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分析哲学的新动向

与 50年前相比,如今的分析哲学的确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譬

① 普特南:《完整地思考》,载于《哈佛哲学评论》(The Harard Review of Philosophy)第3卷,第9页,2000 春季号。 ② 同上文,载于《哈佛哲学评论》第13卷,第9页,2000春季号。 ③ 关于普特南思想发展的最新动态,可以参见陈亚军《从分析哲学走向实用主 义: 普特南哲学研究》(东方出版社,2002),第14章“与罗蒂的对话:实在论能给我 们留下些什么”。该文另见《世界哲学》2003年第1期。

如,哲学家们不再把逻辑分析看做哲学研究的主要法则和标准,哲学 讨论也不再关心世界的逻辑构造问题,分析哲学的基本信条(如分析 与综合的区分、拒斥形而上学、追求科学的统一、以自然科学改造哲 学等等)也不再为大多数分析哲学家所坚持。在 20 世纪末的“哲学终 结论”的喧器声中,某些英美哲学家也开始鼓吹分析哲学的终结。譬 如,1996年,英国哲学家哈克在他的《维特根斯坦在 20 世纪分析哲学 中的地位》一书中公开宣布,分析哲学从 20 世纪 50 年代起已经开始 衰落,其标志是蒯因的《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的发表。他认为,从分 析哲学对科学的捍卫和推崇的角度看,70 年代之后的分析哲学已经 完全丧失这样的热情,因为科学已经取得了“胜利”。①1998年,美国 哲学家欣提卡则在《谁将扼杀分析哲学?》一文中指出,真正扼杀了分 析哲学的既不是维特根斯坦,也不是那些批评分析哲学的人,而是分 析哲学家自己,如蒯因、库恩等人。② 但这些声音并没有在当代哲学 中占主导地位,因为事实上分析哲学并没有终结或“消失”,而是以一 种全新的方式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

一分析哲学对自身历史的全面关注

与 20世纪上半叶相比,80年代以来的英美分析哲学的一个重要 变化就是开始全面关注自身发展的历史,对分析哲学史的研究日益 成为分析哲学讨论中的重要话题。这种历史研究首先出现在美国, 最早是研究弗雷格哲学与传统哲学的关系,把弗雷格的思想看做现 代分析哲学的鼻祖,如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斯鲁格(H.Sluga)。③ 他的研究思路受到他的英国导师达米特的深刻影响,因为达米特的 主要研究对象就是弗雷格,他把弗雷格看做是第一位语言哲学家。

① 参见哈克《维特根斯坦在20世纪分析哲学中的地位》,第266页,牛津,布莱 克威尔,1996。 ② 参见欣提卡《谁将扼杀分析哲学?》,载于伯茨基和梅塔《分析哲学的故事:情 节与英雄》,第 253—269 页。 ③ 参见斯鲁格《弗雷格和分析哲学的兴起》,载于《探究》1975年第18期。

但斯鲁格更为关注弗雷格思想形成的时代背景,特别是19世纪下半 叶德国哲学的变化,由此揭示弗雷格思想产生的逻辑必然性。他写 道:“弗雷格特别注重语言,是与他的其他哲学兴趣相关的,直接的是 与认识论有关,而间接的是与形而上学问题有关,这些兴趣使他涉及 到19世纪后期的哲学问题。”①在谈到分析哲学史研究的重要性时, 他写道:“通过力图表明分析传统与过去历史的连贯性,以及将其从 哲学的前历史中分离出来的非连贯性,通过着手表明这个传统中的 连贯性和非连贯性,这也许可以揭示传统自身的历史特征,进而改变 了分析哲学家们对他们的传统所持有的看法。只有在特定的历史环 境中,方能审视分析传统所关心的终极和本质问题。正是从这种历 史环境出发,才产生了分析问题;正是在这种历史环境中,它们才得 到了发展;而且正是由于这种历史环境,它们才最终消失了。”②

最早较为全面地研究分析哲学起源及其历史发展的哲学家是伊 利诺伊大学的希尔顿,他的哈佛大学博士论文《分析哲学的起源》 (1978),至今仍然被看做是对这个问题研究的最早文献。后来,他根 据博士论文修订出版于1990年的《罗素、唯心论及分析哲学的萌芽》 一书,更为全面地分析了19世纪下半叶的英国哲学对罗素思想形成 的影响,特别分析了罗素的原子论和逻辑分析方法的重要性。他对 分析哲学史研究的重要性作了这样明确的说明:“对于一个受过分析 传统训练的人来说,研究这个传统的历史可能是很小的一步。在某 种意义上,这的确如此;而吸引我的正是在于,这样一个研究完全没 有抛弃我所学过的一切。但在另一种意义上,这是一个革命性的步 骤。分析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历史的理解模式,而试图把这种 理解模式应用于分析哲学,这本身就会像虚无缥缈之物一样罕见。 使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我写作的这段时间,对形成分析传统的关键内 容始终完全是被忽略的。然而,这种忽略并不是偶然的:这正是分析 哲学抛弃历史理解模式的结果。特别是,分析哲学似乎把自身看做

① 斯鲁格:《弗雷格》,江怡译,第1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② 同上书,第 20—21 页。

发生于单个无时间的瞬间。虽然这种思维方式有其合理之处,可能 会带来有意义的工作,但我想说的是,这并不是思考哲学的唯一方 式。写作本书的经历使我更加坚信,历史的理解并不一定与哲学的 理解形成对立,而且研究哲学的历史方法可以带来其他方法无以媲 美的一种洞见,一种自知之明。”①

在希尔顿之后,克伦克(E.D.Klemke)在他编辑的《当代分析和 语言哲学》中以《分析哲学的兴起》为题表达了他对分析哲学历史的 关注以及对分析哲学性质的看法。他根据布兰夏德(B.Blanshard) 的论述,把分析哲学的产生看做是与19世纪末 20 世纪初在美国哲学 中占主导地位的绝对唯心论和实在论较量的结果。他把这个结果归 结为五个方面:(1)分析哲学反对理性主义者关于宇宙的基本构成是 概念或共相的观点,提倡以一种意义理论最终清除这样的概念或共 相,这样,一个事实陈述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在知觉上证实这个陈述; (2)分析哲学反对理性主义者认为理智可以为我们提供世界知识的 观点,否认必然性的认识能够为我们提供关于世界的知识,认为它们 仅仅是澄清了已有的意义;(3)分析哲学反对认为概念和事物在性质 上互为依存的观点,提倡构成宇宙的终极成分之间并不必然地相互 关联;(4)分析哲学反对认为善恶美丑的价值独立存在的观点,它认 为价值判断并不是真正的判断,只是表达了我们个人感情的感叹词 语;(5)分析哲学反对认为哲学是通向真理的重要途径的绝对唯心论 观点,而是认为哲学家的工作仅仅是为了澄清已知真假的陈述的意 义。②可以看出,这五个方面基本上反映的是逻辑实证主义、逻辑原子 主义和日常语言学派的主要观点。此外,克伦克还对分析哲学的价 值作了有趣的阐述。他认为,我们总是要对自己和外在事物提出各 种难题并力图寻求真正的答案。而只有当问题本身得到了清楚的说

① 希尔顿:《罗素、唯心论及分析哲学的萌芽》,第Ⅲ—疆页,牛津,克拉伦登出版 社,1990。 ② 参见克伦克《当代分析和语言哲学》,“导论:分析哲学的兴起”,第16—17页, 普罗米修斯图书公司,1983。

明,我们才最有可能得到这些问题较好的答案。由于相同的语词可 能会被用来表达不同的概念以及不同的问题,所以为了能够使我们 追求真正答案的过程取得进展,我们就必须从事分析。这里的分析 不是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把整体分解成部分,最后化解掉了一切; 相反,分析应当是为了表明世界以及我们对世界的经验中重要的东 西,或者说是通过祛除无意义的东西而展露出有意义的内容。例如, 在谈到精神活动与大脑状态之间的关系时,有哲学家认为两者是“相 同的”。为了弄清这些哲学家试图表达的意义,首先需要弄清他们使 用的“相同的”这个词的涵义,因为“相等”仅仅是“相同的”其中一个涵 义,而不是全部涵义。一旦弄清了这些哲学家使用这个词的意义,我 们就可以容易理解他们想要表达的思想,也就不会以讹传讹或举证 不当了。他写道:“通过从事分析,我们可以希望对我们在反思世界、 我们自身以及我们在世界中的地位时所遭遇的许多哲学的以及其他 的难题提供答案,我们可以表明某些答案是错误的以及为什么是错 的,我们可以表明某些答案是对的(或至少是很像是对的)以及为什 么是对的。一句话,通过从事分析,我们增加了很好地回答以及有很 好的理由去回答这些问题的可能性。这不仅是在哲学中,而且在一 切学科中都是如此。这的确是在我们的理论和哲学探究中以及在日 常生活中都极具价值的东西。”①

1990年,英国布莱克威尔出版公司出版了《哲学季刊》杂志的专 题文集《分析的传统:意义、思想和知识》,该书收集了英、美、德等国哲 学家对分析哲学传统的反思和分析。这是西方哲学家第一次集中讨 论分析哲学的历史,为后来兴起的分析哲学史研究奠定了基础。作 为编者之一的贝尔在引言中说明了编辑这个文集的宗旨:“如果我们 把弗雷格的《算术基础》或《论意义与意谓》算做分析哲学的开端的 话,那么这个传统至今离我们已经有100多年了。它的经典时期,或 者说,它的‘英雄’时期;主要以弗雷格、罗素、摩尔、维特根斯坦、卡尔

① 克伦克:《当代分析和语言哲学》,第20页,普罗米修斯图书公司,1983。

纳普和维也纳学派哲学家的工作为代表,他们以惊人的速度确立了 一套具有明显特征的哲学话题、同样明显的词汇以及至今仍然支配 着英语世界哲学活动的方法论步骤。但对于在这个传统中工作的人 来说,对‘分析传统’的性质、起源、发展及其价值却从来没有得到应 得的关注:分析哲学一直是,而且现在仍然是完全没有自我意识的, 几乎完全是非历史的。然而,有迹象表明,这种情况正在开始改 变——目前的这个文集本身就表明了当代分析哲学家渐渐愿意去考 察他们自身传统的性质和历史。”①

