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的眼里，导致实用主义在 20 世纪 30 年代衰败的罪魁祸 首是分析哲学，因为正是分析哲学的侵入，使得实用主义偃旗息鼓， 退到了思想舞台的边缘。然而，当我们将视角落到 20 世纪初乃至更 早些时候的19 世纪末，我们会惊奇地发现，事情要比人们所想的复杂 得多。实用主义和分析哲学究竟是论敌还是论友?一时难以找到一 个简单的解答。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分析哲学是实用主 义承诺的兑现。分析哲学之所以能在美国大行其道，实用主义“功不 可没”。它固然对实用主义构成了致命的打击，但同时也挽救了实用 主义，促使其转型，从而避免了像实在论那样在学术界消失了几十年 的命运。反过来，实用主义在支持分析哲学的同时，也侵蚀并在某种 意义上瓦解了分析哲学。
一实用主义对于分析哲学的呼应
莫里斯在他那本著名的《美国哲学中的实用主义运动》一书中， 把实用主义的产生背景归结为四点，其中最主要的两点分别是：“19 世纪中叶，科学和科学方法所具有的声望”和“当时哲学中经验主义 的相应的力量”①。无独有偶，这两点正是后来分析哲学的主要流派 逻辑实证主义的最重要的思想酵母。
① 莫里斯：《美国哲学中的实用主义运动》,第5页，纽约，乔治·布雷泽尔公司， 1970。莫里斯所说的另外两点是“生物进化论的接受”和“美国民主的理想”。
其实，莫里斯所说的这两点不只是19世纪美国时代精神的特征， 早在美国哲学的“史前”阶段，对于世俗科学以及经验主义的关注和 强调就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思考问题的兴奋点。众所周知，美国哲学 滥觞于新英格兰地区的清教徒。作为清教徒，对上帝的崇拜固然必 不可少，而对于科学的热情也同样引人注目。他们并不把二者放在 冲突的位置上，相反，“对于他们来说，科学革命是继续探索以理解上 帝作品的一环”①。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清教徒们所推崇的科学已经 是近代以来被杜威所看好的以培根为倡导者的实验科学。他们心目 中的科学英雄是牛顿、波义尔，而不是亚里士多德。这种实验科学的 哲学基础是经验主义而不是先验主义。所以毫不奇怪，当苏格兰哲 学进入美国后，马上形成了一种新气象，构成了一道分水岭。从此以 后，经验主义的哲学态度成了美国哲学家们的共同运思方向，甚至宗 教的考察也要放在经验主义的天平上。
实用主义是在这样一种时代氛围中长大的，这注定了从一开始 它便和逻辑实证主义及其先驱有着一种天然的血缘亲和性。这一 点，从马赫与早期实用主义者的交往中可以得到证实。马赫作为逻 辑实证主义的先驱是没有疑问的，而詹姆斯作为实用主义创始人的 地位更是无可动摇。1882年11月2.日，他们两人在布拉格会晤，自 此以后，两人彼此倾慕，相互砥砺。他们都曾经认真研读对方的著 作，并从中获益。“在他著名的1907年6月28日的一封信中，马赫确 认，在他的思考方式中，他接近于实用主义，尽管从来没有用过这个 术语。”②在马赫最主要的哲学著作《感觉的分析》中，詹姆斯是他援引 最多的哲学家之一。而詹姆斯也在给马赫的一封信中表达了他与马 赫的趣味相投：
正如我十分喜欢您的思想的整个格调和气质，您也在我的
① 弗劳尔(E.Flower)和墨菲：《美国哲学史》第1卷，第1页，纽约，卡普莱孔图书 公司，1977。 ② 霍耳顿：《科学与反科学》,范岱年、陈养惠译，第11页，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著作格调中发现了某种东西……我确信……您我彼此今后还会 读到对方更多的作品，并且共同对确立真正哲学的思考方式作 贡献——我相信，从整体来说，这种真正哲学的思考方式，正是 我的方式。①
应该说，不仅詹姆斯，整个古典实用主义家族，甚至整个美国哲 学，都对马赫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欢迎姿态。这一点，作为马赫后继 者的逻辑实证主义的掌门入石里克看得非常清楚。在他眼里，美国 哲学以杜威为其代表，而杜威的哲学“整个儿说来，完全是沿着由恩 斯特·马赫领导的经验论的道路上前进的”②。
19 世纪下半叶，科学与哲学的关系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传统 观点认为，科学只提供关于世界的描述，而哲学则要对科学所提供 的材料加以解释。换句话说，科学提供的是信息，哲学则从神学的、 道德的、形而上学的视角对这些信息作出说明。然而随着达尔文进 化论的问世以及19世纪后半叶自然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的发展，哲 学和科学的这种关系受到质疑。科学不再需要神学或哲学的认可， 科学家们可以在科学的语境内对自然物理现象加以解释，科学逐渐 成为其他学科的楷模。杜威在他的《哲学的改造》中将这种转变看 做是新时代的精神，并予以热情的讴歌、赞颂。古典实用主义者无 一不对这一转变充满好感，并在这一转变的鼓舞下着手哲学的严格 化和科学化工作。③ 如何使哲学像科学那样清晰严密，是当时美国哲
