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詹姆斯的实用主义体系

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是实用主义的真正创始人,第一 位使“实用主义”获得世界声誉的美国哲学家。在皮尔士那里,实用 主义还只是他整个哲学论述中的一个部分;而在詹姆斯这里,实用主 义已经成为哲学的代名词,成为他整个哲学思考的基点。对于皮尔 士来说,实用主义主要是一种意义理论,是他符号学理论的基础;而 对于詹姆斯来说,实用主义不仅是一种意义理论,同时更是一种真理 学说和形而上学主张。如果说是皮尔士最早提出了“实用主义准则”思 想的话,那么至少可以说,是詹姆斯第一个将实用主义体系化了。③ 詹姆斯出生于1842年,和皮尔士相似,他也出身于名门望族。其 父是一位富有的基督教徒,思想独立、开明。和皮尔士家族一样,老 詹姆斯也和当时美国思想学术界的重要人物过往甚密。爱默生、梭 罗、朗费罗、洛威尔、本杰明·皮尔士(皮尔士的父亲)以及后来成为 詹姆斯老师的威曼(J. Wyman)、阿加西(L.Agassiz)等都是詹姆斯

① 参见艾耶尔《实用主义的起源》,第55页,旧金山,弗里曼和库珀出版公司, 1968。 ② 参见同上书,第 39 页。 ③ 詹姆斯在多大程度上受皮尔士的影响是有争议的。一些研究者认为,詹姆斯 很早就独立地酝酿实用主义立场,他的谦虚性格使他将“实用主义”的发明权归功于 皮尔士。

家的常客。老詹姆斯不仅自己崇尚新思潮,同时也鼓励孩子们自己 阅读,自己追求真理,以自己的头脑寻找答案。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 不仅诞生出詹姆斯这样杰出的人文主义哲学家,也培养了亨利·詹 姆斯这样伟大的小说家。如果说皮尔士家族的科学素养造就了皮尔 士的科学情结以及他哥哥的数学成就的话,那么詹姆斯家族的人文 精神就是詹姆斯和他弟弟在人文学领域中获得巨大成功的温床。①美 国当代哲学家威斯特将实用主义的渊源追溯到爱默生②,我们没有 具体的根据说詹姆斯的实用主义和他早年与爱默生的交往有关,但 这种交往对于日后詹姆斯实用主义的人文精神会有某种熏陶作用, 是应该可以想见的。

詹姆斯幼年学习绘画,后自感天分不足而放弃。有段时间他曾向 往工程师的职业,但不久又再次放弃。③1861年,詹姆斯入学哈佛大学, 主修化学,两年后转医学院主修生理学,后又转向医学。④ 很长一段时 间,詹姆斯饱受神经疾病的折磨,这一折磨伴随他终身。他曾两次在很 长一段时间内无法用眼睛看东西。在最困难的时刻,他偶然阅读了法 国哲学家雷诺威叶(C.Renouvier)的哲学著作。雷诺威叶关于信仰意 志的学说对詹姆斯战胜疾病、建立积极的人生观起了重要的作用。 1872年11月2日,詹姆斯在信中对雷诺威叶说:“感谢您使我第一次有 了一种明白合理的自由概念。我几乎完全接受您的这一概念。由于您 的其他一些哲学观点,我体验到了一种精神生命的再生。先生,我向您

① 在詹姆斯父亲临终前(1882年12月14日),詹姆斯曾经以满怀感激的语气给 他写信说道:“我所有的知识都来源于您,尽管我们在表达上似乎有所不同,但我确信 我们之间具有某种和谐,我们的努力将结合在一起。您给予我的是我所无法估量 的——这种影响很早就已开始并且是那样的深刻持久。”(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 想和特征》,第34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48。) ② 参见威斯特《美国人对哲学的逃避》,威斯康星大学出版社,1989。 ③ 据詹姆斯专家麦尔(G.E.Myers)说,詹姆斯在16岁那年给朋友写信,说他对数 学感兴趣并想成为工程师。参见麦尔《威廉·詹姆斯的生平和思想》,第3页,耶鲁大学 出版社,1986。 ④ 詹姆斯最早表露出对哲学的兴趣是在1865年的一封信中。参见佩里《威廉· 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74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48。

保证,这不是一件小事情。”①詹姆斯后来主张意志在创造事实方面的 作用,主张理性和情感的渗透,与他早年的这段经历不无直接关联。 和皮尔士不同的是,詹姆斯一生在哈佛大学度过,一直有着稳定 的职位。他在学术上的巨大成功使他生前就已闻名遐迩。他在多个 领域中有着卓著的贡献。他的《心理学原理》(The Principles of Py chology,1890)是心理学领域的里程碑式的经典;他的《宗教经验种 种》(The 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1902)开辟了宗教研究 的新领域;他的《信仰的意志》(The Will to Belive,1897)在哲学界有 着开创新视野的功效;他的《彻底的经验主义》(Essays in Radical Empiricism,1912)为众多哲学流派所推崇;而他的《实用主义》 (Pragmatism,1907)、《真理的意义》(The Meaning of Truth,1909) 更是把实用主义推向了全世界。

詹姆斯有着双重的性格,他的神经方面的疾病使他忧郁而敏感, 但和皮尔士不同的是,他在生活中和蔼可亲,慷慨大度。著名画家瑞 蓓(W.S. Rieber)②的女儿回忆过一桩有趣的逸事,从中可以反映出 詹姆斯和当时哈佛大学哲学系其他哲学家的性格。瑞蓓在詹姆斯退 休前不久,为爱默生楼的哲学家们画群像。除詹姆斯外,还有帕尔默 (G.H.Palmer)、罗伊斯(J.Royce)、缪斯特伯格(H.Munsterberg)、 桑塔亚纳(G.Santayana)。画家在正式作画前为五位哲学家预先作 了素描,但很难使他们满意。罗伊斯不愿被安排在显著的位置上,缪 斯特伯格因坚持要坐在前面中间位子上而被画家删除,乘塔亚纳则 拒绝参与。爱默生楼里悬挂的油画上最后只剩下了詹姆斯、帕尔默 和罗伊斯三位。据画家回忆,和其他人比较起来,詹姆斯更容易画一 些,因为他欣赏艺术家的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③ 关于詹姆斯 的性格,罗素曾经说过:“詹姆士(即詹姆斯)因为温厚热情,有一副给

① 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152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48。 ② 瑞蓓曾为杜威、爱因斯坦、托马斯曼作画。 ③ 瑞蓓:《太多哲学家》,载于《美国人的遗产》(The American Heritages)1980年 10/11 月。转引自麦尔《威廉·詹姆斯的生平和思想》,第40—41页,耶鲁大学出版社,1986。

人好感的气质,几乎普遍为人所爱戴。”①大部分詹姆斯的传记都印证 了罗素对于詹姆斯的此番赞扬。

一实用主义准则及其与皮尔士的区别

实用主义准则为皮尔士首创,扬名于詹姆斯的阐释。然而众所 周知,皮尔士和詹姆斯对“实用主义准则”的理解有严重的分歧。佩 里甚至认为,实用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詹姆斯误读皮尔士的结果。② 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确实不无道理。皮尔士自己就曾经说过: “尽管詹姆斯称自己是实用主义者,而且无疑他从我这里获取了关于 这个话题的观点,然而在他的实用主义和我的实用主义之间存在着 一种最根本的区别。”③

詹姆斯从来没有认真对待他和皮尔士之间的分歧,他似乎没有 感到自己与皮尔士有什么大的争议。除了不喜欢皮尔士对逻辑的过 分强调,詹姆斯并没有认为皮尔士和自己有什么实质的区别。相比 之下,皮尔士对于自己与詹姆斯的分歧要敏感得多。1897年,詹姆斯 将自己的第一部重要哲学著作《信仰的意志》题赠给皮尔士,皮尔士 在欣喜之余,也对詹姆斯的实用主义解释感到不满。在给詹姆斯的 回信中,皮尔士表明了自己的不同看法。这或许是我们今天所能看 到的皮尔士对于这种分歧的最早提示。1900 年,随着实用主义的广 泛传播,皮尔士给詹姆斯写信,质问究竟谁是“实用主义”的发明人以 及詹姆斯到底是怎样理解实用主义的④,从那以后,皮尔士才真正认

