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音乐哲学的梦想

阿多诺是这样一个哲学家,对他来说,艺术是除哲学以外的唯一 的超验力量,如果哲学在这个社会中已经失效,那或许只有艺术能够 拯救这个社会。阿多诺是这样重视艺术,翻开《阿多诺全集》,其中一 半,甚至还多一些,都涉及对艺术、主要是对音乐的探讨。尤其是他 的晚期著作,如《音乐社会学导论》、《美学理论》,基本上都是以艺术哲

① 韦格尔豪斯(R.Wiggerhaus):《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第 29页,慕尼 黑,1998。

学的形式来表现他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批判理论的理想。可以这样 说,阿多诺的哲学、历史和社会批判理论最终都汇入他对现代艺术的 本质特征、功能、意义的分析、考察和论述之中,他想借助他所想像的 艺术哲学的光辉来照亮现代社会。在仔细分析阿多诺这个思想后, 我们就不难发现,他所希冀的艺术哲学之光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臆想 的假象。

一艺术与社会

阿多诺对艺术,尤其是对音乐的重视,与他的哲学思想和社会批 判理论应当结合在一起的主张密不可分。阿多诺本人一生都主张, 哲学和社会学不可分离,科学认识和艺术认识不可分离,哲学、社会 学和美学应当结合在一起。但是,他认为,在“文化工业”的冲击下,艺 术和美学的现状也让入感到忧心。因此,在阿多诺的音乐哲学中,政 治上对社会现实的愤怒和美学上对艺术现实的忧思是结合在一起的。 在阿多诺看来,现代工业社会是一个强权统治的社会,虽然经过 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这个社会的强权不像封建社会那样表现 为封建王权统治,但是,事实上这个社会处处都受到一种无形权 力—“自然本性(Natur)”的控制和统治,社会的每一个细胞都具有 追求物质利益的倾向,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服从于这个以自然本性为 核心的社会组织。这样,一方面,罩在人与人关系之上的那种传统的 温情脉脉的面纱已经荡然无存,整个社会都面临着由这种本性带来 的控制、压迫和强制;另一方面,科学技术的进步使现代社会的整体 性或全能性的功能大大增强,它已经把人的个性抹煞殆尽,资产阶级 曾经追求的个性解放已经成为幻想。他曾经希望像青年黑格尔派那 样,通过否定现实的一切以促进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和其他方面 的改善和进步,但是,在面对强大的,几乎是不可改变的社会现实面 前,他以否定为基础的哲学思想失去了通过否定达到肯定的辩证力 量。黑格尔曾经提出过的“真实的就是整体”的这个命题在阿多诺这 里被颠倒过来,变成了“整体的就是不真实的”。我们由此看到,在阿 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中充满了失望,有一种挥之不去、不可克服的悲观情绪。