① 转引自霍耳顿《科学与反科学》,范岱年、陈养惠译，第9—10 页，江西教育出 版社，1999(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② 霍耳顿：《科学与反科学》,第54页。 ③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古典实用主义者们对于科学的赞颂并不是无条件的。和 逻辑实证主义者们相比，他们对科学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并没有无限地夸大科学的 功能。皮尔士注重的是科学方法，他仍然对探讨形而上学充满激情；詹姆斯呼吁在实 验科学的基础上建立心理学，但他并没有失去宗教及形而上学的冲动；杜威是不谈形 而上学的自然主义者，他对科学方法同样竭力称颂，但他对生活的强调使他终究与科 学主义者拉开了距离。
学界的共同追求。除实用主义者以外，批判实在论者洛夫乔依(A.O. Lovejoy)和自然主义者柯亨(M.Cohen)也都是这一追求的积极参 与者。
可以这么说，在分析哲学传入的前夕，美国入，尤其是实用主义 者们已经为它的到来作好了准备。正像美国历史学者威尔森所说的 那样：
到了 19世纪 20年代，越来越形成一种共识：哲学如果还想 保留它在学术界的重要地位并参与学术界的谈话的话，就必须 具备哪怕不是科学本身但至少是科学的某些特征。……哲学必 须实行学科的转型，把更多的重点放在逻辑分析、经验证实的证 据、科学方法以及合作的努力上。然而，这些回到19世纪末的纲 领性陈述，直到1930年，在美国哲学的意义重大的转型实践中， 并没有获得成功。然而，它们在特别是年轻的哲学家中创造了 一种对于如何从事哲学的期待。所以，当逻辑实证主义的纲领、 方法和目标在 1930年后进入美国时，一些哲学家已经准备从这 一哲学运动中看到哲学的未来。美国哲学家们曾反复倡导要使 哲学科学化，但皮而是逻辑实证主义者们在这方面获得了成功。 于是毫不奇怪，逻辑实证主义者们以及他们的观点在美国找到 了适宜的气候。①
在早年那些致力于将分析哲学引入美国的年轻一代哲学家中， 特别值得一提的名字有：胡克(S.Hook)、内格尔、布鲁伯格(A. Blumberg)、莫里斯以及刘易斯和蒯因。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有实用主 义的背景并曾亲往欧洲留学，对于逻辑实证主义有着亲身的了解。
① 威尔森：《丰厚的基础：实用主义、科学和逻辑实证主义》,载于霍林格和迪普 《实用主义：从进步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第130—131页，康涅狄格州西点市，普赖格 出版社，1995(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这篇文章详细地描绘了分析哲学登陆美 国的过程，是我们了解那段历史的重要依据。
胡克、内格尔都是杜威最著名的学生，深受杜威实用主义的熏 陶，对科学、科学方法情有独钟。1930年，胡克首先撰文，介绍欧洲大 陆的新近哲学。他虽然对许多欧洲哲学家继续陷在唯心主义和历史 研究的泥淖中表示不满，但对逻辑实证主义，特别是赖欣巴哈欣赏有 加，对赖欣巴哈的概率理论和关于先验性的自然主义解释深感兴 趣。①内格尔的科学素养高于胡克，对逻辑实证主义的亲切感也比胡 克来得更强。1934年，他在关于“第八届国际哲学大会”的报告中， 专门介绍了逻辑实证主义。和胡克一样，内格尔也很关注赖欣巴哈 的概率理论，并把这一理论和皮尔士的相关思想联系起来。在内格 尔看来，实用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的结合已经产生了效果，那就是 莫里斯的“更加宽泛的实用主义”,它“重新发现了一种采纳了现代 逻辑结果的美国实用主义”。②在某种意义上，实用主义是逻辑实证 主义最好的拉拉队，尽管在把哲学变为科学方面没有逻辑实证主义 那样成功，但它确实为逻辑实证主义在美国的传播和发展奠定了一 个很好的基础，并且它也从逻辑实证主义那里吸收了很多的思想 养料。
莫里斯和刘易斯是早期介绍分析哲学的最主要的实用主义者， 他们的视角正好构成了互补。莫里斯在他的发表于1937 年的《实 用主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的意义概念》一文中，着重分析了实用主义 和逻辑实证主义会聚的可能性。在莫里斯看来，实用主义和逻辑经 验主义都是经验主义哲学，前者“注重生物学、社会学的范畴”,后者 强调“逻辑(或句法的或语法的)分析的利用”;实用主义需要向它的 欧洲同伴学习，使自己“系统化和更恰当地对待形式科学”,而逻辑 实证主义则应该对概念作更多的“社会学的和生物学的分析”。同
① 参见胡克《当代德国哲学的私人印象》,载于《哲学杂志》(The Journal of philosophy)1930年第27期。在考察胡克思想转变过程时，我们发现，他对于马克思主 义态度的改变，很大程度上与他受到逻辑实证主义的影响有关。 ② 见内格尔《第八届国际哲学会议》,载于《哲学杂志》1934年第 31期。转引自 威尔森《丰厚的基础：实用主义、科学和逻辑实证主义》,载于霍林格和迪普《实用主 义：从进步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第132页。