①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第369页,商务印书馆,1981。 ② 参见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2卷,第409 页,波士顿,小布朗出 版社,1935。 ③ 同上书,第 281 页。 ④《皮尔士文集》第8卷,第253节,哈茨霍恩和魏斯编,哈佛大学出版社,1963。 詹姆斯慷慨地把实用主义的发明权归功于皮尔士,然而实际上,詹姆斯早在接受皮尔 士的“实用主义”名称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他的实用主义信念,这就是“对于所有绝对、 固定、体系的怀疑,将所有问题置于重新审视之下,热衷于非同寻常和不一致,不仅诉 求于理智,而且诉求于艺术和情感,对于道德义务的强烈意识”(康麦格:《美国的精 神》,第91页,耶鲁大学出版社,1950)。

真地把自己和詹姆斯的观点区别开来。1903年皮尔士在哈佛作关于 实用主义的系列演讲,正式澄清他与詹姆斯的分歧。

现在的问题是,詹姆斯和皮尔士的分歧到底是因为詹姆斯误读 了皮尔士,还是由于皮尔士后来修改了自己的观点以至于不仅与詹 姆斯,而且也与自己的早期思想拉开了距离?詹姆斯对实用主义的 阐述和皮尔士最初的阐述之间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有所不同? 先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两人对实用主义准则的最初表述。皮尔士 1878年的原话是:

设想一下,我们概念的对象会有什么样的效果,这些效果可 以想像地具有实际意义。那么,我们关于这些效果的概念也就 是我们关于那个对象的概念的全部。①

詹姆斯的阐述是:

我们思考事物时,如要把它完全弄明白,只须考虑它含有什 么样可能的实际效果,即我们从它那里会得到什么感觉,我们必 须准备作什么样的反应。我们对于这些无论是眼前的还是遥远 的效果所具有的概念,就这个概念的积极意义而论,就是我们对 于这一事物所具有的全部概念。②

请注意,在詹姆斯那里,关键的词句是“完全弄明白”、“感觉”,而 在皮尔士那里,关键词则是“可以想像地具有实际意义”、“对象的概 念”。玻特非常注重这一区别,在他看来,詹姆斯似乎认为,实用主义 准则可以使思想完全清晰,而皮尔士则认为,它提供了我们对于对象 的整个观念,无疑,运用它会使思想清晰,但仍不能使思想完全清晰, 因为不存在完全的清晰性。所有的观念,由于是符号,所以都在某种

①《皮尔士文集》第5卷,第402节,哈茨霍恩和魏斯编,哈佛大学出版社,1963。 ②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论、孙瑞禾译,第27页,商务印书馆,1979。

程度上是模糊的。詹姆斯认为感觉是我们思想的解释者,而皮尔士 认为只有另一些思想(符号)才是思想的解释者,所以他说“可以想到 的实际意义”①。但玻特显然夸大了皮尔士和詹姆斯的区别,因为只 要认真读一下皮尔士的《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楚》一文,特别是他对 于“酒”的意义分析,我们很难说此时的皮尔士和詹姆斯有什么不同。 皮尔士明确宣称:“我们除了用酒来指谓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于我们感 官的一定效果以外,就不能用它来指谓任何别的东西……我们关于 任何事物的观念乃是我们关于它的可感觉的效果的观念。”②皮尔士 自己后来也承认他在那篇文章中的表述是和詹姆斯的阐释基本一 致的。

然而到了1905年,皮尔士重新表述了自己的实用主义准则: 一个概念,就是说,一个词或其他表达式的理智的含义,只 存在于它对于生活行为的可以想像的效果上。因此很明显,只 有来自实验的东西才会对行为有直接的效果。如果人们能够精 确地确定一个概念的证实或否定所导致的所有可以想像的实验 现象的话,那么他便因此对于那个概念有了一个完全的定义。 绝对没有任何多于这一点的东西。③

这里去除了“感觉效果”的字样,反映出皮尔士的转变。不过从 字面上看,詹姆斯的论述仍然并不与皮尔士修改后的表述相粗龈。 如就在前面引言的同一处,詹姆斯也说道:

要弄清思想的意义,我们只需要确定它会产生什么样的行 为。那行为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它的唯一意义。④

① 玻特:《皮尔士的哲学观》,第95页,福德姆大学出版社,1996。 ② 洪谦主编:《现代西方哲学论著选辑》上册,第186—187页,商务印书馆,1993。 ③《皮尔士文集》第5卷,第412节,哈茨霍恩和魏斯编,哈佛大学出版社,1963。 ④ 詹姆斯:《实用主义及真理的意义》,第29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75。

皮尔士谈“行为”,詹姆斯也谈“行为”,但两者的含义大不相同,这 一点往往被人们所忽略。仔细分析之下,我们可以看到,至少有两点 詹姆斯和皮尔士是很不相同的:(1)皮尔士的“行为”是个普遍概念,不 能和“行动”(action或 act)相混淆。行为接近于“习惯”,具有一种超 出当下个别行动的稳定性。而行动则是单个的、偶然的。行为是类 概念,而行动是具体概念。行为属于皮尔士的范畴“三”,而行动则属 于范畴“二”。皮尔士在1878年的文章中没有这层考虑,只是到了 1905年才修正了自己原先的观点。而对于詹姆斯来说,行动和行为 的区别并不存在,詹姆斯缺少皮尔士的逻辑,更多的是注重生活,因 此“具体”成了他谈论意义的基础。他所说的行为和感觉行为没有根 本的差异。和皮尔士相比,他的唯名论色彩更重。用佩里的话说: “皮尔士的实用主义(或实效主义)在两个方面与詹姆斯的实用主义 不一样:首先,一个概念的意义是根据行为而不是感觉得以解释的; 其次,它是根据普遍而不是特殊得以解释的。”①佩里忽视了詹姆斯 也谈行为,但他指出詹姆斯用感觉来说明皮尔士的行为并以此作为 意义的解释则是没有错的。(2)皮尔士的“行为”主要是科学行为。 很明显,只有来自实验的东西才会对行为有直接的效果。只有一种 行为,那就是为追求知识而准备的行为,这意味着我们所有日常的 生活行为都和确定意义的行为不相干。詹姆斯的行为概念的含义 要宽泛得多,它几乎包括所有生活实践行为,既包括科学实验的行 为,也包括非科学实验的行为,它向生活的全部领域敞开,而不是预 先将某些生活行为当做不相干的排除在外。② 关于这一点,美国著 名哲学家雷谢尔(N.Rescher)也指出:“对于皮尔士来说,‘成功’、 ‘有效’发生于认知的首先是科学的背景之中,并与有效果的实验预

① 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281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48。 ②1909年3月9日,皮尔士在给詹姆斯的信中指出:“我深深地坚信,哲学要 么是一种科学,要么是一种胡说八道。”次日,詹姆斯在给皮尔士的信中说道:“在逻 辑的世界中,你当然是正确的,那里的一切都是不变的,永恒的,但是真实的世界却 不是那样和谐的……逻辑的项只是在永不静止的流动中标出静止的位置。”

言和可以观察的控制相关。相比之下,詹姆斯是在一个非常不同的 意义上理解‘有效’的。相信某事的效果是好的,与情感的、情绪的 以及心理的问题有关。”①

所以,可以这么说,当皮尔士在1878年提出实用主义准则时,立 场与詹姆斯相差不远,只是后来由于皮尔士对于逻辑的进一步研究, 修改了自己原先的观点,才使得他与詹姆斯的区别凸现出来。这种 区别主要表现为两点:(1)詹姆斯强调具体、当下,而皮尔士强调普遍、 一般;(2)詹姆斯强调生活,科学只是生活的一种实践方式,而皮尔士 强调科学,把它当做意义的唯一衡量标准。

后来的实用主义哲学家莫里斯认为,詹姆斯和皮尔士诚然有区 别,但这种区别并不像佩里等入所说的那样大,“两位思想家最终在 意义的性质和界限方面,都提出了类似的学说”②,皮尔士是想建立一 种“科学的哲学”,而詹姆斯的问题,用佩里的话说,是要“发现一种哲 学的真理,它应该证明宗教的正当性而又不疏远科学”③。这使得他 们在实用主义准则的阐释方面有所不同:(1)詹姆斯的论述不像皮尔 士那样苛求。皮尔士的论述包含了“如果……那么……”的内在必然 联系,而詹姆斯则没有这层意思,重要的只是经验后果:只要一个命 题产生了实际的经验后果,那后果就是那命题的意义。(2)皮尔士强 调一类经验或一类行动,而詹姆斯则强调特殊经验或特殊行动。④ 应 该说,莫里斯的这个看法是客观、中肯的。

