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20 世纪实在论的主要特征

实在论是 20 世纪初英美哲学的主要思潮之一,当时涌现的各种 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等都与实在论有着密切的思想关系。 尽管实在论的共同特征是强调在思想之外有某个东西存在,无论这 个东西是现实之物还是所谓的客观观念,但在当代英美哲学家那里, 坚持实在论的意义并不仅仅是从形而上学和本体论的角度强调外在 事物的独立存在,而是更为重视从认识论的角度揭示认识来源的独 立性和科学方法的中立性。

一 20 世纪实在论产生的历史背景

实在观念是西方哲学中的重要思想之一,更是当代英美哲学家 讨论的一个核心内容。在传统哲学中,对实在的认识构成了本体论 和认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实在性质的分析派生出了唯物论与唯 心论的争论焦点。

从亚里士多德开始,实在与认识的关系问题就始终是各派哲学 家论战的重要内容。根据传统哲学的分类,本体论讨论世界的本源 问题,认识论关心知识的形成问题,而“实在”概念则既是本体论讨论 的对象,更是认识论关心的内容。“实在”概念的这种独特性使得它 在传统哲学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在中世纪,对“实在”的不同理 解构成了经院哲学中的“唯名论”与“实在论”之争,而这场旷日持久 的争论是围绕着个别与共相的关系问题展开的。唯名论坚持认为, 只有个别的感性事物才是真实的存在,而所谓的共相并不具有客观的实在性,它们是隶属于或派生于个别事物的;与此相反,实在论则 断言共相本身就有客观实在性,它们是先于个别事物而独立存在的 精神实体,并且构成了个别事物的本质。这种实在论通常被看做是 柏拉图理念论的翻版。在近代哲学中,“实在”概念主要被理解为本 体论问题。“实在”是与“存在”密切相关的,只有在讨论“存在”为何物 时,才会涉及到对“实在”的理解。在那里,“实在”是被看做“存在物” 的特性。有的哲学家甚至仅在“实在”的意义上才提到“存在”,因而把 “存在”理解为“实在”,如机械唯物论者。

在当代哲学中,“实在”概念被赋予了不同的、更为丰富的含义。 在19世纪末 20 世纪初,无论是英美的哲学家还是欧洲大陆的哲学 家,他们都打出了实在论的旗帜,力图表明自己的思想与传统唯心论 的决裂。然而,他们对“实在”概念的理解却有着很大的不同。

在德国,新康德主义者把对康德哲学中知识论的热情与英国经验 论的复苏结合起来,放弃了建造体系的梦想而直接寻求知识本身。例 如,19.世纪晚期重要的新康德主义者洛采(R.H.Lotze)根据他对康德 的逻辑思想的理解,通过严格区分心理学问题和逻辑问题,认为人类的 整个认识活动都是基于对思想形式的研究成果,即逻辑研究。他提出, 整个世界普遍存在着一种机制(mechanism),这种机制的规律就是宇宙 灵魂的意志本身。对于人类理性来说,在“价值世界”与“机制世界”之 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因为价值世界是事物存在的最好世界,而机 制世界则是由于机制的强力迫使事物存在的世界。洛采的这种思想通 常被称做“实在论”,它认为事情的发生方式是由某种机械条件决定 的。此外,洛采在讨论逻辑规律时还区分了主观的精神状态与它们 的客观意义。他认为,这种客观意义不同于事物的实在性,它是一种 观念的世界,但又独立于思考这种观念的人而存在,在这种意义上, 客观的观念也具有了独立的实在和内在的规律。洛采关于观念的客 观性和实在性的思想在后来的弗雷格思想中得到了充分体现。①

① 关于洛采思想对弗雷格的影响,参见斯鲁格《弗雷格》一书(江怡译,第122一 13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在奥地利,迈农的对象理论通常也被看做一种实在论。这个思 想来自他的老师布伦坦诺。布伦坦诺提出,心理现象和物理现象的 不同在于前者自身也包含了对象;心理现象总是对某物的意识,这种 意识活动总是指向了各种不同性质的对象,这些对象处于意识之外, 具有各自的实在性;无论具体的事物或逻辑的抽象或道德的价值等, 都是实在的。① 根据布伦坦诺的这种思想,迈农也把“对象”理解为不 仅包括现实存在的具体事物以及抽象的共相,而且包括了那些能够 用语言来表达却没有现实存在的事物,比如“圆的正方形”、“金山”等。 在迈农看来,只要是能够思考的并且可以对之加以判断的东西,都可 以被看做是实在之物,都是实在的。这样,一切虚构之物以及数学公 理和逻辑规则等抽象之物都可以看做真实存在的,只要可以用语言 来表达并构成对它们的判断,而且这与是否存在这些语言所指的对 象无关。迈农的这种实在论基本上是一种柏拉图式的实在论,更接 近于英国的新黑格尔主义哲学家布拉德雷的思想。这在 20 世纪初受 到了摩尔和罗素等人的挑战。

历史地看,20世纪初出现的现代实在论有着突出的历史背景和 深厚的思想根源。19 世纪末,欧洲大陆的哲学界经历了一场自然主 义的洗礼。随着近代实验科学的形成和发展,哲学家们逐渐意识到 黑格尔式的绝对观念和理念世界无法关照现实的经验世界,更无法 解释自然科学的发展所提出的许多理论问题。这时候就需要一种理 论能够对自然科学的发展给出合理的解释,并形成可以为人们共同 接受的理论。这样,关于自然科学和物质世界发展的自然主义哲学 就应运而生了。主张这种哲学的哲学家本身就是许多领域中的自然 科学家,他们根据自然科学的成就,特别是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实验心

