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犹太人家庭的生活背影,多年的巴黎学术生涯,以及第二次 世界大战的俘虏生活,是列维纳斯哲学思想的原创来源。虽然他声 称他的哲学属于另一种范畴,但他努力研究了《塔木德》(Talmudic 这部犹太经典,从中悟出了许多真知灼见。胡塞尔的现象学和海德 格尔的基本本体论影响了他早年的哲学研究工作。这种影响既为他 的哲学思考提供了养分和土壤,也刺激他与这种影响进行抗争。他 成熟的思想主要表述在《整体与无限》中。他从现象学出发提示了形 而上学的超验性,并肯定了他所谓的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
列维纳斯在上世纪80年代才在英语哲学界产生影响,主要还是 借助于德里达的解构主义。英语读者认为他的书难读,而作为他的 主要作品的《整体与无限》更是本天书,对于专业哲学家来说读起来 也并不轻松。列维纳斯的思想常常陷于一大群哲学幽灵的纠缠之 中。就他哲学思考的独特性而言,相对于他的影响和主张,这种独特 性可以说就是一种幽灵。列维纳斯十分重视笛卡尔以“我思”为基础 的寻找认识确定性的哲学遗产,但是,他批评笛卡尔虽然是一位理 解精神的原创者,但是却把思想封闭在自身之内,封闭在思想自身 的内在性之内,没有把一种确定的内在整体性赋予主体。列维纳斯 认为,可以把现象学传统解释为是笛卡尔遗产的一种不明确的继 续①。他的第一部著作就是阐释胡塞尔的直观理论的。但是,他对 胡塞尔的现象学方法提出了批评,而主要对意识的意向性理论提出 了疑问,他认为,意识的模式,即针对对象的意向性并不是最终的描 述。② 例如,快乐就提示了意识的一种参与性,不能归结为一种对
① 参见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69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69。 ② 参见同上书,第210页。
象的意向。意向性的结构似乎指向一种对对象的确定的把握。但 是,如果存在超越意向性的主体模式,那么,客观化的、支配的意识 就无话可说了。
列维纳斯批评海德格尔并没有纠正胡塞尔的不足,认为海德格 尔的存在是一种匿名的力量,最终导致海德格尔把历史解释为一种 非人的命运,个人为一种匿名的本体论力量所吞没。海德格尔把本 体论概括为一种权力哲学。列维纳斯用一种善的形而上学对抗海德 格尔的这种本体论权力哲学。列维纳斯认为,无名的普遍存在并不 拥有最终的力量,海德格尔的中性本体论并没有为伦理学提供根据。 列维纳斯反对把存在中性化,因而他倾向于把他所谓的恐怖和无名 这两个存在自身中的原素等同起来。人们可能对恐怖和无名这两个 原素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对于列维纳斯来说,这是一种关于第一因 的无面孔的无限性。他对“存在什么”的无入称性的解释保留了萨特 对“自在存在”的解释。例如,在他的关于“粘滞”的现象学中,无名和 恐怖始终威胁着个人的整体性,威胁着对于自我来说作为内在整体 性的自我。列维纳斯拒绝了那种认为入是被抛入的存在的看法,他 也反对萨特的人作为虚无被异化了的观点。他认为,关于快乐的现 象学批判了海德格尔的抛入说。本来就和存在一致的快乐是基本存 在的一个更原始的状态。
对于列维纳斯,就像对雅斯贝斯一样,为什么海德格尔成了一 个狂热的纳粹分子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列维纳斯在第二次 世界大战时在纳粹战俘营度过了许多可怕的岁月。海德格尔认为 纳粹哲学表现了德国人民的世界历史命运,除此之外,一切最终都 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权力意志使一切伦理关怀都服从于超人的 胜利。