该文集的作者们主要讨论了分析哲学早期发展中的一些重要人 物的思想,对分析哲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如模糊性和逻辑、思想和 感知、行动的性质、哲学怀疑论以及表达的清晰性等问题,都给出了 与以往不同的回答。例如,伯奇把弗雷格的思想放到理性主义的传 统中而不是像通常那样从经验主义传统中寻求对他思想的解释,认 为弗雷格提出的“意义”(sense)概念完全不同于后来的哲学家所解释 的“意义”(meaning),前者完全是一种语言表达式的内容,是理想化 的思想。希尔顿则认为,罗素的逻辑主义完全不同于 20世纪后半叶 的逻辑学家所理解的涵义,罗素的逻辑主义概念完全是反康德主义 的有力武器,他早期对知识、真理和实在的论述充分体现出他的思想 是与当时的潮流不合拍的。霍克威在文章中指出,根据通常的理解, 分析哲学的工作之一是要消除语言意义的模糊性,追求知识的确定 性,但在与罗素和早期维特根斯坦同时代的莱姆塞却并不完全持这 种看法,因为在莱姆塞那里,意义的模糊性或不确定性不仅是可以 容忍的,而且还是一种长处,缺了它我们就无法去说、去做或去想我 们希望的一切,这就是对语义学、逻辑学和认识论问题的一种实用 主义的方法;霍克威由此考察了皮尔士对这个问题的解决,认为我 们既可以坚持确定意义的要求,也可以使自然科学、古典逻辑、数学 或日常知识变得可以理解。哈特(W.D.Hart)把追求清晰性理解

① 贝尔和库珀:《分析的传统:意义、思想和知识》,第Ⅱ页。

为分析哲学的一种理性主义特征,他把这种理性主义区分为“语义 学的理性主义理想”和“认知的理性主义主题”,前者是把数学看做 哲学的模型,认为哲学应当出自具有意义确切、语境独立、真理无时 间性等特征的陈述;后者则把语义清晰性本身就看做是知识和理解 的强有力保障。W.D.哈特认为后一种理性主义主题应当是分析哲 学的基本宗旨。

1993年,英国哲学家达米特出版了《分析哲学的起源》一书的英 文版,在英美哲学中引起了极大反响。虽然该书早在1988年就以意 大利文发表于《语言研究》杂志,并于同年出版了德文版的小册子, 1990年出了意大利文版的小册子,1991年出了法文版,但英文版的问 世才引起了英美哲学家们的广泛注意,特别是该书提倡的对分析哲 学的历史研究方法为后来的分析哲学家研究自身历史提供了很好的 范例。达米特在书中提出了这样两种历史研究方法:(1)强调对分析 传统的根源作历史性的研究。他写道;“该书的目的就是要对分析传 统的根源作一番哲学反思:任何真正的历史作者所观察到的一切都 应当被考虑在内,只要他们是正确的。”①(2)坚决反对把英美哲学看 做是与欧洲大陆哲学完全不同的哲学传统,强调在分析哲学创建之 初弗雷格和胡塞尔等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弗雷格思想受到布伦 坦诺、波尔查诺等人的影响。他写道:“‘英美’这个词是造成了很大危 害的错误用词。它不仅带来了这样的恶劣后果,促使接受了这个标 签的人相信他们不必去阅读除了英文之外用其他语言所写的东西, 而且造成了关于分析哲学起源的完全错误的印象。”②第一种研究方 法正是后来的分析哲学家们研究分析哲学起源及其历史发展时所强 调和应用的。根据这样的观点,分析哲学不再被看做是非历史的或 超历史的,相反,分析哲学家们逐渐认识到,分析哲学中的每个重要 概念和观点都有着深刻的来源,每个重要的分析哲学家的思想都与 他前人的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第二种研究方法则引起了当代分析

①② 达米特:《分析哲学的起源》,第Ⅲ页,伦敦,达克沃思,1993。

哲学与欧洲大陆现象学的对话和融合,特别是通过这种对话使得分 析哲学家对分析传统的起源有了重新认识。

正是在达米特这本著作的激励和启发下,1995年 4 月主要来自 英美两国的分析哲学家在英国的里丁市召开了一次国际研讨会,专 门就分析哲学的历史以及性质等重要问题展开讨论,特别是对达米 特的观点提出了不同的看法。这次会议的文集《分析哲学的兴起》于 1997年由英国布莱克威尔公司出版。该文集的编者格洛克在导言中 写道:“分析哲学家常常对他们做哲学的非历史性而感到自傲。在他 们看来,与传统哲学或大陆哲学不同,分析哲学是一种值得尊重的科 学或技术;它用专门的技术去解决可以获得确定结果的独立问题,因 而不需要用讨论自身历史的方式去寻求庇护。但具有讽刺意昧的 是,从罗素和维也纳学派以来,许多分析哲学家同时又极其关注他们 这场运动的起源,主要为了表明像莱布尼茨和英国经验论者这些思 想家的哲学意义。近些年来,关于分析哲学起源的争论又由达米特 重新挑起,他认为分析哲学是‘后弗雷格的哲学’,它的基础在于相信 语言哲学是这个主题的基础。”①该文集的作者们不仅讨论了弗雷格、 罗素等人的思想,而且把目光投向分析哲学的基本性质,也就是对分 析哲学的定义问题,在分析哲学性质问题上提出了与达米特不同的 看法。虽然他们讨论问题的角度各不相同,但他们都明确区分了分 析哲学的诞生和语言的转向,认为不应当像达米特那样用语言的转 向代替分析哲学的诞生,否则就会将摩尔、罗素甚至是弗雷格等人都 排除在分析哲学的阵营之外。同时,他们还认为,达米特把分析哲学 的范围限定在关心语言上,并且把分析哲学定义为这样一种观念,即 关于思想的理解能够而且必须用关于语言的理解加以说明,这事实 上就不仅把分析哲学的范围扩大到了现象学(因为胡塞尔的现象学 也是从讨论语言的意义开始的),而且扩大到了目前正在英美哲学中 从事的一切研究,包括牛津哲学家埃文斯(G.Evans)和皮考克(C.

① 格洛克:《分析哲学的兴起》,第Ⅲ页。

Peacocke)以及美国哲学家塞尔、内格尔等人的工作。但严格地说,这 些哲学家的工作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的分析哲学家。

从目前的研究情况看,当代美国哲学家关注分析哲学的历史,不 仅是对早期的分析哲学家,如弗雷格、摩尔、罗素、维特根斯坦以及维 也纳学派成员等人的思想给出某些新的解释或补充一些新的研究材 料,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研究,对分析哲学的性质、任务以及范围 等关键问题提出了新的理解,或者对分析哲学有了许多新的定义,由 此改变了以往对分析哲学的认识,形成了新的分析哲学图景。例如, 蒯因的学生、现任美国斯坦福大学和挪威奥斯陆大学教授的弗尔斯 塔既反对把分析哲学定义为像大陆哲学那样关注语言,又反对从发 生学的意义上去寻求分析哲学的根源。他认为,分析哲学强烈关注 的是论证和辩明(justification),即对接受或抛弃某种哲学立场提供各 种理由。这样,真正的分析哲学家就不再局限于某种具体的主张或 理论,而是为各种主张和理论提供有益的帮助。根据对分析哲学性 质的这种理解,现象学、存在哲学、解释学以及托马斯主义等都可以 是分析的,这完全取决于它们依赖理性论证的程度。这样,分析哲学 就不再是一种哲学理论或流派,而是用来支持对话和宽容的一种力 量。他写道:“不能用专门的哲学观点或问题,或通过专门的概念分 析方法去定义分析哲学。相反,它的明显标志是具体的处理哲学问 题的方法,论证和辩明在其中就起到了关键作用。只是在这个方面, 分析哲学才与哲学的其他‘潮流’区分开来。……我们应当从事分析 哲学,不仅因为它是一种好的哲学,而且具有个人伦理和社会伦理的 原因。……理性的论证和理性的对话对于发挥了良好作用的民主来 说至关重要。在这些活动中教育人们,也许是分析哲学最为重要的 任务。”①

与弗尔斯塔的理解不同,斯鲁格在他的《弗雷格论意义》一文中 则更是从历史的观点考察了分析哲学的起源和性质。他认为,我们

① 弗尔斯塔:《分析哲学是什么以及它为什么只应有一种归属?》,载于格洛克 《分析哲学的兴起》,第14—16页。

既不能把分析哲学定义为“对语言的特别关注”,也不能把它定义为 “理性的传达者”,而应当把它看做是一种产生重叠和分歧的话语领 域。他从目前对弗雷格思想的理解中发现,弗雷格作为一位语言哲 学家只能是在派生的意义上,因为目前的理解完全扭曲了他的思想 原貌。例如,弗雷格对意义和意谓的区分主要是从句法上考虑,但卡 尔纳普和维特根斯坦则把这种区分理解为一种关于意义的理论,这 完全不符合弗雷格的思想本意,因为在弗雷格看来,要建立这样一个 意义理论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他还坚决反对关于数学的经验论观 点。他写道:“总之,错误就在于没有看到,自弗雷格以来分析哲学的 谈话语境已经发生了多么彻底的转变。这是把分析的传统着做多少 是永恒不变的,看做是可以用我们目前的观念去确定的,而事实上, 这个传统已然经历了一系列决定性的变化,即从早期关心数学的基 础到强调经验科学,再到目前关注语言和意义。当然这也是一个非 常简单的描述,因为分析哲学早期的每个关键人物(弗雷格、摩尔、罗 素、维特根斯坦、石里克、卡尔纳普和纽拉特等人)都以自己的独特方 式和个人主张进入了这个传统。分析哲学不再像人们有时所描述的 那样是一个纪念碑,而是肇始就成为各种截然不同说法之间妥协的 结果。正是出于这个理由,我们就不能像达米特在他的新著《分析哲 学的起源》中所做的那样认为分析传统明显地具有一套一致的信念, 不能像他所说的那样,认为它有一套自己的公理。实际上,就像其他 哲学传统一样,分析哲学是一种产生重叠和分歧的话语领域。”①

1996年1月,以色列的特拉维夫大学召开了一次关于分析哲学 的过去和未来的国际研讨会,来自英国的哈克、萨克斯、斯科拉普斯 基,美国的欣提卡、弗洛伊德(J.Floyd)、希尔顿、普特南夫妇,以色列 的巴爱利(G.Bar-Elli)、本门乃姆(Y.Ben-Menahem)、伯茨基、弗雷 德兰德尔(E.Friedlander)、卢里(Y.Lurie)、梅塔和罗斯(J.J.Ross) 等人,对分析哲学的性质和任务、历史和未来等问题展开了讨论,特

① 斯鲁格:《弗雷格论意义》,载于格洛克《分析哲学的兴起》,第18—19页。

别提出,如果分析哲学没有死亡,它就别无选择地需要改变其使用自 我反思和自我意识的原有纬度。该会议的文集《分析哲学的故事:情 节和英雄》于1998年由英国著名的罗特雷奇出版公司出版。① 该书 的编者在解释书名时指出:“应当强调的是,我们用‘情节’一词并不 是指这样一个极为时髦的‘叙述’概念,就是说必然要涉及对故事情 节作出历史的和编年史的描述。相反,我们是要寻求探究分析哲学 的情节,以强调它的本质,关注它的主要论题。当然,我们知道,在某 种意义上,对历史之根的探询为这些本质和论题提供了解释的环 节。”②该文集论文的一个最大共同点在于,它们都强调了分析哲学作 为一种方法、风格、路数等的重要性,而不是像以往认为的那样,把分 析哲学看做是一种与欧洲大陆哲学完全不同的哲学理论和主张。而 且,即使如此,作者们对这样的方法、风格或路数也没有形成统一的 看法,就是说,对分析哲学的性质或定义在他们之中并没有达成统一 的意见。从不同作者的文章中可以明显地感到,分析哲学无论是作为 一种传统信念还是作为一种现代理性主义形式,都面临着无法避免的 困难或危机。有的哲学家(如罗斯)把这种困难或危机的产生归咎于对 分析哲学性质的错误解释。比如达米特把分析哲学就理解为一种对语 言的关注,并试图用语言哲学取代关于思想的哲学。但更多的哲学家 则清楚地认识到分析哲学的困境是由于自身的封闭性和排他性带来 的,通过研究和澄清早期分析哲学家的思想和后人对他们的解释,就可 以找到问题的根源,并把分析哲学放到恰当的历史位置。

