外一种名义下,问题总还是关系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
狂信的、神秘的、柏拉图式性质的人们从他们的内心深处显示出基
督教的观念以及其相应的象征。实践的、善于整理的、亚里士多德
性质的人们从这些观念和象征中建立起一种牢固的体系,一种教
义和一个教派。教会终于包容了这两种性质的人们,一派大多盘
踞在教士阶层中,另一派则大多盘踞在修道院中,但他们互相之间
却进行着不断的斗争。在新教教会中也有同样的斗争,这就是虔
① 亚里士多德曾写过一本动物学的书。第 二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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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派和正统派的纷争。这在某种形式上类似天主教的神秘主义者
同教条主义者的纷争。新教的虔诚派是没有想象力的神秘主义
者,而新教的正统派则是没有灵魂的教条主义者。
我们见到这两个新教的派别在莱布尼茨所处的时代里进行了
激烈的斗争,以及莱布尼茨哲学以后为这场斗争进行了调解的情
况。这事发生在克利斯提安·伏尔夫掌握了莱布尼茨哲学,使它
适应了时代需要的时期,以及更重要的是,伏尔夫使用德语阐述这
种哲学的时期。然而在我们进一步谈到莱布尼茨的学生伏尔夫,
谈到他努力的成果,以及谈到路德教派日后的命运以前,我们还必
须论及一位依照天意降生的人,这人曾同洛克和莱布尼茨一起在
笛卡尔那里受过教育,并且长时期受尽了世人的侮辱和憎恨,尽管
这样在我们当代他已上升到唯一的精神统治者的地位了。
我说的是别涅狄克特·斯宾诺莎。
一个伟大的天才靠另外一个伟大的天才来教育自己。这与其
说是通过同化,还不如说更多地是通过摩擦。一颗钻石磨光另外
一颗钻石。因此,笛卡尔的哲学决不是创造了斯宾诺莎的哲学,而
只是促进了斯宾诺莎的哲学。首先我们在这位学生那里看到老师
的方法,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然后我们在斯宾诺莎那里像在笛
卡尔那里一样,看到从数学借来的论证法,这是一个巨大的缺点。
数学的形式给了斯宾诺莎一个晦涩的外表,但这又有点像巴旦杏
核的涩皮;正是因为这样,其中的果仁才越发味美。读斯宾诺莎的
著作时我们会产生一种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在静态中生气蓬勃
的大自然:参天的思想树林,枝头开满了鲜花,在不断地摇摆着;但
那无法动摇的树干却深深地扎根在永恒的土壤里。在斯宾诺莎的6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著作中有一种难以说明的气息。人们仿佛感到一阵阵属于未来的
微风。大概希伯来的预言家们的精神现在还残留在他们这个后裔
的心中。他心中有一种真诚,一种自觉的骄傲,一种思想的威严,
这好像是从祖先承继下来的一份遗产:因为斯宾诺莎出身于一个
殉道者的家庭,而这个家庭当时是被那些笃信天主教的君主从西
班牙驱逐出境的。此外他还有荷兰人的坚忍性格,这一点在他的
生活以及著作中是从来不能否定的。
斯宾诺莎的生涯没有丝毫可非议的地方,这是可以肯定的。
它纯洁、无疵,就像他那成了神的表兄耶稣基督的生涯。而且有如
基督,他也曾为了自己的学说而受苦,并像基督那样戴上了荆冠。
一个伟大的精神人物不管在哪里说出他的思想,那里便会成为他
的各各他①。
亲爱的读者,如果有一天你到了阿姆斯特丹,那么,你就让向
导带你去看看那座西班牙式的犹太教堂吧。那是一座华丽的建
筑,屋顶安在四根大柱上,中央有一个讲台,摩西律法的轻蔑者,希
达勒哥·顿·别涅狄克特·德·斯宾诺莎的逐出教门罪便是在这
里被宣布的。这时吹响一种名叫“绍法”的山羊角。每逢吹响这个
号角总有一桩可怕的事件发生。因为有一次我在扎洛蒙·迈蒙
(Salomon Maimon)传记中偶尔读到下述一段记载。有一次,阿
勒托纳的拉比,企图使已经成了康德学生的迈蒙重新回到旧日的
信仰。但这个迈蒙却顽强地坚持他那哲学的异端思想。于是拉比
便把“绍法”指给他看,并用阴森可怕的话威吓他说:“你知道这是
① Golgatha,意为髑髅地,耶稣受刑之地。第 二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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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吗?”但这位康德的学生却十分镇静地回答说:“这是一个山羊
角!”拉比听了这句离经叛道的答复竟惊愕得仰天倒在地上。
这个号角宣布了斯宾诺莎被逐出教门,他被人庄严地逐出了
以色列人的团体并且被宣告从此之后没有资格再持有犹太人的称
号。他的基督教方面的敌人倒是足够宽大让他继续保存这个称
号。上帝的本质是我们只论及那两种能够认识的属性。不过我们
所谓上帝的诸属性,归根到底都只是我们的直观的不同形式,而这
些不同的形式在这个绝对的实体中却是同一的。总之思想不过是
看不见的广延,而广延不过是看得见的思想。在这里我们遇到了
德国同一哲学的基本命题。这个同一哲学的本质和斯宾诺莎的学
说根本没有什么不同。谢林先生虽然极力反对这种看法,并主张
他的哲学同斯宾诺莎主义不一样;更进而认为他的哲学是“理想和
现实之间的活泼的渗透”;认为他的哲学不同于斯宾诺莎的哲学,
“犹如完善的希腊雕像之于呆板的埃及原作一样”①。尽管如此,
但我必须最为确切地说,谢林先生的早期,当他还是一个哲学家的
时候,和斯宾诺莎没有丝毫不同。不过谢林是通过不同的道路到
达了这同一的哲学的。关于这个问题我要在后面再作说明,那时
我将谈到康德如何开辟一条新道路,费希特如何继承康德,谢林又
如何踏着费希特的足迹继续前进,并在自然哲学幽黯的森林中彷
徨徘徊之后终于面对面地伫立在斯宾诺莎的巨像之前。
这个新的自然哲学只不过有下面一点功绩,就是它最尖锐地
证明了精神和物质之间的永远平行性。我在这里使用的精神和物
① 参阅谢林《关于本质和人的自由的哲学讨论》(1809)。7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质同斯宾诺莎的思维和广延是同一个意思,大致上和德国自然哲
学所谓精神和自然,或者理想和现实有着相同的意义。
下面我想较多地使用泛神论这一名称来表示斯宾诺莎的直观
方法,较少地用这个名称来表示他的体系。不亚于自然神论,泛神
论也承认上帝的统一性。不过泛神论者的上帝就在这个世界里存
在着。他并不以他的神性渗透着世界,有如圣·奥古斯丁试图解
释的那样。圣·奥古斯丁把上帝比作一个大潮,把世界比作一块
大海绵,海绵躺在湖水中央,吸收着神性;不,这个世界不仅浸透了
上帝,孕育着上帝,而且它和上帝还是同一的。被斯宾诺莎称为实
体,被德国古典哲学称为绝对者的上帝,“是存在在那里的一切”。
他既是物质又是精神,这两者是同等神圣的,一个污蔑神圣物质的
人和一个亵渎神圣精神的人同样有罪。
泛神论者的上帝和自然神论者的上帝的区别,在于泛神论者
的上帝就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着,而自然神论者的上帝是在这个世
界之外,或者,同样可以说成是在这个世界之上。自然神论者的上
帝由上而下地统治世界,就像统治一个和与他分离的分支机构一
样。在自然神论者之间,只在有关统治的方式上有意见分歧。希
伯来人认为上帝是个暴跳如雷的专制君王;基督教徒把上帝当作
慈父;而卢梭的弟子们,整个日内瓦学派,则认为上帝是一位聪明
的创世的技师,而创世大致就像他们的父兄制造钟表一样。他们
作为懂得艺术的人那样赞赏这个作品的同时,也颂扬那天上的
大师。