列维纳斯的上述看法可能和法国哲学中柯耶夫(A.Kojéve 所理解的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不无关联。在这里,黑格尔主义被 归结为一种统治和奴役而吞噬一切的逻辑。萨特把这点发挥为 他的著名论述:他人就是地狱。列维纳斯反对萨特的观点,他认 为,他人的无助性,即一种无力性可能会发出一种伦理指令:你不会杀人。① 列维纳斯拒绝了柯耶夫的海德格尔和马克思主义的黑格 尔主义的作为主宰的对于死亡的自居作用。他认为,和主奴及其暴 力辩证法相反,存在一种和他入的和平关系,它就存在于劳动和居所 的整个经济之下。这和女性相关联。女性的仁慈建立了家和居所, 而且劳动本身和经济、政治及历史存在的全部领域都结合在一起了。 这一切在起源上完全不同,这些起源和伦理关系的完满性不一样,但 是,它们以一种方式和伦理关系相构成,而主奴关系的辩证法则不是 这样。
列维纳斯认为,和海德格尔的本体论一样黑格尔哲学是一种权 力本体论。② 这种权力本体论受谋杀的诱惑而和他者发生关系。从 历史上看,阶级斗争就是主奴辩证法的具体体现。历史的过程就是 战争,历史的目的就是一种相似的状态,在其中,他性(otherness),即 持不同意见的他者被一种普遍的同一性所压制。对于列维纳斯来 说,虽然这是令人厌恶的事情,但是,他仍然关注劳动、财产和所有 权,这使我们想起马塞尔(G.Marcel)对存在和占有的关切。
列维纳斯反复提及的生存哲学受到他的深切的关爱。在捍卫人 自身的单一性和个性方面,他和某些存在主义者,例如克尔凯郭尔共 同分享了许多东西。列维纳斯的现象学背景以及现象学所要求的哲 学必须是严格的、真正科学的主张,使他无法和存在主义所谓的非理 性主义和睦相处。他使自己远离一种哲学:这种哲学只不过是反对 理想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非人格的理性而已。他想捍卫一种反对个人 主义非理性主义的不同意义的理性。这种意义的理性将捍卫同一和 他者的伦理共同体。虽然列维纳斯避开了单个天才的道路,但是他 的单个性的意义使他和存在哲学中最好的东西密切地合作起来。这 就是列维纳斯所强调的和马塞尔有关的对存在的亲密接触。在某些 列维纳斯详加论述的题目中,例如,家庭、居所、快乐、父权、子女,我们 发现了列维纳斯对马塞尔的回应。
① 参见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46页,匹慈堡,杜克大学出版,1969。 ② 参见同上书,第149页。
列维纳斯的犹太背景对他自己的思想形成和发展产生了深刻的 影响。为抵消黑格尔总体性的诱惑,列维纳斯追求一种创造性的形 而上学,以及一种对单一性的肯定,这种单一性反对总体性所包含的 东西。虽然在《整体与无限》中,列维纳斯认为他正在以一种纯哲学 的风格进行工作,他的哲学声音的独特性更多地归功于犹太遗产对 他的神秘启示。
和少数几个后结构主义思想家相比,列维纳斯的哲学始终表现 了一种精神的严肃性,这种精神的严肃性拒绝和物质本身的共同演 出。在列维纳斯那里返回到神圣的他性提醒我们牢记舍斯托夫(JⅡ. IcroB)的雅典和耶路撒冷的对立。舍斯托夫今天受到了不公正的忽 视,但是,就他的有限性哲学和作为他者的宗教关系而论,他是一位 深刻而激进的思想家。而在传统的思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他在某 些方面比列维纳斯更深刻。和海德格尔及许多后结构主义者一样, 列维纳斯倾向于使哲学传统总体化,所有哲学都被认为只是一种同 一性或者一致性的帝国主义。列维纳斯认为哲学作为对他性的一种 反感,一种过敏症,在黑格尔哲学里达到了顶点。整个来说,哲学传 统并非如此。列维纳斯后来承认这种说法的不公允,因为某些哲学 承认他者,如柏拉图的超越存在的善的学说。列维纳斯的策略是把 传统总体化为同一性的帝国主义,并暗示这种关于他者的不同凡响 的思想没有先驱,然后把在传统中找到的某些形式的观念偷运回来, 最后,承认在传统中的这种观念的例证。
