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语言被认为是一种主体所自觉掌握的交往工具,主体
① 拉康:《文集》,阿兰·谢里丹英译,第141页,伦敦,1977。
在说话时完全认识到他们正在做什么。相反,拉康的语言观则认为 将说话主体的失控(the lack of mastery),即失语、笑话作为研究的重 要方面。根据这种语言观,主体是在一个使小动物变成人类儿童的 过程中形成的。主体是由语言构成的,而且通过语言而占有世界。 拉康说,用弗洛伊德的话来说,人只不过是一个被语言抓住而且被歪 曲的主体。
1953年,拉康发表了一篇题为《言语和语言的功能和范围》(“The function and field of speech and language”)的论文。他在文中指出: “精神分析乃是一种关于说话的主体的理论。人类主体是由语言决 定的。语言有一种契约性要求;两个主体为了命名同一个对象,他们 必须互相承认,就像承认同一个对象一样,因此他们必须放弃占有对 象的斗争。言语始终是主体相互之间的契约。言语并不单单是信息 的传送者,它在说者和听者之间建立了一种关系。”①
拉康首先借用了索绪尔的符号概念。索绪尔论述说,存在着能 指和所指,前者是一个发声的形象,后者是一个概念。在符号中,一 个能指和所指既冲突又结合,它们的关系是一种任意的关系。但是, 这种关系一旦发生,符号就成为固定的。符号的组成部分是互相对 称和互相依赖的思维。拉康对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对称和平衡提出了 疑问,他把索绪尔的规则加以颠倒。他认为能指和所指的关系不是 对称和平衡的,能指高于所指,所指低于能指。
索绪尔认为,字词就是把能指和所指结合在一起的符号。但 拉康认为,能指和符号相对立,能指有一种能动的、开拓的高于所 指的力量。当然,拉康采自结构主义的一个最重要的观念是能指 和所指的“任意的”关系。这种任意性必定是这样的:从能指到所 指、从语言到意义、从人类行为到其心理可以产生非自然的、自动 的、自明的转变。拉康认为,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分界线乃是“字义” 的屏障。
① 拉康:《文集》,阿兰·谢里丹英译,第34页,伦敦,1977。
拉康认为,列维纳斯的基本论题是:婚姻和语言一样都是由血缘 关系决定的,对于所有社会集团都是绝对的,而其结构是无意识的。 统治这种结构的规则就是语言的规则。拉康正是在这个基础上精心 制造了他的象征理论。他认为在象征界,儿童通过获得语言并放弃 与其母亲性交的乱伦欲望,而必定被引入文化领域。
拉康认为,语言在本质上就是隐喻的。这个观点来自雅克布森 (R.Jakobson)。雅克布森认为,隐喻和转喻是语言中到处都在起作 用的两极或两个过程。隐喻的根据是文字主语和其隐喻代替词之 间近似或类似,而转喻的根据是文字主语与其近似的替代词的联 合。但是,隐喻和转喻都可以再划分为其他修辞手段。例如,微笑 是一种隐喻,有一种被感觉到的类似。微笑是明显的,而隐喻则只 肯定而不解释;隐喻有一种省略的浓缩,而微笑则没有。提喻法常 被认为是隐喻。而以局部喻指全体,或以全体喻指部分。例如,“波 尔多”本来是一个地名,它也常指那儿产的一种葡萄酒,就是说,产 品代替了产地,这是一种因为意义接近而发生的转义。字词总是以 这种方式改变它们的含义。比喻含义变成了字面的,而且发生了新 的比喻意义。
弗洛伊德认为,在梦、笑话、失言或笔误和一般病症的形成中,压 缩和位移是两个重要的过程。压缩机制是说,梦比它的语言表述更 短而且更浓缩,梦的压缩或“节点”可能有多种解释。而位移则是一 种曲解,在这个曲解过程中无意识的压抑把梦的核心移位到对象或 无足轻重的字词上去了。