在当代美国哲学家看来,对分析哲学性质的重新认识不仅来自 对分析哲学自身历史的考察,而且来自对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的比 较,就是说,只有通过追溯分析哲学的哲学史根源,才能真正理解分 析哲学的独特性和重要价值。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分析哲学家们 开始重新关注哲学史,特别是对与分析哲学有着密切思想联系的休

① 该文集中哈克、希尔顿、罗斯、梅塔和欣提卡等人的文章已经被翻译为中文, 收入陈波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中。 ② 伯茨基和梅塔:《分析哲学的故事:情节与英雄》,第0页。

谟、康德以及近代德国哲学给予了特别关注。塞尔对这种现象作出 了这样的解释:“传统的分析哲学家认为哲学史大部分是谬误观点的 历史。这门学科的某一部分历史可能有助于研究真正的哲学。可 是,普遍的看法是,哲学史和哲学之间的关系并不比数学史和数学之 间的关系,或者化学史和化学之间的关系更加特殊。这种看法近来 有所变化,现在人们觉得在分析哲学和传统哲学之间有一种历史的 连续性,这种新的看法与分析哲学家的最初的看法形成鲜明的对照, 过去他们认为分析哲学已与哲学传统作了彻底的、或者的确是革命 的决裂。”①同样,普特南在解释他的哲学发展时也特别强调指出了哲 学史的回归对分析哲学研究的重要意义。在他看来,虽然当代哲学 家在处理传统哲学问题的方法上与以往哲学家有很大的区别,特别 是在对待笛卡尔的二元论的问题上,当代哲学的方法完全是批判性 的,但从这些哲学家讨论的问题上看,他们与传统哲学的关系是非常 密切的:他们正是从传统哲学资源中找到了自己思想的出发点。这 样,“长期以来居于支配地位的观点,即认为‘哲学是一回事,而哲学 史是另一回事’,显然将寿终正寝”②。

事实上,从 20 世纪 70年代开始,西方哲学家就在关注分析哲学 与传统哲学的关系。这种关注最初有两个目的:(1)对分析哲学家们 来说,这是为了表明分析哲学与传统哲学的不同,特别强调分析哲学 的特殊性,如德国哲学家图根哈特的《传统哲学和分析哲学》;(2)对 非分析哲学家来说,这是为了说明分析哲学并不像它所认为的那样 是与传统哲学完全决裂的,相反,分析哲学正是继续着自笛卡尔以来 的哲学传统,如罗蒂的《哲学和自然之镜》。较为极端的分析哲学家 把整个西方哲学传统都看做分析方法的具体运用。③ 近年来,对哲学

① 塞尔:《当代美国分析哲学》,载于陈波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 81页。 ② 普特南:《从内部看哲学的半个世纪》,载于陈波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 省》,第110页。 ③ 参见哈迪《思想史上的意义问题》,载于车铭洲编《西方现代语言哲学》,李连 江译,第111—132页,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

史的关注集中在本体论和康德哲学方面,特别强调了康德的《纯粹理 性批判》对分析哲学的基础性意义,把分析哲学称做康德哲学后的 “第二次哲学革命”。密歇根大学的德诺奇卡(J.Dejnoika)①、伊利 诺伊大学的克拉克②、科罗拉多大学的汉纳(R.Hanna)③等人就在 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他们的工作都受到了当代意大利哲学家科法 的思想的影响。科法在他 1991年出版的《从康德到卡尔纳普的语 义学传统至维也纳站》中明确地把维也纳学派的语义学思想归结为 康德哲学在当代的延续,他称之为语义学发展史的“维也纳站”(Vienna Station)。④ 由于科法把维也纳学派的思想特别是卡尔纳普的 思想放到了整个近代哲学的背景中考察,突出了分析哲学在康德哲 学中的历史根源,因而他的这部著作如今被美国哲学家着做是研究 分析哲学发展史的经典之作。

二分析哲学目前关注的几个主要问题

蒯因于1950 年发表的《经验主义的两个教条》一文通常被看做既 终结了逻辑经验主义的基本信条,也开启了当代分析哲学的新思路、 新视野。这种新视野具有两个明显特征:(1)完全遵从科学的要求, 根据自然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修正原有的认识;(2)放弃了在认识论 上固守一种理论观点的做法,强调要从入类活动的具体条件和要求 出发不断调整认识步骤和进程。根据这种新视野,从 20 世纪 70 年代 后,英美哲学家在以下两个重要领域取得了新的进展,即心灵哲学 (philosophy of mind)和知觉理论(perception),并由此形成了各种不 同的理论主张。

① 参见德诺奇卡《分析传统的本体论及其起源》,马里兰州兰姆市和伦敦,罗曼 和利托菲尔德,1996。 ② 参见克拉克《哲学的第二次革命》,开放世界出版公司,1997。 ③ 参见汉纳《康德及分析哲学的基础》,牛津,克拉伦登出版社,2001。 ④ 参见科法《从康德到卡尔纳普的语义学传统至维也纳站》,剑桥大学出版社, 1991。

(一)心灵哲学中的问题

当代英美哲学家普遍认为,分析哲学家的兴趣在 20 世纪最后 25 年的显著变化是从意义和指称问题转向了人类心灵问题。这种转变 有内在和外在两个方面的原因。从内部看,语言哲学家们把研究焦 点放到了语言及其意义上,但对语言使用者的心理状态却很少涉及, 因为在分析哲学初期,弗雷格等入就把对心理状态的研究斥为心理 主义而将它排除到哲学研究之外。随着语言研究的渗入,语言使用 者的因素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其中对表达了信念、思维、知觉、意 向等心理活动的命题或句子的研究,必然涉及这些心理活动本身。 换言之,对表达了心理活动的命题的研究是为了揭示这些心理活动 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分析命题的结构本身;而且把这样的命题或句子对 象化或客体化,也招致许多批评和责难。这些都使分析哲学家们开始 考虑语言使用者的因素,包括语言所表达的心理属性和实际功能。

从外部看,分析哲学的每一次变化都与科学的发展有着密切关 系。人类心灵始终是科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但以往的科学难以揭示 心灵之谜,往往用比喻或类推的方式去解释心灵活动的规律和功能。 现代神经科学、生物学、数学、语言学、计算机科学、认知科学和人类 学的形成和发展,为揭开人类心灵之谜提供了多方位的、更细致的视 角,也为哲学家深入人类心灵、探究人类活动规律提供了更为有力的 根据。可以说,当代心灵哲学的兴起正是现代科学发展的直接结果, 也是分析哲学家放弃原有的分析传统、拓宽研究视野的产物。

当代心灵哲学通常被看做是继逻辑实证主义之后在分析哲学中 占主导地位的哲学。也有哲学家把心灵哲学直接称做“语言哲学的 一部分”(如塞尔)。但根据一般的理解,心灵哲学与传统的分析哲学 (如弗雷格、摩尔、罗素以及早期维特根斯坦等人的思想)和一般意义 上的语言哲学之间仍然存在很大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心灵哲学基本 上是根据认知科学的基本假设,即通过与计算机的功能类比去观察 和说明心灵的活动。这样做有两个重要结果:(1)把心灵活动完全客 观化,用可以观察的行为和功能去认识心灵活动的性质。这就导致了心灵哲学中的行为主义和功能主义。(2)在哲学基本立场上抛弃 了神秘的心理主义和笛卡尔式的二元论,更倾向于采取唯物主义方 式处理身心问题以及心灵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塞尔对认知科学与心 灵哲学的关系有一个很好的说明:“认知科学这门学科比其他任何学 科更加明显地表现出哲学和其他学科合作研究的新时期。认知科学 从其诞生之日起在性质上就是一门‘边缘学科’,它事实上是心理学、 语言学、哲学、计算机科学和人类学的共同财富。因此,在认知科学 中有极其多样的研究方案。不过,认知科学的核心领域,或者说,认 知科学的核心思想,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之上:最好从与数字型计 算机相类比的角度去观察心智。认知科学所依据的基本思想是,在 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方面的最新发展,对我们理解人类具有巨大 意义。认知科学所获得的基本启示大致说来是:入类所作的是信息 处理,计算机恰恰是为了信息处理而设计出来的。因此,把入的认知 过程当作计算机信息处理加以研究,这是研究人的一种方式,而且事 实上也许是最好的方式。某些认知科学家认为计算机恰恰是人的心 智(mind)的一种模拟;另一些认知科学家认为人的心智简直就是一 个计算机程序。可以公正地说,没有计算机模型,就没有目前我们理 解的这种认知科学。”①

然而,这种心灵哲学面临的困境是:一方面,哲学家们强调对心 灵的研究要依据个人的心理体验,就是说要从第一人称的观点出发; 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坚决反对把身体和心灵截然分离的笛卡尔式二 元论,强调用可观察的身体行为来说明心灵的活动。为了解决这个 困境,心灵哲学中先后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理论,如行为主义、类型同 一论、因果作用同一论、单例同一论、伴随性的物理主义、构成性的物 理主义、功能主义、常识心理学、反个体论、模拟论等等。② 在这些理

① 塞尔:《当代美国分析哲学》,载于陈波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 71—72 页, ② 对这些理论内容及批评的详细论述,参见唐热风的《心身世界》,第2、3、 1、10、11章,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论中,各种形式的同一论和功能主义最具有影响力,也是招致批评最 多的理论。同一论也被称做“还原的唯物论”,它断定心理状态就是 大脑的物理状态。早期的同一论形式是类型同一论(type-type identity theory),认为每种类型的心理状态或过程在数量上都是等同于大 脑的或中枢神经系统的某种神经状态或过程。但这种观点很快就遭 到了抛弃,因为与我们有着不同神经系统的生物可能也会有心理状 态,而且拥有相同信念的两个人可能并不具有相同的神经生理状态。 这样,类型同一论就被单例同一论(token-token identity theory)所取 代。这种同一论认为,心理状态与神经生理状态的同一关系只能存 在于具体的情况中,就是说,我们只能说某个具体的心理状态是与某 个具体的神经生理状态等同的。对这种同一论的强有力支持是对感 觉经验与科学描述之间的类推。根据这种类推,科学表明了温暖等 同于高度的分子动能,就像闪电等同于天空与大地之间的电子释放, 或者水就等同于 H神经系统或某种神经过程的聚合。但这种类推仍然遭到了强烈的反 对,因为无论是科学还是常识都告诉我们,水并不等同于 H温暖并不等同于分子动能。不过,支持单例同一论的哲学家把这种 等同理解为一种渐进的过程,求助于未来的科学发展进一步发现这 种等同。尽管如此,仍然有哲学家认为,单例同一论的错误不在于等 同关系,而是错误地使用了被看做等同的概念,或者说,这种同一论 使用的这些概念是模糊的。例如,“温暖”这个概念就可以给出两种 不同的解释:一种是可以被看做客观的东西,是可以用温度计去测量 的实际温度,一种是可以被看做主观的感觉;前者可以等同于某种分 子运动,但后者却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不同的人在相同温度下会有不 同的反应,这样,在感觉经验和外在的分子运动之间就不存在一一对 应的关系。①