不能把列维纳斯和德里达及海德格尔相互混淆,因为列维纳斯 非常厌恶海德格尔,对之作了尖锐的批评,而他的著作中所表现的那 种精神的严肃性则是德里达所缺乏的。当他把本体论和形而上学区 别开来时,他却把怀疑和宽容混合起来注入了哲学传统。本体论是 存在哲学的标志,而这种哲学最终总会把他者还原为同一性。本体 论是一种不能公平地对待他者的中性哲学,特别是不能公正地对待 作为伦理他者的他者。这种本体论是建筑在从同一性到他性的运动 逻辑上的,而这个他性始终是为着同一性的,而且始终返回到同一 性。人们会记得传统哲学的组成部分就是给思想自身的运动以特权。列维纳斯认为形而上学就是一种思想超越总体性的运动,特别 是在思想无限的观念和伦理学的面对面的关系的观念的时候。形而 上学的思想运动是从同一到他者,而不是为了返回自我。这种形而 上学的精神运动始终是一种哲学的可能性,表现在列维纳斯自己引 证的柏拉图关于善的伦理学中。
列维纳斯明显地倾向于使笛卡尔及先验唯心主义的命题与分析. 和哲学的基本可能性同一起来。相对于笛卡尔的遗产来说,“我思” 是所有严格的有根据的哲学推理的源泉的特权。甚至萨特的笛卡尔 主义也表明了这一点:意识对自身的有效性似乎预示了一种哲学推 理模式,这种推理模式拥有它自己的程序和内容,因为它的思想不会 逃避它自己的内在性,因此不会逃避自己的确定性和证明性。列维 纳斯以不同的方式强调笛卡尔的无限观念,以找到一条通向超越所 有占支配地位的思想的他者的新道路。显而易见,现象学提供了一 个比古典笛卡尔主义更有包容意义的哲学推论。但是,它们的基本 前提有很多地方互相重叠:对现象学来说,意识的内在性是基本的。 现象学的现象概念正是如此定义的:现象本来不是作为已给定的物, 而是对意识和为意识来说是已给定的。虽然列维纳斯从许多现象学 的前提和方法论的策略出发,但是,他却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创造性 地颠倒现象学的内在性,以及唯心主义的经典版本。
列维纳斯在《整体与无限》中讨论了胡塞尔关于表象的观点。他 说,胡塞尔认为:表象是意识的可以表象性,而他者的内在性被对象 化为同一性的一种表象。海德格尔、德里达和福柯都批评了这种表 象观念。但是这种对表象的分析是成问题的。给我们提供的关于表 象和理智的分析似乎覆盖了整个领域,但是,毕竟没有完全覆盖整个 领域。这种解释可能并不符合胡塞尔的观点。但是,列维纳斯坚持 这点,并认为胡塞尔过分注重理论意识的分析有一种毁灭性①。列维 纳斯转而分析快乐的现象,他发现在表象的原生地有一个更原初的
① 参见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172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69。
层次,而这个层次根除了那种毁灭性的分析。快乐的意向性没有高 看自我构成,或高于他者的同一的原初性,就像表象据说是这样做 的。他根除了表象和理智的哲学首要性。事实上,他从根本上批判 了胡塞尔的先验方法所规定的表象和理智。他对表象重新作了一种 阐释,从根本上强调了他者高于自我的特权。情况并非是表象简单 地强占出现在作为自我的自我面前的他者,可能是为了支配自我。 相反表象可能是对他者的一种开放性,在这种开放中表象的真理屈 服于异质性,即一种在表象力图接近和尊重的他者面前的谦卑。这 里我们可以举例说明列维纳斯的看法。如果你请我代表你出席一次 聚会,而且如果我确实愿意代表你,那么我必须使我的看法服从你和 你的看法;作为你的代表,我必须谈到你,即他者;我不能让你,即他 者,谈到我而且老老实实地宣布我代表你,他者。作为你的代表,我 是为你。因此,代表是为这个他者的存在,在其中,自我使它自己的 自我主义的为自我服从他者的真理,就像它是为他者。这的确是本 质的对立面,列维纳斯把表象归之为本质。胡塞尔的现象学,不是哲 学的本质。事实上,它的说明对于表象的真理并不是真的,就像刚才 所说的它没有说明作为他者的他者的真理的地位。