时，莫里斯认为，实用主义有助于使逻辑实证主义摆脱狭隘的视 野，从而有一种更广阔的哲学胸襟。在谈到两者的会聚时，莫里 斯把视线聚焦在意义理论上。他在皮尔士和米德的哲学中找到 了实用主义的基调，把它和逻辑实证主义的主题结合在一起，指 出它们的方向是共同的，它们是在一个共同运动之内的对于不同 方面的强调。
刘易斯则在他写于1940年但直到1970年才问世的《逻辑实证主 义和实用主义》一文中，深入分析了这两个流派之间的联系，突出了 它们的区别，和当时流行的把实用主义与逻辑实证主义混为一谈的 时尚明显不协调。刘易斯的主要观点是：(1)尽管实用主义和逻辑实 证主义都是经验主义哲学，都主张经验证实的重要性，但实用主义显 然要比逻辑实证主义更强调“行动的意图”;而且就是在意义证实的 问题上，它们的分歧也是不可忽视的：逻辑实证主义更加着重“分 析”,关注的是科学中逻辑的、形式的关系；而实用主义所说的意义的 证实，其含义要宽泛得多。(2)在对待科学的态度上，尽管它们都重 视科学，将科学当做知识的楷模，但实用主义从来不接受维也纳学派 的“物理主义的泛科学主义”。科学对于实用主义来说，意昧着“科学 的方法和实验的、工具的观点”,而对于逻辑实证主义来说，则意昧着 用物理主义语言所描绘的科学的内容。实用主义从来不愿意给科学 一个狭隘的定义，也不认为这种定义可以覆盖所有的科学。(3)它们 对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看法大相径庭。实用主义从来没有否定形而 上学，至少没有一概否定；而且，由于把一切问题归结为实践的问题， 实用主义认为，所有判断都渗透着价值。因此，实用主义最终把真理 和实践目的以及伦理学和知识论结合在一起了。而逻辑实证主义则 与此大相径庭。①
然而，不论是莫里斯还是刘易斯，对逻辑实证主义都充满了好感 和期盼，他们是处于杜威到蒯因的过渡人物，既不像杜威那样对逻辑
① 以上关于刘易斯的论述，参见霍林格和迪普《实用主义：从进步主义到后现代 主义》,第134—137页。
实证主义持批评态度①,也不像蒯因那样对科学推崇备至②。总的来 说，他们还是试图在实用主义的传统中融合分析哲学的精华。但不 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工作开启了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实用主义的科 学化、实证化方向，从此以后，实用主义开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 段，即“逻辑实用主义”阶段。实用主义逐渐放弃了自己那种开阔的 视野，越来越专注于语言分析、逻辑、科学哲学以及认识论等。蒯因 是这个阶段的主要代表。
二实用主义者如何看待语言学转向
实用主义的以上转变是一种新的发展还是一种衰败?换句话 说，对于这一转变是持肯定的态度还是否定的态度?这在实用主义 阵营内部是有争议的。正像前面所说的，早期实用主义者如莫里斯、 刘易斯等人对分析哲学持欣赏态度，虽然在实用主义与分析哲学之 间存在多大程度的重合这个问题上他们的看法不无分歧，但他们都 欢迎分析哲学的到来，并在实用主义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容纳和吸 收分析哲学的长处。他们已经开始了实用主义分析化的转变，然而 应该指出的是，他们还没有彻底丢弃实用主义对于哲学的那种开阔 的理解。
在他们的基础上更进一步的是蒯因。随着蒯因聚焦于语言分 析、逻辑、科学、知识论，实用主义失去了它原先的“硬核”,降为分析哲 学的思想资源。实用主义发展到蒯因，伦理学的词汇彻底被物理学 词汇所取代。尽管蒯因在本体论的层面上依然保留着实用主义的情 结，但无可争议的是，在知识论的层面上他更多的是一位逻辑实证主
① 杜威特别批评了实证主义对待价值的情感主义解释。他指出：“当社会学理论 基于以下理由——即‘价值’是被卷入的，作为‘科学的’探究和价值无关——而不再 关注人类文化的基本兴趣、关怀和积极变动的目标时，不可避免的后果就是：人类的 探究被局限于表面的和相对琐屑的东西上，不论它自称有何等技巧。”(杜威：《价值理 论》,载于《国际统一科学百科全书》第2卷，第62—63页，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39。) ② 尽管蒯因批评了逻辑实证主义，但和其他实用主义者相比，他受逻辑实证主 义的影响最深，科学情结最重。
义者，虽然他和典型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有着很大的区别。可以这么 说，实用主义发展到蒯因，已经被彻底地分析哲学化了。后来的实用 主义者，如罗蒂、普特南、伯恩斯坦(R.Bernstein)等人，都是从分析哲 学传统中孕育出来的。
如何看待分析哲学?当代实用主义者们的回答可以分为四种 类型：