为了克服同一论的困境,哲学家们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论来解释

① 参见斯特罗《20世纪分析哲学》,第257-258页,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00。

心理活动与神经分子活动之间的关系,这就是后来在西方心灵哲学 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功能主义。功能主义最初是由普特南在 20 世纪 70年代中期提出来的,但他在80年代末就抛弃了这个主张。功能主 义的主要主张是用心灵的功能去解释心理状态,把心理活动归结为 外在刺激对身体的恰当反应。当然,这里的心灵功能主要是指人类 机体的活动。例如,当某人被重物击倒时,这里涉及到三个因素:一 个是外在的刺激,一个是这个人受到撞击后的感觉,还有一个就是他 因此而倒下的身体行为。其中,内在的疼痛感觉来自外在的刺激,反 过来又导致了身体的倒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心理状态的疼痛感 觉是外在刺激与身体反应的中介。因而,类似恐惧、信念、意向等心 理状态都是在人类机体活动中起中介作用的因素,我们能够认识到 它们的存在,正是因为刺激和身体反应的存在,或者说,我们是通过 外在的刺激和身体的反应而认识到心理状态的作用。哲学家们通常 认为,功能主义的长处在于它承认内在心理事件的存在,这比彻底的 行为主义更容易为人们接受;同时,它也被解释为否认心理学可以还 原为物理学或生理学,因为心理活动仅仅被看做是外在刺激的结果, 而不是外在刺激本身。这种功能主义的一个最大好处是认为人类的 心理活动可以用计算机的功能加以模拟,即外在的刺激就是输入,身 体的反应就是输出,而从输入到输出的过程就是内在的心理活动, 是一个对各种信息进行处理的过程。更形象地说,人类的大脑就是 计算机的硬件,而人类的心灵就是计算机的软件:大脑提供了刺激, 对心灵活动作出反应。这样,不同的物理硬件系统就可以实现一个 相同的程序,而一套相同的心理过程也就可以表现为不同的硬件形 式,即不同的大脑构成。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会出现“心同此理”的 现象。

普特南提出的功能主义被称做“图灵机器功能主义”或“强人工 智能”,因为根据这种主张,拥有心灵仅仅是拥有某种程序,它满足了 由数学家图灵提出的一个实验,即确定一个给定的系统是否展现了 人类的智力。1938年,图灵设想一个可以再现人类思想的机器,但事 实上在当时这样的机器是无法制造出来的,因为它需要一条无限长的带子。这个要求已经为现代计算机所解决,所以,计算机最初出现 时曾被称做“图灵机”。它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指令或步骤,把信息 从一种形式转换为另一种形式。推理、发现意义、概括和从过去的 经验中学习,这些往往被看做是人类心灵的主要特征;而现在,计算 机据称也可以完成这些功能,特别是可以作出决策、人机对弈等,这 些都使人相信,计算机可以思考。这样,任何可以把输入转换为有 意义的输出的机器,都可以通过图灵实验,因而是有智力的。虽然 至今仍然没有发明出能够复制入类智力的机器,但人工智能研究的 确在决策、自然语言理解和模型认知等方面取得了重要的实际 结果。

但由于这种功能主义诉诸于把心灵解释为从外在的输入到输出 的过程,但对心灵活动本身隐而不谈,这就引起了许多哲学家的质疑 和反对。其中最为重要的反对者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塞 尔。他从 20世纪 80 年代开始发表大量文章,反对“强人工智能”理 论。他设计了一个著名的例子即“中国屋论证”来证明普特南的功能 主义是站不住脚的。简单地说,这个论证是这样的:设想一个人被关 在一间黑屋子里,他有一台计算机和一些用中文写好的问题。他可 以根据计算机已设计好的程序,对这些中文问题作出回答,结果显示 他的回答与正确的答案完全一样。问题就是:这个实验完全满足了 图灵的要求,但这是否可以证明他就懂中文了呢?① 塞尔的论证是为 了区分形式的或句法的系统与语义的内容,表明了程序虽然可以满 足句法的要求,但缺乏恰当的语义理解。应当说,塞尔的论证是非常 有力的,而且被看做是正确的,对普特南最终放弃功能主义起了重要 作用。但由于功能主义在认知科学研究中有重要作用,所以它至今 仍然在许多哲学家、认知心理学家和人工智能研究者中普遍流行。 20 世纪 80年代后,在美国的心灵哲学中出现了一种与功能主义 和同一论不同的主张,这就是“消除的唯物论”。这种理论的主要代

① 关于塞尔的这个论证,详见塞尔《心、脑与科学》,杨音莱译,第24页,上海译 文出版社,1991。

表是 P.M.丘齐兰德和 P.丘齐兰德。① 他们认为,精致的科学理论并 不需要有思想、信念和意向之类的东西,而只需要大脑中的神经活 动。这与同一论的观点不同,因为根据同一论的观点,科学研究始于 对相同现象的不同描述,一个涉及到来自常识心理学(folk psychology)的心理词汇,另一个则是构成科学领域的物理主义词汇,而同一 论要回答的问题就是如何把心理词汇还原为物理主义词汇。但在消 除的唯物论看来,科学上并没有可以观察的证据能够证明诸如思想 和信念这样的实体是存在的,所以成熟的科学理论并不需要还原主 义,并不存在任何东西可以被还原为物理过程。他们说,正像化学理 论并不想把燃素还原为可观察的东西,而是完全抛弃了它,思想、信 念以及常识心理学的整个心理主义主张都是可以消除的,取而代之 的是可以描述大脑神经活动的彻底唯物论。

消除的唯物论被看做是较为彻底的科学主义主张,在神经科学 和认知科学中获得了较好的影响。但正由于它的这种彻底性,同样 招致了许多批评,其中最为重要的是这样两种反对意见:一种是认 为,所有的科学理论都具有语义特征,它们或者是真的或者是假的, 或者是一致的或者是不一致的。那么,说神经活动在逻辑上是不一 致的,这种说法就会是模糊不清的,因为一切神经活动都可以被描述 为偶然的,我们很难把诸如“意义”、“真理”和“指称”等语义概念翻译 为神经活动的词汇。由此可见,把“真理”或“谬误”等语义概念归结为 大脑过程,这显然是一种范畴错误。另一种反对意见认为,我们的感 觉经验中存在着感受性(qualia),这些感觉经验无法像燃素那样被完 全抛弃,因为常识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对外在刺激的感受是不一样 的,这就需要任何科学理论都必须考虑这样的感受性,并在提出恰当

① 参见 P.M.丘齐兰德《神经计算的观点》,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89;P.丘齐 兰德《理性的能量》,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95;P.丘齐兰德《神经哲学》,麻省理工学 院出版社,1986;P.丘齐兰德和西诺威斯基《计算机大脑》,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 1992;P.M.丘齐兰德和 P.丘齐兰德《论相反情况》,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1998。

的理论时对它们给予解释。①

从上面的介绍中可以看出,从 20 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无论是 还原的唯物论(同一论)还是取消的唯物论,都把心灵活动的特征归 结为大脑的神经活动,都是用物理的或生理的机制来解释心理活动 的特征。出现唯物论在心灵哲学中占主导地位这种现象,一个重要 的原因是由于50年代的生物化学和动物神经生理学取得的明显进 展,如生物学家勒特文(J.Y.Lettvin)、胡贝尔(D.H.Hubel)和魏塞 尔(T.N. Wiesel)等人对青蛙和猫的大脑皮质所作的研究成果使得 科学家和哲学家都相信,心理事实最终也将在神经学术语中得到同 样的解释。② 但这样的解释也很快受到了更多哲学家的质疑,因为对 生理的或神经活动的还原或取消心理实体的做法,都无法真正解决 身心之间的因果关系问题。后来有哲学家提出一种“伴随性的物理 主义”,把心理现象解释为物理过程的伴随状态,因而心理状态就一 定是附属于物理状态。这种观点也被称做“副现象论”。但即使这样 的解释仍然遭到其他哲学家的怀疑,因为它仍然没有对身心的因果 作用和心理主义解释之间的关系给出很好的说明。例如,伯奇就认 为:“唯物主义理论很少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几乎所有关于心理原因 的存在及其本性的知识和理解,都来自心理主义解释,而不是来自非 意向性的功能主义的或者生理学的解释。”③在他看来,唯物论的副现 象论没有带来有效成果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它对心理原因的知识 来源缺乏关注。这些都使得在身心问题上的或在心灵哲学中的唯物 论观点难以得到恒久的支持。

当然,在目前美国心灵哲学中,仍然存在着各种形式的功能主 义、同一论,甚至还有各种形式的唯物论主张,但没有一种理论观点 可以说服其他观点,更不用说占据主导地位了。这样,我们就会看

① 参见斯特罗《20世纪分析哲学》,第262—263页,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00。 ② 参见伯奇《语言哲学与心灵哲学:1950—1990》,载于陈波主编《分析哲学—— 回顾与反省》,第177 页。 ③ 同上文,载于陈波主编《分析哲学——回顾与反省》,第181页。

到,在当前的美国心灵哲学中,出现了各种理论主张并存且相互批评 的局面。从长远的发展角度看,这种情况恰好说明了美国的分析哲 学和心灵哲学正处于一个剧烈转变时期,不同的理论观点通过相互 批评和对话,将会逐渐形成一个或几个相对成型的理论观点,或不同 理论之间会在某些问题上达成某些共识性意见。就目前的情况看, 这些理论的争论或分歧焦点主要集中在对知觉性质的不同理解上: 既然身心之间的关系不能完全归结为因果的或物理的关系,那么作 为心理活动最基本内容的知觉活动就凸现了在心灵哲学中的重要地 位。所以,知觉理论也就成为当下美国心灵哲学中的核心话题。