上面的例子完全说明了列维纳斯的表象理论。但是,如果胡塞 尔的先验主义成为哲学的标准,而他者的理论是与之对立的,那么所 有的哲学话语就都成了歪曲。这里存在一种的确是历史解释学的短 见。当马塞尔或雅斯贝斯批评唯心主义时,我们并没有发现任何倾 向于解释学的特别的辩护。他们并没有使哲学及其传统总体化。但 是,对于思想来说,他们太想超越思考自我的思想,以至于无法超越 思考他者是什么的思想。
列维纳斯的他者哲学和他的关于无限的意义的学说,以及神圣 他者的观念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列维纳斯认为,世界不是一种坠 落或者来自太一的东西,也不是构成主体的一种计划,他重新思考的 无限观念指向了一种新的创造的形而上学。这里,形而上学再次意 味着一种思想模式,对于作为他者的他者来说,这种思想模式并不简 单地是同一的。创造就是彻底原初的行动,通过这种行动,单个创造物成为自为的创造物,而且被给予它的无限自为的存在。创造者使 他的创造物摆脱创造者,听任他者作为拥有自己自由的有限物。因 此,上帝就是绝对的他者,他者是一切他性的给予者,包括听任他性 是自为的绝对的他性,而且决不会强迫部分服从一个被吞没的 整体。①
这里,列维纳斯在策略上不明确的是把自为的自我描述成了无 神论。乍一开始,人们可能会倾向于认为列维纳斯信奉无神论。正 如我们所说的,列维纳斯认为,有限存在作为在创造物中已给定的东 西是无神论者。这在最字面的意义上是一个无神论者,就是说,它不 是上帝。上帝在创造世界时并没有创造他自己,就像黑格尔和斯宾 诺莎所说的那样。对于上帝来说,上帝的创造物就是他者绝对所是 东西的礼物;而这并不是创造者和被创造物之间的不可比照性的尺 度,这种不可比照性并非是一种单纯否定,或者令人悲叹的不相称。 不是无神论就是给先验性提供真正的空间,在这种空间里,创造物的 自由可能得到规定或者鼓舞。自我的无神论就是对它的可能的自为 存在的承诺,而且就它的自为存在而言,它的可能的自由的关系穿过 一种不能把差别还原为神圣源泉的自我。无神论者的存在于是就成 为神圣宽容的产物,无神论就是人和神之间的不同相关性的先决条 件,而神解除了统治和暴力关系中的共谋关系。
列维纳斯写作《整体与无限》时,无神论的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 义正如日中天,萨特的存在主义在巴黎横行。但是,列维纳斯是一个 巧妙的写手,因为他把无神论的真理具体化在一个计划中,这个计划 的目的是重新肯定形而上学的上帝是先验的。在可能有两种解释的 创造物中,人类作为自为的存在就是无神论的存在。但是,无神论的 存在可能知道它的属于绝对先验的真实的他性,因此会摆脱它的无 神论存在而转向他者,不是作为一部分返回它的整体,不是作为例证 使自我服从它的普遍,而是作为一个伦理存在的自由核心努力去扮
① 参见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278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69。
演创造者的善、创造物和邻居的善。这种伦理的肯定警惕地反对落 入魔鬼似的普遍性的匿名权力之中,这种权力体现在纳粹形式中。 在纳粹统治下,我们后来成了无名的普遍性的代理人和工具,犯下了 滔天大罪。这就是无神论存在的怨恨。
列维纳斯所强调的无限的概念创造了一个跨越从前苏格拉底到 我们时代的思辨形而上学的历史。列维纳斯令人吃惊地探讨了笛卡 尔的无限观。他说,我无法忘记笛卡尔,因为在他全部的哲学中很想 不用上帝。但是,笛卡尔不可能帮助他只弹一下他的手指就使世界 运动起来,因此,他不再求助于上帝。列维纳斯经常引证帕斯卡尔, 似乎并不怀疑笛卡尔主义的无神论。他非常赞赏笛卡尔的感性学 说,因为感性被认为基本上是属于有思想和概念的他者的。这里,康 德在同样的范围内坚持感性和知性之间的异质性。在莱布尼茨或者 黑格尔那里,为了保卫不能归在理性概念下的异质性,感性和思想的 连续性被割断了。但是,存在一种笛卡尔式的感性体,这种感性体并 非肉体;它不是身体自身,它是本来就没有生命的物质的形态。既然 它是一个死物,那么这个无生命的物质怎么可能使生命快乐呢?而 且从那里,一个笛卡尔式的物质能得到一副面孔吗?物质没有面孔。 笛卡尔式的身体就像以笛卡尔自己作样板的无特征的蜡像,完全没 有面孔,只是它的自动的机械运动。但是,人的肉体有一副面孔,这 正是列维纳斯所要坚持的东西。