第一种类型以原耶鲁大学教授、著名的实用主义哲学家史密斯 (J.E.Smith)为代表。总的说来，他们对分析哲学持否定态度。史 密斯也看到了实用主义与分析哲学的相似性，但他更把目光投向了 它们之间的区别。在他看来，以摩尔、罗素以及以逻辑实证主义为代 表的分析哲学，虽然和实用主义一样强调经验，但它回到了实用主义 所一直反对的近代哲学的经验观点，回到了作为“感觉材料”的经验 以及对于理性作用的怀疑；它改变了哲学思考的维度，对“人的问题” 的兴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知识论的老问题，哲学被局限于对语言 和科学逻辑的研究。①因此，史密斯指出：“虽然实用主义者已经严厉 地对古典经验主义那些主要假设，特别是以认识论作为出发点的要 求提出了质疑，但分析的哲学和实证主义的哲学却继续坚持这些假 设，仿佛它们从未受到过挑战。”②
史密斯对分析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提出了一系列批评，其中有两 点特别值得注意：(1)担心专注于语言，封闭在语言的世界内，将语言 作为终极题材，会失去我们和世界原初经验的联系，从而将自己局限 在话语的领域，局限在已经说过的东西的领域中。史密斯认为，如果 我们通过神谕般的洞见已经说出了所有一切的话，那么我们可以响 应分析哲学的号召，整理澄清我们所说的语言就行了。但由于我们 没有这样的洞见，因此我们还是要被迫回到超语言的经验中去。他 用讥讽的口吻说道：“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把自己描绘为‘经验主义 者’的哲学家一点也不尊重实际的经验，把自己禁闭在一个词语的世
① 参见史密斯《美国哲学精神》,第198—199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83。 ② 同上书，第 206页。
界中。确实，达到经验是不能离开词语，但不能由此得出两者是同一 个东西的结论。”①(2)担心分析哲学的过分技术化，会使它忽视了更 大、更根本的现实问题。哲学家只关在自己的小圈子内，讨论他们的 专业问题，于是人的问题便由哲学转移到了其他领域。史密斯指出， 随着美国哲学的分析哲学化，哲学不再为社会大众所关心，而讨论这 些社会问题、人的问题的其他领域的学者，由于缺乏训练，其谈论又 不够精确、深入。
史密斯呼吁重新回到古典实用主义，不为学院派的风格和规则 所束缚，重新找回哲学思考的独立和新颖。他极不赞成新实用主义 者罗蒂在《语言的转向》一书“序言”中的一段话。在那段话中，罗蒂认 为语言哲学成功地将从巴门尼德直到怀特海为代表的哲学逼到了为 自己辩护的位置上，这一伟大的成就使语言哲学的这段历史成为哲 学史上的伟大时期。② 史密斯对此针锋相对地指出，罗蒂所列举的这 些哲学家都对他们时代的主要问题作出了认真的反思并具有卓越的 见识；而罗蒂所谓的语言哲学的伟大成就乃是夸大其词，因为尽管语 言哲学将人类关于自我、道德、自由等问题的发问看做语言的误用， 人类依然没有放弃这一类的探讨，哲学家们不去探讨，自有其他思想 家去顶替。
与史密斯对待分析哲学的态度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另一位当代新 实用主义代表人物伯恩斯坦。他和史密斯将实用主义哲学的分析哲 学化看做实用主义的堕落不同，他认为，其实关于实用主义可以有各 种叙事，并不需要一种元叙事对于什么是实用主义作出解答。分析 的实用主义并不是实用主义的堕落，它同样构成了实用主义发展链 条中的一环。史密斯式的态度只是关于实用主义的一种“伤感”和 “怀旧”,“它阻碍我们欣赏实用主义话题的连续性，更糟糕的是，它
① 史密斯：《美国哲学精神》,第217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83。 ② 参见罗蒂《语言的转向》,第33页，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7。
会加强非实用主义的狭隘性并滑向谴责分析哲学的诱惑”①。在伯 恩斯坦看来，实用主义传统总是处于建构之中的：“我不认为实用主 义有一个‘本质’,或者甚至一套严格界定的承诺或原则，它们为所有 实用主义者所共享。”②
在这一视角内，伯恩斯坦在古典实用主义者和经过分析哲学洗 礼的新实用主义者之间找到了某种相似性。在他的眼里，当代新实 用主义者罗蒂和普特南的分歧和争论正像是詹姆斯和皮尔士之间争 论的当代回响，“他们都认为自己是在从事和贯彻实用主义传统。的 确，罗蒂和普特南之间的许多分歧都围绕着将詹姆斯和皮尔士区分 开来的同样的一些话题：意义的问题和‘实在论’的哲学地位问题”③. 而杜威在当代美国的哲学传人则是威斯特(C.West),因为他继承了 杜威对于实用主义的社会、政治意义的强调，将实用主义的思考重新 引向“人的问题”。④
站在伯恩斯坦一边而又更加明确的是加州大学哲学教授迪普 (D.Depew)。他在自己主编的《实用主义：从进步主义到后现代主 义》中提出了一个和史密斯正好相反的颇有新意的观点，认为实用主 义和语言学转向的亲密关系不仅没有使实用主义堕落，而且使实用 主义得到了拯救：