(二)知觉理论

在西方哲学史上,关于感觉材料的理论可以追溯到笛卡尔,在洛 克、巴克莱和休谟的哲学中也起着重要作用。在 20 世纪哲学中,这个 理论的主要代表是罗素、摩尔、布劳德和皮尔士,但后来由于受到奥 斯汀等人的批判,它在哲学舞台上就逐渐消失了。直到 20 世纪 80 年 代之后,这个理论才又重新兴起。从传统的形式看,这个理论的核心 问题是,人类对外在世界的知觉究竟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由于这 个理论主要涉及到各种形式的形而上学实在论,所以它就预先承诺 了世界包含着独立于心灵的实体,这样,核心的问题就变成了对这种 实体的知觉究竟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就是说,这种知觉是否以精神 实体的介入或以某些物理因素为条件的。虽然这样的讨论并不必然 是笛卡尔式的,但它的确预设了心灵的存在,而“外在的东西”也就意 谓是在我们的心灵之外。

在当代心灵哲学的讨论中,感觉材料理论采取了不同的形式,特 别强调了人类知觉的中立客观地位。与解决身心问题的唯物论一 样,心灵哲学中的知觉理论也受到现代心理学发展的影响和启发。 1979年,心理学家吉布森(J.J.Gibson)发表了《视觉感知的生态学 方法》,认为人们对物理对象的通常知觉是直接的。他这里所谓的 “直接”是指不以感觉材料或任何想像为中介,而是在人们通常的知 觉中感知到三维对象。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手段感知到对象,如观看对象的照片或在头脑中想像这个对象,但当我们直接面对这个 对象时,我们就是在直接感知它。严格地说,这个观点并不完全是崭 新的,因为它基本上属于早期感觉材料理论的朴素观点,但吉布森的 目的是以这种方式去反对当代哲学中的“表象论”观点,即反对认为 一切知觉都是以“心理表象”为中介的观点。他认为,外在刺激对入 的感官作用以及由此产生可观察的行为,这样一种因果关系并没有 真正解释知觉的产生,因为知觉虽然是由于外在刺激带来的,但它的 目的并不在于产生行为,而是带来某种效果。当然,吉布森的观点受 到了很多批评,主要的批评是,认为他忽略了知觉中大脑机制的新发 现,例如幻肢现象的异常知觉体验。生理学家拉马肯德兰(V.S.Ramachandran)于1992年发表了《盲点》和《大量重组皮层的知觉关联》 两篇文章,并于1998年和布兰克斯里(S.Blakeslee)共同出版了《大 脑中的幻觉:探究人类心灵的秘密》一书①,详细分析了关于失去肢体 后的入仍然感到其中的感觉的大量材料,指出了这种感觉在大脑中 的确切位置,认为常人的感觉与失去肢体的人的感觉位置是一致的。 有趣的是,他的研究成果与笛卡尔当初的猜测是不谋而合的,即认为 人类的所有感觉都存在于大脑之中。

但最新的研究表明,对心理学成果的这种解释是有缺陷的。P. M.丘齐兰德在 2002—2003年的美国哲学联合会的主席致辞中就指 出,对知觉的认识论解释必须区分外在空间和内在空间,就是说,在 大脑的概念化过程中,知觉的作用不仅是存在于大脑中的刺激-反应, 更重要的是存留在我们意识中的影像,这种影像不是来自外在对象, 而是来自我们对外在对象已然形成的概念模式。② 斯特罗在他具有 一定影响力的新著《20 世纪分析哲学》中,则以自己的知觉理论对上 述观点提出了挑战。他认为,从上述观点中得到的结论是,我们只能 看到对象的某个外表,但无法看到对象的全部,就是说,我们对对象

① 此书由纽约翌日出版社出版。 ② P.M.丘齐兰德:《外在空间和内在空间:新认识论》,载于《美国哲学联合会会 刊》第 26卷,议题2,第 25—48页,2002年11 月。

的知觉总是不全面的,总是从知觉者个人的不同视角出发;然而,这 样的结论却是难以令人接受的,因为我们总是倾向于从整体的眼光 看待对象。这里的“整体”不是说可以得到关于对象的整体认识,而 是指通过单个的表层认识而趋向于整个认识。虽然这个趋向过程是 无限的,但我们总是有希望达到这样的认识。① 斯特罗的目的是为了 摆脱传统的直接或间接的二分法,在知觉理论上寻求一条介乎中间 的道路。但正如他试图避免的那样,他所做的仍然是一个旧瓶装新 酒的工作。

三语言哲学的研究进展

在目前的分析哲学研究中,语言哲学仍然是核心内容之一。但 这种研究与30年前的分析哲学不同,问题的细化和技术的要求,使得 没有哪位语言哲学家能够对语言哲学领域中正在进行的研究工作提 出全面深刻的论述。虽然有不少哲学家对分析哲学的衰落或终结提 出了自己的时间表,虽然当今的语言哲学被看做进入了一个群龙无 首的时代,但如今的语言哲学家仍然在许多重要问题上展开了深入 研究,并且试图或已经开始在某些问题上形成重要的共识。这些重 要的问题主要包括真的性质、模糊性(vagueness)、用于自然语言的内 涵逻辑、指称、命题态度、语义内容、索引词、解释。我们这里简单地介 绍其中的部分内容。②

(一)真的性质

真的性质问题对于语言哲学家的重要性在于,大多数哲学家都 相信,知道一个句子的意义,或至少是知道一个陈述句的意义,就是 知道它的成真条件。标准的语义学观点是由戴维森提出来的,这种

① 参见斯特罗《20世纪分析哲学》,第266—267页,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00。 ② 本节内容主要参阅了马蒂尼奇(J.Martinich)于2004年6月10日在中国社 会科学院哲学所作的学术报告《语言哲学研究进展》。在此特向马蒂尼齐教授表示 感谢。

观点认为,意义理论应当是由其有这样形式的一套定理构成的:一个 何子S是真的,当且仅当 P。戴维森指出,一套完整的定理,就是说, 这样一套对语言中的每个句子都具有这种形式的定理,就是一个意 义理论。许多年来,哲学家们都在争论,真理的符合论、融贯论或实 用论究竟哪一个是正确的。而戴维森在他的重要文章《对事实为真》 中指出,如果存在事实的话,那么就只有一个事实是使句子为真的。 这个观点在很大程度上结束了哲学家们的这种争论,因为戴维森提 出了一个研究真的性质问题的基本纲领,即提供了一些可以满足真 值图式的语言定理。

但是,“戴维森纲领”同样遇到了挑战,因为他的前提是认为所有 的句子都具有真值,即具有或真或假的性质,然而有些句子虽然是有 意义的,却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例如某些被看做是属于“说谎者 悖论”的句子。通常认为,“说谎者悖论”的产生是由于包含了自我指 涉。然而,事实并非全部如此。例如,早在1975年,克里普克就在《真 理论概要》中指出了这种悖论的出现仅仅具有偶然性。

首先,某些被看做悖论的句子并没有自我指涉的问题。例如,假 如李四说:“张三的下一句话是假的”(L)。而张三则接着说:“李四的 这句话是真的”(Z)。那么,在这里,(L)的真值究竟是什么呢?就是 说,李四说的这句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李四的话是真的,那 么张三的话就是假的,但张三说的话却是说李四的话是真的。这样, 只要张三的话是假的,李四的话就是真的,所以当李四的话是真的, 张三的话就是假的。同样,如果李四的话是假的,那么张三的话就是 真的,但是张三却说李四的话是真的,于是只要李四的话是假的,那 么,张三的话就是真的。这里的确存在着逻辑上的悖论,但没有自我 指涉的问题。

其次,句子的真假并不具有必然性,一个句子为真为假完全取决 于说出这个句子的具体场合。因此,完全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一个 句子在某个情况中为真,而在另一个情况中则为假。再看以上的例 子。我们可以知道,只有在张三恰好说出那句话时,李四的话才是假 的。如果张三接着李四的话说的是“2+2=5”,那么,李四的话就是真的;或者,如果张三说:“李四刚才说的话是假的”,那么李四的话就是 假的。这是因为,如果李四的话是真的,那么张三的话就是假的;而 如果张三的话是假的,那么它所说的内容就是假的。所以,认为李四 说的话是真的,这里并不存在逻辑悖论。

再次,更为重要的是,在真值中存在一个明显的鸿沟,即有的句子 是有意义的,但却没有真值,就是说,它们既不为真也不为假。在以上 的例子中,李四的话和张三的话都属于这样的句子。一些哲学家把这 样的句子叫做“强化的说谎者悖论”。这样一些句子的形式如下:

(1)这个句子是假的或既不真也不假; (2)这个句子是假的或不具有真值; (3)这个句子是假的或未加定义的; (4)这个句子不是真的。

马蒂尼奇和斯特罗都坚决反对把意义问题与真值条件联系起 来。他们认为,虽然不能把意义完全等同于用法,但也不能把一个句 子的意义完全剥离开它可能的用法。这样,“说谎者悖论”就不是一 个语义悖论,不是一个关于“真”这个词的意义问题,而是一个语用的 问题。这关涉到如何使用“真”这个词以及使用它的具体情况问题。 斯特罗指出:“所有这种解释都使用了这样的短语‘由于x说的是’,或 者‘x告诉我们如何去构成一个句子’,等等。换言之,语义学家走的 第一步是为句子赋予了说出某个东西或告诉我们某个事情的属性。 但正如斯特劳森和其他人所指出的那样,这是一个十足的错误,是一 种拟入化的看法。句子并没有说任何东西,它们是被人用来说事情、 作出陈述等。”①

斯特罗用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反对把真值赋予说谎者悖论中 的句子,认为它们完全脱离了日常语言的用法,或者说它们完全没有 真正的用法。因此试图把真值赋予这样的句子是毫无意义的,这只 会带来语言用法上的混乱。马蒂尼奇认为,真值的赋予应当是依赖

① 斯特罗:《说谎者:何种悖论?》,载于《评论》(Argumentation)1998年第2期, 第72 页。

于语境的,一个句子在不同的语境中可能会有不同的真值。这就表 明真值本身并不是句子意义的组成部分;同时,由于使用语词的标准 是根据不同的目的和不同的使用者而发生变化的,因而这些标准本 身也不是句子意义的组成部分。他认为,一旦我们采纳了对真的性 质的这种语境主义观点,我们就可以回答怀疑论者的问题,即怀疑论 者是采用了不恰当的标准认为人们无法知道一切。在这里,“知道” 一词的意义并没有变化,但使用了它的句子是否为真,则取决于不同 的语境,取决于知识所应用的不同标准。

(二)模糊性

这是当代语言哲学中讨论的重要问题,不仅涉及到语词的意义, 而且与当代心理学有着密切的关系。如今,大多数关于模糊性的论 述都集中在“类悖论”(sorites paradox)或“堆悖论”(the paradox of the heap)问题上。这种悖论的前提是(1)“一粒沙子不成堆”,结果是 (2)“如果某个东西不是一堆沙子,那么,增加一粒沙子也不会使其成 为一堆沙子”。表面上看,这个推论是正确的,因为似乎并不存在精 确数量的沙子可以构成沙堆。“沙堆”这个词在这里是很模糊的。