所以对承队世界之外或世界之上有上帝的自然神论者来说,
只有精神是神圣的,因为他们把精神看成上帝的气息,看成造物主第 二 篇
71
向他亲手用黏土捏成的作品,即人体中吹进去的气息。所以犹太
人把肉体看作是某种劣等的东西,看作是圣灵、神圣气息或精神的
可怜的躯壳。他们只对精神献上他们的关心、畏敬和崇拜。因而
他们变成了一个地道的精神的民族,他们纯洁、知足、诚实、抽象、
顽强、有殉教精神,他们中间一枝最崇高的花朵便是耶稣基督。这
人是犹太人,自然神论的禁卫军,却是严酷无情的,人们会让你看
到阿姆斯特丹西班牙式的犹太教堂前的广场,他们在这里曾用长
剑行刺过斯宾诺莎。
我不得不特别促使人注意一下这个人物的个人不幸。把他教
育成人的不仅是学校而且还有生活。这点使他和一切哲学家们有
所区别,并且在他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生活的间接影响。神学
对他不单纯是一种学问。政治对他也是如此。他在实践中认识了
政治。他的情人的父亲由于政治上的罪名在尼德兰被处绞刑。无
论在世界哪里受绞刑也没有比在尼德兰更倒霉的了。你简直无法
想象在行刑之前要进行多少准备工作和举行多少仪式。长时间的
等待使罪犯厌倦得要死,而旁观者却有了足够的余暇来进行思考。
所以我确信别涅狄克特·斯宾诺莎对老人范·恩德的被处决是想
得很多的。有如他以前由于宗教的长剑而理解了宗教一样,现在
他又因政治的绞索而理解了政治。关于这一点从他的《政治论》这
部著作中可以看出。
我只想强调一下哲学家们或多或少互为亲属的那种方式与方
法。我只指出他们的有关程度和继承关系。笛卡尔的第三个弟
子,斯宾诺莎的哲学,如在主要著作《伦理学》中所述,距离他的师
兄洛克的唯物主义,就像距离他的另一位师兄莱布尼茨的唯心主7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义一样远。斯宾诺莎对于人类认识的最后根源这一问题并没有煞
费苦心地去进行分析。他给了我们一个伟大的综合,也就是他的
关于神性的证明。
斯宾诺莎教导说:只有一个实体,那就是上帝。这一实体是无
限的,也是绝对的。一切有限的实体都从这一实体衍生出来,都被
包含在这一实体之中,并于其中浮上来沉下去。这些有限的实体
只有相对的,暂时的,偶然的存在。绝对的实体既在无限思维的形
式下,也在无限广延的形式下向我们显示它自己。无限的思维和
无限的广延这二者是这个绝对实体的两种属性;但这个绝对的实
体也许还有为我们所不知道的更多的属性。Non dico,me deum
omnino cognoscere, sed me quaedam ejus attributa,non autem
omnia,neque maximam intelligere partem.(我并不是说我能完
全认识上帝,不过我能认识上帝的某些属性,当然不是一切属性,
也不是大部分属性。)
只有缺乏理解和心怀恶意的人才会把“无神论的”这个形容词
强加到这种学说上去。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比斯宾诺莎在阐述
神性时作得更为庄严。与其说他否定上帝,倒不如说他否定人类。
在他心目中一切有限的事物只是这个无限实体的种种样态。一切
有限事物都被包容在上帝之中,人的精神只是这个无限思维的一
束光线,人的肉体只是这个无限广延的一个原子;上帝是精神和肉
体这二者的无限的原因,是natura naturans(能创造的自然)。
伏尔泰在给杜·得芳(Du Deffant)夫人的一封信里十分高兴
地提到这位夫人的一个想法。这想法说:人类无论怎样也不可能
知道的事物,知道了也必将无用于人类。这种提法我想也可以适第 二 篇
73
用于我在前面用斯宾诺莎的原句所介绍的他的那个命题;按此,神
性不仅具有思维和广延这两种能够认识的属性,而且可能还具有
其他为我们所不能认识的属性。而凡是我们不能认识的东西对我
们就没有价值,至少从社会的立场来看没有什么价值,这种立场要
求精神中的可认识者都必须带有肉体的形象。所以我们在说明是
个不折不扣的化为肉身的精神,而且,说他是由一个童贞女通过圣
灵受胎而降生的那个美丽的传说也是颇有深刻意义的。
然而犹太人只不过轻视了肉体,基督教徒则在这条路上走得
更远了,他们把肉体看作是某种应当加以斥责的东西,是某种邪恶
的东西,甚至是祸害。所以在基督诞生数百年以后,我们又看到了
一种使人类不断惊异,并迫使后世子孙惊叹不已的宗教应运而生。
这确实是一个伟大、神圣、充满无限幸福的宗教,它曾想在大地上
给精神夺取绝对的统治权,——然而这种宗教对大地来说,却同样
过于高贵,过于纯洁,和过于善良了,所以它的理想只能在理论上
加以宣讲,而从来不能在实际上付诸实践。实行基督教理想的尝
试给历史带来了无数辉煌的现象,对此一切时代的诗人仍将长期
加以歌颂和谈论。正如我们最后见到的那样,实行基督教理想的
尝试都遭到了可悲的失败,这种不幸的尝试曾使人类付出了无法
估计的牺牲,而这种牺牲的悲惨后果就是今天我们全欧洲不幸的
社会状态。如果我们像许多人相信的那样还生活在人类的青年时
代,那么基督教可以说是人类的最为偏激的大学生思想,它给人类
感情的荣誉远比给予人类理智为多。基督教把物质即尘世的东西
交给了皇帝和他的犹太仆从,自己则以否定皇帝的最高权力,并在
公众舆论中侮辱犹太人为满足;——但,请看!结局,还是可恨的7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宝剑和可卑的金钱获得了最高的权力,从而精神的代表们不得不
同皇帝及其犹太人进行妥协。不仅如此,甚而从这种妥协中产生
了一种坚固的同盟。不仅罗马的,就连英国的或普鲁士的,一言以
蔽之,一切享有特权的僧侣们也都和皇帝及其党羽结成同盟来压
迫各国的人民。但通过这个同盟,唯灵主义的宗教却更加迅速地
没落下去。有些教士看到这种趋势,为了挽救这种宗教而装出一
副好像放弃了这个腐败同盟的神情,跑到我们的行列中来①,他们
戴上红帽子,他们发誓要以死和恨来对待所有的帝王,那七个吸血
的恶鬼;他们要求平分世上的财产;他们在咒骂方面作得并不亚于
马拉和罗伯斯比尔。——在我们之间说说也不妨:假如你们仔细
地观察他们,你们就会发现,他们用雅各宾主义的词句诵弥撒,并
且正如他们过去把毒药混在圣饼里去毒害皇帝一样,现在他们想
用革命的毒药裹起来的圣饼来毒害人民;因为他们知道我们喜爱
这样的一种毒药。
不过你们的一切努力都将成为泡影。人类对圣饼已经感到厌
倦,他们渴望着有营养的食物,渴望着真正的面包和美味的肉食。
人类以怜悯的心情哂笑着那个费尽心血也无法实现的青年时代的
理想;现在他们已经成人,并讲求实践了。现在人类热衷于世俗的
功利制度,他们认真地考虑市民的福利设施,合理的生计和老年的
平安。这样,确实再也谈不到把宝剑交给皇帝,把钱囊交给他的仆
从那一套了。侍臣所享有的特权荣誉已被剥夺,实业界过去所蒙
① 海涅意指拉梅耐(Felicite Robert de Lamennais,1782—1854)为首的反动的、
基督教的假社会主义者。第 二 篇
75
的耻辱已被消除。当前的任务是:恢复元气;因为我们觉得我们的
四肢还很软弱。中世纪的神圣的吸血鬼把我们生命的血液吸吮得
太多了。那么,人们应该屠宰更多赎罪的牺牲去供献给物质,以便
用这些牺牲来补偿过去的侮辱。如果举办一些庆祝会,对物质更
多作一些特殊赔罪,那甚而将是得计的。因为基督教无法消灭物
质,所以它曾到处污蔑物质,贬低那些最高贵的享乐。以致使得感
官不得不行伪善,并从而产生虚伪和罪恶。我们必须使我们的妇
女穿上新衣和获得新思想;像经过了鼠疫之后一样,我们必须把我
们的一切感情进行一次彻底的熏蒸消毒。
我们的一切新制度的第一个目的就是要恢复物质的权利,使
物质重新得到它的尊严,在道德上被承认,在宗教上被视为神圣,
并和精神和好如初。神我(Purusa)将再次和自性(Prakriti)结为
一体①。印度神话中曾如此意味深长地说过:正是由于强迫拆散
了它们二者,才产生了世界大分裂,也就是邪恶。