二真理的发生学机制

“实用主义”一词,从狭义的角度说,就是指詹姆斯的真理学说。 这大概是因为詹姆斯最早使人们注意到“实用主义”,而他的学说又

① 雷谢尔:《实在论的实用主义》,第20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2000。 ② 莫里斯:《美国哲学中的实用主义运动》,第 28 页,纽约,乔治·布雷泽尔 公司,1970。 ③ 同上书,第 28 页。 ④ 参见同上书,第 30—31页。

以真理学说最为新颖、独特。虽然把“实用主义”等同于詹姆斯以及 皮尔士、杜威等人的真理学说肯定是不恰当的,它还应该包括实用主 义者的形而上学、宗教学、伦理学以及政治哲学、教育哲学等,但毫无 疑问,真理学说是广义实用主义的一个极为引人注目的部分。詹姆 斯甚至明确地说过:“实用主义的范围是这样的——首先是一种方 法,其次是关于真理是什么的发生论。”①

就詹姆斯的真理学说而言,它实际上包含了两个值得注意的要 素:一个是皮尔士的影响,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入文主义精神。正如当 代著名新实用主义代表人物普特南所说的,“詹姆斯思想中的两个旋 律:一个是皮尔士的旋律(这一旋律相当强烈,但詹姆斯的批评者们 忽视了它);另一个是非皮尔士的观点,即真理在一定程度上是由我 们的兴趣塑造而成的”②。

詹姆斯继承了皮尔士的观点,强调主体间性,强调真理是对于实 在的符合。这一点被许多人所忽视,以致把詹姆斯当做反实在论者 (如艾耶尔)或非实在论者(如怀特)。詹姆斯本人曾对此有过明确的 回答,在《关于真理的实用主义解释》一文(载于《真理的意义》一书) 中,他试图纠正人们关于实用主义的八种误解。其中的第四种误解 便是“在认识论方面没有一个实用主义者会是一个实在论者”。在 此,詹姆斯反复声明实用主义者谈真理是以实在论作为出发点的: 如果在一个实用主义者的话语世界中,实在的设想被排除 的话,那么他将毫不犹豫地用虚假来命名那些巴有的信念,尽管 它们是令人满意的。③

任何辞典都会告诉你们,真理是我们某些观念的一种性质;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第36—37.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普特南:《詹姆斯的真理论》,载于普特南《詹姆斯剑桥指南》,第166页,剑桥 大学出版社,1997(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③ 詹姆斯:《实用主义及真理的意义》,第270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75。

它意味着观念和实在的“符合”,而虚假则意味着与“实在”不符 合。实用主义者和理智主义者都把这个定义看作是理所当然 的事。①

詹姆斯同样继承了皮尔士以人的信念去解释实在的运思方向, 并在这一方向上比皮尔士走得更远。和皮尔士一样,詹姆斯承认外 部世界对于我们的强制作用并以此说明真理的客观性:“从长远的角 度说,现实的、唯一的客观标准是对思想的强制。”②他也同样采纳了 皮尔士的方式,用“意见的会聚”说明真理和实在:“所有的意见在长 远的经验过程中将会聚在此。”③他同意皮尔士的观点,认为在确立信 念的过程中,人的兴趣举足轻重。但和皮尔士不同的是,他不把这种 兴趣的参与看做是随着科学方法的运用最终将被剔除的因素,相反, 这种兴趣是入们确立信念的不可或缺的基础。皮尔士认为“意见的 会聚”是由外在的强制力所决定的;而詹姆斯则认为,怎样才算“有效 的”与这种强制力(实在)相符合,要取决于我们“美学的和实践的性 质”。“所以,詹姆斯既拒绝真理不需要与实在符合的观点,又拒绝皮 尔士所说的我们关于某些信念的会聚受到‘非人的东西’的强迫。”④ 对此,詹姆斯早在1878年就已经指出:

从我这个角度讲,我无法避免一个时时刻刻迫临在我面前 的思考:认知者不仅仅是一面镜子,不仅仅是无根之萍,被动地 反映他恰巧碰到并发现存在的命令。认知者是行动者,一方面 是真理的协同因素,另一方面认知者对他所协同产生的真理具 有表述作用。心灵的兴趣、假设、推断,只要它们是人类行 为——这种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世界——的基础,它们就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01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詹姆斯:《著作精要》,威尔西尔选编,第24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84。 ③ 詹姆斯:《实用主义及真理的意义》,第309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75。 ④ 普特南:《詹姆斯的真理论》,载于普特南《詹姆斯剑桥指南》,第166页。

在他们所宣扬的真理的产生过程中起协助作用。①

在詹姆斯看来,重要的不是告诉人们真理是对实在的符合,而是 要弄清什么可以算做符合,符合的具体机制是什么。正是在这里,詹 姆斯主张,人的具体语境和价值因素参与了对于什么叫做符合的确 定。按照詹姆斯的观点,与实在相符合的最简单形式是对实在的直 接临摹。然而,更多的情形要比这复杂得多,我们往往无法用直接证 实来检验我们认识的真理性。对于大部分现实来说,特别是对于那 些无法用视觉直接把握的实在的各种关系来说,我们的观念只能是 符号而不是临摹。这样,符合只能间接地去把握。詹姆斯说: 广义说,所谓与实在“相符合”,只能意昧着我们被一直引导 到实在,或到实在的周围,或到与实在发生实际的接触,因而处 理实在或处理与它相关的事物比与实在不符合时要更好一些, 不论在理智上或在实际上都要更好一些!……的确,摹写实在 是与实在符合的一个很重要的方法,但决不是主要的方法。主 要的事是被引导的过程。②

任何观念,只要有助于我们在理智上或实际上处理实在或附属 于实在的事物,只要不使我们的前进受挫折,只要使我们的生活在实 际上适合并适应实在的整个环境,这个观念就以间接的方式被证实 与实在相符合,而间接证实与直接的证实同样的真实。在我们的实 际生活中,大部分的真理是被间接证实的。詹姆斯举例说,我们可能 从未去过日本,但仍然能说它存在。因为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与这 一信念相符合,没有什么与它相矛盾,也就是说,它能引导我们顺利 地与我们的其他生活经验相衔接。再如,我们设想某个东西为钟表,

① 詹姆斯:《著作精要》,威尔西尔选编,第 23—24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 1984。 ②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09页,商务印书馆,1979。

因为能用它来规范我们的工作时间,“这里的假设之被证实是指它能 引导我们而没有挫折或矛盾”①。

真理的间接证实有两个外在特征,即“方便”(expedience)和“与 已有的真理的协调”(harmony with old truths)。这里所谓的方便是 指,作为真理,必须对于我们当下的实际生活有价值,必须能帮助我 们顺利地与环境相协调,或者,用詹姆斯的话说,它必须是有用的。 将“真”与“方便”或“有用”相等同,是詹姆斯与前人不同的地方,也是 他的最易遭受攻击的地方。詹姆斯说:“简言之,‘真的’不过是有关我 们的思想的一种方便方法,正如‘对的’不过是有关我们的行为的一 种方便方法一样……当然是指在长远的和总的方面的方便而言。”② 攻击詹姆斯的人认为,这表明,詹姆斯主张真理完全是主观任意的, 如果相信P的结果对某人有好处,那么P就是真的。罗素在引了詹 姆斯的这段话之后也说道:“我发觉依理智来讲有若干重大的困难之 点。这学说假定一个信念的效果若是好的,它就是‘真理’。”③

罗素的话很有代表性,但遗憾的是,它并没有击中詹姆斯的要 害。罗素忽视了詹姆斯这里说的“简言之”。詹姆斯从来不抽象地说 某观念是真的或假的,而总是说,“就这一方面”或“就这一点”而言某 观念是真的或假的。这并不意味着对某观念的终审判定。而且,就 某观念的同一方面而言,也同样会因时空的不同或实践场景的不同 而真假不同。当他说“P是方便的故P是真的”时,他并没有判定P的 终极真理性,他只是说 P 在这一点上是真的,只是“简言之”地说 P 是 真的。其次,詹姆斯这里所陈述的只是“真理”的外在特征,并不是给 “真理”下定义。真理的定义或性质是它与实在的符合:“真理是我们 某些观念的一种性质;它意味着观念与实在的‘符合’。”④但这种符合 必须是人所能够把握的。詹姆斯并没有把有用当做真理的本质,而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及真理的意义》,第99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75。 ②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14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③ 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马元德译,第375页,商务印书馆,1981。 ④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01页,商务印书馆,1979。