西方哲学家对模糊性提出了两种基本的解决方法:一种是本体 论的解决方法,就是认为根本不存在决定某些东西是不是沙堆的事 实问题。在边界的情况中,类似沙堆之类的东西是一些不确定的实 体,它们本身既不是沙堆,也不是非沙堆。另一种是认识论的解决方 法,其中有两个不同的方面。根据第一个方面的看法,沙堆的边界情 况实际上或者是沙堆或者是非沙堆,但人们并不知道它们是哪一种。 这就是说,语词完全严格地确定了意义,而这些意义又决定了某个东 西究竟是不是沙堆。这种认识论的解决方法是把关于知识的论题与 关于世界的论题结合起来了。前者是说入们并不知道某些东西是不 是沙堆;后者是说,对每个对象x来说,“x是一个沙堆”或者为真或者 为假,而“x是一个非沙堆”或者为真或者为假。这种认识论的解决保 留了真值的二值性,而本体论的解决则相反,它放弃了这种二值性。 根据第二个方面的看法,人类的无知比我们所想像的更为深刻。人们不仅对某个东西是不是沙堆完全无知,而且对是否存在着决定 某个东西是不是沙堆的事实问题也完全无知。这种不可知论保留了 前一个方面的看法,但放弃了本体论的解决方法。

(三)可能世界问题

哲学家们通常认为,某些真的陈述是必然为真,而某些真的陈述 则是偶然为真,这就表明是关于世界的经验事实决定了它们为真。 但应当如何去定义“必然”和“偶然”呢?克里普克最早提出了对可能 世界的分析,其中的一个主要工作就是要分析逻辑的核心概念。一 个必然真理就是在每个可能世界中都为真的陈述;而一个偶然真理 则是在这个可能世界中为真的陈述。一个陈述S蕴涵了另一个陈述 S',当且仅当没有这样一个世界,其中的S为真而S'为假;同样,S'也 是在每个S为真的世界中才为真。句子S是与句子 S'一致的,当且 仅当它们是在相同的世界中为真或为假。

蒙塔古把克里普克的理论应用于自然语言,发展出了关于英语 的一套内涵逻辑,斯托奈克(R.Stalnaker)和 D.刘易斯(D.Lewis)则 用可能世界的理论去解释反事实的条件句。

谈到可能世界就会提出这样一个本体论问题:什么是可能世界? 或者说,不同于现实世界的可能世界真的存在吗?刘易斯对这个问 题给出了一种实在论的解释。他认为,每个可能世界对其中的对象 来说都是实际存在的。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唯一现实的世界,这是 一种形而上学的褊狭。但刘易斯的观点至今仍然为少数人所坚持。 大多数哲学家都对可能世界的理论提出了一种非实在论的解释。根 据这种解释,一个可能世界就是由关于事物可能情况的最为一致的 描述所描绘出来的世界。说这种描述是最为一致的,是因为对每个 可能的情况来说,都存在一个陈述,它表达了这种情况是否通行或 现实。

(四)索引词

说“金子是黄色的”,这并没有明确地指称时空中任何具体的点。相反,说“现在这就接近那个了”,却是指称了时空中的某一点。关于 索引词问题的讨论主要是由卡普兰引起的。他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 是关于自我的句子的存在问题。

臂如,“佩里相信他本人正在从他的篮子里往外漏面粉”(HH)这 句话并不意味着“佩里相信佩里正在从他的篮子里往外漏面粉” (PP)。因为如果佩里患了健忘症,他就可能知道 PP,但并不知道 HH。另外,HH和 PP之间的区分也无法用命题信念与客体信念之 间的标准区分来加以解释。

(五)指称

自 20世纪初开始,指称就是语言哲学的核心问题,它占据了四位 伟大分析哲学家的主要工作,即弗雷格、罗素、斯特劳森和克里普克。 在整个 20 世纪的分析哲学中,占主导地位的主要是两种理论,一种是 弗雷格的意义和指称理论,另一种是罗素的摹状词理论。

根据弗雷格的观点,名称具有两个语义成分,即意义和指称;每 个名称都有一个意义,但并非都有一个指称。这里所说的名称的意 义被看做是一种描述性内容,使得听者可以确定说话者指的究竟是 哪个对象。但这里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去理解这里的“意义”概念。因 为对名称可以有各种不同的描述性内容,是否可以说拥有不同描述 性内容的说者或听者就具有了名称的不同意义?但这样的话,就会 带来交流上的困难,因为说者和听者使用的是相同的名称,却拥有不 同的意义。对这个问题的解决是对描述性内容的重新规定,即认为 这样的描述性内容应当是一大堆次描述,或者是一大堆次描述的可 选项,每种次描述都有一定的分量,使得我们可以接受这样的看法, 即认为每个描述内容都比其他的内容更为重要。而这种描述内容是 由专门的一套遍布于共同体的信念决定的。

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中抛弃了这种观点。他坚持密尔式 的名称理论,认为名称的意义就是它所指称的对象,名称并不是描述 它的承担者,名称与其所指的语义关系是直接的。这种理论的一个 直接后果就是,神话中的名称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些名称所指的对象并不存在。克里普克并没有细致地分析一个名称一定指称一个对 象的情况,他提出的是一个名称的用法是如何与它所指的对象联系 起来的。

罗素的理论则处于弗雷格和密尔的理论之间。有些哲学家认 为,罗素的理论应当属于弗雷格的理论,因为他认为通常的专名事实 上是伪装的或缩略的摹状词。但也有的哲学家反对这种看法,认为 对罗素来说,摹状词并不是名称的意义,它仅仅是代替了专名而已; 而且,罗素并没有把这个摹状词所指的对象看做是这个专名或用来 代替它的摹状词的意义的组成部分。同时,罗素的理论也不是密尔 式的,因为他认为只有指示词才是真正的专名,如“这个”、“那个”、“这 里”、“那里”以及索引词“我”、“你”、“现在”等;而且,罗素到了晚年几 乎完全否认有真正的专名,因为以上的指示词都可以看做是一些摹 状词的缩写。

在目前的指称理论中,由于克里普克的工作,密尔的理论占据着 一定的主导地位。但它也面临着两个重要问题:一个是由通常的专 名所指称的对象并不存在,另一个是信念语境中的专名问题。这里 先来看第一个问题。

根据密尔的指称理论,在命题中作为主词出现的名称必定指称 着某个已然存在的对象;反过来说,如果一个命题中的名称所指的对 象并不存在,那么这个名称要么是没有意义的,要么就是构成了一个 矛盾的命题。这个前提是根据传统的谓词逻辑,因为谓词逻辑不允 许论域为空,所以,“存在一个x,使得x等于 a,即(3x)x=a”这个命 题是必然为真的。但这就导致了与日常语言用法的矛盾,因为在日 常语言交流中,人们通常知道某些名称是没有所指对象的,但却肯定 它们是有意义的,也没有构成任何矛盾的命题。密尔式的理论与普 通人的理解之间的差别就在于:密尔式的哲学家把语言与世界割裂 开来,认为语言是一回事,而世界是另一回事;而普通人则把语言看 做是世界的一部分,说出语言就构成了世界的内容,或者说,就是世 界的组成部分。这样,普通人在日常语言中使用的名称都可以是有 意义的,只要它们是被正确地使用的。

这里的“世界”概念是一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仅包括了 外在的物质世界,而且包括了人类的一切文化活动以及精神世界内 容。这样,关于一个名称所指对象的存在问题,就可以在这种意义上 加以理解:一个虚构的对象没有存在于现实世界中,但的确存在于虚 构的世界中,如小说、神话、宗教等作品中。根据这种看法,一个名称 的意义就不是取决于这个名称所指的对象,而是取决于使用它的不 同语境;或者说,意义不是固定的、唯一的,而是根据不同的语境发生 变化的。

(六)命题态度

长期以来,语言哲学家很少关注包含了心理词语的命题,如“相 信”、“希望”、“知道”等等,更多的是讨论与个人的心理活动无关的命 题,也就是那些描述了外在事实的命题。罗素早在 20 世纪初就注意 到了包含心理活动的命题,他把那些表达了心理活动的命题叫做“命 题态度”,但直到蒯因于1956年发表了《量词和命题态度》一文,这个 问题才开始引起语言哲学家们的关注。

这个问题仍然与指称有关。当英国国王乔治四世想知道司各特 是否就是《威弗利》的作者时,他并不是想知道“司各特就是司各特”。 根据罗素的摹状词理论,这里的“《威弗利》的作者”并不是真正的专 名,而是“写了《威弗利》这本书的那个入”这个摹状词的缩写,所以, “《威弗利》的作者”这个名称的指称并没有进入这个词的意义。当我 们说“英国国王乔治四世想知道司各特是否就是《威弗利》的作者” 时,我们无法把“《威弗利》的作者”替换为“司各特”,否则我们就会得 到这样一个句子:“英国国王乔治四世想知道司各特是否就是司各 特。”这显然是一个假的句子。由于同一物的可替换原则被看做仅适 用于专名,这样,“《威弗利》的作者”显然就不能是专名。

进一步说,这里涉及到更为重要的“信念”问题。因为在以上的 例子中,“司各特是《威弗利》的作者”并不重要,关键是英国国王乔 治四世想要知道这两个名称所指的对象是否一个人。“想要知道” 在这里就是一个表达信念的语词。克里普克在《关于信念的一个难题》一文中详细讨论了关于信念的句子如何得到理解的问题。 假定张三居住在北京,不懂英语或其他外语。他听说了纽约, 知道了一些关于纽约的事情,并用“纽约”这个词去指这个城市。他 根据听到的关于纽约的事情,逐渐相信了纽约很美,并且用汉语说 “纽约很美”(L)。当我们了解到了这些,我们就有充分的根据去说 并相信“张三相信纽约很美”(B-L)。后来,张三移居到了纽约,住 在纽约城的某个地方。他从邻居那里直接学会了英语,但并不知道 如何把学到的英语翻译成汉语。他的邻居们都用“New York”这个 词指纽约。所以,他就用英语说“New York is not beautiful”(M),但 从来不认为“New York is beautiful”(N)。他对 M和N的态度没有 影响到他对L的态度,甚至在恰当的时候他还会说 L。这样,我们 就会说出这样的话:“张三相信纽约并不美”(E)。在这里,张三的信 念显然存在一个矛盾。

克里普克对这个矛盾的解决是区分了名称所指的对象。根据他 的分析,张三用汉语说的“纽约”和用英语说的“New York”所指的是 同一座城市,但他本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当我们说“张三 相信纽约很美”和“张三相信纽约并不美”时,我们使用的“纽约”一词 是指同一座城市,而且我们知道这一点。可见,矛盾的产生来自对名 称“纽约”和“New York”的不同使用。