在感到自己的哲学思想和批判理论都无济于事的时候,阿多诺 就把希望寄托在艺术,尤其是他所精通的音乐上。他相信,音乐的功 能在现代已经发生转换,音乐所具有的那种特殊的立体复制 (Abbilden)的结构和特性基本上可以反映现实社会的真实性。揭露 现代社会的本质,表现现代人的不安和恐惧,就是新音乐的意义所 在。在万马齐喑、听不到任何反抗声音的现实社会中,在哲学家躲在 象牙塔里津津乐道地讨论古希腊、罗马的时候,在我们的全部生活已 经被摧毁、而我们的理论却又不能对此予以反思的时候,唯有艺术才 能对我们的暗淡生活投射出一些光辉,唯有音乐才能发出刻画和表 现我们现实社会的宣言。阿多诺在这里既不是依靠理性洞察一切的 力量,也不相信他曾经热衷的批判理论对人民群众的启发,而是信奉 那种他所想像的音乐的神奇潜能。正是基于这样的想像,他在《美学 理论》中才提出,人们应当尽可能理解艺术,首先是理解音乐、绘画和 诗歌,通过理解艺术才可能理解现实生活。对不同的艺术形式的关 系,他认为音乐是最重要的,凡是适用于音乐的思想,对一般艺术都 具有范式性;对传统艺术和现代艺术的关系,他认为现代艺术更重 要,这不仅是因为现代艺术是对传统艺术的进步,更主要的是现代艺 术反映了现实生活,通过现代艺术可以加深我们对现实的理解。 阿多诺的这个思想与他早期想法是有一些不自洽的。他曾经断 言,后工业社会是一个物化的社会,文化艺术也成为商品,即他所说 的“文化工业”,艺术的创造和接受在这样一个时代已经成为过去,真 正的艺术在这样的时代几乎没有存在和发展的机会,人们看不见这 里的希望。所以,他在这个意义上承认黑格尔关于“艺术终结”的观 点。但是,当阿多诺看到自己的否定哲学和批判理论苍白无力时,他 的思想就发生了变化,这点尤其表现在60年代——他的生命晚期. 这时,他的哲学思想不再坚持哲学对社会的直接干预,而是看重纯粹 哲学的研究;在批判社会时不是坚持理论与实际相联系,而是耽于理 论的空想;他特别重视艺术,幻想音乐的神奇作用,对“艺术终结”的 观点作出新的解释。在阿多诺这里,艺术哲学已经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它不仅是对以黑格尔为代表的西方美学理论的补充和发展, 而且还浓缩了他的哲学和社会批判理论。

阿多诺的思想变化当然有各种原因,其中不仅与他对新音乐的 偏爱有关,更主要的是他把音乐与社会直接联系起来,把作曲家的立 场纳入他的否定辩证法思想之中。在他看来,音乐既是时代的直接 反映,更是时代主题的先声和预言。如果说和谐的古典音乐表现了 17、18世纪的理性主义精神和启蒙运动的人文关怀,那么,现代音乐 刺耳的不谐和声则反映了后工业社会无处不在的强制、压迫和剥削。 根据这样的看法,阿多诺极力推荐勋伯格等入的无调性的“12 音音 乐”,不赞同,甚至是批判以斯特拉文斯基(I.Strawinsky)为代表的新 古典主义音乐。① 在《新音乐哲学》中,阿多诺分析说,那种以为可以 理解贝多芬,却不可以理解勋伯格的无调式音乐的说法,实际上是一 个错觉。“表面上看,新音乐对被生产所封闭的听众来说很陌生,但 这些完全显露的现象却正是来源于社会和人类的先决条件,它们就 是听众自己的现象。这些不谐和音让人感到恐惧不安,就是因为它 们讲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仅仅由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感到这些不谐 和音无法忍受。”②与此相反,我们觉得传统音乐很和谐,是因为它们 所表现的内容是今天已经实现的东西,我们现在与它们相隔甚远,我 们不再会与它们打交道,因此我们可以欣赏这些传统音乐,并且陶醉 于其中。

这是存在决定意识的哲学理论在美学方面的体现。正如阿多诺 本人在自己著作中多次说过的那样,在市民阶层正在上升的时代,不 仅会产生像康德这样敢于进行“哥白尼革命”、像黑格尔这样以绝对 精神创造和规定万事万物的伟大哲学家,而且也会产生像贝多芬这

① 这方面最典型的例证是阿多诺对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Le Sacre du Priutemps)的批判。现在,《春之祭》已经成为不朽之作,得到全世界的公认。但是,阿多 诺在当时并没有认识这部乐曲所隐含的美学和哲学意义,而只是从音乐与社会的直 接联系来分析这部乐曲,所以,他对斯特拉文斯基的批判就显得简单和武断。 ②《阿多诺全集》第12卷,第16页,1975。

