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版前言
（这个前言是海涅晚年皈依宗教后写的）
本书第一版印刷完毕后我拿到一本样书时，看到书中到处是窜改的痕迹，使我着实吃了一惊。这里缺了一个形容词，那里少了一个插句，整段的文章都给删去了，也不管前后的联系。这样一来，不仅词句的意义，往往甚而连论旨也看不出来了。这种窜改，与其说是出于对上帝的畏惧，不如说是出于对皇帝的畏惧。当他们小心翼翼地删掉了政治上一切危险内容的同时，却放过了有关宗教的最成问题的内容。这样，就丧失了本书原有的那种爱国的、民主的倾向，并且出现了一个面目完全不同的精神从书中阴郁地凝视着我。这个精神像是经院神学的无聊争论，同我的人本主义的宽容本性是完全背道而驰的。
起初我曾希望在本书再版时还能把书中删去的地方补齐，我用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然而现下已不可能进行这种复原，因为在汉堡大火的时候我那份原稿在出版商那里丢失了1海涅死后原稿被人发现，这个中译本所根据的原文是根据原稿校补过的。。目前我的记忆力太坏了，无法凭回忆来完成这项工作，此外目力情况也使我无法仔细地把本书校读一遍。我只好满足于以下的措施了，即依照早于德文版发表的法文版把德文版中被删去的若干较大的段落从法文重新译出并插到被删去的各个地方。其中有一段文字，曾被法国无数刊物引用过和议论过，数年前在法国议会中并被一位法国大政治家莫勒伯爵2莫勒伯爵(Louis Matthieu Graf von Mole,1781—1855)法国政治家。谈论过。这段文字可以在这个新版的末尾看到。它可以说明我是否像一些正人君子所断言的那样，犯下了对外国诽谤德国和侮蔑德国的罪行。在愤慨之中我若发表了关于陈腐的、官方的德国的，关于这个发了霉的非利士人的国家的，——然而这个非利士人国家却从来没有出过歌利亚3见《旧约》,《撒母耳记》上，xvii,4。,没有出过一个伟大人物——,我的见解，这样人们就会把我说过的话，说成是指那真正的德意志，是指那个伟大、神秘，也就是德国人民的、酣睡中的主权者的无名的、它的权标和王冠现在被长尾猴4长尾猴：见歌德《浮士德》第一部 2335行以下。耍弄着的德意志。因我在一段很长的期间简直不能表达我的真实思想，尤其是在联邦会议对“青年德国”51835年，联邦会议查禁了“青年德国”派作家的著作。“青年德国”是自由主义倾向的一个德国作家团体，海涅是它的思想领袖。颁布了禁令(这禁令主要是针对我而发布的)并把我陷入了出版奴役史上所罕见的窘境之后，那些正人君子便更容易进行这种诬陷了。以后当我略能透露一些真相的时候，思想却仍然感到受束缚。
目前这本书仅是一个片断，并且也只好作为一个片断保存下去。老实说，我倒宁愿我能够让这本书从未出版过。因为从这本书问世以后，关于许多事物，尤其是关于上帝的事物，我的看法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我以前的许多主张，同我现在更好的确信有了矛盾。然而箭一离开弦便不再属于射手了，言论一离开说话人的口，尤其是经过大量印刷之后，便不再属于他了。此外如果我不把这本书付印，把它从我的全集中抽掉，那么一些局外的权威人士会向我提出咄咄逼人的抗议。在这种情况下我虽然可以仿照许多作家做过的那样，以缓和表达方法，婉曲措辞等手段来搪塞一番；但我从灵魂深处是憎恨模棱的字眼，伪善的花朵和懦怯的无花果树叶6绘画和雕像习惯上作有无花果叶遮住私部。的。然而在任何情况下，一个正直的人总还保有一项不可让与的权利，即公开承认错误的权利，因而我将在这里毫无顾虑地行使它。我要直言不讳地承认，本书中特别是涉及关于上帝的重大问题的话，都是错误的和轻率的。过去，我模仿学派中人的口气说，自然神论在理论上已被打倒，只是还在现象世界中苟延残喘罢了，这种主张，也是轻率和错误的。理性批判毁灭了坎特伯雷大主教安瑟伦7安瑟伦(Anselm v.Canterbury,1033—1109),中世纪经院哲学家，以提出上帝的本体论证明著称。