① 参见施太格缪勒《当代哲学主流》上卷,王炳文等译,第58—60 页,商务印书 馆,1986。虽然布伦坦诺反对把一般概念或普遍概念看做是指向存在某种一般对象, 但施太格缪勒认为并不能由此把布伦坦诺的思想称做“唯名论”,因为布伦坦诺的目 的是为了说明具有实在性的事物既可以是物质性的有形物,也可以是精神性的无形 物。另参见冯契、徐孝通主编《外国哲学大辞典》“布伦坦诺”条,第156页,上海辞书 出版社,2000。

理学,认为人类知识完全是建立在感觉的基础之上,而感觉不过是另 外一种物质现象,因为思想是大脑活动的自然产物,正如尿是肾的自 然产物一样。他们由此坚信:“概念只是对所见事物的反思,是对感 觉活动的反思。离开了外在事物,它们就空洞无物。当然,在他们看 来,不存在天赋观念。即使数学概念也必须看作根植于经验之中。 思想法则符合于外在自然界的机械规律。逻辑规则不过是对人类精 神活动的经验概括,而这种精神活动反过来则可以用生物学概念加 以解释。……倘若数学公式不能合理地解释为表达了心理学的规 律,它们就必须被看作是具体的、未经解释的符号。”①

显然,这种自然主义的经验论依据的是心理学,因为在他们看 来,只有心理学才能真正从经验上解释人们的认识过程,才能完全消 除德国的唯心论在意识和感觉问题上所造成的混乱。然而,自然主 义的解释同样遇到了主要来自试图捍卫传统哲学的哲学家的挑战, 而洛采则是其中的突出代表。洛采在承认自然科学成果及其精确方 法的哲学意义的同时又坚持认为,思辨的形而上学同样是可能的,因 为这样的形而上学不是从第一原理演绎地构造出来的,而是在尊重 科学自主性的前提下从经验科学的材料中归纳地推出来的思辨性结 论。自然主义的主要问题在于,它完全用心理学的方法解释一切精 神现象和意识活动,把心理活动过程归结为可以观察的物理或化学 过程,这就排除了对精神活动特殊性的认识可能性,从而也就抹杀了 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之间的根本区别。而且,自然主义对知识和实 在的解释,完全依据有机体的结构和需要,把外在对象作为知识的决 定性来源和标准,这样就无法确定根据内在经验所得到的知识,也无 法解释感觉活动的认识过程。虽然自然主义者都声称自己是一个实 在论者,但他们对实在的理解非常狭隘,因此严重影响了这种哲学本 身的说服力。正是由于存在这些困难,自然主义在19 世纪末逐渐失 去了哲学上的影响力,而被新康德主义、批判的实证主义和现象学取

① 斯鲁格:《弗雷格》,江怡译,第46—4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而代之。①

新康德主义者在反对自然主义的实在论时,主要是针对这种实 在论的唯物论倾向,认为人类的认识根本不能归结为物质过程,虽然 自然主义者声称一切精神活动都是物质活动的产物,但他们的理论 本身其实就是人类认识活动的产物,因而这个理论也不过是对人类 心灵的性质和能力的一种先天假设而已。新康德主义者提出,不仅 外部世界是实在的,人类认识范畴也是实在的,因为范畴是存在本身 和抽象思维的形式,通过范畴可以划分出认识中的实在和现象。这 种对实在的宽泛理解,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反心理主义。

同样受到康德哲学深刻影响的马赫,虽然在哲学精神上继承的 是实证主义的经验论传统,但在对“实在”的解释上却不同于早期的 实证主义者,而是更接近于自然主义的观点。马赫自称自己的哲学 是“批判的实证主义”,因为在他看来,早期实证主义的错误是把经验 和认识都看做是理性活动的结果,是对自然现象的解释和说明。而 他则认为,入类思维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现象,所以应当用自然主义的 方法去处理概念和判断问题,把它们看做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认识的 手段而已。马赫把逻辑理解为一种经济思维原则,把数学和逻辑规 则都理解为来自经验的产物。这样,他就把整个认识活动都归结为 自然的过程,正如我们人类自己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一样。从出发点 看,马赫的目的是为了消除人们在概念的形成和作用问题上的神秘 主义色彩,但把“概念”解释为某种经验的产物,这显然并不符合人们 对概念性质的理解。所以,当时胡塞尔就明确表达了对马赫实证主 义哲学的不满,把它称做一种“心理主义”而加以排斥。的确,马赫对 感觉的分析和他对逻辑的看法具有一定的心理主义因素,但他的哲 学从总体上看并不属于心理主义,因为他是把物理学而不是心理学 作为探讨一切科学和哲学认识的基础。

从思想根源上看,现代实在论的主要特征是柏拉图的实在论与

① 参见斯鲁格《弗雷格》,江怡译,第86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近代经验论的结合。柏拉图实在论通常被看做是把实在理解为外在 于认识的东西,认识活动一定是对这种外在的实在物的理性把握过 程。但这种实在论的最大困难是无法合理地解释这种独立于认识活 动的实在之物是如何进入经验的,就是说,如果脱离了经验主体感觉 材料的介入,实在物本身对认识活动就失去了意义。柏拉图的实在 论在近代哲学中也受到了严重挑战,这种挑战主要来自经验论者的 批评。在经验论者看来,柏拉图式的实在论把认识过程遮上了一种 神秘的色彩,完全抹杀了认识活动的经验来源。但这种指责的错误 在于,柏拉图的实在论是一种关于世界本原的本体论主张,而经验论 则是一种关于认识起源的认识论学说。所以,很难用一种认识论来 批评一种本体论。总的来说,19 世纪欧洲大陆哲学中的实在论主要 讨论的是事物的独立存在问题,基本上属于本体论或形而上学领域。 而像洛采和迈农等入在讨论逻辑与语言时提出的实在论思想,也是 关涉到逻辑规则或语言命题的本体论地位问题,因而他们的思想也 是在本体论的意义上被视为实在论。