这(指语言学转向——引者注)将使美国实在论而不是实用主 义看上去过时了。这一倡议是如此成功，以至于美国实在论最终 从舞台上消失，直到它也姗媚来迟地进行了语言学的转向——它 是由塞拉斯开始着手的。如果实证主义没有对实用主义加以援救 的话，我们乐意说，那很可能是实用主义者而不是实在论者，被放 逐到一个很少被阅读、很少被讨论的过去。就像实际发生的那样，
① 伯恩斯坦：《美国实用主义：诸叙事的冲突》,载于萨特康普《罗蒂和实用主 义》,第62页，范德比尔特大学出版社，1995(以下所引此书均为此版本)。 ② 同上文，载于萨特康普《罗蒂和实用主义》,第61页。 ③④ 同上文，载于萨特康普《罗蒂和实用主义》,第58页。
对于古典实用主义者的英雄行为的回忆依然使人激动，他们的著 作依然受到尊敬，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实证主义者们在祛除了 古典实用主义者的粗糙性的同时，拯救了这些实用主义者作为他 们(实证主义者——引者注)自己科学哲学先驱者的声誉。①
和伯恩斯坦、迪普观点接近却又有所不同的是罗蒂对于分析哲 学的立场。罗蒂似乎处于史密斯和伯恩斯坦、迪普之间的位子上。 他赞成后者对于语言学转向的意义的强调，但同时又对分析哲学的 非实用主义倾向进行了严厉的讨伐。区别于史密斯对待分析哲学的 否定态度，罗蒂站在伯恩斯坦、迪普一边，认为实用主义的发展得益 于分析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在回答新老实用主义的不同究竟在哪里 这个问题时，罗蒂说道：
我自己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新实用主义在两个方面不同 于老实用主义：……第一，我们新实用主义者谈论语言而不是像 老实用主义者那样谈论经验、心灵或意识；第二，我们都读过库 思、汉森、图尔敏以及费耶阿本德的著作，因此怀疑科学方法这 个概念。②
罗蒂认为，分析哲学为实用主义的阐述提供了很好的手段，而实 用主义则为哲学的思考提供了目标。没有分析哲学的语言学转向， 实用主义的目标就难以完成。罗蒂高度评价分析哲学将焦点集中于 语言，彻底放弃传统哲学的词汇，认为唯其如此，才能真正与传统哲 学决裂，这种决裂在语言学转向之前的19 世纪是难以想像的。罗蒂 当然认为只是到了他那里，实用主义才完成了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而
① 迪普：“引言”,载于霍林格和迪普《实用主义：从进步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第 113页。 ② 罗蒂：《实用主义的老调和正义之诗》,“美国法律思想中的实用主义复兴”专 题研讨会，《南加利福尼亚法律评论》1990年9 月第6期。
这种批判正是借助于分析哲学的成果才得以实现的。用他自己的话 说：“我对传统提出的大多数具体批评，都是取自塞拉斯、奎因、戴维 森、赖尔、麦尔柯姆、库恩和普特南这类系统哲学家的。”①
罗蒂对实用主义的历史进行了反思，他赞赏古典实用主义者们 的运思向度，讴歌这一富有原创性的哲学路线。但是他指出，由于没 有放弃传统哲学的术语，詹姆斯、杜威对传统哲学的清算还不够彻 底。② 正是在这里，语言学的转向弥补了古典实用主义的不足，从而 将实用主义的主题真正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因此，美国实用主义 学者多诺万(R.Donovan)指出：“按照罗蒂的读法，‘语言学转向’首 先可以被解释为一种描述；它描述了分析哲学是怎样对于更加彻底 的实用主义作出了实质的贡献。”③
然而罗蒂并不是对整个分析哲学抱有好感，他把语言学转向和 分析哲学区别开来，赞赏前者而谴责后者，因为在罗蒂看来，分析哲 学从总体上说是和传统基础主义哲学一脉相承的。和史密斯一样④, 罗蒂认为，分析哲学的方向是错误的：
“分析的”哲学是另一种康德哲学，这种哲学的主要标志是， 把再现关系看成是语言的而非心理的，思考语言哲学而非思考 “先验批判”,也不思孝作为一门显示“知识基础”的学科的心理 学。……对语言的这种强调，基本上未曾改变笛卡尔-康德的问 题体系，因此并未真地赋予哲学一种新的自我形象。因为分析 哲学仍然致力于为探求、从而也是为一切文化建立一种永恒的、
① 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李幼蒸译，第4—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 店，1987。 ② 不用说皮尔士了，即便是詹姆斯、杜威，在罗蒂的眼里也还没有真正摆脱传统 哲学，因为他们还热衷于经验本性以及形而上学的谈论。 ③ 多诺万：“罗蒂的实用主义及语言学转向”,载于霍林格和迪普《实用主义：从 进步主义到后现代主义》,第210页。 ④ 史密斯也认为分析哲学是一种基础主义哲学，参见史密斯《美国哲学精神》, 第 208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社，1983。
中立的构架。①
所以罗蒂的主张可以概括如下：实用主义需要语言学转向，而分 析哲学需要实用主义这一航标。没有语言学转向，实用主义不能真 正脱离传统哲学的航道；而没有实用主义，分析哲学也无法挣脱传统 哲学的旋涡。