以来关于上帝存在所做的种种证明，但如果认为理性批判也结果了上帝的存在本身，那就不真实了。自然神论现在还活着，活得生气勃勃，它没有死，尤其是最新的德国哲学并没有杀死它。这个像蛛网一样的柏林的辩证法8指黑格尔及其学派。既不能从灶窝里诱出一条狗，又不能杀死一只猫，那就更不能杀死一个上帝了。我亲身的体验可以作证，它的杀害是多么没有危险。它经常杀人，可是被杀的人仍然活着。黑格尔学派的门卫，好发怒的卢格9卢格(Arnold Ruge,1802—1880),青年黑格尔分子，小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哈雷年鉴》创办人，1844年和马克思合编《德法年鉴》;后来成为民族自由党人。曾确凿而又坚决地、或不如说是坚决而又确凿地声称，他在《哈雷年鉴》上用了他那根看门棍10指卢格在1838年发表的《亨利希·海涅及其作品》一文。把我一棍子打死了，但正在那时我却在巴黎林荫大街上散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身强力壮没有死的可能。可怜的、正直的卢格!后来当我在此地巴黎向他坦率地提起，我从来没有见过那可怕的能杀人的杂志《哈雷年鉴》,而且我那红润的面颊和我那吞食了许多牡蛎的大好食欲也使他确信，我多么不像一具死尸的时候，他也禁不住真心地大笑起来。事实上我那时还健康和肥胖，我胖到了极点，踌躇满志就像毁灭以前的尼布甲尼撒王11参阅《旧约》,《但以理书》第4章。那样。
不幸!不多几年后我在身体和精神方面竟然发生了变化。从那时起我常常想起那个巴比伦的国王，他自以为是仁慈的上帝，但却从骄傲的顶峰上可怜地栽了下来，像牲畜一样匍匐在地上，吃着青草——(或许是莴苣菜吧)。这个传说载在美丽宏伟的《但以理书》中，我不仅要向那善良的卢格，而且向比我顽强得多的朋友马克思，也要向费尔巴哈，道梅尔12道梅尔(Daumer,Georg Friedrich,1800—1875)——《新时代的宗教》一书的作者，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本书曾有评论，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7卷，第236—242页。,布鲁诺·鲍威尔，亨斯滕贝格13亨斯滕贝格(Hengstenberg,Ernst Wilhelm,1802—1869)柏林大学神学教授。等先生，不管他们可能叫什么名字，我要向这些不信神的自命神灵14原文为 Selbstgtter;初稿作 Gtter ohne Gott,意为无神的诸神。推荐这个传说，作为他们有益的教训。总之在《圣经》中还有许多动人的有价值的值得他们注意的故事，例如一开始就有一段有关天堂的禁树和蛇的故事，这条蛇可以说是一个在黑格尔诞生前六千年已经讲授了全部黑格尔哲学的小小女讲师。这位没有脚的女学者极其精辟地指出绝对怎样置身于存在和认识的同一性中，人怎样通过认识而变为上帝，换言之，上帝怎样在人里面达到其本身的意识。——这个表述法不如原来那几句话清楚：“如果你们吃认识之树的果子，你们就会和上帝一样!”夏娃夫人在这全部论证之中只知道下面一点，即果子是被禁止的，正因为这些果子被禁止，所以她这位善良的妇女才吃了。但她刚刚吃完了这诱人的苹果，她立即就失去了她的天真，她那无邪的直率，从而察觉到，作为她那种阶级的一个人物，作为后世那么多皇帝和国王的老祖母，未免太赤身裸体了，她就想有一件衣服。当然只能是无花果树叶子的衣服，因为那时里昂丝绸制造商还没有出世，并且在天堂里也没有装饰品制造女工和推销时装的女店员——啊，天堂!然而多么奇怪，当妇女一旦达到了能思维的自我意识时，她最初想到的是一件新衣裳!这些《圣经》故事，尤其是这个蛇的故事我是怎么也不能忘怀的，我甚至想把它们作为铭题放在本书的卷首，就像在王公贵族花园门前往往能看到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这样的告示：“在这里设有刺脚的铁钩和自动步枪”。