只是把它当做真理在经验中的作用的完成:“‘真’是任何开始证实过 程的观念的名称。‘有用’是它在经验里完成了的作用的名称。”①我 们只能通过真理在经验中作用的完成,才能把握真理。当代著名哲 学家普特南也曾指出:“詹姆斯明显地是在作主题的陈述,而不是给 真理下定义……詹姆斯相信,真理必须是某种对于我们来说可能把 握它是什么的东西。”②

詹姆斯从来没有用过“对我”有用或“对你”有用这样的概念。他 坚持认为,真理这个概念预设了某个社群,此社群是最广泛的,甚至 是全人类的。真理是严肃的,决不是任意的产物。这里,我们不妨举 法庭的调查过程为例,来理解真理的有用性特征。怎样确定某一被 告的口供是真还是假,法官没有其他办法,只有看它是否方便、有用。 这里的有用不是对法官或某个人的有用,而是番它是否具有引导功 能,是否能帮助我们不矛盾地和经验环境相协调。(1)要看被告的口 供是否与证人们的经验相协调;(2)要番该口供是否与被告自己的前 后经验相协调(假定其前后经验可被证实);(3)还要看它是否与人们 (不只是法官)对被告的过去的认识相协调(这是真理的另一个外在 特征)。如果一切都是肯定的,则法庭将认为该口供为真,否则便为 假。由此可见,真理的有用性包含了双层含义:(1)它必须对人的当下 的实际活动有价值。被告必须就某一案件的调查回答问题,不可漫 无边际地说些不相干的类似于“1+1=2”的“真理”。(2)它具有严 肃性和客观性。判断被告口供的真假,只能看它能否帮助我们圆满 地将环境连为一体,而决不是对法官或某个人有什么好处。

这样理解真理,就不能简单地把有用和真理的性质混为一谈。 然而,正像许多人所说的,詹姆斯常常为生动性而牺牲了精确性。 他下面的一段话似乎为别人的误解提供了根据:“‘它是有用的,因 为它是真的’;或者说,‘它是真的,因为它是有用的。’这两句话的意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05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引自普特南1992年2月在美国科学艺术学院所作的题为“威廉·詹姆斯的 恒久性”的演讲。

思是一样的。”①艾耶尔在评论这段话时,认为它“是相当错误的”②。 而在大部分读者看来,这段话,尤其是它的后半部分,明显地将有用 等同于真理,是十分荒谬的。但是,詹姆斯的这段话是有它的上下 文的,他是在谈“额外真理”时说了这番话的。詹姆斯认为,我们有 很多真理,它们关涉到各不相同的对象,如关于历史的、关于生物 的、关于数学的等等。由于我们只能活动在特定的时空中,与我们 有关的真理只是我们所掌握的真理的一小部分,其他大部分则暂时 储存在我们记忆的冷库中。詹姆斯说,因为几乎任何对象都有可能 在某一时刻暂时变得重要起来,所以这些额外真理的储存是十分必 要的,“这种额外真理一旦对我们任何临时紧急事件在实践上变得 适用时,它就离开了那冷藏库,跑到世界上来起作用,而我们对它的 信念也就变得活跃起来了。因此,你们可以这样解释这个额外真 理:‘它是有用的,因为它是真的’;或者说,‘它是真的,因为它是有 用的’。”很清楚,这段话是解释额外真理的。对詹姆斯来说,这里的 “额外真理”和“真”是两码事。一个人可以有很多的额外真理,但只 有在一个具体的参照系中,在一个具体的活动场景中,才能判定那 些是真的,也就是说,只有那些对我们的当下活动有用的,我们才把 它们叫做“真”的。正是在此意义上,对额外真理来说,“它是真的, 因为它是有用的”。詹姆斯曾举过一个通俗而又深刻的例子:“若问 我现在几点钟,而我答复你说,我住欧文路 95 号,我的答复可能确 是真的,但是你感不到我有什么责任要这样回答。这样的回答之不 切实际,和一个假的地址完全一样。”③额外真理如果不和人的当下 活动相契合,如果不能为我们带来具体的方便,我们就不会认为它和 假有什么有意义的区别。

除“方便”之外,“与已有的真理(或信念)相协调”是真理的另一个 重要特征,詹姆斯对此非常重视。他说: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04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艾耶尔:《二十世纪哲学》,李步楼等译,第93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③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19页,商务印书馆,1979,

我现在劝你们特别要观察的一点是较旧的真理所起的作用 (原文如此——引者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是实用主义所受到 的许多不公平的批评的根源。其实较旧真理的影响,有绝对的 控制力。首要的原则是忠于旧真理——在多数情况下这是唯一 的原则。①

我一直坚决地认为真理大部分是用先前的真理所造成的。② 作为真理,必须既通过经验的检验,也通过先前的旧的信念的认 可。旧的信念或真理构成了我们处理新事物的理论框架和出发点。 詹姆斯指出,真理与旧信念相协调的过程大致是这样的:当一个人有 了一套旧看法之后,如果遇到新经验就会使那些旧看法受到压力。 一些人反对那些旧看法;或者在反省时发现这些旧看法彼此互相矛 盾;或者听见许多与这些旧看法不相符合的事实;或者心里产生许多 这些旧看法所不能满足的要求……如此等等,结果产生出一种前所 未有过的内心的烦恼。要避免这种烦恼,只有修正过去的许多旧看 法。于是他就先试着改变某一种看法,然后再改变另一种看法(因为 这些看法抵抗改变的程度不同),直到最后产生一些新观念,可以加 在老一套的番法上,而使这老一套看法只受到最少的干扰,并使它和 新经验协调起来,彼此很巧妙、很方便地交织起来。“新观念就这样 作为真观念被采用了。它保存着较旧的一套真理,极少改变;仅把旧 真理稍加引申,使它能容纳新的经验……新真理将旧看法和新事实 结合起来的方法总是使它表现出最小限度的抵触和最大限度的 连续。”③

新观念实际上是旧真理与新经验的中和,它最大限度地巧妙而 又方便地衔接了二者。一个新真理的产生,必定是两方面合力的结 果。旧的信念在此扮演了一个为新真理定型和导向的作用。詹姆斯

①③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34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同上书,第115页。

有时又称其为“统觉”(apperceive)的作用。他指出:“我们的过去起着 统觉与合作的作用。”①由此出发,詹姆斯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 点:康德所谓的时间空间观念以及各种认识范畴,决不是先天的,它 们“可能是史前时期天才们陆续发现,不过这些天才们的姓名却被长 久的年代所湮没了”②。不光是各种范畴,甚至“我们对事物的各种基 本思想方法是远古的祖先所发现的,它们经历了此后所有时代的经 验还能保存下来”③。人的普遍的认识范畴是从哪里来的?这历来是 哲学家们的一个难解之谜。詹姆斯从经验主义的立场出发,用旧信 念对我们的新经验起统觉作用的原理,推导出认识范畴始于远古。 这为解决问题找到了一种新的思路,它对后来的新实用主义者们有 着深远的影响。

詹姆斯把真理的特征归结为对人有用或令人满意以及与人的 旧的信念相协调,这就把价值引入了真理的发生过程,从而在真理 和价值之间搭设了一座连接彼此的桥梁。传统西方哲学在谈真理 问题时通常总是强调事实而把价值撇在一边。从柏拉图以来,哲学 家们多倾向于认为真理是纯客观的,与人的价值取向不相干。詹姆 斯反对这种看法。他坚持认为,我们不可能谈论所谓纯粹客观真 理:“要是说纯粹的客观真理在它建立之中,结合旧经验与新经验而 给予人的满足的这种功能不起作用,那么这种客观真理是哪里也找 不到的。”④泰勒(H.Tayler)和李克特等入把真理看做与我们的实际 利益和个人的理由毫无关系,他们倾向于从本质主义的角度为真理 下定义,认为真理是一种与客观实在相关联的超出于人类之上的无 条件的东西。詹姆斯对此坚决反对。他否定了与人无关的真理,否 定了与价值无关的实在。在詹姆斯的眼里,我们相信某一事物为真 的理由,也就是该事物之为真的理由。我们的兴趣、信念等是我们 处理新经验的出发点。它们隐伏在我们的选择之中,制约着我们的