现在你们知道,世界上什么是邪恶了吗?唯灵主义者们常常
责备我们,说在泛神论的观点中善恶的区别会要消失。其实所谓
邪恶一方面只是他们自己世界观的一种迷妄;另一方面是他们自
己世界机构的一种现实的产物。按照他们的世界观来讲,物质本
身就是恶,但这确实是一种诽谤,是一种可怕的渎神。只有当物质
必须秘密图谋反对精神的篡夺时,当精神侮辱物质,以及物质出于
自我轻蔑而卖身时,或者当物质以绝望的仇恨向精神报复时,它才
①“神我”和“自性”,印度神话中的两个主要概念,前者有“精神”、“我”、“人”等意
思;后者有“自然”、“物质”等意思。这里使用的译名是佛经中的旧译法。7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变成邪恶的,由此可见所谓邪恶只不过是唯灵主义世界体系的一
种结果。
上帝和世界是同一的。他在没有意识、过着一种宇宙磁性生
活的植物中显示他自己。他在动物中显示他自己;动物则在感性
的梦幻生活中或多或少地感到一种模糊的存在。但最出色的是他
在人类中显示他自己。人类能感觉又能思维。人类晓得把自己作
为个别的东西从客观的自然中区别开来,而且在自己的理性中已
经具有那些在现象世界中向人类显示自己的观念。在人类中神性
变成了自我意识,而这种自我意识又重新通过人类来显示神性。
然而这种事情并不发生在个别人之中,也不通过个别的人,而是发
生在全体人类之中并通过全体人类来进行的;所以每一个人只不
过理解和表达神性宇宙的一部分,然而一切人类总合起来就在观
念中和在实在中理解和表达整个神性宇宙。也许每个民族都有下
面这些使命,即认识和表明那神性宇宙的一个特定部分,理解一系
列现象并把一系列观念变成现象,以及把这一结果传递给具有同
样使命的民族。所以上帝是世界史的主角,世界史是他的经常的
思维,他的经常的行动,他的语言,他的事迹;因此关于整个人类,
人们有权利说:人类是上帝的化身!
如果说泛神论这种宗教会引导人们走向漠不关心,那么,这是
一种错误的见解。相反,如果人类意识到自己的神性,那也就会鼓
舞他们自己来表现神性,到了这时候,真正英雄主义的真正伟大事
迹才能使荣耀归于这个世界。
建立在法国唯物主义原理之上的政治革命在泛神论者中间找
不到什么敌人,而是找到一些助手,这些助手是从一个更深的源第 二 篇
77
泉,从一种宗教的综合中汲取自己的信念的。我们促进物质的幸
福,各民族物质的幸福不是由于我们像唯物主义者那样忽视精神,
而是因为我们知道人类的神性也表现在他的肉体现象之中,贫困
会破坏或贬低作为上帝的肖像的肉体,精神也会因此同样委颓下
去。圣尤斯特说过的那句伟大的革命的话:Le pain est le droit
du peuple(面包是人民的权利),在我们这里要说成:Le pain est le
droit divin de l'homme(面包是人类的神圣权利)。我们不为人
民的人权而斗争,而是为人类的这个神圣权利而斗争。在这点上
以及在其他许多问题上我们和那些革命的人们不同。我们不想作
无裤党人,也不想做锱铢必较的市民,也不想当人人可当的议会议
长;我们主张建立一个同等光荣、同等神圣、同等幸福的众神的民
主。你们所要的是朴素的衣服,生活有度的习惯和不加调料的食
品;我们所要的是美酒佳肴,紫罗袍,珍贵香料,富丽堂皇和纵情欢
乐,喧笑的水仙舞,音乐和喜剧。——有德的共和党员们,请你们
不要为此而生气!针对你们像检查官一般的谴责,我们要借莎士
比亚剧中的一个小丑已经说过的话来答复你们:“你认为你是有德
行的,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该再有好吃的点心和甘美的葡萄酒
了吗?”①
圣西门主义者多少理解这种方式,并且也想要这种方式。但
他们站在不利的立场上,周围的唯物主义至少暂时把他们压制下
去了。他们在德国受到较高的评价。因为德国是泛神论最繁荣的
土地;泛神论是我国最伟大的思想家们和最优秀的艺术家们的宗
①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第二幕、第三场。7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教。有如我在后面即将叙述的那样,自然神论在德国早已在理论
上被推翻了。它在那里像其他许多事物一样,没有什么理性的根
据可言,只是残存在没有思想的群众中间。谁也不说,但谁都知
道;泛神论在德国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事实上我们在成长的过程
中,已经超出了自然神论的范围。我们是自由的,我们不要任何暴
跳如雷的专制君王。我们成年了,并不需要什么慈父般的关怀。
我们也不是一个伟大的机械师的什么制品。自然神论是仆从、儿
童、日内瓦人和钟表匠所需的宗教。
泛神论是德国的隐蔽的宗教。这一情况之将要出现,早已被
五十年前竭力反对斯宾诺莎的那些德国著述家们预见到了。斯宾
诺莎的最猖狂的敌人是弗里德里希·亨利希·雅科比①,人们有
时授予他这样的荣誉,竟把他称为一名德国哲学家。其实他只不
过是一个爱口角的伪善者,他披了哲学的外衣,偷偷地混进哲学家
的行列,起初向他们诉说他的爱,和他那柔软的心肠,然后便对准
理性大肆进行诽谤。他一再重复演唱的老调始终不外乎:哲学,通
过理性的认识,只是妄想,理性本身也不知道自己到那里去;它会
把人们带到错误和矛盾的黑暗迷宫里去,只有信仰才能正确地引
领人们。这个土拨鼠!他看不见理性像那永恒的太阳,当它高高
在天空稳步前进的时候,用自己的光明照耀着自己的道路。针对
伟大的斯宾诺莎,渺小的雅科比的那种虔诚的、亲热的憎恨是没有
东西可以用来作比的。
① 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1743—1819),在他的作品中有《致孟德尔逊的书信
论斯宾诺莎的学说》和《驳孟德尔逊对他的论斯宾诺莎学说的几封信的责难》。第 二 篇
79
各种极不相同的党派如何和斯宾诺莎进行斗争,是颇堪注目
的。这些人组成了一支兵团,它们那种成分驳杂的结合呈现了极
其可笑的景象。在一伙头戴黑色和白色僧帽、手持十字架和烟气
缭绕的香炉的人群旁边,大踏步行进着一个争先恐后同样敌视这
个 penseur téméraire(大胆思想家)的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方阵。
在吹响信仰的号角、发动攻势的阿姆斯特丹犹太教堂拉比的身旁,
漫步走着为了自然神论的利益吹奏着一支嘲讽小调的阿鲁埃·
德·伏尔泰。在其间还夹杂着老妪雅科比,这支信仰军队中的随
军娼妓的哀泣。
让我们尽快地摆脱这场嘈杂的喧闹吧。让我们从泛神论的远
足旅行中回转身来,重新回到莱布尼茨哲学,来叙述它以后的命
运吧。
如所周知,莱布尼茨的著作一部分是用拉丁文,另一部分是用
法文写成的。克利斯提安·伏尔夫是个杰出的人物,他不仅是把
莱布尼茨的思想加以系统化,并且用德语讲述了他的思想的杰出
人物。伏尔夫的功绩既不在于把莱布尼茨的思想总结成为一个牢
固的系统,也不在于用德语介绍他的思想,而在于激励我们用本国
语言进行哲学的思维。有如我们在路德以前只知道用拉丁文来研
究神学一样,在伏尔夫以前,我们只知道用拉丁文来研究哲学。以
前用德语讲述这些东西的少数几个人并未留下什么成果;但文学
史家却应当给他们以特殊的荣誉。因此我们在这里要举出约翰内
斯·陶勒(Johannes Tauler)的名字,这人是一个多米尼克教团的
修士,于14世纪初生于莱茵河畔,1361年死于同地,我相信是在
斯特拉斯堡。他是一个笃信的人物,属于被我称为中世纪柏拉图8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派的那种神秘主义者。他在晚年抛弃了一切学者的自负,不以为
耻,开始用谦逊的德国话进行传教,他写下的说教以及他以前用拉
丁文写下并译成德语的说教算是德国语言的纪念碑之一。因为这