但是普特南的看法却不同，他不仅不认为罗蒂所说的语言学转 向有如此重要的意义，而且号召人们返回到经验主义的老话题，认为 正是在那里，我们可以找到克服传统二元式哲学的钥匙。由于普特 南自己是一位享有盛誉的分析哲学家，他的这番见解尤其耐人寻味。 普特南是在与罗蒂的对话以及反省自己原先的哲学观点时发现问题 的。和史密斯一样，普特南担心罗蒂专注于语言的做法会使我们失 去世界。当罗蒂用“语言”取代“经验”时，他不可避免地要涉及语言与 世界的关系问题。罗蒂试图回避这一问题，但其实他并没有做到。 他无非从语言不能对应于世界中得出我们只能谈论语言的结论，而 这和说我们的语言能够“钩住”世界的形而上学实在论的主张并没有 实质的不同，只不过是一个否定，另一个肯定罢了，前提都是一样的： 把语言和世界分割开来。②
大约在 20世纪 90 年代，普特南意识到必须回到古典实用主义那 里寻找思想资源。和罗蒂的路数相反，他不是从“经验”、“心灵”、“意 识”走向“语言”,而是从“语言”重新返回“心灵”、“意识”、“经验”。正 是在詹姆斯、杜威那里，普特南看到了克服传统哲学的希望。语言学 转向的意义被大大地削弱了。在普特南看来，只要二元分割式的思 维方式继续存在，那么不论是谈论“经验”还是谈论“语言”,都不能真 正解决传统哲学的问题，因为“归根到底，它们是同样的问题，即思想 与世界的关系问题”③。只要人与世界的“分界面”(interface)存在，那
① 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李幼蒸译，第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 ② 参见普特南《语词与生活》,第299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94。 ③ 同上书，第 281页。
么不论它存在于哪里——在感觉经验中也好，在语言中也好一—都 一样会导致思想与世界的割裂，传统哲学的难题一点也没有减弱。 能够引导我们飞出传统哲学瓶颈的不是语言学转向，而是实用主义。 在詹姆斯和杜威关于意识、经验以及生活实在的思想中，普特南找到 了化解传统哲学难题的办法，那就是：彻底取消分界面，把实在理解 为生活世界；感觉、语言等都是这世界中的一部分，而不是世界外的 与世界相对照的另一个实体。生活是首要的，概念、思想都是生活的 环节。①
和罗蒂一样，普特南主张，伦理学是哲学思考的出发点，生活世 界是哲学思考的根据。但在普特南看来，罗蒂由于过于封闭在语言 中，没有意识到他不能回避语言和世界的关系问题，因此当他批评古 典实验主义者只谈论“经验”、“意识”、“心灵”而不谈论“语言”时，他犯 了一个浅薄的错误，即只是用“语言”替换“经验”不但没有真正解决 问题，反而落入了传统哲学的窠臼。普特南则要从古典实用主义对 于分界面的消解中找到克服传统哲学困难的途径。分析哲学只有在 这个大方向之下才有它的存在价值。
关于实用主义与分析哲学的恩怨是非，可以有多种多样的说法， 那取决于个入谈论问题的视角和背景。如果细细琢磨，以上的几种 观点都有各自的道理。但是比较而言，我们认为，普特南的论述似乎 更为可取。为什么这么说呢?理由是：普特南意识到了史密斯观点 的合理性，即分析哲学的语言学转向，其意义并没有迪普、罗蒂等人 所夸张的那样伟大，然而作为一个实用主义阵营中最杰出的分析哲 学家，他当然明白语言学转向的价值究竟何在，所以，他也没有像史 密斯那样贬低分析哲学。或许我们可以这样描述普特南的方式：在 否定传统基础主义哲学方面，他确实和罗蒂一样，欣赏并借鉴了大量 的分析哲学要素，这使他的论述更加周密严谨；但他只是将此作为手 段，同时也看到，这一手段必须要由传统实用主义加以补充，这使他
① 参见普特南《实用主义：一个开放的问题》,牛津，布莱克威尔，1995;普特南： 《三合一的绳索：心灵、身体和世界》,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9。
和罗蒂拉开了距离。
三分析哲学的实用主义化
以上谈的是实用主义受分析哲学的冲击，但事情还有另外一面， 那就是，在实用主义受到分析哲学侵蚀的同时，它也反过来对分析哲 学产生了重大的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它最终导致了分析 哲学的实用主义转向。
实用主义在欧洲的登陆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初。1907 年詹姆斯 的《实用主义》问世，次年该书被移译成德文在欧洲出版，不久又有了 其他欧洲文字版本①,实用主义早就开始被人们广泛谈论并很快成为 关注的焦点之一。1908年在德国海德堡举行的“世界哲学大会”的中 心话题之一就是关于实用主义的争论。当时欧洲人心目中的实用主 义者就是詹姆斯，杜威还不那么有名，而皮尔士甚至连名字都常被 拼错。②
人们之所以对实用主义感兴趣，这与当时对科学、科学方法的崇 拜是分不开的。实用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成了分析哲学的先驱者之 一。关于这一点，逻辑实证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赖欣巴哈也曾经明 确地提到过。他认为，实用主义者是他的思想先驱，实用主义者们看 到了通向真理、意义和确定性的正确途径，只是他们还没有将自己精