①③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88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同上书,第94页。 ④ 同上书,第 36 页。

提问和对问题的解答。“人的动机磨砺着我们的一切问题;人的满 足伴伺着我们的一切答案。”①正如美国实用主义研究者威斯特所 说:“对詹姆斯来说,真理不是独立于人的兴趣、需要、愿望的与价值 无关的概念,而是渗透着特殊的兴趣、需要或愿望的充满了价值的 概念。”②

综上所述,可以看出,詹姆斯所关注的是真理如何被接受为真理 的,而不是真理的定义是什么。因此,人们(如怀特)有理由提出疑问: 詹姆斯实际上不是在谈真理,而是在谈真理的确证(confirmation)。 真理和真理的确证毕竟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关于这一点,普特南 为詹姆斯进行了辩护,他指出詹姆斯并不是不知道他所谈的是什 么③,而是认为,我们只能这样谈论真理。他说:

说真理是“与实在的符合”并没有镨,但只要我们不能对什 么是“符合”作出说明,那么它就是空润的。如果“符合”被看做完 全独立于我们确证我们的断言的方式……那么“符合”就是一种 神秘的符合,我们对它的所谓把握也是神秘的。詹姆斯相信,真 理必须是这样的东西,以致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如何可能把握 它的。④

普特南说,在达米特、古德曼、罗蒂、威廉姆斯(B. Williams)和 他自己之间虽然有种种分歧,但他们共同认为,詹姆斯所坚持的观 点是正确的,那就是:“真理的观念一定不可被表述为仅仅是种神秘 的精神行为,通过它我们把自已和一种叫做‘符合’的关系联系在一 起,这种关系完全独立于我们确定什么是真什么不是真的实践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24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威斯特:《美国人对哲学的逃避》,第65页,威斯康星大学出版社,1989。 ③ 普特南认为,詹姆斯在他的《真理的意义》中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并作了回答。 参见普特南《实用主义:一个开放的问题》,第25真注⑩,牛津,布莱克威尔,1995。 ④ 普特南:《实用主义:一个开放的问题》,第10页,中津,布莱克威尔,1995。

活动。”①

正如普特南、罗蒂都看到的那样②,詹姆斯并没有否定“真理本 身”或“绝对真理”的概念。他也相信我们是在朝着这个方向移动,但 关于这一点,除了“相信”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请注意,作为经验主义者,当我们放弃关于客观确定性的学 说时,我们并不因此就放弃了对真理本身的追求或希望。我们 仍然把我们的信仰钉在它的存在上,仍然相信借助于系统的不 断的经验和思考,我们越来越靠近它。③

三经验主义实在论

在许多人的眼里,实用主义和反实在论是一致的。比如罗蒂就 曾经说过:“实在论是反实用主义的同义语。”④詹姆斯早已对此提出 抗议,指出这“是最为流行的错误”⑤。如果实在论指的就是传统实在 论,即以心灵与外部世界的二元分割为基础的实在论,那么詹姆斯的 实用主义确实是反实在论的;但如果实在论还能允许其他形式的存 在,那么就很难说詹姆斯是位反实在论者,因为他并不否认真理是与 实在的符合,也不否认实在对于我们有种制约作用,关键是实在的性 质是什么。

詹姆斯关于实在的论述可以分为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从 “实用主义”的角度对实在的阐释。实在就是日常所理解的实在,是 渗透着概念的实在,是我们直接把握的实在。另一个层面是从形而 上学的角度所谈论的实在,作为日常实在的基础,它是前概念的实

① 普特南:《实用主义:一个开放的问题》,第11页,牛津,布莱克威尔,1995。 ② 罗蒂的看法见罗蒂《哲学和社会希望》,第32页,纽约,企鹅普特南公司, 1999。 ③ 詹姆斯:《信仰的意志及人类永恒》,第17页,纽约,多佛出版公司,1956。 ④ 罗蒂:《实用主义的后果》,第XI页,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1982。 ⑤《詹姆斯集》,万俊人、陈亚军编译,第41页,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

在,是为主观、客观提供素材的最原初的实在。两种实在之间既是不 同的,又是相关的。

实用主义实在论又可称为自然实在论。和传统实在论不同,它 不预设一个超自然的纯净的世界,不在人的概念和世界之间作两极 分化。按照这种实在论的观点,我们不能说世界本身独立于人的概 念、意义,不能把概念看做人的发明,似乎我们所看到的世界是由世 界本身和我们的概念相加而成的。概念不是世界之外的东西,它是 世界之内的随着人类的进化自然形成的。概念和世界的交融渗透是 我们所直接感受到的最直接、最真实的实在。我们无法设想那种独 立于概念的纯粹实在,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就要用概念去设想那不能 用概念设想的世界。这显然是荒唐的。

“世界充满了人的足迹”。在詹姆斯看来,实在无非由三个部分 所组成。第一部分是“我们的感觉流”。它们是强加于我们的。对它 们的性质、次序及数量,我们基本上无法控制。然而,它们本身无所 谓真假,只是简单的“有”(be),只有我们对它们的解释才有真假问题。 它们本身还不能成为我们的认识对象,除非加入了我们的解释。① 而 我们的解释与我们的兴趣和强调是分不开的,正是我们的兴趣和强 调构成了它们的背景和前景,并决定了我们对待它们的方式和角度。 实在的第二部分是“我们的感觉之间或它们在我们心里的摹本之间 所存在的关系”。这部分又可分为两类:“(1)可变的和偶然的关系, 如日期和地点;(2)固定的和根本的关系——因为是建立在它们的条 件的内部性质上的。……这种关系是我们的思想——数学的和逻辑 的思想——所永远必须考虑的。”詹姆斯认为,实在的这一部分,同样 染上了人的价值:“我们可以用各种顺序去解释它们,可以按各种方 式给它们归类,可以把任何一个知觉着得更为基本,更为重要。”逻辑 学、几何学就是这种解释的产物,“其整体的形式和秩序,明显地是人 为创造的”。实在的第三部分就是“过去已有的真理”。它是三个部分

① 但要注意,这里所说的“我们的解释”同样是实在世界的一部分,是先前积淀 下的对于当下信息的意义解释。

中最缺乏客观坚硬性的,在某种程度上,它既是人的价值取向的产 物,也是人的新的价值取向的一部分,其人化的痕迹是不言而喻的。 就实在的三个部分而言,“只有前二部分实在中极小和极新的一部分 才是没有经过人的作用的;而且即使这极小极新的一部分,也必须立 刻‘人化’起来,和已经人化了的大部分相同化,相适应”。实在只有通 过人的活动,才向人显示出来,“实在的实在,由它自己;实在是什么, 却凭取景;而取景如何,则随我们。实在的感觉部分和关系部分全是 哑的,它们根本不能为自己说话,而要我们代它们说话”①。詹姆斯所 要揭示的是,在认识的领域里没有所谓独立于人的实在,没有所谓纯 客观的事实,实在渗透了人的价值观念。不同的人看同一座建筑,有 的人看到的是博物馆,有的人看到的是哥特风格,还有的人看到的是 百年历史。他们从各自的经验中为自己塑造了“为我的实在”,不能 说其中谁的实在“更加实在”。日常生活中的实在和人的概念、理解 不可分割。脱离了这些概念、理解,就没有所谓的实在。

这种自然实在论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实在论,因为我们不可能感 知那非概念化的纯粹实在;根据实用主义准则,谈论这种独立于主体 建构活动的不能为我们所经验的实在是没有意义的。

然而,詹姆斯还是不能摆脱形而上学情结。在他的晚年,他还是 努力要为上述实用主义实在论寻找一种形而上的解释,这就是他的 彻底的经验主义学说。本来,当我们说不同的人,由于其传统、兴趣、 教育、生活等不同,分别为自己建构了一个“为我的客观世界”时,话 就已经结束了;但这里似乎还留有一个追问:他们面对的难道不是同 一个东西吗?如果是,那么如何解释它?它难道不是先于(逻辑上)我 们的“为我的世界”吗?詹姆斯面对这样的问题,必须作出解答。他为 此花费了很多的心血,一直希望撰写一部系统的哲学著作,一部给专 家学者阅读的著作,阐述他的经验主义实在论。这是不同于实用主 义实在论的另一套实在论学说。他围绕着这一主题发表了一系列的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25—126页,商务印书馆,1979。

著述。这些作品在他去世后以《彻底的经验主义论文集》为名出版。 他在这本书中所表达的思想“十分难以理解”①。这或许可以归结为 两个原因:(1)詹姆斯这里的谈话对象不是一般的听众(和《实用主 义》不同),而是谙熟西方哲学叙述方式的哲学家们,因此他的风格一 改《实用主义》的那种轻松明快而变得晦涩深奥。他试图通过一种较 为细致的分析,建立一种形而上的理论体系。(2)詹姆斯的思想并不 成熟,他还不能像杜威那样就经验问题提出一种前后照应、环环相扣 的系统的主张。这一点在詹姆斯写给朋友的信中也谈到过:“不管怎 样,我的那些文章(指《彻底的经验主义论文集》——引者注)还正在 摸索,无疑有着很混乱的毛病。”②

那么究竟什么是詹姆斯所说的实在,或者用他现在的话说,什么 是他所谓的“经验”?