些材料表明德语不仅对形而上学的研究有用,而且比拉丁文远为
适宜。拉丁文这种罗马人的语言怎样也否定不了它的起源。拉丁
文是将军们发号施令的语言,是行政长官发布指示用的语言,是法
官对高利贷者的语言,是罗马民族的石头般坚硬的碑铭体的语言。
它成了唯物主义的专用语言。基督教曾以真正基督教徒的耐心,
辛苦了一千年以上,企图使这些语言唯灵主义化,但他们也还是没
有成功;因此当陶勒想要整个儿沉潜到最可怕的思想深渊中去,当
他的心坎因最神圣的思想而高涨起来的时候,他便不得不讲德国
话。他的语言好像从坚硬的石缝中迸流出来的山泉,不可思议地
孕育着不为人知的野草的气味和神秘的顽石的力量。但一直到近
代,德语对哲学的功用才被人们充分认识清楚。除开我们可爱的
德语外,大自然可能无法用任何其他语言把它那最为神秘的事业
显示出来。只有在粗壮的槲树上才能生出那神圣的槲寄生。
在这里大概可以谈谈帕拉采尔苏斯①了,这人的全名,如他自
称,叫作霍亨海姆的塞奥弗拉斯图斯·帕拉采尔苏斯·邦拨斯图
斯。他的著作大部分也是用德文写的。不过我打算以后在一个更
有意义的场合中来谈他。他的哲学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自然哲
学,这是一种关于因观念而具有生气的大自然的学说,不可思议地
那么适合德国人的精神,如果那些生气全无,机械论的笛卡尔派物
① Paracelsus(1493—1541),瑞士医生,炼金术士、神秘主义者。第 二 篇
81
理学不是由于偶然的影响而盛行于世,这种哲学可能早已在我国
成熟了。帕拉采尔苏斯是一个江湖骗子,他经常穿戴着红帽、红
夜、红裤,自称能制造小人儿,他至少对各种元素里面隐藏着的本
质非常接近,很熟悉它们,——但同时他也是最深刻的自然研究者
之一,这些研究者都有着德国人的研究心,他们理解基督教以前的
民间信仰即日耳曼人的泛神论,并且正确地猜测到他们所不知道
的东西。
在这里本来也应当谈一谈雅各布·伯梅①。因为他同样也使
用德语从事哲学著述。并在这方面受到很大的赞扬。不过我还不
能下决心去读伯梅的著作。因为我不情愿做傻子。我担心这位神
秘家的赞赏者好像要欺骗公众。关于他的著作的内容,圣马丁
(Saint-Martin)已用法语介绍过一些。英国人也译过他的作品。
英王查理一世曾以为这个能接神的靴匠有一种伟大的思想,所以
特派了一个学者到葛立兹向他学习。这位学者比他的国君幸运
些。因为当后者在白厅被克伦威尔砍掉头颅的时候,前者仅仅由
于雅各布·伯梅的接神术在葛立兹丧失了理智。
如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德语被成功地使用于哲学是从克利斯
提安·伏尔夫开始的。他较小的功绩是把莱布尼茨的思想加以系
统化和通俗化。这两项工作甚而受到极大的责难,因此我们必须
顺便附带地提及它们。他的系统化工作只是一种空虚的假象,莱
布尼茨哲学最重要的部分,例如单子论中最好的部分,竟被这种假
象牺牲掉了。莱布尼茨当然没有留下什么体系构造,他只留下了
① Jakob Bhme(1575—1624),德国神秘主义哲学家。8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构成体系所必需的思想。一个巨人从地下深处掘起了大理石层并
且把它们凿成了巨大的方块和圆柱,但要把它们结合起来就需要
另一个巨人。这样才能构成一座华丽的神殿。然而伏尔夫只是一
个矮子,只能掌握思想建筑的一部分材料,把这部分材料筑成了一
座自然神论的矮小的临时礼拜堂。与其说伏尔夫有体系的头脑,
不如说他有百科全书的头脑;他只有在完整性的形式下理解这个
学说的统一性。他满足于某种分类的工作,在这种工作中抽屉要
安排得整齐、充实。上面贴有鲜明的标签。所以他给了我们一部
《哲学百科全书》。伏尔夫在哲学史上算是笛卡尔的徒孙,不言而
喻,他继承了祖师的数学证明形式。我在谈到斯宾诺莎的时候已
经斥责过这种数学的形式。这种形式通过伏尔夫造成了巨大的恶
果。这个形式在他学生手里退化为最无法忍受的图式主义和企图
用数学方法来证明一切的可笑的癖好。于是产生了所谓伏尔夫式
的独断主义。一切深入的研究都停顿了。苦苦追求明确的无聊的
狂热代替了深入的研究。伏尔夫哲学变得水掺得越来越多,并于
最后泛滥于全德意志。就在今天还到处可以看到这次罪恶的大洪
水的遗迹,而且在我们一些高级学府里还可以找到伏尔夫学派的
化石。
克利斯提安·伏尔夫于1679 年生于布雷斯劳,1754 年死于
哈雷。伏尔夫的精神统治在德国继续了半个世纪以上。所以我们
在这里应该特别谈到伏尔夫和当代神学家们的关系,并用以补充
有关路德派命运的报告。
整个教会史中从来没有一部分历史像三十年战争以来新教神
学家们的争论那么复杂纷纭。只有拜占廷人狡猾的争吵才可以和第 二 篇
83
这种争论相比;不过拜占廷人的争吵并不那么乏味,因为在这背后
隐藏着种种巨大的、涉及国家利益的宫廷阴谋;与此相反,新教的
争论大多起源于狭隘的教师和街学的学者的假装博学。一些大
学,尤其是图炳根,维滕堡,莱比锡和哈雷等大学便是这些神学斗
争的舞台。我们看到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两个学派,披了天主教
的外衣在整个中世纪里进行着斗争,现在他们只不过换了一下服
装,但仍旧和从前一样地斗争着。这就是我在前面提到过的虔诚
派和正统派的斗争。我曾把虔诚派称为缺乏想象力的神秘主义
者,并把正统派称作缺乏精神的教条主义者。约翰内斯·施彭
纳①是新教里的斯科图斯。埃里格纳②。有如后者把伪托亚略巴
古的丢尼修③的荒诞著作翻译成拉丁文,建立了天主教的神秘主
义一样,施彭纳通过他的宗教讲演集《虔诚的谈话》建立了新教的
者称号的。施彭纳是个虔诚的人,愿人们怀着尊敬的感情来回忆
他。柏林的一个虔诚主义者弗朗茨·霍恩(Franz Horn)写过一
本很好的施彭纳传。他一生不断为基督教的理想牺牲奋斗。在这
一点上他确比同时代的人们卓越。他劝导人们行善和虔诚,所以
应当说他是个精神的传道者,而不是个词句的传教士。他的传道
态度是值得人们称赞的。因为在前述各大学中所讲授的全部神学
① Johannes Spener(1635—1705),德国神学家。
② Johannes Scotus Erigena(约 806—877),九世纪时爱尔兰著名学者,神秘主义
者。
③ Dionysius Areopagita,《新约》中人物,见《使徒行传》xvii 34,相传为基督教神
秘主义的创始人。8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只是使人窒息的教条和咬文嚼字的争论。圣经释义和教会史全被
丢在一边了。
那位施彭纳的一个学生,赫尔曼·弗兰克①,开始在莱比锡大
学依照老师的范例和意图讲课。他用德语讲授,这是我们永远愿
意赞许的一项功绩。在那里他获得的称赞惹起了同事们的妒忌,
因此,他们把这位可怜的虔诚主义者的生活弄得十分艰辛。他不
得不退出这个阵地,搬到哈雷去,并在当地用言语和行动来传布基
督教。他在哈雷永远被人纪念着,因为他是哈雷市孤儿院的创办
人。哈雷大学当时被虔诚主义者占据着,因此这些人被称为孤儿
院派。附带说一句,孤儿院派到今天还残留在那里;哈雷今天仍然
还是虔诚主义者们聚居之所,几年前他们和新教唯理主义者的一
些争吵,引起了一桩臭气弥漫于全德国的丑事。你们没有听见过
这种丑事的法国人真幸福!你们连福音派刊载新教教会中那些虔
诚渔婆子信口乱骂的小报都不知道。幸福的法国人!我国福音派
牧师相互之间能进行多么阴险、琐碎、可厌的攻讦,这是你们完全
想象不到的。你们知道我不是天主教的信徒。在我当前的宗教信
念中诚然已不再有教条,但新教的精神一直还存在。我对新教教
会还存有党派性。但我为了真理必须承认:在前述丑闻出现的当
时,我在教皇党的年鉴中从未见到像在柏林《福音派教会报》中刊
载的那种卑鄙不堪的东西。那些懦怯之至的修道士的鬼把戏,那
些卑陋已极的修道院内的阴谋诡计,