虽然 20 世纪的实在论基本上仍然是以本体论为主要理论特征, 但各种形式的实在论之间的差异并不是体现在它们的本体论观点 上,而是在它们的认识论主张中。“实在论”这个名称本身就表明,持 这种哲学的哲学家是在本体论上取得了一致的或大体一致的观点。 同样,正是由于他们在认识论上采取了不同的方法和思路,20 世纪才 会出现打着“实在论”旗号的各种哲学理论。

二20 世纪实在论的主要特征

从总体上看,在西方哲学史上出现过的各种实在论,都是以追求 世界本原或认识来源作为其理论出发点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 实在论是以本体论为理论特征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作为存在第一物 的基石在构成世界中的作用;而中世纪的实在论则具有明显的认识 论特征,实在论把抽象名词或概念的意义完全归结为它们所指向的 某种抽象的实在物。这与唯名论形成鲜明对照,因为在唯名论者看 来,真正存在的只是我们可以感觉到的事物,一切名词或概念的意义完全取决于它们所指向的那些具体事物,而抽象的概念由于不存在 所指之物,因此只能作为名称而已。①:

与传统的实在论不同,20 世纪在西方哲学中出现的各种实在论 虽然形式各异,内容庞杂,但作为实在论却具有某些共同的“家族相 似”。由于对实在有着各种不同的解释,所以就有了各种不同形式的 实在论。对各种实在论的出现,普特南曾有一个说明:“‘主义’(ism) 一词在哲学中已经不时髦了,这无疑是件好事,但某些‘主义’之词依 然明显地顽固不化。‘实在论’就是这种词。近来,越来越多的哲学家 都在谈论实在论,却很少有人谈到什么是实在论。”②他认为,所有的 实在论都有一个共同特征,这就是承认真理的符合论。他还把实在 论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唯物论的实在论,这是指物理主义的观点。 他不同意物理主义把语言的意向性以及其他所有性质都归结为物理 的性质。第二种是形而上学的实在论,这是主张有一个超越了所有 人类可能认识的东西之外的真理观念。普特南声称这种看法是他所 不能接受的。第三种是他所谓的趋同的实在论,是指把一切成熟科 学理论中的名词都看做是有所指称,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这些理论或 多或少地近似于真理。这种主张是对科学与科学对象之间关系的一 种描述。普特南认为,这种实在论把“有电子流经导线”这个陈述和 “房间里有一把椅子”或“我头疼”这样的陈述看做在客观上是同样真 实的。正如椅子(或感觉)的存在是客观的一样,电子的存在也是客 观的。在这种意义上,普特南把自己看做是一个科学实在论者。 在宽泛的意义上,20世纪的实在论主要代表着一种哲学的基本 倾向,即承认认识对象不依赖于我们的认识而存在;然而,在不同的

① 现代文献中很少提及当代实在论与中世纪的实在论之间的关系,虽然两者的 名称完全一样。这主要是因为,中世纪的实在论主要是在宗教神学的话语中,讨论的 是上帝的存在问题。而且从思想来源上,现代实在论并没有直接从中世纪的实在论 那里吸取理论营养,而更多的是从近代经验论中得到思想启发。然而,唯名论在现代 的表现形式却是以经验论为特征的。这也是造成实在论在当代哲学中具有歧义和模 糊性的重要原因之一。 ② 普特南:《意义与道德科学》,第18页,伦敦,罗特雷奇和基根·保罗,1978。

哲学家那里,对“实在论”本身也存在着不同的理解。例如,在科学哲 学中,实在论被理解为这样一种主张,即认为科学理论和实在世界之 间存在着一种直接的关系,因此科学理论是对世界实际情况的描述。 而在语言哲学中,实在论则被看做是在语言与实在的关系上,主张语 言对实在的断定取决于构成这个断定的真值条件。当然,无论哪种 理解都把实在看做是我们所感知的经验世界,正如一位日本哲学家 所说:“所谓实在就是这个现实的日常世界,就是这个充满感性并能 用语言把握的现实世界。”①而不同哲学家所持有的不同实在论,不过 是用不同的语言或方法对这个世界的不同描述而已。这样,实在论 就不再是某种哲学思潮或哲学理论的专利,而是所有哲学家在思考 哲学问题、提出自己的哲学主张之始必须考虑并作出回答的问题,即 我们对世界的认识或描述与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关系,换言之,这个 世界究竟是独立于还是依赖于我们对它的认识或描述。