样能够谱写出大气磅礴、雄浑无比的交响乐的伟大作曲家。后来的 作曲家虽然可以在某些技法上超过贝多芬,但他们不会像贝多芬那 样激情四射,他们谱写的音乐也不会那样气势磅礴,因为时代不同 了,艺术家的地位和使命也因此发生了变化。任何一个时代的艺术 家都会根据自己对这个时代的体验和理解去探寻与时代主题相适应 的表达方式。恪守传统、不思进取、不去寻找新的艺术手段,就不可 能反映时代的特点,提出时代的要求。这样来看,摧毁旧的艺术形 式,寻求新的艺术形式以表现时代内容,就是艺术家必然的追求。文 学是这样,卡夫卡、乔伊斯小说的缺乏可读性,其主题的匿名状态和 不可理解性表现了现代人在后工业社会的挤压下从身体到心理的变 形、颓废和绝望;绘画是这样,先锋派画家的作品已经远离表现美感 的绘画传统,勾画的是视觉形象与知觉心理的关系,反映了物欲横流 的都市生活及由此造成的人的心理变化;音乐也是这样,自瓦格纳以 后,西方的音乐已经不是那样和谐,而勋伯格、伯格的“12 音音乐”更 是努力表现现代人紧张不安的心灵,渲染着躁动、恐惧的气氛,更显 现出对传统音乐注重调式、调性功能的否定。这样的音乐恰恰表明 了现实社会的不和谐。但是,即使社会现实是如此不可忍受,入们也 无法回避它,而是必须直面它。现代的艺术作品不是回避现实,而是 用新的表现手段反映了现代社会的真实性。

但是,另一方面,欣赏艺术的大众已经习惯于传统的艺术形式和 由这些形式形成的定式及所选择的内容,他们还不能适应这些新的 艺术形式。他们不仅因为新艺术形式所表现的内容与他们的现实生 活如此相似而感到恐惧,而且还会用传统的艺术评判标准去对新艺 术形式评头论足。这样,在新的艺术形式与大众欣赏之间就存在巨 大反差,新艺术不仅常常不受到大众的欢迎,而且还与现代“文化工 业”的宗旨相去甚远。

如何看待艺术家的创作主题、表现手法与大众的欣赏兴趣之间 存在的巨大差别,是阿多诺无法回避的问题。阿多诺在这里重点考 察了现实社会状况与艺术家选择素材(Material)的关系,并以此作为 其论证新音乐合理性的一个根据。在他看来,艺术家——这里主要是指作曲家——有其自己的独立性和自发性,他们在面对这个完全 物化的社会时会向自己提出要求,并且遵循自己的创作规律。阿多 诺在这里的分析和阐述并没有考察音乐与社会现实之间的中介,而 是单刀直入地论证音乐表现手法的转换对社会的重要性,这既是他 颇具特色的分析方法,也构成他的艺术哲学的特征。其根据就是他 自己所说的这段话,“社会进程与素材来自同一渊源,并且始终遵守 相同的轨迹;素材自身运动所发现的东西与现实社会具有相同的意 义;它们既不互相知道,也不互相攻击。因此,作曲家用素材所表达 的东西就是在表达社会,就此而言,社会直接进入音乐作品中,社会 不是作为单纯外在的、异质的东西,也不是作为产品的消费者和反对 者而处在对立面”①。这就是说,音乐家所选择的素材就等于社会现 实,不同时代的音乐直接反映了不同时代的本质。阿多诺所假设的 这种艺术与社会的一致性,既没有考虑艺术家对社会现实和历史经 验进行的艺术加工,也没有考虑艺术作品本身所具有的审美倾向,而 只是强调了艺术作为扬善避恶的警示、作为未来社会的预言、作为美 杜莎的目光与社会现实性和可能性的联系。

在我们部分地同意阿多诺的艺术与社会相一致的思想的同时, 我们不免会提出这个疑问:艺术作品除了这种与社会相统一的一致 性以外,难道就没有艺术自身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吗?