如果同我们新教的正统派和
虔诚派为了对付那些被他们所仇视的唯理主义者而采取的基督教
① Hermann Francke(1663—1727),德国新教神学家。第 二 篇
85
英雄行为相比,总还算是高尚的善行。关于在这种情况中所出现
的憎恨,你们法国人是一无所知的。德国人比起拉丁民族来说毕
竟是好复仇的民族。
这就是说。德国人在憎恨时也是唯心主义者。我们不像你们
那样为了一些外物,如为了虚荣心受了挫伤,为了一首讽刺诗,为
了未能得到对方回访的名片而怀恨,我们可不然,我们憎恨敌人内
心深处的最本质的东西,也就是他们的思想。你们法国人在憎恨
上如同在恋爱上一样都是轻率的和表面的。我们德国人憎恨得彻
底,憎恨得持久;我们德国人太老实,也太蠢笨,不会立刻用恶意来
进行报复,因此我们一直憎恨到最后一口气为止。
最近有一位夫人,她以怀疑而局促的神情瞠目看着我说道:
“先生,我知道德国人的那种镇静,我知道你们德国人使用同一个
字眼来表达原谅和毒杀。”事实上,她说对了,“Vergeben”一字确
有这两个含意。
假如我没有记错,哈雷大学的正统派新教徒为了和遁世的虔
诚派作斗争,曾援引过伏尔夫哲学。因为当宗教不再能处我们以
火刑的时候,它就前来向我们求乞。但把我们所有一切赠品送给
它也将无补于事。伏尔夫确实很仁慈地把数学的、论证的外衣套
在这个可怜的宗教上,但这对它却很不合适,它感到越发狭窄,并
在这种狭窄之中,变得非常可笑。这件哲学外衣缝得很不结实,到
处发生破绽。尤其是那可耻的部分,原罪,竟然十分刺目地显露出
来。逻辑的无花果叶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基督教一路德主义的原
罪和莱布尼茨-伏尔夫的乐观主义是不可调和的。所以法国人对
这种乐观主义的讽刺,一点也没有使我们神学家发生恶感。伏尔8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泰的机智正好有利于赤裸裸的原罪论。可是德国的邦葛罗斯①由
于乐观主义的毁灭却受到很大损失,费了很长时间在寻找一个类
似的安慰人心的学说,一直到黑格尔讲出:“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
的!”才总算得到了一种代用品。
自从宗教向哲学求援的那一刻起,宗教的没落就无法避免了。
宗教企图为自己辩护,但它越费唇舌越加陷入灭亡的深渊。宗教
像所有绝对主义一样,是不能作自我辩护的。普罗米修斯被沉默
的暴力锁在岩石上。是的,埃斯库罗斯不让这人格化了的暴力讲
任何一句话。暴力必须作哑巴。宗教一旦把力图自圆其说的教义
问答印发给信徒们,政治的绝对主义一旦发行了官方报纸,这两者
就都到尽头了。然而这却正是我们的胜利,我们已经迫使我们的
反对者出来讲话,他们必须向我们答辩了。
当然无可否认,宗教的绝对主义和政治的绝对主义同样都找
到了强而有力的言论机关。但我们却用不着为此而担心。如果语
言是活的,那么,矮子也能运用它,如果语言已死,那么,任何巨人
也都无法把它扶住不倒。
我在上面已经谈过,自从宗教求助于哲学,德国学者们除了给
宗教穿上一套新衣之外;他们对于宗教还作了无数的实验。他们
为了想赋予宗教一个新的青春,对宗教采取了差不多像梅底亚使
国王艾逊②返老还童所采取的那样的办法。他们先给宗教放血,
慢慢地把迷信的血液放出来;说得明白一些,就是试图从基督教中
① Pangloss,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Candide)》中人物,鼓吹盲目的乐观主义。
② 梅底亚和艾逊,古希腊传说寻找金羊毛故事中人物。梅底亚使艾逊返老还童
的情节,见奥维德的《变形记》卷7。第 二 篇
87
去掉它所有的历史内容,只保留它的伦理的部分。这样一来基督
教变成了一种纯粹的自然神论。基督不再是上帝的共同执政者,
而降为陪臣,于是只能以私人的身分受到公认的尊敬。人们毫无
止境地称赞他的道德和性格。至于他是何等英勇的人物,那是无
论怎样来颂扬也不算过分的。至于基督所行的奇迹,人们则从物
理学的角度来加以说明,或者尽可能不去触动它。有人说:“在迷
信时代奇迹是必需的,一个聪明人为了透露任何一项真理总是把
奇迹当作广告来使用的。”从基督教中把一切历史内容除掉的神学
家被称为唯理主义者,但无论新教的虔诚派或正统派都把怒火集
中在这些唯理主义者的身上。从此他们两派很少争吵了,并且还
不时地联合在一起。爱所不能实现的事业,共同的仇恨,对唯理主
义者的仇恨却能使之实现。
新教神学中的这个方向,始自沉着的泽姆勒①,这人是你们所
不知道的;到明了的特勒②,已然攀登上一个可怕的高度,这人也
是你们所不知道的;随着肤浅的巴尔特③而到达了它的顶峰,关于
这个人你们认识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然而促使唯理主义神学
发展的最强有力的鼓舞,则来自弗里德里希大王和出版家尼古
拉④统治的柏林。
关于前一个人物,这个戴了王冠的唯物主义者,你们对他一定
有足够的了解。你们知道他能用法文写诗,笛子吹得很好,在罗斯
① J.S.Semler(1725—1791),德国神学家。
② W. A. Teller(1734—1804),德国神学家。
③ K.F.Bahrdt(1741—1792),德国神学家。
④ Chr. Fr. Nicolai(1733—1811),德国出版家,著作家。8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巴哈战役中打了胜仗,鼻烟吸得很多,并且只相信大炮。你们之中
一定有些人参观过无忧宫,那里守门的老废兵把你带到藏书室之
后,会使你看到许多法国小说,当弗里德里希还是太子的时候曾把
这些小说带到教堂里去读,他叫人用黑色山羊皮装订它们,使严厉
的父王相信他在礼拜时读的是路德的赞美诗集。你们知道他,这
位国君哲学家,你们还称他为北方的所罗门①。法国是这位北方
所罗门的俄斐,他从法国招聘了为他所偏爱的诗人与哲学家。就
像南方的所罗门王——有如你们在《列王记》中看到的一样——通
过他的朋友希兰从俄斐接二连三地载回满船的黄金、象牙、诗人和
哲学家。由于对外国才子的这样一种偏爱,弗里德里希大王在德
国人的精神上当然没能产生过大的影响。他毋宁侮辱了、伤害了
德国人的民族感情。弗里德里希大王加给德国文学的侮蔑甚而使
我们后代子孙仍要感到气愤。除了老格勒尔特②之外没有人乐于
享受他那过分的宠爱。他和这位老人的谈话③,是值得注意的。
如果说弗里德里希大王只嘲笑我们,而不想支援我们,那么,
出版家尼古拉倒是更多地支援了我们,但我们却反而毫不迟疑地
肆意讥笑他。为了祖国的幸福,这人终生孜孜不倦的劳动着,只要
有希望促成某件有益的事,他从来是不辞劳苦和不惜金钱的。尽
管这样,在德国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一样受到人们这样残酷无
情的嗤笑。虽然我们知道那些拼命嘲弄他的人是我们的敌人,是
① 见《旧约》,《列王记》第九章。
② Christian Fürchtegott Gellert(1715—1769),德国文学教授,以所作寓言知
名。
③ 指弗里德里希称格勒尔特是“德国学者中最通达事理的人”。第 二 篇
89
那些蒙昧主义者,但我们也还是无法抱着严肃的感情来想到他。
老尼古拉试图在德国作出法国哲学家在法国做出的那种事业;他
力图把人民精神中旧的传统摧毁;这是一种值得称赞的准备工作,
没有这种工作任何彻底的革命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不过,可惜这
种工作超过了他的能力。那古老的废墟还过于牢固,从这里钻出
许多阴魂来嘲笑他;这使他感到十分恼怒,使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乱