詹姆斯的观点是,世界上只有一种原始的素材和质料,一切事物 都由这种素材构成。这种素材就是“纯粹经验”。它是连续的,“似乎 完全是流动的”,它还不能被说成是任何事物,而简单的就是这。只 是由于后来的反思,由于概念的切入,这种纯粹经验才被分割、归类, 冠以名称,由连续、流动而变成了分离、固定的对象。但这些都是后 来发生的,是经验在各个不同的上下文结构中的表现。由于长期的 教育、训练的结果,我们已习惯了概念式的思维,忘掉了纯粹经验,认 不出它了,错把反思的结果当做了原始的素材。只有在一些偶然的 场合下,由于摆脱了概念思维的束缚,我们才能意识到纯粹经验的存 在。詹姆斯说:

我把直接的生活之流叫做“纯粹经验”,这种直接的生活之 流供给我们后来的反思与其概念性的范畴以物质材料。只有新 生的婴儿,或者由于从睡梦中猛然醒来,吃了药,得了病,或者挨

① 福特:《威廉·詹姆斯的哲学》,第80页,麻省大学出版社,1982。 ② 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2卷,第550页,波士顿,小布朗出版 社,1935。

了打而处于半昏迷状态中的人,才可以被假定为具有一个十足 意义的对于这的“纯经验”,这个这还没有成为任何确定的什么, 虽然它已准备成为一切种类的什么;它既充满着一,同时也充满 着多,但是各方面都并不显露出来;它彻头彻尾在变化之中,然 而却是十分模糊不清,以致它的各方面相互渗透,并且无论是区 别点或是同一点都抓不住。①

詹姆斯认为,这种流动的纯粹经验“本来是自身明朗而不出现什 么矛盾情况的。它的困难是不如意的事情和不确定的东西”②。由于 困难和不如意的事情,反思才被搅起,“它把经验的各个元素和各个 部分区分出来,加给它们一些不同的名称,而象这样分割开来的东 西,它就很难再把它们弄到一起了”③。

传统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认为,真正的实在是一种静止的实 体,它们是一切可变东西的不变的基础、依托。而詹姆斯则认为,最 实在的是“纯粹经验”,其他都是第二级的。传统哲学所说的知与被 知、意识与物质,无非是同一段纯粹经验在不同上下文中的表现而 已。同一段纯粹经验由于与不同的“伙伴”集合在一起,便有了知与 被知、主观与客观的不同。所以二元论只是在功能的意义上成立,只 有关系二元论。用詹姆斯自己的话说:

一部分既定的、未分的经验,在一套联合着的组织结构里扮 演知者的角色,精神状态的角色,“意识”的角色;然而在另一套 结构里,这同一段未分的经验却扮演一个所知的物的角色,一个客 观的“内容”的角色。总之,它在这一组里表现为思想,在那一组里 又表现为事物。而且由于它能够在两组里同时表现,我们就完全 有权把它说成同时既是主观的,又是客观的。用象“经验”、“现 象”、“感官材料”、“Vorfindung”这样的一些具有双重含义的术语来

① 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庞景仁译,第49—5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②③ 同上书,第 49 页。

表现的二元论……在这种意义上的二元论,我说仍然被保留下来; 不过是重新做了解释……这是一种关系上的二元论。①

我们所直接面对的,或者说直接被呈现的就是这种纯粹的经验 或现象。当这些现象处于不同的关系结构中时,就会导致不同的结 果,产生出主观与客观的对立,但其实它们都是同一种纯粹经验在不 同关系中的体现,就质而言,这两种关系并没有根本的差异。用詹姆 斯所举的例子说,一支笔,就其本身而言,最初它仅仅是一个这。你 可以说它是一个材料、事实、现象、内容,或者可以随便以一种中立 的或模糊的名称来命名它,詹姆斯称其为“纯粹经验”。就它处于一 种稳定的形态,蘸着墨水,在纸上写字,并且听从手的指挥来说,它 是一支物理的笔。就它是不稳定的、随着我们的幻想而变更、并没 有蘸着真正的墨水也没有在真正的纸上写真正的字来说,它是一支 观念的笔。

詹姆斯观点的难以理解,根本原因在于人们受二元论思维方式 的影响太大。习惯于把客观的东西看做是以物质实体(独立于人)为 基础的,观念的东西则是以人的精神实体(它同样独立于“我”的当下 意识)为基础的。詹姆斯试图将二者还原为一,因为实体是我们所无 法断言的东西(休谟已揭示了这一点)。我们只能由最初的“纯粹经 验”出发。这是世界唯一的本质。主客的分化不过是这种纯粹经验 的不同组合而已。的确,从詹姆斯的角度说,就单独的一个知觉经验 而言,是没有主客观问题的。当我们将目光凝视着眼前这支笔时,严 格地说,它还只是这,一些模糊而不确定的知觉经验,如果不和其他 经验相结合,即詹姆斯所说的进入不同的结构,我们就既没有笔的问 题,也没有它是意识中的笔还是物理世界中的笔的问题。当我们用 它,从而使它和墨水、纸等结合在一起,以“具有能力的方式”、“侵略性 地”行动着,我们就把它当做物理的笔。而当它和一些心理特征结合

① 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庞景仁译,第5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在一起,“随着我的眼睛的运动而来来去去,随着我称之为我的幻想 的东西而变更,随着它的‘曾经存在过’的后续经验而连续”①,从而没 有以“硬”的方式、时空的方式出现时,我们就把它当做是意识中的一 支笔,一支知觉的笔。因此在分析这一过程时,詹姆斯指出:“它意味 着,第一,一些新的经验已经加进来了;第二,这些新的经验已经担负 了某一种可指定给所假定的单元的关系。”②作为一种新的经验,它自 已已经潜在地具有和一些其他经验组成一定关系的特质,这些关系 也是经验的一部分。

詹姆斯的这种以纯粹经验克服传统二元论的做法在19 世纪末到 20世纪初有着广泛的共鸣。抛开受其惠泽最大同时也对詹姆斯这一 理论发展最力的杜威不说,柏格森、胡塞尔、马赫、罗素等都可以在某 种程度上算做詹姆斯的同盟者,而后来的奥斯汀、斯特劳森以及普特 南等人也在很大程度上吸取了詹姆斯的思想。由于这一学说对于实 用主义的相对独立性,它不仅受到了赞同实用主义学说的哲学家们 的欢迎,也受到了一些反对实用主义学说的专业哲学家们的欣赏,如 罗素就对它倍加赞誉。不同的哲学家们在这里瞄准的是同一个共同 点:反对传统二元论。詹姆斯的反叛可以归结为威尔什(B. W. Wilshire)所概括的以下五点:

第一,詹姆斯主张,在我们的实际生活经验中,我们并不将 世界当做精神的;被经验到的经验就是经验的所是。第二,他主 张,我们所经验到的,并不是一个个分离的事物,而是整个“场”, 它是不可还原的。第三,我们最基本的经验和关于世界的认识, 其形式并不是清楚、明白的观念,而是程度不同的模糊的观念 (观念可以是重要而真实的但却是模糊的,这是一个新颖的思 想)。第四,关于世界的认识需要不断地、主动地诠释,这种诠释 以价值和准则为根据,而价值和准则是设置在一个总是在场的