① 1908年，《实用主义》由维也纳大学哲学教授杰鲁斯拉姆(W.Jeruslalem)翻 译为德文。杰鲁斯拉姆甚至早在1900年便开始对实用主义给予同情的回应。法国 虽然直到1911年才有了《实用主义》的法文译本，但一些哲学家如柏格森早在该书一 问世，便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会心的理解。而意大利则至少在1905年之前才成立以 巴比尼(Papini)为核心的“实用主义小组”。参见陈亚军《哲学的改造》,第36—37页，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② 历史学家乔斯(H.Joas)说道：“在当时一些文章中所遇到的对于皮尔士名字 的各种拼法(尽管也有拼成 Peirce,但基本上都是拼成了 Pierce)表明，批评家们对皮 尔士的文章缺乏任何第一手的了解。”(乔斯：《实用主义和社会理论》,第6页，芝加哥 大学出版社，1993。转引自雷谢尔《实在论的实用主义》,第23页，纽约州立大学出版 社，2000。)
辟见解中的含义充分发掘出来。①
更加深刻地将实用主义学说体现于自己哲学中的是逻辑实证主 义的集大成者卡尔纳普。卡尔纳普公开承认，他曾经受到概念实用 主义者刘易斯的强烈影响②,这种影响很明显地在他关于概念体系 的学说中表露出来。和刘易斯的思路相近，卡尔纳普把我们用什么 样的语言框架描述世界的问题看做是一个实用主义的问题，这里没 有真假问题，只有好坏问题；科学等经验学科的讨论是在概念框架确 定之后进行的，因此有真假问题，而哲学的讨论是关于选择什么样的 概念框架的讨论，是所谓的“外部问题”,它只和是否方便、是否有用 连在一起。卡尔纳普指出：“抽象的语言形式的接受或拒绝，正如在 任何一门科学中任何其他的语言形式的接受或拒绝一样，最终将决 定于它们作为工具的效率和决定于所取得的成就与所需要的努力的 总量与复杂性的比率。”③这显然具有强烈的实用主义腔调，因此蒯因 评价道：“卡尔纳普、刘易斯等人在各种语言形式、科学框架的选择问 题上采用了实用主义的立场。”④
卡尔纳普之后，逻辑实证主义者在吸纳实用主义方面采用了两 种不同的方式。保守的逻辑实证主义者，如艾耶尔，要用实证主义的 思路诠释实用主义，把实用主义看做是实证主义之一种；而激进的逻 辑实证主义者，如蒯因等人，则要用实用主义改造实证主义，使逻辑 实证主义具有一种新的面貌，从而也在某种意义上瓦解了逻辑实证 主义。
艾耶尔的意图最清晰地表现在他对詹姆斯的“挽救”上。1968年 艾耶尔发表了他关于实用主义的详细研究成果《实用主义的起源》, 着重探讨皮尔士和詹姆斯的实用主义思想，试图把詹姆斯解释成一
① 参见赖欣巴赫《德国经验主义及其现存问题》,载于《哲学杂志》1936 年第 33 期。 ② 参见希尔普《鲁道夫·卡尔纳普哲学》,第861页，开放世界出版公司，1963。 ③ 卡尔那普(即卡尔纳普):《经验论、语意学和本体论》,载于洪谦主编《逻辑经 验主义》上卷，第101页。 ④ 蒯因：《从逻辑的观点看》,第46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80。
位逻辑实证主义者。艾耶尔始终坚持早期逻辑实证主义的立场，认 为所有命题可以分为三类，即关于事实的经验科学命题，关于观念之 间关系的逻辑、数学命题，以及关涉人类情感的伦理学、美学命题。 在他看来，詹姆斯虽然不是很明确地，但确是自觉地接受了这种命题 的划分方式；而詹姆斯的批评者们由于忽视了这一点而没有把握詹 姆斯的真正意图。艾耶尔要为詹姆斯“抱不平”:
他(詹姆斯——引者注)的实用主义立场可能是会招惹批评 的，但是站在这一立场上，思考他关于不同类型的命题在我们整 个信念体系中所起不同作用的基本假设，我将试图表明，他的陈 述可以合理地以一种方式加以解释，从而产生出一种一致的甚 至是有说服力的理论。①
按照艾耶尔的诠释，当詹姆斯说一种信念只有在它是“有效” (works)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将它作为真信念接受下来时，詹姆斯所 说的“有效”是有不同含义的：关于事实信念是否有效，要看它是否能 被经验所确证；关于数学、逻辑命题是否有效，要看它是否表达了观 念之间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是如此明白以至无须任何经验的检验； 而关于道德的或美的信念是否有效，则要看它是否给人带来某种满 足。所以，只有道德和美的信念才和人的满足相关，詹姆斯的批评者 们把这当做詹姆斯关于真信念的全部内容，显然是对詹姆斯的误解。 在艾耶尔的眼里，詹姆斯关于形而上学命题的态度很能说明问题， “事实上，他(詹姆斯——引者注)在很多场合明确地说过，形而上学原 则所表述的无非和审美情感的表达是一样的”②,它们既不是经验的， 也不是数学的或逻辑的，正因为如此，詹姆斯不是从认知的角度，即陈 述事实的角度，而是从情感的角度去拒斥形而上学的。对此，怀特(M.