打一阵,于是那些旁观者们捧腹大笑起来了,他们看到一些蝙蝠在
他耳旁掠来掠去竟缠在他那撒着发粉的假发里。有时确也发生过
这样的事:他把风车看作巨人并对它进行一场搏斗。但更麻烦的
是他常常把真正的巨人,例如把歌德这样一个人物看作了风车。
他写过一篇反对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的讽刺作品,他在这篇
作品中极其粗暴地误解了歌德的一切意图。尽管如此,在主要问
题上他始终是正确的;他虽然不懂得歌德通过维特本来想表达些
什么,但他却清楚地理解它的作用,通过这部小说引起的柔弱的空
想和无济于事的伤感,以及这些东西同我们所需要的任何一种理
性的信念都处于敌对的矛盾之中这一情况。在这一点上尼古拉和
莱辛完全一致。关于《维特》,莱辛在给他朋友的信中作过这样的
评语:
“你不认为这样一部热情的作品,为了不再带来祸患而是带来
幸福起见,还必须有一篇简短的、冷静的结束语吗?末尾应当有一
些暗示指出:维特怎样形成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性格;以及其他具有
类似素质的青年在这种事上应当怎样保护自己。您能相信一个罗
马青年或希腊青年会这样,并因此而结束他的生命吗?确实不会
的。他们在这样一种恋爱的狂热前知道用完全不同的方式来保全9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自己。在苏格拉底时代,即使对一个少女,人们大概也不会原谅这
样一种促使Ti Toλμv πapà φúoiv(敢于违反大自然的)、ξ
EpwTos KαTox(恋爱的狂热)。只有懂得把肉体需要,巧妙地改
变成精神优点的基督教教育才会教育出这种既渺小又伟大,既可
耻又可敬的怪物来。所以,敬爱的歌德,再增加小小的一章作为结
束语吧!而且是越辛辣越好!”
我们的朋友尼古拉依照这个指示当真出版了一本修订本的
《维特》①,主人公在这个版本中没有自杀,只不过沾染了一点鸡
血;因为手枪里装的不是铅弹,而是鸡血。维特成了笑柄,活下来,
和绿蒂结了婚,简言之,比歌德原作中的结局更为悲惨。
尼古拉创办过一种叫作《德意志大众文丛》的杂志。他和他的
朋友们②通过这个杂志对迷信、耶稣会和宫廷仆役之辈进行了斗
争。不可否认,他们针对迷信所作的多次攻击,不幸也击中了文学
本身。例如尼古拉曾这样反对过正在抬头的、对德国古典民歌的
爱好。不过他在根本问题上还是正确的;这些民歌虽具有一切可
能的优点,但也含有不合时代的种种回忆。中世纪牧歌的古调,可
能把人民的心情引入过去的信仰的厩舍。他试图像奥德赛一样,
塞住伙伴的耳朵,使他们听不见水妖的歌唱,不考虑他们今后也同
样听不见那夜莺无辜的歌声。这位实际的人物为了彻底消除当前
田野中的杂草,很少考虑到会把一些鲜花也一齐拔掉。于是鲜花
和夜莺这一派以及属于他们的美丽、优雅、机智、诙谐便都同仇敌
① 指尼古拉的《少年维特的喜悦》。
② 指莱辛和门德尔松。第 二 篇
91
忾地来反对他,这样,可怜的尼古拉便被打倒了。
今天德国的情形已经变了;鲜花与夜莺派和革命密切地结合
起来了。未来是属于我们的,胜利的晨曦已经放出黎明的光辉,当
那胜利美好的日子一旦把它的光辉照射到我们整个祖国的时候,
我们一定还会纪念死者,我们一定还会纪念你,老尼古拉,可怜的
为理性而殉难的人!那时我们会把你的骨灰搬到德国的名人纪念
堂中去,你的石棺将被拥簇在欢呼的凯旋行列之中,伴随着乐队的
合唱,而且决不把横笛列入吹奏乐器之中。我们要把最考究的桂
冠放在你的棺材上,我们并且将竭尽全力克制自己,决不当场
发笑。
由于我想对当时哲学的和宗教的情况提供一个概念,所以我
必须在这里也论及下面一些思想家,这些人或多或少曾同尼古拉
在柏林一道进行过活动,也就是说形成了哲学家和纯文学作家之
间的一种中间派。他们没有确定的体系,只有确定的倾向。他们
在文体上和原则上类似英国伦理学派。他们的写作没有严格的科
学形式,而道德意识却是他们认识的唯一源泉。他们的倾向和我
们在法国博爱主义者那里看到的完全一样。在宗教上他们是唯理
主义者。在政治上他们是世界公民。在道德上他们是人,高尚、有
德的人,对自己严格,对别人温和。论才气,那么可以举出门德尔
松,祖采尔,阿布特,莫里茨,加尔韦,恩格尔,比斯特①最为杰出,
① Moses Mendelssohn(1729—1786),哲学家。J.Georg Sulzer(1720—1766),
美学家;Th. Abbt(1738—1766),哲学家;Karl Philipp Moritz(1757—1793),心理学
家;Christian Garve( 1742—1798),语文学家,作家;Johann Jacob Engel(1741—1802),
语文学家,哲学家,戏剧家;Johann Erich Biester(1749—1816),著作家。92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莫里茨。他在经验心理学方面有许多贡献。他
是个具有一种可贵的纯朴性的人,他很少被他的朋友们所理解。
他的生活史是那个时代最重要的纪念碑之一。不过,门德尔松和
他们中间的其他人相比却有着巨大的社会意义。他是与他同一信
仰的、德意志以色列人的宗教改革家,他推翻了犹太圣法经传主义
的势力,建立了纯摩西主义。他的同时代人称他为德国的苏格拉
底,并因他高尚的人品和精神的魅力,以满怀的敬畏之心推崇他,
他是德骚犹太教堂的一个穷神职职员的儿子。除了这种不好的出
身以外,上天还使他担了一个驼背的命运,就像要通过这件事给民
众以这样的教训:我们不应当依照人的外表而应当依照他内在的
价值来评断一个人。也许天意正是出于善意才给了他一个驼背的
吧?那么他正好把民众加给他的许多侮辱归咎于一种为贤者所易
于忍受的残疾。
像路德打倒了罗马教皇那样,门德尔松打倒了犹太《圣法经
传》①,而且是用同一种方式,也就是说他抛弃了传说,宣布圣经是
宗教的源泉并翻译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这样一来,他破坏了犹
太教的天主教,就像路德破坏了基督教的天主教一样。实际上,犹
太《圣法经传》就是犹太人的天主教。犹太《圣法经传》好像是一座
哥特式的大教堂,其中虽然过多地点缀了稚气的虚饰,但它那冲天
的巨人模样却叫我们惊心动魄。它好像是宗教法规的教阶组织,
这些教规涉及一些最滑稽最可笑的琐碎议论,但上下左右互相编
排得非常巧妙,它们十分惊人地,彻底地互相影响着,从而形成了
① Talmud,犹太教各种教义、律法文献的汇编。第 二 篇
93
一个异常傲慢、庞大的整体。
基督教的天主教没落以后,犹太教的天主教即犹太《圣法经
传》,也不得不没落。因为犹太《圣法经传》早已失去了它的意义;
它只是用来作为对付罗马的防御工事;犹太人凭了这部法典像过
去得以抗击异教的罗马时一样,得以英勇地抗击了基督教的罗马。
并且,他们不仅进行了抵抗而且也打了胜仗。异教的罗马人在濒
死的可怜的纳撒勒拉比的头上恶意地写了:“犹太人之王”——正
是这个头戴荆冠,身被紫袍被人嘲讽的王,最后终于变成了罗马人
的上帝;而且罗马人还不得不向他跪拜!基督教的罗马也被征服
了,而且像异教的罗马一样,还要交纳贡赋。尊贵的读者,如果你
愿意在季度的第一天去到拉斐特路,尤其是去到那里的十五号旅
馆,那么你在那里可以看到一辆笨重的马车停在一座高大的门口
前,从车里走出一个肥胖的男人。他走上了台阶之后,随即走向一
间小屋子,屋里坐着一个金发的年轻人,但这个年轻人却比自己的
外貌年长些,在他那高傲的大贵族般的怠慢之中,倒也有着几分威
仪,几分积极的,绝对的神气,就像他的口袋里拥有全世界的金钱
那样。而他当真也在衣袋里拥有金世界的金钱。这人叫作詹姆
斯·德·罗特希尔德先生(James de Rothschild)①,那个胖子就
是教皇的特使格里姆巴尔第(Grimbaldi)阁下,他代表教皇来偿付
罗马债务的利息,从罗马来的贡赋。
现在犹太《圣法经传》还有什么用处呢?