① 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庞景仁译,第6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② 同上书,第68页。

并且模糊的世界框架内的,并具有时间性这一根本向度。因此, 感觉是被动接受的,这一点并不是客观性的标准。第五,并且是 最后一点,不存在任何内在或完全主观的领域,它充满了感觉、 情感和价值,与一个由非情感的数理方法所确定的粗糙的事实 领域相对立;因此,不存在什么基本的鸿沟,它隔开了科学与伦 理学,或思想和生活。①

但这一学说的混乱和缺陷也是十分突出的。如果说“纯粹经验” 是前反思状态下的这,是只能在极个别特殊情况下才能体验到的东 西,那么我们对于它是不能有所述说的,它是完全模糊的、不透明的。 既然如此,我们怎么能把它和其他的经验连在一起,从而确定它是主 观还是客观的呢?詹姆斯有时把“纯粹经验”推到现象界之外的本体 世界中,那里一片漆黑,无法描述;有时又把它拉回到现象世界,似乎 它就是我们可以直接把握的现象,只是还没有分化为主观、客观而 已。这显然是混乱的。再比如说,詹姆斯把关系看做纯粹经验世界 中的,并以此反对休谟。但是,关系如果属于本体的纯粹世界,那里 完全没有区分,则我们对它是无可言说的,因为在那里是不能动用概 念的;而如果关系属于现象界,则我们看到,我们并没有在现象界中 直接经验到关系,比如时间关系就不能还原为纯粹经验。关于这一 点,蒙斯有过分析。他指出,当我们听见火车由远而近的鸣笛声时, 我们听到的是在不同时间的声音,我们听不到前后的变化,听不到它 们之间的关系,那是我们无法经验到的。②其实,詹姆斯用不着在实 用主义的自然实在论之上再叠床架屋,纯粹经验是对日常实在论的 形而上的解释,真正第一级的实在只能是我们生活中直接面对的为 我的实在,它是融我们的概念、理解等等为一体的实在,是我们唯一 能够谈论的实在,在它之上提出一套形而上的理论既没有必要,也无

① 威尔什:《威廉·詹姆斯著作精要》,“引言”第XIX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 1984。 ② 参见蒙斯《两种实用主义》,第87页,纽约,罗特雷奇,1997。

法自圆其说。正因如此,当代实用主义者罗蒂对詹姆斯这套学说表 示了不满,而普特南虽然对詹姆斯的彻底的经验主义学说非常赞赏, 但他从中看到的是詹姆斯自然实在论的思路,而不是这套形而上的 理论。

四理性与宗教信仰

在实用主义家族中,再也找不到比詹姆斯更热衷于宗教探索的 人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宗教是我一生的主要兴趣。”①这位出身 于牧师家庭的实用主义大师显然继承了其父对于宗教的虔诚,“一种 人格神秘主义和新英格兰求实精神的奇异结合明显地贯穿在他的全 部著述中”②。对詹姆斯把实用主义与宗教信仰融合起来的做法,皮 尔士表示了不满,杜威也颇有微词,然而詹姆斯不为所动,他独树一 帜,将实用主义引入了宗教领域,并开创了宗教探索的新途径。 詹姆斯所处的19 世纪下半叶,正是理性主义、科学主义一路高 歌、所向披靡的时代,一切都要受到科学的检验,一切信仰必须以充 分的证明为前提,宗教也不例外。作为詹姆斯主要论敌之一的克利 福德(W.K.Clifford)曾经说过:“为了信仰者的安慰和个人的快乐而 把信仰赋予那些未经证明和审查的陈述,是对信仰的亵渎。”③这样, 要为宗教信仰作辩护,首先就要为“信仰的权利”作辩护。而要为信 仰的权利作辩护,首先必须澄清信仰与理性的关系。

在科学主义者们看来,信仰必须以理性、客观性为前提,只有当 它把自己奠定在充分证据的基础上时,才是可靠的,从而是可信的; 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人们应该宁愿等待。笛卡尔、洛克、罗素、 克利福德等,都是这一主张的代表人物。詹姆斯并不一概反对理性,

① 佩里:《威廉·詹姆斯的思想和特征》第1卷,第165页,波士顿,小布朗出版 社,1935。 ② 墨菲等:《近代心理学历史导引》上册,林方等译,第265页注①,商务印书馆, 1982。 ③ 詹姆斯:《信仰的意志及人类永恒》,第8页,纽约,多佛出版公司,1956。

也并不完全拒斥在充分证据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信仰。但他强调, 在很多情况下,信仰并不是,也不能由充分的证据来加以保证。在一 种没有充分证据可以依赖而选择又是“强制性的”,即不可避免的、重 大的情况下,人们不能束手以待。此时,人们的信仰来自他们的情感 冲动,来自他们的“意志本性”,即来自他们已经建立起来的“我们现 在不可能摆脱的习惯”。他们必须要冒风险,必须投下赌注。

在詹姆斯的眼里,认识真理,逃避错误,是两个不同的戒律,不可 混为一谈。尽管它们之间可能有着偶然的关联,但并没有必然的联 系。对待它们的态度决定了我们理智生活的不同色彩。“我们可以 把追求真理看做至高无上的,而把避免错误看做次要的;或者另一方 面,我们也可以把避免错误看做是更加重要的,而把真理当做是一种 碰运气。”①科学主义者们把逃避错误当做自己最神圣的使命,在他们 的犹豫、观望中,错误固然是避免了,但真理也可能与人失之交臂。 “客观的证据”是他们舍弃不掉的负担,除非有证据,他们不会义无反 顾地投身到行动中去。詹姆斯指出:诚然,“客观证据和确定性无疑 都是一些随便可以想到的很不错的理想,但在这个月色朦胧、梦幻萦 绕的星球上到哪儿才能找到它们呢?”②更何况“到底什么才是确实真 实的,没有任何一个具体的检验是人们共同接受的”③。

接下去,詹姆斯把问题更向前推进了一步,信仰在选择过程上不 只是由于证据的暂时缺乏人们所不得不采用的权宜之计,它更是一 种积极的创造性的行为,因为客观证据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 信仰。用他的话说,客观证据决不可能等在那里,它是一种激励或极 限概念。“主张某些真理现在就有客观证据,实际上就是说,当你认 为它们是真的且它们就是真的时,则它们的证据就是客观的,否则它 们的证据就不是客观的。”④生活中这样的场景屡见不鲜:信仰可以

① 詹姆斯:《信仰的意志及人类永恒》,第18页,纽约,多佛出版公司,1956。 ② 同上书,第14页。 ③ 同上书,第15页。 ④同上书,第16页。

“创造”出事实,只有信一件事情,才会发现或创造出关于那一件事情 的客观证据。詹姆斯所表达的意思与其实用主义学说完全一致。与 实证科学的运思方向相反,实用主义者不是舒服地坐在等待证据的 座椅上,将自己大脑当做知识的接受器和储存器;相反,实用主义者 从来就是可谬论的提倡者,他把运思的坐标定在未来,以一种不怕犯 错误的姿态主动出击。对于他来说,追求真理比避免错误要有价值 得多。不作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在詹姆斯看来,宗教信仰是一种强制性的重要抉择,用没有客观 证据来否定宗教信仰是十分迂腐的。詹姆斯并不是把宗教等同于信 仰上帝,而是认为,宗教乃是个人把自己置于与他们所理解的神圣性 的关系之中时,在孤独中所具有的那种情感行为以及体验。这几乎 是一切人类共同具有的经验,尽管其内涵由于文化差异而各不相同。 人们不可能对这种重大的选择保持冷漠。按照詹姆斯的逻辑,我们 不可能用怀疑和等待来逃避宗教信仰,说没有证据的信仰是屈从于 情感并应该遭到谴责的科学主义者们也同样是屈从于情感的,他们 实际所表达的,不过是认为在宗教信仰的问题上屈服于犯错误的恐 惧比屈服于对于这一假说可能成真的希望来得更聪明更好一些。对 此,詹姆斯质问道:“同样是受骗,有什么根据说,由希望导致的受骗 比恐惧导致的受骗要坏得多?”①