从常识的角度看,任何一位哲学家都不会(除非他有意哗众取 宠)明确地反对现实世界的存在,分歧在于如何理解和描述这种存 在,并根据不同的理解和描述来确定这种存在的可能性或现实性。 所以,英美哲学家在讨论实在问题时都承认,实在就是现实的世界或 事物,而不是终极的或形而上学的东西,尽管在实在究竟是构成了认 识还是被认识所构成这一点上哲学家们的观点产生了重大分歧。在 这种意义上,实在论已经不再是哲学家用于标志自己哲学理论的标 签,而是被普遍看做符合常识立场的认识背景。而在这种背景中,发 出与实在论不同声音的反实在论主张也就很容易地突现出来。这就 是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在当代哲学中引人关注的重要原因。 虽然当代实在论具有这种明显的常识背景,但与传统的实在论 相比,作为当代哲学中的一种重要思想倾向,实在论仍然具有一些 “家族相似”。我们可以把这些相似大致归结为以下几个方面: 1.强调实在是不依赖于人类认识活动的客观对象,无论是物理

① 黑崎宏:《“观测理论”和实在》,载于《哲学译丛》1990年第5期,刘绩生译, 第 23 页。

的对象还是概念的对象,无论是科学的对象还是常识的对象。强调 外部世界的客观存在,这正是 20 世纪初出现的新实在论反对 19 世纪 黑格尔绝对唯心论的重要法宝。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虽然自然主 义在 19世纪后半叶成为欧洲文化的主流,但在哲学上仍然是由黑格 尔唯心论占主导地位,特别是布拉德雷的绝对唯心论在当时的英国 哲学以及整个欧洲哲学中都具有很大的影响。罗素在回忆自己在19 世纪末的学习经历时就强烈地感到布拉德雷哲学对当时英国哲学的 支配地位。① 怀特在《分析的时代》中则指出,类似黑格尔哲学的包罗 万象的哲学概念主要集中在欧洲大陆,这也是摩尔和罗素等人在 20 世纪初举起反叛绝对唯心论犬旗的历史背累:“罗素和摩尔在剑桥受 到了黑格尔主义者的影响,即剑桥的麦塔格(即麦克塔加特——引者 注)和牛津的布拉德莱(即布拉德雷——引者注)的影响。罗素告诉 我们,是布拉德莱和麦塔格两人共同使我成为一个黑格尔主义者。”②

根据怀特的分析,当代实在论的这个特征包含了两种形式:(1) 常识的形式,即认为一切外在的物理对象都是不依赖于心灵而存在 的;(2)柏拉图式的实在论,即认为存在着既不依赖于个人的心灵,又 不同于物理对象的共相或绝对理念。③ 的确,20 世纪上半叶在英美相 继出现的“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论”,虽然它们的主要分歧是在 如何认识外在对象的问题上,但它们对这样的外在对象的理解却是 一致的。它们都认为,认识对象独立于认识活动,这样的对象可以是 客观的外在事物,也可以是独立于心灵的共相。这种认识论特征来 自于布伦坦诺、迈农的实在论,也从马赫和詹姆斯那里得到了支持。④ 同样,摩尔和罗素在 20 世纪初提倡的实在论,主要是一种常识的或朴 素的实在论,强调对自然世界的常识性认识的重要性。但 20 世纪中

① 参见罗素《我的哲学的发展》,温锡增译,第30—32页,商务印书馆,1982。 ② 怀特:《分析的时代》,杜任之等译,第17页,商务印书馆,1981。 ③ 同上书,第18页。 ④ 参见巴斯摩尔《哲学百年·新近哲学家》,洪汉鼎等译,第 292页,商务印书 馆,1996。

期之后,在科学哲学、语言哲学等领域中出现的各种形式的实在论, 则大大强化了柏拉图式的实在论的特征。

2.与传统的实在论相比,现代实在论对“实在”概念的理解更为 宽泛,更看重把“实在论”理解为一种基本的哲学立场或思想背景,而 不是一种统一的哲学主张或理论观点。虽然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 论曾经作为独立的哲学流派存在于 20 世纪前 30 年,但所有属于这些 哲学流派的哲学家都有各自的研究领域,而且在一些具体问题上也 持有不同的观点。例如,新实在论者蒙塔古(R.Montague)主要研究 认识论,佩里主要研究价值理论,批判的实在论者桑塔亚纳的主要兴 趣是形而上学和美学,洛夫乔伊则主要研究观念史。① 虽然他们的研 究领域不同,许多观点也多有分歧,但他们在自己的思想中都坚持了 实在论的立场。

当代实在论立场的核心思想是承认某种外在对象或属性的存 在,不仅独立于我们的认识活动,而且独立于一切心灵。这样的对象 或属性包括了外在世界、数学对象、理论实体、因果关系、道德和美学 属性以及他人的心等等。正是由于对“实在”概念的不同理解,才形 成了各种不同形式的实在论,如“朴素的实在论”、“直接的实在论”、 “道德的实在论”、“法律的实在论”、“数学的实在论”以及“准实在论” 等等。正如内格尔指出的:“我们不能完全描绘或知道某些事物,因 为它们处于语言、证明、证据或经验理解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外,当我 们被迫承认这种事物的存在时,实在论就是最不可抗拒的。”②根据这 种理解,实在论表明了世界独立于我们的心灵,但存在的问题则是, 这样的理解如何能够以一种有意义的方式去解释不为常人所能把握 的世界概念。这样,实在论就不仅涉及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而且更重 要的是涉及我们的这种理解的范围:正因为存在着我们无法理解的 事物,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承认所有我们能够理解和不能理解的事物

① 参见涂纪亮《美国哲学史》第2卷,第209—213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② 内格尔:《出自无处的观点》,第108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86。