二艺术的两重性

在直接讨论艺术的自主性问题之前,我们首先应当考察对阿多 诺产生影响的德国美学传统和他本人对这个问题的论述,然后再予 以恰当的解答。

在西方,艺术真正成为哲学的研究对象是近代以来的事情。继 鲍姆加登把审美引入哲学以后,康德在《判断力批判》里对审美和目 的论的考察开创了近现代美学的先河。尽管康德是在理性知识和实

①《阿多诺全集》第12卷,第 38页,1975。

践活动以外来考察艺术和目的论意义上的自然,是从理性和感性、知 识和道德相统一的角度来看待美,其理论“显得陈旧而不为人重 视”①,但他承认愉快是天下人的本性,美的世界是人的生活的基础世 界,并以此去统一感性世界和理性世界,他实际上赋予了艺术一个既 独特又重要的地位。德国古典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将艺术置于绝 对精神领域之内,如果我们除去黑格尔的那种内容服从体系需要的 思想,就可以清楚看到,黑格尔非常着重艺术所具有的那种独特的感 性形象性。在他那里,艺术内涵是艺术美,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与理想 相统一。艺术以不同于哲学和宗教的形式,感性地表现理念和真理, 艺术作品提供给人的是艺术理解和艺术享受,从而在精神发展的不 同阶段实现自己的使命。很显然,无论康德还是黑格尔都承认艺术 自身的独特地位。

更有甚者,谢林在近代哲学家中是最重视艺术的,他把艺术提高 到超过一切知识和哲学的地位。尽管他最终没有完成《艺术哲学》这 部著作,但这是建立美学概念体系的第一次尝试。对谢林来说,美不 只是精神的产物,美是精神东西与物质东西的结合,就此而言,他超 过了黑格尔。谢林之所以认为艺术高于其他知识,其根据就在于他 以为,审美直观是创造性直观的最高形式,它具有客观性、全面性,而 且由于它表现在任何意识之中,所以它又具有普遍有效性。而哲学 一般都不在日常意识范围以内,永远不可能成为普遍有效的。谢林 最喜欢的艺术形式是诗,他赞扬诗是包罗万象的创作形式,甚至说, 哲学是诗的理论,诗是哲学的女神,而且“可以期待,现今的所有这些 科学与哲学一起,在它们得到完成以后,也会以百川汇海的方式,流 向它们起初由之发源的那个诗的大海中去”②。谢林的思想对阿多诺 是有启发的,他们两人在晚年都视艺术高于一切,决不是偶然的。 阿多诺作为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哲学家,不会不知道这些大师

① 叶秀山:《美的哲学》,第20页,人民出版社,1991。 ②《谢林全集》(K.F.A.Schelling Sammtliche Werke)第3卷,第 628—629页, 斯图加特/奥格斯堡,1962。

们对艺术自主性的论述,他本人也一向主张,在承认艺术是社会性和 自主性的结合的同时,应当从艺术自身的规律去解释艺术。他说; “艺术只有从它的运动规律中才是可以解释的,而不是通过不变的东 西。艺术在与它所不是的东西的关系上自身得到规定。”①我们由此看 到,阿多诺是用辩证的观点来解释艺术所具有的这种双重特性的。阿 多诺承认审美和愉快是艺术目的的手段,它在艺术中具有真理性环节, 因而享有相对独立性的意义,所以,艺术的自主性和独立性就表现在美 学的快乐主义中,这是艺术的自由和自律。在他眼里,艺术之所以是艺 术,而不是其他一般存在物,就是艺术有自己的表现形式,所以,形式是 艺术作品的固有逻辑,又是衡量艺术作品高下的尺度,对艺术作品有着 本质性意义。对阿多诺来说,这里的关键在于,艺术形式是综合和统 一,即形式给予艺术作品一种客观的有机结构,它把分散的、多样的素 材统一起来,最终使艺术作品与人们的经验实在区分开来。这个论点 首先是提出了内容必须适合于表现的要求,也就是说,内容是否能成 为艺术的内容在于它自己内在的本性,它受到艺术形式之规律的规 定。这样,阿多诺就不同于黑格尔,给予了艺术形式更多的独立性和 能动性,并最终把艺术形式确立为其美学的中心。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应当注意的是,阿多诺在这里是从艺术的二 重性出发,强调的是艺术形式和内容之间的不和谐的关系,艺术形式 并不能完全统一内容,有时这种综合和统一还包含着自己的对立面。 用阿多诺自己的话说:“艺术作品的形式分析以及在艺术作品本身中 所说的形式东西,只有在与艺术作品的具体材料性东西的关系中才 是有意义的。”②这就是说,尽管艺术因为自己的本质特性所决定,不 能没有自己的自由和自主性,但艺术作品的最终意义取决于它所选 择的“素材”。纯粹艺术的概念是相对的和暂时的,艺术的诸因素使 艺术与威胁艺术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因而艺术是一个可以被破坏的 领域。这样,在艺术的自主性与社会性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紧张关