詹姆斯认为,宗教信仰在它对我们的生活具有用处的意义上是 实在的、不能被否定的,“只要有一点用处,也就有那么一点意义;而 如果这一用处和生活的其他用处相符合的话,它的意义也就是真 的”②。人们通常把詹姆斯看做是一个反对理性、绝对概念的人,认 为他的实用主义只讲经验行动。这种印象主要出自他的《实用主 义》一书。詹姆斯后来曾经说过,在《实用主义》一书中,他的目标是 宏扬入道主义,故不免对个体青睐有加。实际上,他并不一概反对 绝对、上帝的观念等,只要它们确有价值。就在它们确有价值这一

① 詹姆斯:《信仰的意志及人类永恒》,第27页,纽约,多佛出版公司,1956。 ②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39页,商务印书馆,1979。

意义上说,它们是真的。这里要提醒读者注意的是,詹姆斯用了“在 这一意义上说”。在什么意义上说呢?显然是在实用主义的意义上 说,而不是传统哲学的意义上说。区别在于,按照传统的理解,“真” 具有一种本质主义的含义,即反映了或符合了事物的客观本质(它 是躲在现象背后不被人所见的东西);而实用主义所说的“真”则撇 开了这层含义。“真”只是对我们生活有所帮助,因而只是“好”的同 义语。

詹姆斯指出,宗教信仰会给我们带来一种“精神上的休假日”。 我们生活在这个充满烦恼与忧愁的世界上,环境对我们充满了压力, 宗教信仰可以让我们毫无罪过地消除恐惧并放下有限责任所给我们 带来的烦恼。既然这个世界的结局有一个更高明的能手在主宰,我 们自然可以摆脱责任所带来的烦恼,享受一下无牵无挂的轻松。“如 果‘绝对’的意义是这样,而且只是这样,谁能否认它的真实性呢?”① 詹姆斯要强调的是,只是在这一点上它是真实的,如果越出了这一 界,限它就会和其他的信念相冲突。而假如其他的信念比起宗教信 仰在其他方面对我们更加有用的话,那么其他信念在那些方面便是 真实的,宗教信仰便不可能被作为真实的信仰而为人们接受。但如 果我们把关于宗教这一类的“绝对”观念的信仰限制在它提供的单纯 休假日的价值上,“那它就不会和我的别的真理发生冲突了”②。正是 在这一意义上说它是真的。

詹姆斯眼里的上帝并不是救世主,它毋宁是一种理想,一座给人 带来希望的灯塔。上帝为我们的生活指出了一条可能的方向,但他 并不保证我们得救。如果说传统的西方文化在这一点上持乐观主 义,而叔本华则持悲观主义的话,那么正像詹姆斯自己所说的,实用 主义持的是一种改善主义。从上帝给我们制定的可能性上说,我们 是可以得救的,但现实的能否得救只能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奋斗拼搏。 世界的得救只是一种可能,“随着得救的实际条件的增多,这种可能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41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同上书,第43 页。

成为事实的或然性也愈大”①。这样,詹姆斯所说的上帝实际上只意 味着一种功能而不是实体,他没有让人完全隐没于上帝的概念之中。 人的奋斗、人的行为是他自己能否得救的最重要的保证。詹姆斯用 上帝摧毁了信仰的虚无主义,又用人的切身奋斗架空了上帝。

詹姆斯曾经说过,他不是一个宗教学专家。然而他论述宗教的 《宗教经验种种》一书使他在宗教学界名声赫赫,开辟了“宗教经验” 这一研究宗教的新领域。据美国著名的实用主义研究者史密斯考 证,“宗教经验”这一概念为詹姆斯首创。② 和传统的宗教学家不同, 詹姆斯对宗教的外在形式不感兴趣。他从来不谈宗教的仪式、典章、 教会组织等等,也从来不关心宗教的历史、宗教社会学等等。他的聚 焦点在于宗教的个人体验,注重于对宗教经验的现象学描述。詹姆 斯认为,宗教经验不是某一种生理过程的伴随物,它是唯一的事实和 实在。了解詹姆斯“彻底的经验主义”学说的人对这一点不会感到陌 生,而现象学家胡塞尔对詹姆斯的好感也正由此而来。美国现象学 者艾地(J.M.Edie)指出:“詹姆斯第一个试图在经验的意义上提出宗 教经验的现象学。”③和实用主义强调个人的精神完全契合的是,詹姆 斯特别注重个人宗教,而个人宗教最能表现其个性的就是他的人格 化宗教经验。詹姆斯强调,神学或教会制度等等最初均来源于个人 宗教,正是由于耶稣、佛陀、穆罕默德这些超人的个人宗教体验,才有 了宗教教派等等。

把实用主义和宗教信仰相结合,詹姆斯这一做法打开了宗教研 究的一扇新的门。对于他的这一“理论专利”应作如何评价呢?首先 应该说,在他关于宗教信仰的辩护和论述中,确实体现了他的实用主 义精神,这就是:从生活出发,从人出发,去理解世界;由于人总是有 着各种利益、价值、信念作背景的,他所采纳的客观事实便不可能与

① 詹姆斯:《实用主义》,陈羽伦、孙瑞禾译,第146页,商务印书馆,1979。 ② 史密斯:《目的与思想——实用主义的意义》,第 225 页注④,芝加哥大学出版 社,1978。 ③ 艾地:《威廉·詹姆斯和现象学》,第52页,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7。

信仰无关。正是在这里,实用主义的精髓得到了最直接的表达。因 此,《信仰的意志及人类永恒》甚至被某些西方学者看做是詹姆斯的 实用主义经典作品就不足为奇了。但另一方面,实用主义又的确具 有与神秘主义、宗教信仰十分不谐调的声音。就理论立场而言,实用 主义大体属于经验主义(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它重视生活、后 果,这是它无条件的理论原点。信仰不是先于生活,而是由生活产生 的。这样,信仰便在逻辑上成为第二位的产物,不能在逻辑上把信仰 置于生活之上,不能只在宗教信仰和神秘主义的高楼中自我陶醉。 这正是詹姆斯自己在批判理性主义者时所一再阐述的要点。由于詹 姆斯在此把宗教信仰置于被强调的中心,使他与其实用主义的人道 主义立场多少有所偏离。这也正是杜威无法苟同他的地方。

和皮尔士相比,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更加成熟。实用主义的方向, 实用主义的中心话题,都是詹姆斯最终确定的。如果说皮尔士还可 能被误解为实证主义先驱的话,那么这种误解断无可能发生在詹姆 斯身上。他是一位鲜明的实用主义者,是古典实用主义家族中人文 主义色彩最重、科学主义情结最弱的一位。从实用主义发展史的角 度看,詹姆斯的贡献主要在于:(1)将实用主义准则由澄清意义的方 法扩展为一种独特的真理学说,为西方哲学的真理讨论提供了新的 刺激,使人们对真理的理解更加深入;(2)突出了实用主义的人文主 义精神,消解了事实与价值的分离,更加明确地提出了以生活世界作 为哲学思考的出发点;(3)以一种直接实在论化解西方哲学的二元分 割传统,将整体论和实在论有机地统一起来,为克服传统实在论的困 难开辟了一条新的思路;(4)首创实用主义“经验”概念,为 20世纪西 方哲学的两大思潮提供了思想资源。罗素从中看到了“中立一元 论”,胡塞尔则汲取了它的现象学观点。

詹姆斯在实用主义的家族中占据着一个非常显赫的位置,无论 是赞成实用主义的也好,不赞成实用主义的也好,都不可能忽视詹姆 斯对实用主义的阐释。然而,我们也应看到,正因为詹姆斯是实用主 义的真正创立者,正因为他的许多思想是开创性的,他对它们的阐述 难免有着不那么清晰、不那么一致的地方;他对传统哲学的否定也难免有着含糊不清的地方。特别是由于詹姆斯常常对不同的读者群说 不同的话,这更增加了理解他的难度。詹姆斯对实用主义的传播功 不可没,他的那支生花妙笔增添了实用主义的感染力。但正如艾耶 尔所说的那样,詹姆斯常常为了生动而牺牲严谨,这使得他的理论常 常不够融贯协调,自我矛盾的尴尬时常出现。这些都是人们在阅读 詹姆斯时难免感到困惑的地方。尽管如此,詹姆斯对实用主义乃至 西方哲学的贡献,并不因此而减弱,正如普特南指出的那样:“如果说 有一个重要的理由使我们关注詹姆斯的思想的话,那么它就是:他是 一个关心真正饥饿者的天才,他的思想,不论有什么样的缺陷,都为 思想——不仅为思想而且为生活——提供了真正的食粮。”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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