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首先,柏拉图对于这场会饮的描述,不是直接叙述,而是经阿波罗陀若和他的朋友的对话展开的。阿波罗陀若的朋友向他打听那天夜里这场会饮到底说了什么内容——这不是孤例,因为当时苏格拉底已经死了,阿尔基弼亚德也已经逃亡,所以人们对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常好奇。
因此这个故事所有的一切都是转述,而且是多重转述:事情是阿里斯多兑谟告诉阿波罗陀若的,阿波罗陀若又告诉了向他打听这件事的朋友,在所有转述的背后是柏拉图本人。这种转述难免带来失真,不可能百分百还原,“他说完之后还有些人发言,阿里斯多兑谟记不太清楚……”(P18)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
“看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7,阿波罗陀若朋友语)这句话听上去像足了一个神话的开头、一个故事的开头、一个传说的开头,隔着起时间的帘幕,这使得其真实性是存疑的,但同时又带来一种神话传说所具有的崇高性和不可逆的特点。我不知道是柏拉图这样写,是在强调这件事的真实性还是故意施的障眼法。
多重转述还带来一种氛围的营造,让我们似乎能够穿越回那个场景,期间不断的对话来回穿插,层次绵密,行文摇曳,很符合梁简文帝萧纲说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
2.会饮中绕不开的是古希腊社会的男同性恋的现象,第一个发言的裴卓就提到了这件事。在当时,主动的一方为成年人,被动的一方为少年。主动的一方,王太庆翻译为“情人”,刘小枫翻译为“有情人”;接受的一方,王太庆翻译为“爱人”,刘小枫翻译为“伴侣”。两种翻译给人的感觉都不太明确,如果借用时下男同性恋的攻、受或者1、0的划分,好像也不太好,是不是翻译成“施爱者”和“受爱者”更妥帖一些?(似乎已经有人这样翻了,译本我没有找到)
3.他们对荷马史诗的引用,如同先秦的贵族对《诗经》的引用,烂熟于胸,信手拈来。巧的是,古希腊和先秦的时间也有一定的重合。
4.这次会饮中的七个人,分别有各自擅长的领域。本次会饮是为了庆祝在酒神戏剧节上获得第一名的阿伽通,裴卓是本次谈话的发起人,好像还是一个修辞爱好者;泡赛尼阿斯是阿伽通的爱人;阿里斯多芬是戏剧家,“喜剧之父”;鄂吕克锡马科是一位医生;阿伽通是悲剧诗人;苏格拉底是哲学家;最后闯入的阿尔基弼亚德是一位政治家。这些人似乎是被安排好的,好让每个人都从自己的领域发表对“厄洛斯”的看法。
5.他们每个人谈话的具体内容这里就不赘述了。
本次谈话的重头戏自然是苏格拉底,但苏格拉底也没有直接说自己的观点,而是转述了他跟一位女巫狄欧蒂玛的谈话。(又是转述!)
于是,狄欧蒂玛成了参与会谈的唯一一位女性,她的身份和具体象征令人着迷。因为苏格拉底转述她的话,所以她成为一位缺席的在场者,苏格拉底成为一位在场的缺席者。二者形成一种奇妙的交互关系,如两山对照,真成了空谷足音。
在狄欧蒂玛的观点中,爱神不是一位神明,而是一个大精灵。他的主要职责是“把人的东西翻译和传达给神,这就是使祈祷和献祭上达;再把神的东西翻译和传达给人,这就是使天意和报偿下达。”(P57)这句话使我一度怀疑狄欧蒂玛本人就是这样一个大精灵,因为正是她在向苏格拉底透露爱神的本质,进而联想到,莫非狄欧蒂玛本人就是爱神?当然,极有可能狄欧蒂玛就是苏格拉底杜撰出来的形象,而且,更有可能一切都是柏拉图本人“狡猾”的杜撰。
狄欧蒂玛还罗列了爱的阶梯:形体之爱、灵魂之爱、知识之爱,最终最高级的爱是爱“美”本身。这个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P68~69),这完全是一个抽象的形而上的概念。(“不生不灭”令人瞬间联想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后面要接“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了)
6.阿尔基弼亚德对谈话的打断,如同《红楼梦》第七十六回,中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被妙玉打断。
既然讨论已经抵达了爱神的本质,而且很明显不会有人再比苏格拉底的谈论更高妙了,也就是说,这篇文章写到这里该写尽了。正当我们要看柏拉图怎么收尾时,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阿尔基弼亚德闯了进来,这属于典型的横插一笔,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阿尔基弼亚德是苏格拉底的“受爱者”,醉醺醺的他讲述了一番他勾引苏格拉底未遂的故事,最后对爱神的颂词以对苏格拉底的颂词结尾。
林黛玉和史湘云,在中秋之夜于凹晶馆,两人联诗时,颇有点互相逞才之意。史湘云的一句“寒塘渡鹤影”,令“林黛玉听了,又叫好,又跺足”,并评价道“何等自然,何等现成,何等有景且又新鲜,我竟要搁笔了。”随后黛玉苦思冥想,对了一句“冷月葬花魂”,同样引来湘云一番赞叹。本来二人可能还要继续写下去,但妙玉忽然出现,并笑道:“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后面是妙玉把整首诗收笔的。
如果柏拉图再继续将苏格拉底的话写下去,也很有可能成为妙玉口中所云“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所以阿尔基弼亚德的打断可谓正是时候,使得文本又迎来一个小高潮。
7.阿尔基弼亚德闯进来之后,要挨着苏格拉底坐,发生了一场男人们之间的打情骂俏。最终苏格拉底坐在了阿伽通和阿尔基弼亚德中间,似乎象征了哲学家在诗人和政治之间的位置。
8.有一种种将《会饮》当作戏剧作品的读法。当我们将《会饮》真的当成戏剧作品之后,我们发现它的结构与古希腊戏剧惊人的吻合。阿波罗陀若的与朋友的对话是这出戏剧的序幕;最后大家累了睡着了,苏格拉底“洗了个澡,像平常一样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天,傍晚才回家休息”,也暗合古希腊戏剧宁静肃穆的退场;期间所有人的对话,层层递进,互相勾连;整个文本的内容,有轻松以至狎昵(男人们打情骂俏),有严肃以至深邃(苏格拉底关于狄欧蒂玛的谈论),有横插一笔之张力(阿尔基弼亚德的忽然登场带来戏剧效果),有敷衍故事之妙趣(阿里斯多芬关于“球形人”的故事增加趣味性),高高低低,跌宕起伏,但都是围绕“厄洛斯”展开的,“极开阂抑扬之变,而其中自有不变者存”(刘熙载《艺概》评《离骚》语)。
其中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开篇说到苏格拉底“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穿了鞋,这是很少见的事……打扮得那么漂亮”,简直是在说苏格拉底是精心打扮,要登场上演一出精彩好戏。
哲学家的这种“乔装打扮”,又到底在跟我们告诉什么?
柏拉图真的太“狡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