列维纳斯在另外的地方坚持说,就相对于学说而论,笛卡尔的等 级被认为高于苏格拉底。但是,他再次问道:我思能教给他者什么, 或者教给自己?无限的观念教给我思什么呢?我们发现笛卡尔完全 缺乏宗教热情。事实上,对于笛卡尔来说,自我和上帝是两个最容易 认识的东西,而且笛卡尔曾经把它们作为最基本的概念。为了从方 法论上证明理性知识,他放弃了研究自然数学科学。笛卡尔客观的 智力训练的等级证明了一切,但是显然没有证明自我内心的他性和 神圣先验的较高的他性。从方法论上来说,这些都成了达到目的的 手段,而不是谜一样地神秘地极力谴责一切思想的现实,事实上,这 打败了它的一切由概念把握的主张,正如笛卡尔所热情追求的那样。
列维纳斯非常欣赏苏格拉底的对话,因为它对他者所承诺的开 放性是从一开始就牢记着的。列维纳斯没有提到对话中已经明确表 述的关于灵魂的概念。他认为思想决不能以一种排斥相关性的方式 完全是自主的,因为这种自主会排斥面对面的可能性。苏格拉底的 对话是哲学话语的面对面。他的话语包含一种身体话语的意义,话 语在看中,在听中,而且事实上是在接触他者之内。苏格拉底对话中 的话语是一个自我所说和一个某物所说过的一样多。
列维纳斯在关于面对面的主题中讨论了主体际性。主体际性是 德国唯心主义和现象学留下的关于他者的问题。从主体性出发我们 真能构成对作为他者的他者的相关性吗?他者只是工具,通过它我 认识自己并返回自己吗?从主体的起源看,他者恰好是镜子,自我在 其中看到自己,因此甚至无法保卫那彻底的他性吗?列维纳斯同样 从自我出发,因为《整体与无限》都在致力于向我们证明自为的自我 的分裂。自为的自我是一个不可还原的个性,不能被归结为一种非 人格的理性,或者被制成一个抽象普遍的例证。① 而且这个处于其彻 底分裂性之中的自为的自我并不是一个先验的自我,就它存在的最 初的快乐而言,它拥有存在着的我的具体性。
于是,怎样来解决“在……之间”的问题呢?自我表现自身,而且 进入话语和语言。对列维纳斯来说,表现就是这个说话的主体,它始 终伴随他的或者她的表现。他或她不会放弃表现,而是伴随它,因为 愿意去证明它,或者说实际上是证明他自己或她自己,就是要说道 歉。道歉在这里并非就是简单地请求原谅,它意味着代表自己,而且 爽快地承认在表现一个人是什么或在做什么。如苏格拉底所说的, 道歉就是一种自我证明。就其个人的特殊性而言,自我的正义就是 胜负未分。但是,一个道歉始终是在他者面前。在他者看得见的地 方,一个人参与自己的表现。因此,通过自我的表现和参与表现的道 歉是进入社会相关性的一个入口,是社会关系。
① 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192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69。
这种在他者眼前进入正当性、公正、道歉和对自我的关注,终于 表现在面对面之中。我碰到他者的面孔,而且他者看着我。这和萨 特的他者不一样。萨特的他者可能会使我发呆,而且把内在性的自 由归结为一个对象化的东西。他者的面孔叫我关注正当性,关注正 义。面孔超越一切概念化地赤裸裸而且贫穷地表现自己。面孔不可 能被整体化,因为在这儿无限终于顿悟事物的真义,我们无法从概念 上规定他者的面孔。他者的眼睛毫无戒备地看着我,并叫我作出反 应。他者的毫无戒备的眼神完全和萨特的外貌相反。如果说外貌可 以杀人,那么萨特的主体就会是一个头号杀手。而在列维纳斯看来, 外貌毫无戒备而且坦率地表现自己,就像表现自己的他者那样。因 为外貌在这里好像在命令“你不应该杀人”。