都应当是存在于我们的理解之外的。①

3.与传统实在论明显不同的是,当代实在论都涉及到对语言的 使用和理解问题。正是对语言描述与事态存在之间的关系有着不同 的看法,因而产生了对实在及其与语言表达关系的不同理解。这就 涉及到当代英美语言哲学中的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争。与这场争论 在科学哲学中的表现不同,在语言哲学领域,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主要 围绕是否存在词所指称的对象这个问题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在 实在论者看来,对语言本身的研究就是对语言之外存在物的研究,而 语言所指的这些存在物最终以各种形式构成了语言的意义;但在反 实在论者看来,语言的意义并不取决于外在于语言的东西是否存在, 而是在于语言的使用者是否理解了语言,而且,只有在掌握了关于语 言的大量知识之后,人们才能真正理解语言的意义。

当代语言哲学中的实在论始于罗素,他与摩尔共同提出的新实 在论,就是从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入手,对布拉德雷的绝对唯心论发起 了攻击。他认为,不仅词所指称的对象是存在的,而且原子命题所描 述的事实也是存在的。词的意义就是它们所指的对象,而原子命题 的意义也是它们所描述的事实,或者说,语言正是由于指称和描述了 语言之外的东西而具有意义。罗素的这种实在论通常被称做意义的 “指称论”。但由于这种实在论把语言与实在的关系解释得过于简单 化了,无法解释意义与指称的不对称关系,因而很快就被另一种实在 论所取代,这就是斯特劳森的“描述的形而上学”。斯特劳森早在《论 指称》中就从语言用法的角度对罗素的指称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认 为罗素的错误就在于把语言的意义与语言的指称混为一谈,没有考 虑到语言的用法对意义的贡献。他指出:

意义(至少就一种重要的涵义来说)是语句或语词的一种功 能;而提到和指称,真或假则是语句的使用或语词的使用的功能。

① 内格尔:《出自无处的观点》,第90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86

提出语词的意义(就我使用这个词的涵义来说),就是为了把这个 语词使用于指称或者提到一个特定对象或特定的人而提出一些一 般的指导;提出语句的意义,就是为了把这个语句使用于构成某些 真的或假的论断而提出一些一般的指导。……语词的意义不可能 等同于该语词在某一特定场合下所指称的对象。语句的意义不可 能等同于该语句在某一特定场合下所做出的论断。因为,谈论一 个语词或语句的意义,不是谈论它在特定场合下的使用,而是谈论 在所有场合下正确地把它用于指称或者断定某某事物时所遵循的 那些规则、习惯和约定,因此,一个语句或语词是否有意义的问题, 与·在某一特定场合下所说出的该语句是否在那个场合下正被用来 做出一个或真或假的论断的问题、或与该语词是否在那个特定场 合下正被用来指称或提到某物的问题毫无关系。①

斯特劳森的这番话清楚地表明了他与罗素思想的明显区分。他 在后来的《个体:论描述的形而上学》(1959)这本代表作中更为明确地 提出了他的实在论观点,这就是他所谓的“描述的形而上学”。这种 形而上学不是直接谈论“世界上有什么事物存在”,而是要讨论“我们 认为这个世界有什么”,就是说,通过考察我们谈论世界的方式来揭 示呈现于我们理智的世界。由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能通过我们的 语言来进行,我们也只能在语言结构所规定的范围内去谈论实在,因 而,这种形而上学(也就是斯特劳森的实在论)讨论的不是物理宇宙、 上帝或灵魂等事物的存在,而是讨论我们关于它们的概念以及这些 概念之间的关系。

尽管斯特劳森提出的“描述的形而上学”仍然是一种概念的分 析,但他并不像逻辑实证主义那样把研究的目的限于分析语言的逻 辑结构,而是深入到逻辑结构的底层,即反映我们对世界思想的根本 特征,这就是我们基本的概念结构。斯特劳森提出,要说明这种基本

① 斯特劳森:《论指称》,载于涂纪亮主编《语言哲学名著选辑》,第94—95页,生 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结构,就必须首先考察我们最基本的话语方式以及我们在语言活动 中所涉及的最基本的处境。由于语言交流的基本功能就是说话者要 使听话者明白他所说的内容,因而这就需要在听话者与说话者之间 应当有基本的确认(identification),这就是对所谈论或所思考事物的 一种辨明或认同(identity)。如果对双方所谈论的事物没有可以认同 的标准,那么语言的交流也就无法实现了。可见,斯特劳森的实在论 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传统的“形而上学实在论”,所不同的只是,他没 有承认有不依赖于我们的思想而独立存在的某种不可观察的实在。 4.与传统的实在论相比,现代实在论思想带有明显的语言分析哲 学特征。它们不像素朴的实在论那样讨论语言之外的世界是否独立于 我们对它的思考而存在,而是讨论我们的语言是否以及如何描述语言 之外的事态,我们语言的意义以及真理是否依赖于语言之外的事实。 这种实在论的最主要代表就是美国哲学家戴维森,他与反实在论的主 要代表达米特之间的论战构成了当代语言哲学的重要内容之一。 戴维森的实在论是建立在塔尔斯基“关于真的语义学定义”(the semantic definition of truth)基础上的意义理论。塔尔斯基的定义是 要为真(truth)寻求一个在实质上恰当而在形式上正确的表达标准, 这个定义就是他提出的所谓“T等式”,即“x是真的,当且仅当 p”。这 里的 p是指可以和“真的”这个词相联系的任何句子,x则是指这个句 子的名称。例如,句子“雪是白的”是真的,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根据 塔尔斯基的论述,这里的“雪是白的”必须被看做是句子的名称而不 是句子本身,因为在“……是真的”这个句子中作主语的只能是一个 名词或名词性的表达式,而且,“不管我们用什么言辞对一个对象作 出断言,任何语言的使用的基本惯例都要求必须使用对象的名称而 不是使用对象本身。因此,如果我们希望就一个句子说点什么,比如 说它是真的,我们就必须使用这个句子的名称,而非这个句子自 身”①。从塔尔斯基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希望通过这个定义对所有