门德尔松值得大大的称赞,因为他至少在德国打倒了犹太教
① 当时支配欧洲金融界的犹太人罗特希尔德家族的一员。94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的天主教。因为凡是多余的东西都是有害的。他一面抛弃传统,
一面试图把摩西的律法当作宗教的义务来保存。这是懦弱呢?还
是策略呢?难道是一种悲伤的怀念在阻止他去破坏那些曾被他祖
先视为最神圣、从而付出了许多殉教者血泪的对象吗?我相信不
是的。精神的王者有如物质的王者,对于家族感情必须是无动于
衷的;在思想的宝座上同样也不应当向柔情屈服。因此我毋宁有
下面这种看法:摩西·门德尔松在纯粹的摩西主义中看到了一种
能够当作最后的堡垒、为自然神论服务的建制。因为自然神论是
他内心深处的信仰和确信。他的朋友莱辛死后,人们指控莱辛是
斯宾诺莎主义者时,他便以最为急切的心情竭力替莱辛辩护,并终
于为了这件事气愤而死。
我在这里第二次提到了这个人的名字,任何德国人说出他的
名字时总要在自己的心里或多或少产生一种感情。路德以后,德
国没有产生过比哥特霍尔德·埃夫拉伊姆·莱辛更伟大,更卓越
的人物。这两个人是我们的骄傲和我们的喜悦。在现代的不幸
中,当我们仰望他们抚慰人心的立像时,他们总是颔首约许给我们
一个光辉的前景。是的,第三位伟人也将要到来,他会完成路德开
始、莱辛继承、德意志祖国非常需要的事业。
第三位解放者!
我已经看见他那黄金的盔甲从紫色王袍下发出光芒,“像太阳从朝
霞中出现一样!”
像路德一样,莱辛的影响不仅在于做了一定的事情,而更在于
从灵魂深处鼓舞了德国民族,并且通过他的批判和争论引起了一
次健康的精神运动。他代表了当时生气蓬勃的评论界,他的整个
一生也就是一次大论战。他的评论在宗教、科学、艺术中、在思想第 二 篇
95
以及情感的广阔领域内发挥了很大作用。他的论战战胜了所有敌
人,并且在每次胜利之后都有所增强。莱辛,有如自己承认的那
样,正是需要斗争来促进自己的精神发展。他同传说中所说,在决
斗中杀死敌人,随即把敌人的才能、知识、力量据为己有,并用这种
方法终于获得了一切卓越性的诺曼人如出一辙。这样一个好斗的
战士,在德国,在比今日更像安息日般宁静的当时的德国,引起了
不小的骚动,是可以理解的。大多数人都会因他文学上的勇气而
感到惊愕。这种勇敢对他有很大帮助;因为像在革命中一样——
在恋爱中也一样——“Oser(勇敢)!”是在文学上获得成功的秘诀。
在莱辛式利剑的面前没有一个人不发抖。没有一个头颅会是安全
的。是的,许多头颅是他仅仅出于莽撞而砍下来了的,不但如此,
他还要嘲讽着把它们从地上拾起来,向公众指出:它们的内部是空
空如也的。凡是为他那利剑所不及的地方,他便用机智的箭来射
杀。朋友们为了这些箭上五彩缤纷的箭翎赞叹不已;敌人们则在
心坎中感到箭镞的锐利。莱辛式的机智不像人们在法国所熟悉的
那种 enjouement(谐谑),那种 gaite(欢畅),那种蹦蹦跳跳的 sail
lies(明快),他的机智不是那种追逐自己影子的法国种小猎犬;
而毋宁说是,在咬死一只老鼠之前,要逗弄它一番的德国种大
公猫。
的确,论争是我们莱辛的嗜好,所以他从不多加考虑某一个敌
人是否也值得作他的对手。因此他正是通过他的论争把许多名字
从最应得的遗忘中救了出来。他用他才气纵横的讥讽和极其可贵
的幽默网住了许多渺小的作家,像昆虫封闭在琥珀中一样,被永远
地保存在莱辛的著作中。他处死了他的敌人,但同时也使得他们96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不朽了,如果莱辛不对克洛茨①那样的人施加那样的嘲讽,浪费那
样的才智,试问我们当中有谁还会知道一点儿有关克洛茨的事情
呢?莱辛用来投掷并打碎这个可怜骨董家的大石块,现在竟变成
了这个人的不朽的纪念碑。
值得注意的是,德国这个最机智的人同时也是个最诚实的人。
他对真理的热爱是无与伦比的。莱辛对谎言毫不让步,即使对于
以老于世故者惯用的方式,借说谎来促进真理的胜利,他也从不让
步。他能为真理做出一切,只是不能说谎。他曾说过:谁若想在假
面具和脂粉的遮掩下把真理介绍给一个人,那么他可能是情愿当
真理的媒人,而决不是当真理的爱人。
毕丰说得好:“风格即其人!”②这句名言对莱辛说来是再合适
不过的了。他的文体完全像他的性格。真实、坚定、质朴、优美,由
于内在的力量而给人深刻印象。他的风格完全是罗马式建筑的风
格:极其坚实而极其朴素。文句像方石块一样垒叠起来,一如在后
者之中有着重力的法则,在前者之中有着逻辑性的推理作为无形
的结合手段。因此在莱辛的文章中很少见到我们在圆周句结构中
作为连接物用的那种填充语和迂回表现技法。同时更少见到你们
称为la belle phrase(漂亮短句)的那种思想的女像饰柱。
你们会很容易地理解到,像莱辛这样一个人物是永远不可能
幸福的。即使他从来不热爱真理,即使他不情愿到处为真理而斗
争,他也仍将是不幸的;因为他是个天才。最近有一位诗人叹息
① Christian Adolf Klotz(1738—1761),哈雷大学古典语文教授。
②“Le style est I'homme même.”这是毕丰于1753年在入法兰西学院就职演说
时说的话。第 二 篇
97
说:“人们会原谅你一切。他们会原谅你富有,他们会原谅你出身
高贵,他们会原谅你体魄健美,他们甚而会对你的才干加以宽恕,
但是他们对天才却是严酷无情的。”唉!即使别人不以恶意从外面
来反对他,那么天才也会在他自身之中找到那个为他创造不幸的
敌人。所以伟大人物的历史总是一部殉道传说;即使他们不为伟
大的人类而苦恼,他们还要为他们自己的伟大、为他们自己的存在
的伟大方式,为自己的超越凡俗而苦恼,为周围人们夸耀富贵的卑
贱和可笑的庸俗感到不快而苦恼,这种不快当然要驱使他们走向
极端,例如走向剧场或者甚而走向赌场——可怜的莱辛的遭遇便
是这样①。
然而恶意的飞短流长至多也只能搬弄这些东西而已,从他的
传记中我们仅仅知道,他觉得美丽的喜剧女演员要比汉堡的牧师
们更有风趣;一副无言的纸牌要比饶舌的伏尔夫派哲学家给他更
多的安慰。
当我们在他的传记中读到,命运之神如何拒绝给他任何一点
欢乐,从未允许他在家庭环境中恢复一下每日战斗的疲劳的时候,
我们当真觉得十分痛心,只有一次,命运之神似乎想加惠于他,它
给了他一个爱妻,一个孩子——然而这次幸福却像那飞鸟翅上闪
烁的太阳光一样,转瞬即逝,爱妻死于产后,孩子在出生后不久就
死去了。关于孩子他给一个朋友写了下面一些悲惨的自嘲:
“我的喜悦只有一瞬。我实在不愿意失掉这个孩子!因为他
多懂事!多懂事!你不要以为我有了孩子才不过短短的几个钟头
① 指莱辛在布雷斯劳任 Tauentzien 的秘书时常与军官来往,那时军官爱赌。98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溺爱不明的父亲了!我清楚我在说些什么
话。——他要人们用铁钳把他拉到世界上来,这难道不是懂事吗?