我已经在最近的一本作品《罗曼采罗》中，说出了在我脑海中所发生的关于神的问题的思想变化15指《罗曼采罗》的跋里所表示的一些关于宗教信仰的意见。。从那时起人们便以基督徒的执拗向我提出了许多质问，问我在什么道路上遇到了这种优异的启示。善男信女们似乎渴望我用任何一种奇迹来戏弄他们一番。大概他们很想知道，我是否也像扫罗16见《新约》,《使徒行传》,ix,1—10。那样，在走向大马士革的路上看见了一道光或者是否像比珥的儿子巴兰17见《旧约》,《民数记》,xxii 28 以下。骑了一头难驭的驴子，驴子突然张嘴口吐人言?不，没有，你们笃信的好人，我从来没有去大马士革旅行，关于大马士革，除了最近听说那里的犹太人因为吃了几个年老的卡布青派修士而被判罪以外，我什么也不知道。假如我没有读过所罗门王把所爱的人的鼻子，比作朝向大马士革一座塔的那篇颂歌18见《旧约》,《雅歌》,vii,4。,我可能连这个城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我也从未见过一头驴子，也就是一只四足的家伙，能像人一样说话，但这样的人我却遇到过够多的了，他们说起话来每一张嘴必像驴子一样。其实既不是什么异象，也不是天使般的狂喜境界，也不是来自天界的一种声音，也不是奇妙的梦或其他什么神灵显现把我带上蒙福的道路，而我之获得启示全靠阅读一部书。——一部书吗?正是，而且是一部古老的平常的书，这书像大自然一样谦虚，也像大自然一样自然；它好像那使我们得到温暖的太阳，又像那使我们得到滋养的面包一样：贡献多，而一无所求；它像架着眼镜，颤抖着令人敬爱的双唇每天都在读着它的一位老祖母一样亲切而仁慈地望着我们——这部书可以言简意赅地就叫作“书”,Bibel19德语：《圣经》,这个词源出希腊语，意思就是书。。人们也把这部书叫作“圣书”,这是有道理的；谁如果失去了自己的上帝，他就可以在这本书里重新找到他，谁如果从来不认识上帝，上帝的语言的气息会从这里向他吹拂。善于识别珍宝的犹太人在耶路撒冷第二圣殿着火时，抛开了烛台、明灯之类的金银祭器，甚至缀满大颗宝石的高级祭司穿的胸衣，而只抢出了《圣经》,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做一件多么重要的事。这才是真正的圣殿的珍宝；正是这份珍宝令人感激地终于没有遭到火焰的吞噬，也没有遭到据拉比们传说落到那么坏的下场的恶汉梯都斯·维斯巴西亚努斯20Titus Flavius Vespasianus(9—79),罗马军人，66年侵略犹太，侵略巴勒斯坦。69年起为罗马皇帝。的抢劫。第二圣殿被焚前二百年适值托勒密王朝菲拉得尔孚斯王21Ptolemy I Philadelphus(公元前309—246)埃及托勒密王朝第二个王，在位期间亚历山得里亚的学术文化繁荣，流传到现在的《旧约》七十人希腊文译本据传是受命于他翻译的。的黄金时代。那时生活在耶路撒冷的一位犹太祭司埃利采之子西拉之子约书亚(Josua Ben Siras Ben Eliezer)在一本名叫《曼莎琳》22Meschalim,希伯来语，意为“箴言”,此书写作时代约为公元前 200—170年间，希伯来文本现仅存残本，希腊文译本称为《西拉的智慧》,天主教列入《旧约》属《智慧书》(汉译本称《德训篇》),新教则视为“外经”。的箴言集里表达了这个时代对于这部《圣经》的各种想法，就此我愿在这里介绍一下。他的话像祭司一样庄严，同时像一个昨天还在世的人由肺腑中涌现出来的那样新鲜，那样令人心旷而神怡：
“书中的一切正是与至高的上帝所订立的誓约。也就是摩西命令雅各家作为珍宝的戒律。智慧从那里流出来，就像那涨水的比逊河，又像那春汛期间的底格里斯河。理智从那里流出来，像那涨水的幼发拉底河，又像那收获期间的约旦河。从这部书中迸发出像光明，又像秋天尼罗河水那样的化育之恩。没有任何人曾经把这部书学尽：而且永远不可能有人把它彻底学透。因为它的意义比任何海洋更为丰富，它的劝导比任何深渊更深。”
1852年阳春五月写于巴黎
亨利希·海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