拉康试图把弗洛伊德的压缩和位移这两个概念与雅克布森的隐 喻和转喻两个概念联系起来。他认为,位移就是转喻,而压缩则是隐 喻。他把隐喻的压缩和转喻的位移加以对比,认为这两种象征表现 模式为理解心理功能提供了一种模型:隐喻的概念阐明了“征兆”的 观念,而转喻的概念则阐明了欲望的来源。拉康在这里把弗洛伊德 的无意识和压缩及位移这两个过程等同于语言学中的隐喻和转喻的 两个过程。他认为:“无意识的意义就存在于隐喻和转喻所赋予的意 义的联系中,像梦、玩笑、失言或笔误这些症状就是一种隐喻,而欲望则是一种转喻。”①
拉康认为:“语言的隐喻允许表现某物的词拥有超出其字面的含 义和对象。”②隐喻始终比它所说的要多,就是说,在所说的话语背后 存在着它所说的意义;而在它所说的背后,存在着另一种意义,而这 个过程不会穷尽。
拉康认为,词的许多用法都是隐喻,例如,在英语中“手”这个词 就有许多用法都是隐喻。拉康强调这一点是指出,仅仅手这个词的 各种用法就涉及了整个文化和经济领域。他谈到在文学中对隐喻的 有意识的运用时,他举“我心中的太阳”这句话为例,其含义是:太阳 温暖着我,它使我生气勃勃,它是我的引力的中心。
可以说,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和诗歌有着密切的关系。他认为, 在诗中,隐喻的相互作用是表达不可言说的真理的一个重要手法。 在诗中,就像在心理分析中那样,语言突破了自身的限制,变成了一 场和不可言说的斗争。
那么,隐喻的意义是什么呢?拉康认为,隐喻是把价值加以分类 和归属的系统形式。这种隐喻就是选择和替代的转义。隐喻意味着 选择。选择的能力取决于划分范畴的能力,也就是能够说是这个而 不是那个的能力。换言之,用任何一个东西取代另一个东西就是选 择这个东西而否定其他的东西。选择就是价值判断。
主体是怎样作出自己选择或价值判断的呢?这涉及拉康的一个 关键性观点,即人类主体是由语言构成的,主体是言语的主体和语言 的主体。他认为,关于语言和人的主体性可以从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镜像阶段”乃是自我功能本身的原型,而自我功能乃是使主体 作为“我”活动的范畴。他从语言学论证了这个观点,指出语言学把 代词(这里的“我”)叫做“替换者”。我们所说的“我”在语言里代表作 为主体的我们的身份,但是,在语言里“我”是最不稳定的实体,因为 它的含义只是说话时的一种功能。“我”可以替换而且可以改变位
① 拉康:《文集》,阿兰·谢里丹英译,第77页,伦敦,1997。 ② 同上书,第109页。
置,谁使用它,它就和谁相关。其次,除了代词的不稳定性外,在词中 还同样存在困惑和困难。语言的功能就在于它指出一个不在场的对 象。根据弗洛伊德的看法,我们知道,儿童想像一个他所希望的对 象,而且在他的游戏中,常常把一个线团扔出他的小屋来象征妈妈在 与不在。当儿童可以感觉到某物可以不在时,象征就开始了。第三, 语言主体坚信,在某处存在关于确定性、知识和真理的点。但拉康认 为,这是一种幻想,每个语言单位的意义只有通过另一个语言单位才 能建立,不可能存在关于语言的最后保证。
但是,如果每个词义都和另一个相关,而且词义和词义无限地相 关下去,那么我们如何决定词义呢?拉康的术语“接缝点(point de capiton,从字面讲,是指一种装饰钉)”和聚合点有关。就像一个装饰 钉或纽扣是一块在绷紧的布面上的聚合线或接缝的中心一样,语言 学中的“接缝点”提供了一个有利的点。从这个点出发,在已知的谈 话中所发生的一切就可以置于左右逢源的地位了。主语把意义给予 确定的能指,而能指就像接缝点那样确定词义。拉康强调,我们只有 听完整句话之后,才能理解这个句子,在句子结束之前,它的含义仍 然是悬而未决的。这一点,在德语中尤为明显。于是,接缝点就是“停 泊点”,通过这个点,就结束了意义的无限运动。它历时的功能就是 结束能指和能指相关的那个无限过程。