① 塔尔斯基:《真理的语义学概念和语义学的基础》,载于涂纪亮主编《语言哲学 名著选辑》,第 248—249页。

可以断定为真的句子提供一个恰当的标准,但对于断定句子的真是 否必须首先断定使句子成真的真值条件的存在,塔尔斯基似乎并不 关心,因为他的着眼点仅仅在于如何用一种更为中性的形式来表达 真的问题,语义学定义正是这样一种形式。他写道:

实际上,真理的语义学定义并没有暗示任何可以作为像“雪 是白的”这种句子能够得以断定的条件之类的东西。它仅仅意 味着,无论我们什么时候断定或反对这个句子,我们都必须准备 断定或反对这样相关的句子即“句子‘雪是白的’是真的”。这样, 我们可以在不放弃任何我们已有的认识论态度的情况下接受真 的语义学概念;我们可以依然坚持朴素实在论、反实在论或唯心 论、经验主义或形而上学——坚持我们以前所坚持的。语义学 概念对于所有这些争端是完全中立的。①

应当说,塔尔斯基的真定义的确是属于语义学的,就是说,它是 把真的问题归结为语言的表达形式问题,而与语言之外存在的事物 无关。但戴维森提出的自称以塔尔斯基定义为基础的理论,在某种 程度上却是把塔尔斯基原本排除或悬置起来的实在问题重新引入他 的意义理论,他在把塔尔斯基的真之理论改造为自己的意义理论时, 也就把塔尔斯基中立的语义学改造为带有明显哲学倾向的实在论。 戴维森认为,他所提出的意义理论是一种经验理论,它要求对于被断 定为真的句子都能够提供与这种真相对应的真值条件,而且从这个 理论本身可以生成无穷多的句子,其中的每个句子都给出一个句子 的真值条件,这样,我们就只需要询问被这种理论断言为句子真值条 件的东西是否真正存在。戴维森的意义理论通常被称做“戴维森纲 领”。他的做法简单说来就是,通过以外延的方式处理塔尔斯基“T等 式”中的“p”所占的位置,也就是抛弃内涵式的意味概念,为代替“p'

① 塔尔斯基:《真理的语义学概念和语义学的基础》,载于涂纪亮主编《语言哲学 名著选辑》,第274页,译文略有变动。

的句子提供一个恰当的句子连词,为代替“s”的描述词提供自己的谓 词,其结果就是戴维森所提出的所谓“T约定”:(T)s是t当且仅当p。 他写道:

我们对于一种语言L的意义理论所提出的要求是,在不求 助于任何(进一步的)语义概念的情况下,这种意义理论对谓词 “是真的”赋予足够的限制,以便可以当“s”为L中一个语句的结 构描述语所替代、“p”为该语句所替代时从T图式中衍推出所有 的语句来。①

通常认为,“戴维森纲领”就是通过把塔尔斯基的真定义改变为 一种意义理论,从而说明句子的真值条件如何构成了对其组成部分 外延属性的解释。因而,他的意义理论通常被看做是语言哲学中的 实在论代表。他对此也有过清楚的表述:

成功的交流证明存在有一种关于世界的共有看法,它在很 大程度上是真的。……我们研究语言的最一般的方面也就是在 研究实在的最一般的方面。……如果把语句的真值条件置于一 种详尽完整的理论的语境之中,那么,展现出来的语言结构就会 反映实在的大部分特征。②

但与传统的实在论以及科学实在论不同的是,戴维森的实在论 是一种关于意义与真理的实在论,其目的并不是希望通过对语言结 构的研究得到某种形而上学的结论;相反,它只是为了考察为什么说 语言的结构可以被看做是反映了实在的结构,以及如何能够在理论 上正确地描述和理解某种自然语言。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戴维森的 实在论是一种狭义的语义学实在论,而且他的理论通常也被看做是

① 戴维森:《真理、意义、行动与事件》,牟博编译,第9页,商务印书馆,1993。 ② 同上书,第132—133页。

一种符合论。但后来他的思想发生了一些变化。通过与美国哲学家 罗蒂的思想交流,他开始放弃把自己的理论称做符合论。他在 1989 年的杜威讲座上所作的讲演“真之结构和内容”中就明确地说道:“对 符合论的正确反驳并不是说,符合论使真成为人所绝不能合法追求 的某种东西。真正的反驳是说,这样的理论没能提供真之载体(无论 我们把这些载体看作是陈述,句子,还是表达)能够被说成与之相符 合的实体。如果这是对的,而我相信这是对的,那么我们也应当质问 下面这种流行的假设:句子,或说出句子的符号,或我们头脑中类似 句子的实体或构造,可以被恰当地称为‘表象’,因为没有什么让它们 表现的东西。如果我们放弃使句子为真的、作为实体的事实,我们就 应该同时放弃这些表象,因为它们各自的合法性都是相互依赖的。