马蒂尼奇指出,我们之所以把张三的这两个信念看做是矛盾的, 正是因为我们把这两个名称看做指称相同的对象,或者是把它们看 做是具有相同的意义。在这里,需要区分“信念”和“信念的表达”,前 者是可以由许多人共享的公共的对象,而后者则是只能为某个人拥 有的私人的对象。虽然我们共同拥有一个信念,但这并不排除我们 每个人都可能拥有自己表达这个信念的方式。在我们分析一个表达 信念的句子时,我们需要区分信念本身和对这个信念的表达。 综观英美语言哲学的研究现状,我们可以看到,主要还是弗雷格 和罗素的观点占据着主导地位,不过,在某些语言哲学家的思想中, 密尔的观点还占有很大的比重。这就使得当前的语言哲学似乎更多 的是在修正、完善、补充以往的理论观点,但很少出现更新的、革命性的观点。例如,内涵主义者的思想基本上是继承了弗雷格的观 点,而其他更多的语言哲学家则是继承了罗素、早期维特根斯坦、密 尔的观点。

值得注意的是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对当前语言哲学研究的 影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斯特罗。他在从 20 世纪 70 年代至今的 一系列研究中,明确提出了这样一些观点:同一性条件并不能应用 于每一种现象;存在两种不相容的表层概念;并非所有的物理对象 和物质对象都具有表层;只有很少的东西才能被直接或间接地知觉 到。他把自己的哲学立场称做“零碎的实在论”(piecemeal realism)。 他的主要著作有《表层》、《景色素描》、《20 世纪分析哲学》等。

四塞尔的心灵和社会哲学

随着蒯因在 2000年圣诞节期间的去世,当代美国分析哲学似乎 正在经历着“一个时代的远去”。然而,在一阵“分析哲学终结”的喧嚣 声中,分析哲学并没有真正完结,相反,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 更为全面和深刻地影响着当代美国哲学的发展,这就是对哲学分析 方法的全新运用和对传统哲学问题的重新思考。在目前的美国分析 哲学家中,属于领军人物的仍然是普特南、戴维森和塞尔,他们的思 想和声音构成了当代美国哲学的主流。

在当代美国分析哲学中,约翰·塞尔(John R. Searle,1932一) 是很有影响力的哲学家。这不仅由于他早年跟随奥斯汀和斯特劳森 学习,创建了自己的关于言语行为的意义理论,在当代语言哲学中占 有重要地位;而且由于他善于随时吸收科学发展的最新成果,不断拓 宽自己的研究视野和领域,与社会文化生活始终保持着较为密切的 联系,重视把自己的哲学研究成果及时应用于解释和说明人们普遍 关心的问题,从而在一般读者和听众中获得了极高的声誉。的确,塞 尔的思想影响已经超出了狭小的哲学圈,直接进入大众社会生活。 他早年曾对 20 世纪 60年代发生在美国大学校园的学生运动抱有积 极态度,写下了《校园里的战争》一书,对当时的大学生产生了很大影 响,一时间成为大学生们的思想领袖之一。随后,他于80年代接受英国 BBC采访,用通俗的语言阐发了他如何解决身心问题的哲学思考, 在英语世界产生了很大反响,他的访谈录后以《心、脑与科学》(Mind, Brain and Science)为题于1984年出版。进入90年代后,塞尔更为 频繁地接受各种媒体的采访,不断向公众阐发自己对各种热点问题 的看法,如计算机与人脑的关系问题、神经科学的哲学意义、语用学 的最新发展、社会建构问题等等。1995年,塞尔出版了《社会实在的 构造》(Construction of Social Reality)一书,把语言哲学和心灵哲学 的研究成果运用于解释社会现象,试图在社会哲学和政治哲学中寻 找一条更为科学和客观的研究途径。1997年,他还出版了《意识的奥 秘》(The Mystery of Consciousness)一书,运用脑科学、认知科学、神 经生物学和心理学等方面的最新成果系统地考察意识问题,努力把 哲学研究建立在科学之上。1998年,塞尔出版了《心灵、语言和社会》 (Mind, Language and Society)一书,对他自《言语行为》(Speech Acts,1969)出版后的哲学思考作了较为全面的总结,提出了许多重 要观点,特别是对分析哲学的未来发展形成了一种全新的认识。1999 年,塞尔在英国皇家学会上作了题为《哲学的未来》的报告,对哲学的 一般性质和任务以及未来发展作出了阐述。我们在下面将主要结合 他的《心灵、语言和社会》这部著作和他的报告,考察他的哲学思想的 最新发展。

正如书名显示的那样,塞尔在《心灵、语言和社会》一书中试图考 察这三个方面的相互关系以及在哲学上的重要意义。关于语言和社 会方面,他在书中阐述的观点基本上包含在他的《言语行为》和《社会 实在的构造》中,不过是以新的形式重述。他在这本书中特别强调的 是心灵问题,其中对意识问题和意向性问题的论述占了全书近一半 的篇幅。正如他自己表明的那样,由于心灵哲学如今被看做是第一 哲学,所以对语言、社会、知识以及合理性等问题的探讨也就往往被 放到心灵哲学的语境下加以理解。塞尔在书中采取的基本立场是一 种认识论上的实在论,他称做“生物学的自然主义”,他认为这样的实 在论完全排斥二元论和唯物主义,把这两种主张看做是根据不合时 宜的概念对我们的“默认点”提出错误论证的结果。我们可以把他关于意识问题的主要观点概述如下。

1.塞尔明确表明了自己对启蒙运动的看法,以反对后现代主义 对启蒙运动的挑战。他公开承认,“世界完全独立于我们的心灵而存 在,在我们的进化着的天赋所确定的范围之内,我们能够达到对于世 界之本性的理解”①。这种对世界存在的肯定不是基于传统的形而上 学,而是基于现实生活中人们共同拥有的某些观念,塞尔把这些观念 称做“默认点”(default positions)。他认为,这样的默认点有这样五 个:(1)有一个实在世界,它不依赖于我们,不依赖于我们的经验、我 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语言而独立存在。(2)我们通过感官,特别是通过 触觉和视觉,获得了直接进入那个实在世界的感知途径。(3)我们语 言中的语词,如“兔子”、“树”之类的语词,一般都具有可被理解的清楚 意义。由于它们具有这些意义,我们才能够使用它们来指称或谈论 实在世界中的真实对象。(4)我们的陈述为真或为假,一般地取决 于它们是否与事物本来的样子相符合,也就是取决于是否与世界上 的事实相符合。(5)因果性是世界上的对象之间、事件之间的真实 关系,由于这种关系,一种现象成为原因,它引起另一种现象,即结 果。② 塞尔认为,这些观点在一般意义上都是正确的,而对它们的 反驳就是错误的,因为它们并不是代表了某种“实在论”的观点,而 是代表了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真实模式,也是一切实在论主张 得以成立的认识框架。根据这样的认识,塞尔就把他所谓的“外部 实在论”看做是一切真理不言而喻地成立的根据,即只有存在着不 依赖于某个陈述的某种东西,这样的陈述才是真的。他说:“外部实 在论不是一种理论。它不是我所持有的那种认为有一个世界在那 儿的意见。毋宁说,它是一种框架,持有关于行星运动之类事物的 意见或理论要成为可能,就必须承认这种框架。……外部实在论不 是关于这个或那个物体存在的主张,而是我们如何理解诸如此类的

① 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李步楼译,第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② 参见同上书,第10页。

主张的前提。”①

2.塞尔从外部实在论出发,论述了意识的三个基本特征。他指 出,心灵的首要特征是意识性,就是心灵主体的知觉状态。他把意识 的基本特征规定为内在性、本质性和主观性。所谓的“内在性”,是指 意识过程和状态是内在的,是在意识主体的身体内进行的,即是在大 脑中进行的。在塞尔看来,这种内在性有两层含义:(1)意识不可能 脱离大脑而存在,它必定发生在一种有机体或某个其他系统的内部; (2)任何一种意识状态只是作为一系列这种状态的一个要素而存在, 每个意识状态只具有它在和其他此类状态的关系中才具有的那种同 一性。这表明,“本体论 我的意识状态的存在本身—一意味着它 们是构成我的意识生活的一系列复杂的意识状态的一部分”②。所谓 的“本质性”,是指对于每种意识状态来说,都存在一定的感知方式, 都有其特有的本质。就是说,每种意识状态和过程都有与其他状态 或过程不同的特点,正是这些特点构成了意识状态和过程的本质特 征。所谓的“主观性”,是指意识状态总是由人类主体或动物主体所 体会到的,即意识状态具有第一人称的存在方式。这种主观性的结 果是,我的意识只能以一种方式被我所感知而不能被你所感知。在 这里,塞尔特别区分了“主观的”和“客观的”东西:“一个陈述如果能够 不依赖于人们的情感、态度和先入之见而被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么它就被认为是客观的。如果一个陈述的真基本上依赖于观察者 的态度和情感,那么该陈述在认识上就是主观的。”③他把这些分别称 做“认识论上的客观性”和“认识论上的主观性”。他认为,意识具有主 观性特征并不妨碍我们具有客观的意识科学。

3.在传统的身心问题上,塞尔既反对二元论又反对唯物主义,提 出了对意识性质的自然主义规定。他把二元论看做这样一种主张, 即认为精神和物质这两种东西是相互排斥的:如果是精神的东西就

① 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李步楼译,第3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② 同上书,第42页。 ③ 同上书,第43—44页。

不可能是物质的,反之亦然。他把唯物主义理解为这样一种追求,即 力图把一般的精神现象,特别是通常所理解的意识,归结为某种形式 的物理的或物质的东西,从而摆脱它们。他把行为主义、物理主义、 功能主义、强人工智能论等都看做是唯物主义的不同形式。塞尔认 为,无论是二元论还是任何形式的唯物主义都是错误的,因为任何形 式的二元论都使意识的地位和意识的存在完全变成了神秘的东西; 而唯物主义则是最终否定了意识的存在,从而也就否定了那些首先 产生这个问题的现象的存在。他提出,解决身心问题的正确方法应 当是对这两种主张都加以抛弃,一方面指出唯物主义忽略了意识的 实际存在,另一方面就直接拒斥那些把意识说成是某种非生物学的 东西而不是自然界组成部分的范畴体系。他明确提出,意识是和其 他生物学现象一样的一种生物学现象,因为某种大脑过程引起意识 状态和意识过程,这完全是一个神经生物学的事实。由此,塞尔对 意识的性质作了生物学自然主义的规定:“1.意识是由内在的、质 的、主观的状态和过程构成的。因此,它具有第一人称的本体论。 2.由于意识具有第一人称的本体论,因而它不能像热、液体性、固 体性之类的其他自然现象那样被还原为第三人称现象。3.意识首 先是一种生物学现象,意识过程是生物学过程。4.意识过程是由 大脑中的较低层次的神经过程所引起的。5.意识是由在大脑结构 中所实现的较高层次的过程构成的。6.就我们所知,在原则上,没 有理由能够说明我们何以不能制造出一种同样也能引起并实现意 识的人工大脑。”①他最后把这些规定归结为一句话:意识是由大脑 过程引起的,它是大脑系统在更高层次上的特征。从这些规定中, 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塞尔的观点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识观有明 显的相似之处,

