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是“哲学”的同义词。“哲学”来源于古 代希腊,意为“爱智”。爱智的学问即哲学,它追问事物的根据——这是事物的生存方式,并构成最基本的哲学框架;无论任何一派哲学,都旨 在寻找一种本原性存在,以此为中心或基石,导致出多彩的哲学形态。 表面上,哲学家们对“何为本原”的回答不同,实际上,这种争论 只具有次要性质,因为“本原”实际上只有一个--大写的逻各斯。
所谓爱智即爱逻各斯。逻各斯是西方哲学传统围绕的中心。对任何 传统哲学家来说,以下观点总是不言而喻的:心灵是思想之源,它的 地位相当于“神”。思维追求理性与逻辑,只有符合逻辑规则的思想 才是真的思想,才符合真理。思想的真理只有通过语言表达出来才 可以交流和理解,表达有两种方式:(1)说话,思想最直接的交流;(2) 文字,它记录说话的内容。因此,亚里士多德曾经认为,被说的词是 心理经验的符号,被写的词是被说的词的符号。就是说,语言有自己 的等级体系,文字处于最底层,它是关于符号的符号。
总之,以逻各斯为中心,形成了心灵或思想、说话、文字之间的相 互关系,文字只具有工具作用,而说话与文字不同,它是逻各斯的一 个重要因素。传统哲学的基本问题,即所谓思与在的对立关系是在 思维着的理性(逻各斯)范围之内探讨的,理性的逻各斯具有解释一 切现象的绝对权威性。
逻各斯是西方文化传统中支配一切的精神力量。赫拉克利特 称,万物都根据永恒的逻各斯产生。柏拉图的理念、亚里士多德的实 体、文艺复兴时期倡导的人性及其所替代的中世纪的神性、培根的理 性新工具及理性在18世纪法国启蒙时代的胜利、德国人的思辨理 性……这一切,在某种意义上,不过是逻各斯的特殊表现方式。哲学 是文化的精髓,以逻各斯为代表的文化是规范和支配自然的文化,它 使人类的自然成为“人类文化的自然”。自从文化掉进逻各斯的陷 阱,文化对自然的压抑随之而来,于是文化便始终规范着人,它抹煞 着人的自然性。
现代以来,以逻各斯为代表的形而上学传统遭到哲学家们越来 越激烈的抨击,所谓反形而上学,实际是反对逻各斯文化。 尼采的口号是重新估计一切价值!他试图让词语脱离逻各斯的 依赖,认为哲学话语只是一种修辞式的隐语,一种可以破译的话语。真理只是幻象,人们却早已忘记它是幻象。
弗洛伊德也说,意识是假象,本能的心理活动是无意识的,却被 意识的交往掩盖了。无意识的典型是梦,梦的符号把意识的意义和 对象抹掉了,梦的意识需要重新破译。
胡塞尔提出:面向事物本身!他所谓“事物本身”是在隔离“自然 的观点”之后得到的现象,而“自然的观点”就是以往西方传统哲学文 化观察世界方法的总称,主要是逻辑理性的思维态度。胡塞尔是 20 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发动了一场名副其实的哲学革命,使 20 世纪哲学面貌产生了根本变化。现象学批判传统自然思维或逻辑思 维,把这些态度从现象学中隔离出去,这实际是把整个西方哲学传统 搁置一边,回到先于逻辑的东西。尼采对传统的批判,弗洛伊德对意 识的批判,是另一种搁置的态度。胡塞尔之后的欧洲哲学,不断进行 这样的搁置:存在哲学、解释学、结构主义,甚至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从 不同角度寻找先于传统本体论和逻辑认识论的东西,“面向事物本 身”是它们共同的倾向,其蕴意在于反对以往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 然而,胡塞尔、海德格尔、20世纪法国哲学家们,甚至维特根斯坦,对 “事物本身”的理解有很大不同,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反形而上学 问题上的一致性。
围绕逻各斯传统的光环是心灵的智慧:它的要素是抽象而神圣 的观念,表现为实体、概念、理念、真理等等。它们是形而上学的意义, 通过传统的思与在的对立统一的思维方式表现出来。
维特根斯坦以他实证并且幽默的口吻表示他的态度:我们只能 说可以说的东西,对不可说的东西应该保持沉默。对他而言,实证的 领域属于语言,而不属于观念。他晚年最后的结论是:可说的只是我 们如何去玩语言游戏,游戏的界限并不超出语言的界限;不可以说的 是游戏之外的一切(比如语言游戏之外的对象、思想、心灵),如果硬 去谈论他们,就得使用乌托邦一样的语言。
海德格尔则认为,用现象学方法排除对存在与真理的逻辑性理 解之后,遗留的“现象学剩余”是一种被传统遗忘了的存在。对这种 存在意义的阐述,需要一种原始的诗一样的语言和新的解释学,它不是爱智的知识,而是智慧之根。我们已经习惯了形而上学的抽象思 维,但海德格尔的存在却是疏远而朦胧的。当他说思是诗时,并不是 回到一个逻辑的逻各斯。海德格尔“思”的开始是传统爱智的终结。 当代法国哲学家们一反清晰明了的唯物主义传统,其庞杂晦涩 令人困惑,这是由于他们书写的文本自身的困难造成的。这些文本 与“形而上学语言”之间出现裂痕,而文本的作者们不是传统哲学家, 而是人类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历史学家、文艺理论家等等。 近代哲学,特别是 20世纪西方哲学的反形而上学潮流是在回答 康德提出的一个老问题。康德的问题是科学的形而上学是否可能? 他的“三大批判”向我们揭示出形而上学是如何一步步被驱出科学, 在实践理性、审美和信仰领域保留自己的地盘。康德终于不能建立 一门科学的形而上学。换句话说,被保留的地盘中没有科学,只有信仰,这才是康德哲学革命的真实意义,它等于宣布了思维与存在的同 一性这一传统哲学问题的破产,是对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来的形 而上学问题的颠覆。
一百多年后,胡塞尔只是以变换的方式提出与康德同样的问题: 他以前的哲学都是形而上学,所以要以“隔离”的方式置之不理,从而 直视“事物本身”。以下观点中胡塞尔与康德又不期而遇:理性的思 维方式对自然科学问题是有用的,但当他超出这个界限去证明形而 上学问题时,就是愚蠢的。
由此看来,哲学的断裂早在康德就开始了,当代西方哲学家们在 完成康德和胡塞尔的使命,一层层剥离“形而上学”的语言用法,以显 示语言的本色或事物本身,这与传统哲学思维有了很大的区别,它搁 置了理性的逻各斯。德里达对形而上学的批判也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