他立刻便察觉到世路的艰难,这难道不是懂事吗?——他抓住第
一个机会就逃回去,这难道不是懂事吗?——我也愿意和别人一
样享受一下同样的幸福。然而我的命运不好。”①
莱辛有一个从来没有向朋友们讲过的不幸:这就是他那可怕
的孤独,他那精神上的孤立。同时代的一些人热爱过他,但没有人
了解他。当人们责难他,说他是斯宾诺莎主义者的时候,他最好的
朋友,门德尔松曾热心地替他进行过辩护。这种辩护和热心不仅
多余,而且是可笑的。在坟墓里安息吧,老摩西;你的莱辛虽曾走
上这一可怕迷惘的道路,走向这可叹的不幸,即走向斯宾诺莎主
义,但至上的天父,已及时用死亡拯救了他。安息吧,你的莱辛不
像流言蜚语所传的那样是一个斯宾诺莎主义者;他像你,尼古拉和
特勒以及《德意志大众文丛》一样是作为一个善良的自然神论者死
去的。
莱辛只是从第二圣约预示到第三圣约的预言家。我曾把他称
为路德的继承者,在这里我只就这种意义来谈论他。至于他对德
国艺术的意义,我可以在以后再谈。在德国艺术方面,他不仅通过
他的批评,而且也通过他的范例,促成了一次有益的改革,他的活
动的这个方面,可说大部分已被人阐明和阐述过了。不过我们还
要从另一个角度来考察他,对我们说来,他在哲学和神学方面的斗
争要比他的戏剧评论和戏曲作品更为重要。如他所有的作品一
① 莱辛于1777年12月31日致埃申堡(Eschenburg)的信。第 二 篇
99
样,后者也是具有一种社会意义的,《智者纳坦》从根本上来看,不
仅是一部出色的喜剧,而且也是为自然神论辩护的一篇神学一哲
学论文。对于莱辛来说,艺术也是一个论坛,如果人们把他从讲坛
或从讲座上推下来,他就跳上舞台,在那儿讲出更为明确的意见并
获致人数更多的听众。
我说,莱辛继承了路德。自从路德把我们从传统中解放出来,
把圣经当作基督教唯一的源泉,以后就发生了有如上述的一种顽
固的字句崇拜。圣经的字句和以往的传统一样进行了专横的统
治。为了使人们从这种专横的字句中得到解放,莱辛作出了最大
的贡献。正如路德不是唯一向传统作斗争的人那样,莱辛确实也
并没有孤军作战,不过他在反对字句的斗争中却战斗得最为猛烈。
在这场战斗中他的杀声最为响亮。在这场战斗中,他兴高采烈地
挥动着宝剑,剑光闪闪,气势凶猛。不过在这场战斗中他也受到黑
色的大军最强力的攻击,在这种窘迫的情况下有一次他曾大喊道:
“‘O sancta simplicitas!(啊,神圣的单纯!)’——但我还没
有处在喊这句话的那个义人只能喊出这句话的地位上。(胡斯①
是在火刑的柴堆上喊出这句话的。)能够并愿意颁听和判断的人才
配倾听我们的意见,才配判断我们!
“哦,他能够作这件事,就是他,我最愿意他来作我的裁判
者!——路德,你!——伟大的、被人误解的人!没有人比那些顽
固派对你误解得更甚了。这些人手里拿了你的拖鞋,一面叫嚷着
① Jan Hus(1369—1415),布拉格大学校长,捷克宗教革新家,捷克民主和社会
自由运动的鼓动家。100
论德国宗教和哲学的历史
你所开拓的道路,一面却漫不经心地在那里踯躅不前——你曾把
我们从传统的重轭下解救出来:还有谁会把我们从圣经语句不堪
容忍的重轭下解救出来呢!还有谁会终于给我们带来一个像你现
在要宣讲的,像基督本身要宣讲的基督教呢!”
是的,莱辛说过:字句是基督教最后的一层皮,只有摧毁这层
皮,然后精神才会出现,但这精神不是旁的,就只是伏尔夫派哲学
家想要论证的、博爱主义者在他们的心情中感到的、门德尔松在摩
西主义中找到的、共济会所歌颂的、诗人所吟诵的、当时在德国以
各种形式盛行于世的信仰:纯粹的自然神论。
1781年莱辛在人们的曲解、憎恨和一片辱骂声中死于不伦瑞
克。同年,哥尼斯堡出版了伊曼努尔·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这本书由于奇特的拖延直到八十年代末才普遍为人知道,从这本
书的出现起,德国开始了一次精神革命,这次精神革命和法国发生
的物质革命,有着最令人奇异的类似点,并且对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来说这次革命肯定是和法国的物质革命同样重要。这次革命按照
同样的发展阶段进行着,在这两次革命之间并且显示出最值得注
目的一致性。在莱茵河的两岸,我们看到和过去时代同样的决裂,
以及对传统的一切尊敬的废除;如同在法国每一项权利的正当性
都受到了考验一样,在德国每一种思想的正当性也必须受到考验;
如同在法国推翻了旧社会制度基础的王权一样,在德国推翻了精
神统治基础的自然神论。
关于这次惊天动地的大变,关于自然神论的一月二十一日①,
① 路易十六被处决之日。此即自然神论被送上断头台之日。第 二 篇
101
我们在下一篇论述。一种奇异的恐惧,一种神秘的虔诚不容许我
们今天继续写下去。我们的心胸充满了极大的同情——老耶和华
亲自为自己的死亡进行着准备。从他在埃及的摇篮时代起,从他
在神圣的金牛犊、鳄鱼,神圣的洋葱,朱鹭和猫中间长大的那时起,
我们便十分熟悉他了。——我们看到他如何离别了童年时代的伙
伴,离别了故乡尼罗河谷的方尖碑和狮身人首像,来到巴勒斯坦,
在一个穷苦的小狩猎民族中成了一个小小的神王,住在一个特有
的神殿又兼王宫里。——后来我们看到他如何接触到亚述巴比伦
文明,放弃了过于人性的激情,不再喷出暴怒和报复的烈焰,至少
不再因为任何小事而大发雷霆了——我们看到他迁到首都罗马,
在那里放弃了一切民族偏见并宣布一切民族在天国中的平等,并
且用这样漂亮的词句缔造了一个和老朱彼特对抗的反对派,经过
长期的阴谋策划,终于取得了统治权,从卡皮托尔①对 urbem et
orbem,也就是说对罗马城和全世界,进行统治。——我们看到他
如何使自己更加精神化,以及如何和善地哀泣起来;并如何变成了
一个十分慈爱的父亲,变成了一个普遍的人类之友,一个造福世界
者,一个博爱主义者——然而无论他怎样做也是无济于事的。
你们听到丧钟在响了吗!跪下吧——人们正在给一个临终的
上帝行临终涂油礼。
① 罗马城里建筑在一个小丘上的朱彼特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