① 艾耶尔：《实用主义的起源》,第188页，旧金山，弗里曼和库珀出版公司， 1968。 ② 同上书，第199页。艾耶尔对詹姆斯的诠释见该书第2部分的第2章。
White)有段话说得很好：“按照艾耶尔对詹姆斯的解释，科学、数学和逻 辑对于情感的要求是充耳不闻的，数学和逻辑对于感觉经验是充耳不 闻的，而一个人的形而上学和他的神学只对应于他的每一次心跳。”① 当艾耶尔试图“纯化”詹姆斯，用区分各种类型的命题的方式将 詹姆斯打扮成一位典型的逻辑实证主义时，他显然犯了一个严重的 错误，那就是他在给詹姆斯动这样的手术时，严重地伤及了詹姆斯的 实用主义心脏。用普特南的话说，实用主义最突出从而也是最有价 值的特征之一就是它的整体论思想。② 它从来不把数学、逻辑以及形 而上学的命题看做与人的价值、情感不相干，认知和价值、情感并不 是截然分离的两个领域。这一点，至少詹姆斯、杜威是非常强调的。 只要读过詹姆斯的“理性中的情感”和杜威的《经验与自然》,对此都 不会产生异议。
和艾耶尔同属逻辑实证主义阵营的蒯因选择了另一种将实用主 义和逻辑实证主义结合在一起的方式：不是用逻辑实证主义改造实 用主义，而是用实用主义改造逻辑实证主义，从而为逻辑实证主义打 开了一个新的视域。当代著名新实用主义者威斯特认为，蒯因对逻 辑实证主义的实用主义改造主要有以下几点：(1)他批评了逻辑实证 主义的原子主义思想，强调一种知识整体论的思想，认为意义的单位 不是孤立的句子，而是句子系统和理论整体。这不禁使人想起了詹 姆斯和杜威的整体论的主张；(2)蒯因消解了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的 二分法，这和詹姆斯、杜威对于二元分裂思维方式的否定非常接近； (3)蒯因坚持自然主义，反对所谓先于科学、为科学提供基础的“第一 哲学”,这与杜威的自然主义立场如出一辙。③我们认为，除威斯特所 说的这些之外，蒯因以实用主义改造逻辑实证主义还表现在他的“行
① 怀特：《实用主义和美国精神》,第115页，牛津大学出版社，1973。 ② 参见普特南《实用主义：一个开放的问题》,第13—19 页，牛津，布莱克威尔， 1995。 ③ 威斯特：《美国人对哲学的逃避》,第184—186 页，威斯康星大学出版社， 1989。
为主义语义学”上。他瓦解了关于意义的“博物馆神话”,循着皮尔士 和杜威的道路，将语义学建立在外在的不确定的行为基础上。这是 一种实用主义的语义学。对此，蒯因自己也坦承不讳：“行为主义语 义学的产生要归功于实用主义者。”“我很有信心地认为，行为主义语 义学是实用主义的一个显著特征。”①
分析哲学发展到蒯因，面临着一种反讽的尴尬境况：一方面，由于 蒯因引进实用主义，使分析哲学有了一种清新的气息，别开生面。传统 分析哲学的基础主义观点已经受到质疑和挑战，蒯因的工作为分析哲 学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然而另一方面，对于分析哲学来说，这似乎是 一条痛苦的道路，正像它早年在挽救实用主义的同时瓦解了实用主义 一样，现在实用主义同样在拯救它的同时动摇了分析哲学的根基。原 先被当做核心话题的“分析与综合”的区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杂 乱纷繁的各种即时的问题。在戴维森、古德曼否定了图式(形式)与内 容的二分法、普特南否定了理论术语与观察术语的二分法、塞拉斯(R. W. Sellars)否定了“所予”神话、库恩否定了科学逻辑主义之后，分析哲 学进入了“后分析主义”时代，传统分析哲学的形象整个受到怀疑： 这个哲学(指分析哲学——引者注)的基本纲领一直被瓦解 着，这种瓦解完全是它自身的技术化的工作所导致的，剩下的只 是关于它下一步如何继续地怀疑。逻辑分析的观念已经受到挑 战。可能根本就没有科学方法或逻辑这样的东西，没有什么“哲 学的”东西要研究。可能根本就没有像分析的句子这样的东西， 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分析哲学家去分析。②
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新实用主义诞生了。其代表人物如罗
① 蒯因：《实用主义在经验主义中的地位》,载于陈启伟主编《现代西方哲学论著 选读》,第526页。 ② 雷奇曼：《哲学在美国》,载于雷奇曼(J.Rajchman)和威斯特《后分析哲学》,第 X页，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85。
蒂、普特南等人虽然出身于分析哲学，但已经在不同程度上背叛了分 析哲学，或者说将分析哲学引入了一种和传统分析哲学截然不同的 话语背景，即实用主义的背景。实用主义成了主旋律，而分析哲学只 是作为思想资源和论述手段被保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