4.塞尔对意识的不可还原性作了独特的分析,反对在意识问题 上的副现象论。他区分了两种“还原”,即“排除性的还原”和“非排除

① 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李步楼译,第5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性的还原”。前者是通过指出某个现象实际上并不存在,指出它是一 种假象从而排除这种现象。例如,当我们解释日出日落现象时,我们 就是在排除这些现象。后者是指通过解释产生某种特征的原因而进 一步揭示这种特征的构成。例如,对物质的固体性我们就可以通过 网状结构中的分析震动运动来给予完全因果性的解释。然而,塞尔 指出,对意识的解释既不是排除性的还原,也不是非排除性的还原, 因为意识现象并不是一种可以排除的假象,也不能把意识现象完全 还原为它的物理的或生物的活动。对意识状态和过程作出排除性的 还原或非排除性的还原,都会失去意识的主观性特征。塞尔认为,在 意识问题上的副现象论的错误在于,它认为精神的东西不是物理世 界的组成部分,认为所有因果关系必定是按照一些物理对象冲撞其 他物理对象的因果模式,认为任何原因层次只要能够通过用更基本 的微观结构作出说明就是不真实的,是副现象的。他把这种错误看 做是经验性的,而不是逻辑上的。

5.塞尔对意识和意向性的关系作了透彻说明,特别指出了意识 的结构特征。他把意识的主要特征归结为意向性,而把意向性看做 是心灵的特征。所以在他看来,意识活动的核心内容就是意向性,虽 然有些意识活动并不具有明显的意向性特征。他对意识和意向性的 关系作了这样的说明:“意识和意向性有一种本质的联系:我们只有 通过意识才能理解意向性。”①塞尔明确提出了他所理解的意识活动 的10 个主要结构特征,实际上就是他对意识活动的本质性规定:(1) 本体论的主观性;(2)统一的形式;(3)对外部世界的认识;(4)情绪 表现;(5)整体结构;(6)注意;(7)自身处境;(8)熟悉程度;(9)外溢 联想;(10)令人愉快或令人不快。当然,这样的特征描述永远是不完 全的,因为要对意识活动作出完整的本质规定,这并不是某一个理论 主张能够完全做到的。在塞尔认为,我们需要牢记的是,“意识不仅 仅是实在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一定意义上说,意识是实在的最重要

① 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李步楼译,第64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的特征,因为所有其他事物只是由于与意识相关联才具有价值、具有 重要性、优点或显得可贵”①。

综观塞尔在书中的论述,他对意识状态和过程的本质性规定是, 意识完全是物质的,与此同时,又在不可还原的意义上是精神的。他 认为,这样就可以完全排除传统的“物质的”和“精神的”范畴,由此排 除二元论和唯物主义的主张。然而,塞尔的这个做法并没有得到更 多哲学家的响应,甚至他自己的立场也受到某些哲学家的质疑,主要 原因在于他把意识的性质规定为物质的,这被看做是完全否定第一 人称权威而采纳第三人称立场,即完全客观的科学的立场。这恰好 是与当前分析哲学和科学哲学中的相对主义倾向背道而驰。

在《哲学的未来》②报告中,塞尔首先指出了哲学与科学区分的三 个重要特征,即哲学讨论的是我们没有一致的方法加以回答的问题, 哲学关心的是我们的问题框架,哲学与概念性问题相关。其实,他提 出的这三个特征,在《心灵、语言和社会》中的最后部分就有论述。在 这里,塞尔进一步展开了论述,并谈到20世纪哲学的一般性质。他认 为,与以往时代的哲学相比,20 世纪哲学最重要的特征应当是强调了 语言和逻辑在哲学方法和主题上的核心地位。这开始于弗雷格的工 作,在罗素和维也纳学派那里得到了深化和扩展。到了20世纪中叶, 对逻辑和语言的强调特别表现在语义学领域中取得的成就,以乔姆 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为代表,同时还有在语言学中的两个重要区分, 即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的区分、描述性话语和评价性话语的区分。 这些区分被哲学家们看做是哲学区别于其他学科以及科学的重要特 征。但在塞尔看来,这样的区分存在很大的局限,因为许多哲学问题 都无法简单地用这样的区分来归类,实际上,相当多的传统哲学问题 是无法用纯粹的语言分析或概念分析加以解决的。其中最重要的是 本体论问题和认识论问题,特别是认识论中的怀疑论和还原论,它们

① 塞尔:《心灵、语言和社会》,李步楼译,第80页,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 ② http://philosophy. berkeley. edu /searle /articles /rtf /futureof_ philosophy. rtf.

是无法用语言分析的方法完全解决的。塞尔强调了认识论问题的重 要性,对怀疑论和还原论主张则持批判态度。

在报告中,塞尔具体分析了某些重要的哲学问题以及研究领域, 试图指出对这些问题的研究所取得的进展并指出某些可能的发展 前景。

首先,关于传统的身心问题。他认为,现代生物学和神经科学的 发展的确为解决身心问题提供了更多有利的科学支持和途径,但在 大脑活动究竟是如何产生意识的以及意识活动的性质等问题上,仍 然需要哲学家提供更有说服力的说明。他从科学的客观性出发,放 弃了传统的身心二元论范畴,一方面坚持意识活动是主观的,另一方 面认为这样的主观活动是可以得到客观验证的。

其次,他分析了心灵哲学和认知科学的关系。他认为心灵哲学 之所以在过去的 20年中逐渐取代语言哲学而成为当代哲学的核心, 原因有两个:(1)越来越多的哲学家认识到,我们对许多重要问题,如 意义问题、合理性问题以及语言的一般性质等问题的理解,都假设了 对根本的心理过程的理解。例如,对语言作用方式的理解依赖于心 灵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作用。(2)认知科学这门新学科的出现,完全是 哲学家和认知心理学家、生理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计算机科学 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也是反对传统心理学上的行为主义的结果。塞 尔甚至认为,当前哲学中最为活跃和最有成果的研究领域当属认知 科学。

第三,塞尔指出了语言哲学正在走向终结。他认为原因有三:(1) 语言哲学中最成功的部分已经逐渐进入语言科学,如他在30年前从 事的言语行为研究和语言用法研究,如今已经成为语言学中的重要 组成部分,即语用学的基本内容。用他的话说,语言哲学的这个部分 已经被踢出了哲学的领地,进入了社会科学。(2)语言哲学的主要论 题正在经受着认识论的困扰,坚持经验主义和行为主义就会使哲学 家竭力探询意义问题,把听话者的理解解释为根据说话者的外在行 为或根据说话者说出话语的不同环境和条件。塞尔认为,这样的工 作在当代语言哲学中已经不再是最为重要的了,因为即使我们知道了说话者的意义,这并不能帮助我们区分听话者认为他听到的东西 和听话者实际听到的东西。(3)当代语言哲学的最大来源是基于一 个根本性的错误,即把语言的意义理解为说话者头脑中的产物。虽 然后来出现了外在主义和内在主义的区分,但它们都没有真正解释 说话者说出的语言与外在对象之间的因果关系;虽然哲学家们普遍 接受意义外在于心灵的观点,但没有人能够由此对意义给出一个连 贯的说明。

第四,塞尔预言社会哲学将会成为21世纪重要的哲学研究领域。 他把社会哲学的产生看做是时代发展的结果,同时也是政治哲学的 重要组成部分,所以他又把这称做“社会政治哲学”。他认为,社会哲 学应当被看做是关于社会科学的哲学研究,正如科学哲学是关于自 然科学的哲学研究一样。这种社会哲学研究的是社会现实的本体 论,如关于人类是如何通过社会交往产生关于金钱、财产、婚姻、政 府、战争、游戏等等的客观社会现实,以及这种客观社会现实的存在 是否仅仅由于我们认为它们如此,等等。他认为,这正是他在《社会 实在的构造》中开始从事的研究。

第五,塞尔指出了当代伦理学的出路应当是探究实践理性问题。 他认为,20世纪伦理学的最大追求是试图为伦理行为寻求客观性的 基础,但这种追求最终表明破灭了。相反,伦理学的主要问题应当是 追问合理性的一般性质是什么,什么是人们有理由地采取的行动。 塞尔认为,罗尔斯的《正义论》不仅复兴了政治哲学,而且使实质性的 伦理学再次成为可能。

第六,塞尔把科学哲学对自然科学家的影响归结为一种误解,如 对波普思想的误解。波普强调科学的起点是创造和想像,所以科学 研究开始于大胆的猜想和想像。科学家们并没有意识到波普的工作 目的并不为科学确立追求真理的目标,而是把科学看做是一切未被 抛弃的假设。在塞尔看来,科学家们不仅没有理解波普的工作,也没 有理解库恩和费耶阿本德的工作,因为他们的工作都是要从科学研 究中祛除追求关于自然世界的真理的目标。塞尔认为,这些问题对 科学哲学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20世纪的科学发展对已有的哲学观念提出了全面的挑战,特别是量子力学对我们的物质观、时空观、 宏观与微观的观念等都提出了革命性的挑战。他提出,21 世纪的科 学哲学应当考虑如何以一种新的概念取代传统的因果观念,这需要 哲学家和科学家联手完成。

在报告的最后,塞尔对未来哲学的发展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 认为,现代哲学之所以难以出现由某个或某几个哲学家独占鳌头的 局面,除了专业的分工越来越细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哲学已经变 成了一种合作的事业,以往单枪匹马的工作方式逐渐被集体的共同 合作所代替,其中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研究专长中独领风骚,但只有在 集体的共同努力中才能带来整体的结果。这种工作方式的改变,最 终也导致了哲学认识论的变化,即对确定性的追求不再是知识论的 目标,知识和知性的可能性也不再是反叛休谟式的怀疑论的结果。 塞尔提出,只有当我们抛弃了在语言哲学、心灵哲学、伦理学、政治哲 学、科学哲学中的认识论偏见,我们才能得到比以往更多的理论理解 和建设性说明。

从普特南、戴维森和塞尔等人思想的最新发展中可以看出,当代 美国分析哲学已经不再是 20 世纪中叶之前的分析哲学,无论是讨论 的问题还是使用的方法都不同于逻辑实证主义。历史地说,这种重 要的变化开始于蒯因,但是在普特南等人的手中完成的。客观地说, “分析哲学”在当代美国哲学家眼里主要被看做是逻辑经验主义时期 的哲学标签,但到了普特南等人的哲学那里,“分析哲学”这个名称已 经无法完全涵盖他们的思想,或者说,他们的思想已经远远超出了早 期分析哲学的研究范围,以致普特南抱怨说,为什么一定要把他的思 想叫做“分析哲学”,而不是去掉那个形容词,直接叫做“哲学”。他的 这种态度反应了当代美国哲学家中被称做“分析哲学家”的那些哲学 家们的基本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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