伦理学并非是一种和权力意志的自我结盟的工具,也许它是尼 采、萨特或霍布斯的工具,去捍卫自我反对他者,而且对他者的自由 发出自我夸大的攻击。毫无戒备的面孔超出所有的工具性,而且超 越一切决定性,因为它并没有构成一个规定性的目标或目的,这个目 的最后可以被理解、掌握和包容。在他者面前泛滥的某物就是无限, 而且这个无限乃是德行的统帅。无限的泛滥进入了“在……之间”, 呼唤分裂的主体回到和他者的相关性,而他者却并不想同分裂和解, 因为真正的“在……之间”是一个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正义的伦理 方面。
列维纳斯发现面孔绝对是不可还原的、原初的,人们无法破坏它 而进入更基本的成分。它是基本成分,不能被包含在阶级主体性的 经济之中。先验现象学最后给同一高于他者的霸权,而列维纳斯捍 卫主体的分裂性,面孔对面孔,而且捍卫他者的无限的泛滥推翻了自 律的霸权。比意志自由(自律)更绝对的是一种他律。自我是为他者 的,而且他者来自一个更高的向度,甚至在他者是可怜的自我、穷鬼、 寡妇和孤儿时。
列维纳斯试图超越主奴辩证法,但是,的确存在着他者被认为是 主人的机会,而且同一和他者之间的不对称似乎使主奴关系的另一 种形式处于危险的边缘。我们发现许多因素的一种特别的混合:主体的彻底分裂,他并没有真的分裂,因为他或她使他自己或她自己通 过他或她的表述处于“之间”。在“之间”的主体碰上他者的面孔,他者 坦率地反对谋杀,分裂的自我的必然命运似乎是社会的。于是,他者 根本上就是他者,而且自我仍然不可还原的是分裂的。因为它是它 们的共同的含义和无限的责任,这似乎是最重要的事情。列维纳斯 捍卫自我的个人单一性的不可还原性,而且针对启蒙运动的现代性, 他恢复了一种他律的伦理学。在这种伦理学中,在无限责任中设想 的对于他者的公正乃是绝对的核心。
列维纳斯认为:为了摆脱单子论和自我中心主义的困境,爱是重 要的。① 这和他强调生育力有关。人们可能会想起苏格拉底有关作 为产生善和美的爱的言论。爱产生超越自身的美和善,这是一种有 点奇怪的说法。爱似乎是在匮乏和最后的满足中开始的,它通过克 服匮乏使爱的存在获得自我满足。但是,这并不够。确切地说,自我 超越自我而产生善。先验自我超越最有包容性的自我满足和自我相 关性。
生育力是产生超越自我的自我。我们宁可说它是对友爱而不是 对性爱的承诺。因为它并没有解决对满足的匮乏,而是从一种存在 的泛滥来超越自我,而这种存在已经满足,过分满足了。由于在自身 中已经满足,自我友爱地走向作为他者的他者,在这种情况下,走向 作为一个他者的儿童。儿童作为他者还不知道自己是他者,儿童是 对未来的承诺,一个连续和一个断裂、一个相关性和一个彻底的分裂。 在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列维纳斯特别注重父子关系,而不是父女 或者母女关系。父系和子系变成了表现生育力的工具,变成了就其 生殖力而言的时间的无限性。女性成了一种不确定的存在形式,而 父子之间的关系也是不明确的,因为我作为父亲也是我父亲的儿子, 当然在我和儿子的关系中,我毕竟是父亲而不是儿子。
列维纳斯特别重视时间的无限性,而反对他所谓的对于永恒的
① 参见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第196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69。
谨慎的自我封闭。好像无限时间的生育力将会摆平一切。但是,这 并不会使他所重视的单个性和社会性的关系变好。时间,甚至无限 的时间,不会彻底宽恕绝对的恶。后代人无法为降临在现代人头上 的绝对的恶提供正当的辩护理由。列维纳斯并不想将现代的恶工具 化,只是想从完全不同的向度来宽恕绝对的恶。这可能就是在另一 种意义上和列维纳斯所自娱的“一”相对应的永恒。列维纳斯后来还 谈到救世主的时间,而且说它真正的含义在别处。