因此,我们有重要的理由为过去说塔斯基式的真之理论是一种符合 论而感到遗憾。”①产生这种遗憾的原因在于,他认为,选择“实在论”和 “符合”这些术语是有毛病的,因为它们使人联想到他的理论肯定地认 可了一种立场或一个清晰的应当被采纳的论题,而事实上他的理论在 实在论和关于真之理论的立场上却一直持有一种否定的观点,这就是 认为从认识论的角度讨论这些问题是错误的。然而,尽管如此,戴维森 仍然认为可以把他的立场称做一种实在论,因为它拒绝了像达米特的 反实在论那样的立场。事实上,在语言哲学领域内,人们在把“戴维森 纲领”看做一种实在论时,始终是把它与达米特的反实在论相提并论 的,以至于巴斯摩尔在他为《哲学百年》所作的续篇《新近哲学家》中,把 戴维森和达米特放在同一章里讨论。②

三20世纪实在论的历史地位

在英国,20世纪初最早提出实在论主张的是摩尔和罗素。摩尔

① 戴维森:《真之结构和内容》,载于《哲学译丛》1996年5—6 月合刊,王路译,第 110—111页。 ② 参见巴斯摩尔《哲学百年·新近哲学家》,洪汉鼎等译,第674—700页,商务 印书馆,1996。

发表于 1899年的《论判断的性质》这篇早期论文引发了他对实在问题 的关注,他把所有命题都看做是断定概念间的关系,而命题的真也就 意味着它与实在达成一致。他认为,世界是由许多永恒不变的概念 组成的,命题就是概念之间的关系,一个真命题就是断定了这样一种 概念关系的“真”,并且是一个“事实”或“一个实在”。他后来发表于 1903 年的那篇著名的《驳唯心论》一文更是直接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 以布拉德雷为代表的唯心论,从常识的立场出发对“存在就是被感 知”这种唯心论主张作出了有力的驳斥。他声称,被感知决不是感觉 材料的本质,因为常识告诉我们,被感知的事物在我们没有感知到它 们时依然存在。他在后来的《为常识一辩》和《关于外部世界的证明》 等几篇文章中更为直率地根据常识来证明外部世界的存在不依赖于 我们对它的感知。这种近乎素朴的实在论在早期罗素的思想中引起 了很大的震动,导致了罗素对唯心论的反叛,并与摩尔共同成为 20世 纪初英国新实在论运动的领袖人物。

当然,罗素的实在论与摩尔的思想之间也有所不同。在罗素看 来,要证明外部世界的存在,只能采用逻辑的方法,通过对命题中各 项关系的分析,最终发现关系是外在的。也就是说,关系命题是不可 还原的。而且,对罗素来说,命题中的专名都是指称它们所代表的对 象,而通常被看做专名的许多名词经过分析实际上不过是缩写的“摹 状词”而已。罗素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够使我们在逻辑中保持一种 健全的实在感,从而从逻辑上清除迈农的非实在的对象。从摩尔和 罗素的实在论可以看出,他们虽然也都强调外在世界的独立存在,但 着眼点却是在如何确立判断(摩尔)或命题(罗素)与实在之间的关 系,如何从逻辑上证明真判断和真命题与实在的一致性。这与迈农 的那种无所指的名称仍然存在所代表事物的对象理论,或与布拉德 雷的那种把观念作为唯一实在的绝对唯心论有着天壤之别。

在美国,英国的经验主义实在论对 20 世纪初的美国哲学产生了 很大的影响,在美国哲学中先后出现了所谓的“新实在论”和“批判的 实在论”。与摩尔和罗素的实在论出发点相同,美国的新实在论也是 以一种反对唯心论的论战姿态出现的,并希望在论战的同时提出一种具有建设性的实在论哲学。而与摩尔和罗素不同的是,这些实在 论者直接打出了自己的哲学旗帜,直接宣称自己的哲学为实在论,而 不是多元论或逻辑一元论等。更为显著的是,这些实在论强调科学 方法论的重要性,并力图以此来证明唯心论的错误和本质的独立存 在。新实在论者宣称,哲学家应当像科学家那样在工作中进行合作, 采取共同的科学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就是逻辑分析的方法。他们明 确提出,新实在论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为逻辑方法和精确科学的方 法作论证并加以推广。不仅如此,他们还强调把认识论问题孤立起 来,只需研究认识的主体和被认识的对象之间的认识关系,而不要预 先断定关于认识主体或被认识对象的最终性质问题。

当然,作为一种实在论,新实在论主张,至少某些我们所认识的 具体事物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到它们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不仅如此,他 们还主张,至少某些我们所认识的本质或共相在我们还没有认识到 它们时就一直存在着;至少某些实在的具体事物以及共相是直接被 认识的,而不是通过摹写或精神映象被间接认识的。新实在论的这 些主张体现了一种把逻辑分析方法与共相主义相混合的特征。随后 出现的“批判的实在论”虽然在承认认识对象的客观存在这一点上与 新实在论并无二致,但它既不承诺物理的一元实在论,也不承诺逻辑 的实在论。在批判的实在论者看来,心和物是两种不同的存在,我们 所认识的东西并不是心灵或意识的某种状态,而总是外在对象本身, 而且对象是独立于认识过程而存在的。同时,逻辑方法决不是为我 们提供知识的唯一途径,相反,经验科学的研究才为我们得到关于对 象的知识提供了正确的道路。由此,批判的实在论宣称自己最符合 常识,最尊重经验科学。然而,由于批判的实在论并没有真正解决在 区分了心物之后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因而它在美国哲学中并没有 产生很大的影响,其中的一些批判实在论者在转向了自然主义之后 反而在不同的领域作出了更大的贡献,比如桑塔亚纳的美学思想、塞 拉斯的科学哲学等。同时,实在论在 20 世纪 20 年代之后也逐渐与分 析哲学中的某些流派融合,最终不再作为一种独立的哲学流派存在, 更多的是成为不同哲学思想的理论背景或主导倾向。