拉康语言观的一个最有趣的特点是他把索绪尔和雅克布森的观 点兼容并蓄,而且充分利用了海德格尔的语言诗学。海德格尔认为, 在语言之外根本就不存在人类主体存在的阿基米德支撑点,语言作 为存在的家是不可能超越的。拉康完全承认这些观点。根据这些观 点,为了谈论语言我们不得使用语言的事实证明,要达到某种较高的 水平,我们无法避开语言,就是说,不存在元语言。
为了克服上述的语言圆圈,拉康区分了空洞的言语和充实的言 语。这两个术语分别相当于海德格尔的“Rede(言语)”和“Gerede(空 谈)”。海德格尔在话语真实的形式和不真实的形式之间作了重要区 分。他把“说(saying)”叫做真实的形式。他认为,通过保持沉默,我 们仍然有能力对我们的言语承担责任,以便倾听并真正对存在的呼唤做出反应。他把空谈叫做不真实的形式,认为这种空谈乃是忘记 人的存在的固执已见的饶舌,和他入的谈话很容易退化成空谈。当 听者对他者的谈话不再作出反应,而且只愿意迎合无个性的饶舌时, 这种情况就发生了:向“他们”的毫无思想的权威投降,我的语言就不 再是我自己的。
在空谈中,词句成了逃避我们自身的策略。由于我们的空谈,我 们的实存不再是活生生的,我们是用饶舌去充填我们内心的空虚。 空谈使对我们存在所作的任何真实可靠的阐释都成为悬而未决的。 毫无个性特征的陈词滥调和标语口号阻挠我们富有思想地去运用语 言,而且由于没有深入事物的内部,我们无法阐释我们在存在中的根 这个基本问题。
拉康认为,在分析的冲突中,语言并不是个人表达思想的工具, 主体陷入能指和能指相关的复杂结构体系中。在分析的过程中,主 体并没有说,他或她是由语言在说,他或她陷入陈腐而反常的谈话 中。因此,在空洞的言语中,主体被剥夺、被异化,成为不真实的。空 洞的言语属于想像的语域,而且它是积极移情的一种障碍,因为它堵 塞了充实的言语的可能性。在从空洞的言语转向充实的言语的过程 中,主体逐渐放弃了自我想像的自主性,以便在主体际性的领域内获 得它的真正位置。为了获得充实的言语,就不要把自己作为对象去 言说。如果语言和言语是精神分析的手段,那么,解放充实的言语就 是它的客观目的。
拉康认为:“精神分析就是从语言和言语的向度探讨人的心 灵。”①就是说,拉康用语言科学取代了弗洛伊德的生物学来说明人的 心灵。他认为,任何分析的目的都是诱使心灵述说,说出你喜欢的自 由的联想。精神分析家请病人述说他们不知道的东西,他们认为,无 论病人说什么都有意义。在这里,分析家可能会说,你相信你有机会 说的实际上完全被规定好了,有理由,也有原因。无风不起浪,一切
① 拉康:《文集》,阿兰·谢里丹英译,第89页,伦敦,1977。
都有原因。
拉康提出了一种新的理解方法,即倾听前概念的主体的述说。 主体这时试图对自己作出解释,尽管非常含糊、遗漏、暖昧和否定,他 们的想像构成了梦、幻想和恐惧,而且支离破碎,这些现象揭示了个 人的精神生活。拉康写道,主体通过谈论自己而不对你说开始分析, 或者通过对你说而不谈及自己开始分析,分析就结束了。
拉康认为,主体以一种歪曲形式从他者那里接受信息。例如, “你是我丈夫”这个句子的目的就是要涉及他者,诱出“我是你妻子” 这个句子,而且以一种语言学歪曲的形式从你那里获得我的信息。 “你是我的主人”的含义就是“我是你的奴隶”,就是说,主体被包含在 一种歪曲了的交往模式之中。
现在,这种交往形式必定暴露欺诈的可能性,就是说,言语是一 种约定才能,而它的另一面则是一种假定,一个谎言。主体的陈述包 含着可能的假定,但本来也就包含着发现被歪曲的真理的可能性。 弗洛伊德讲过一个有名的笑话来说明这一点。他说,如果你说你要 去克雷考(Kelecan),你却要我相信你要去勒姆堡(Lemburg)。但是, 我知道你要去克雷考。你为什么要骗我呢?拉康同样谈到这个笑 话。他说,意义被充分地理解了,而且谈话的目的就是转述它,使他 者接受它而且承认它。在谎言中,意义变得不确定;因为他者可以欺 骗我,但是,这本身也包含着发现被歪曲的真理的可能性。你正在撒 谎的可能性使我确信,你是一个正常的主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