列维纳斯大谈面孔的坦率性,参与自己表现的个人,以及超出自 身趋向上帝的自我。但他谈的最多的还是上帝。他说的是无神论的 语言,而在无神论的后面却是一种有神论。今天,形而上学家和神学 家不得不隐蔽自己以摆脱无神论的追究,而对于有记载的理智史的 主要部分来说,它就是无神论,而无神论不得不藏在被信仰者追究的 恐惧中。
列维纳斯在后来的著作中谈到,对于他者责任的意义应该进一 步加以强调。他说:伦理学是第一哲学,应该得到更加充分的发展。① 他在《超在或超本质的彼在》中谈论的主题就是“代替”。这里,列维纳 斯发展了一种先于所有主题的无政府主义的主体性的观念。而他者 所鼓舞的存在的意义处于领先地位,先于我的自我的标志是对他者 的痴迷。列维纳斯把这种痴迷和一个创造物结合起来,而在这个创 造物中,绝对他者的踪迹在顺利通过。“代替”是一个大胆而富有挑 战性的说法,在许多方面是深刻而才华横溢的。处于一种无限责任 中的他者呼唤的先验的自我正在活动着,而“代替”的概念就是说,这 个无政府主义的自我就是他者的一个人质。这个无政府主义的自我 在他者的位置上,在他者位置上的这种权利乃是单独或社会地活动 的所有他者的根据。对于身负无限责任的他者来说,自我就是一个 现存主体的主体。
列维纳斯喜欢引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阿辽莎·卡拉马佐夫的
① 参见列维纳斯《时间与他者》,第140页,匹兹堡,杜克大学出版社,1985。
话:事实上我对所有的入感到内疚,但是,我比所有的他者更加有罪。 这是一种夸大责任的主张,而且有人会批评这种主张,认为这是一种 伦理学的傲慢自大:我把我自己放在绝对的、用我自己代替上帝的地 位上。因此,只有上帝,不死的创造物才能负责。但是列维纳斯坚持 认为:入类为无限责任的良心所干扰。因为代替是一个神圣的责任, 代替甚至达到死亡和献祭的顶点。列维纳斯常常被认为没有先驱, 而他的独特的风格有助于造成这种印象,但是,关于十诫、证据和献 祭的说法都来自马塞尔。马塞尔的天主教和列维纳斯的犹太教有着 很深的亲缘关系。
列维纳斯反对先验现象学退回到以原初的我性为根据。他强调 被动性,容忍预先综合的自我的他者。但是,一般来说,和先验哲学 一样,他的思想方法是倒退的,是一个两者都叫“还原”的问题。他认 为胡塞尔的先验现象学强调主体性、主动性,杀死了客体性、他者、被 动性,而他的哲学强调他性、客体、被动性,容忍不仅先于主动性而且 先于被动性的他者。这就是先于先验唯心主义的优先性。代替可能 就是一切意义、语言、认知、实用以及伦理的可能性的条件。于是,作 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可能就是一种先验哲学。它是一种否定的先验 伦理学,就像否定的神学一样。
在列维纳斯的论述中,一般来说,有许多二元论思想的倾向。例 如,本体论对形而上学,存在对善。这种倾向可能导致意义的多样 性。例如,在“代替”中,列维纳斯总是强调在伦理责任中受到鼓舞的 自我的不可代替性。但是,不可代替怎么能被代替呢?不可能存在 一个对不可能代替的替代,也不可能存在一个对不可能替代的代替。 人质的概念包含相等的观念:一个人对他人,一个牙对一个牙。列维 纳斯的全部关于不可替代的话语都在主张先于同一性的观念及其同 类的概念,如相等。
这是和代替相关的一个逻辑问题。但是,它指出了一种不仅仅 是逻辑的紧张。如果我们给不可替代(irreplaceable)特权,那么就必 须对人的代替有一个限制;相比之下,如果我们给代替(substitution) 特权,那么我们放弃了不可替代的绝对单一性。这样一来,我们如何同时肯定代替和不可替代呢?办法是这样的;约伯第二个孩子好像 为第一个死去的孩子所替代,他们好像被代替。但是,列维纳斯的观 点是,对于第一个不可替代的孩子来说,不可能存在替代,没有人 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