历史地看,虽然新实在论和批判的实在论曾经作为独立的哲学 流派出现在英美哲学舞台,但实在论的哲学倾向却始终存在于其他 许多重要的哲学流派或理论中。我们如今评价实在论在当代哲学中 的历史地位,不是根据实在论是否成为一种具有重要影响力的哲学 流派,或它在整个当代西方哲学中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我们要 挖掘实在论作为西方哲学的一种重要思维方式,如何体现在不同的 哲学思想中,以及它又是如何引导不同的哲学家在各自的研究领域 展开和深化对实在的不同理解的。

摩尔和罗素在 20世纪初掀起了一场新实在论运动,以朴素的实 在论或常识实在论反对布拉德雷的绝对唯心论。但罗素并没有停留 在这种实在论观点上,而是很快就离开了实在论的路线,关注在他看 来更为重要的逻辑问题和关于外部世界的知识问题。虽然有些哲学 家对他的这种转变表示了遗憾,而且罗素本入在他晚年似乎也表现 出对实在论哲学的回归倾向,但他在整个哲学生涯中并没有完全放 弃实在论立场:他对世界的关注以及对逻辑完美性的推崇,他对神秘 主义的批判和对真理的探究,他对人类知识的确定性的追求和对崇 高之物的坚信不移,所有这些都体现了一种实在论的精神,即对不依 赖于我们认识活动的身外之物的信仰。这样的实在论精神同样体现 在维特根斯坦的哲学中:“最难的东西不是经验论,而是实在论。”①因 为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经验论是我们在哲学中试图成为实在论者时 所做的事情,但我们却是以错误的方式或不够努力的方式得到了经 验论;而实在论却不是我们在从事经验论者的行为时所得到的,相 反,实在论本身就显示了我们所从事的研究性质。②

广泛地说,这种实在论的精神不仪表现在明确宣称自己为实在 论者的新实在论和批判实在论的哲学中,而且作为理论前提存在于

① 维特根斯坦:《关于数学基础的评论》,冯·赖特等编,第325页,牛津,布莱克 威尔,1978。 ② 参见戴蒙德《实在论精神、维特根斯坦、哲学和心灵》,第39 页,麻省理工学院 出版社,1991。

当代英美科学哲学和语言哲学之中。例如,科学实在论就认为,可以 用一些理论术语指称假设性的实体;一些假设性的实体是存在的候 选者,它们可能是世界上实在的事物、质量和过程;而且,一些存在的 候选者是可以证明的,就是说,可以在合适的条件下用某种形式来表 明。① 可以看出,科学实在论基本上是主张假设实体的存在,无论用 于指称这种实体的理论术语是什么;但与传统的实在论不同的是,科 学实在论所主张的假设实体并不一定存在于现实世界中,它们也可 能存在于理论体系或话语氛围之中。不过,科学的发展表明,这些假 设实体的存在最终会使我们的理论更加接近客观的世界,因为承认 这些实体存在的内在动因就在于相信,我们对实在的认识是正在逐 渐趋向对实在的真的描述。同样,在语言哲学领域,以戴维森为代表 的实在论主张语言所指的对象构成了语言的成真条件。美国哲学家 德威特(M.Devitt)则明确区分了“常识实在论”和“科学实在论”,前 者承认可观察对象不依赖于精神活动而存在,而后者则坚持不可观 察的对象也是不依赖于精神活动而存在的。他提出,由于对不可观 察对象的存在问题无法用语义学的方法来解决,因此我们应当采纳 常识实在论而不是科学实在论来解释事物的存在样式。② 另一位美 国哲学家布莱克伯恩(S.Blackburn)则提出一种所谓的“准实在论”。 这种实在论认为,我们可以像实在论那样谈论对象的存在、道德思想 以及情感的表达等,但不必成为一个实在论者。布莱克伯恩写道: 我把这样的一番事业,即表明无物存在---甚至根据反实 在论的观点,没有不合适的东西存在,投射谓词中没有“不健全 的”东西,叫做准实在论的事业。其要点就在于,它试图根据较 小的基础获得道德语言的特征(或投射理论可能应用的其他承

① 参见哈瑞《科学哲学导论》,邱仁宗译,第96页,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 版社,1998。 ② 参见德威特《实在论与真理》,第296页,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77(第2版)。

诺的特征),而这种语言使人们接受了实在论。①

他在《准实在论》一书中写道:

我的问题是这样:我开始怀疑刻画真理论争论的熟知方 式——实在论与工具论的对立等等——是否成功地划定了有意 义的争论领域。我也怀疑知识论是否会提供一种解决方法,使 得我们通过观察关于知识的各种对立观点,可以最终真正理解 对立的形而上学立场。我会以一种“准实在论者”的形象来努力 解决这些怀疑,这就是,从公认的反实在论立场出发,发现自己 逐步能够效仿被公认为实在论特征的思想活动。结果,准实在 论这个纲领开始于休谟关于因果信念和道德信念的论述。② 从这些哲学家的论述中可以看到,实在论决不是一个简单的哲 学立场的标签,它的确表明了一种对待认识对象和外在世界的态度。 在某种意义上,实在论具有了贯穿整个当代西方哲学的作用:科学 的、理性的精神是整个西方哲学的主线,而科学和理性本身就是对真 的追求。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实在论与反实在论之间的争论构成 了当代英美哲学发展的重要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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