①《阿多诺全集》第7卷,第12页,1974。 ② 同上书第7卷,第433页。

系,社会现实是影响艺术创作和艺术理念的重要因素,艺术的纯粹性 是不可能得到绝对保证的。

由此来看,如果说阿多诺在阐述艺术的本质在于艺术性和社会 性的综合统一的时候,他遵守的还是传统美学的思想,那么,他在阐 述艺术形式有可能包含自己的对立面时,则更偏重于艺术对社会现 实问题的回答,而强调艺术的社会性和现实性恰恰会使艺术本身成 为问题。阿多诺由此就突破了传统的美学思想,并进而淡化前者而 凸显后者,以致我们在前面不得不提出艺术自主性的问题。

阿多诺这个思想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艺术的祛魅,即由于他单 纯地强调艺术与社会的一致性,本质上就是在祛除艺术作品向来就 有的五光十色、耀人眼目的光环。这与宗教的非神圣化过程有非常 相似的地方。阿多诺这种对艺术加以祛魅的思想与韦伯对宗教进行 祛魅的学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阿多诺受到韦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 的。在韦伯那里,通过对基督教进行祛魅,基督徒直接面对上帝并对 上帝负责,这样,近现代的理性化进程就被设想为是由有意识的、合 乎目的的过程代替传统的、下意识的过程;而在阿多诺这里,理性被 设想为自为和自律的,精神如同在黑格尔那里一样是自身显现和自 我发挥效用的,艺术家之所以选择与整个社会相一致的素材,是因为 理性的自律和自为性在艺术家那里显现出来,于是,艺术的祛魅就与 理性的解放密不可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阿多诺高度赞扬艺术作 品的社会功能,把它们称为“历史哲学的日晷”①。

与这个特征相联系的是阿多诺对现代艺术的“批判的肯定”。所 谓“批判”是说,在阿多诺眼里,现代艺术是在与物欲横流的社会现实 相对抗,不愿做“文化工业”的产品,“坚持自己的概念,排斥消费的艺 术,过渡为反艺术”。② 这是现代艺术在结构、风格和形式上都不同于 一般大众艺术的重要原因。它在表现形式上缺少艺术的魅力,不是 使人赏心悦目,而是让人感到难以理解和不可接受,正因为如此,现

①《阿多诺全集》第11卷,第60页,1974。 ② 见同上书第7卷,第 503 页。

代艺术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常常受到社会的否定,而先前的一切艺术 理论在解释现代艺术时则显得格格不入。于是,现代艺术在坚持自 己之为艺术的时候,反而使自己变为“反艺术”。但是,“反艺术”并不 是“非艺术”,艺术作品失去意义和不显现意义本身就反映了当代人 生活在现实中而内心却不再相信生活意义的矛盾、慌乱的心理,同时 这也是艺术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的自我反思。现代音乐的意义就在 于,在形式上表现为与社会现实相一致——一个个互不相关的独立 半音被强制地结合在一起,在内容上则是否定社会现实——通过动 态的切分加强整个音乐的不谐和音,使之不仅与单纯的肯定相区分, 而且还有一种刺激效果。所以,“反艺术”既是现代艺术的一种危机, 更是以极其强烈的对比手段来表示艺术现象的变化,它是对社会现 状的反应方式,是“以反艺术的精神和反艺术的形态反对现存的非艺 术状态”①。阿多诺的这种独特的思想导引他不是人云亦云地否定现 代艺术现象,不是简单地怀疑这些艺术作品的内容和形式,而是在否 定辩证法的思想指导下对它予以肯定,把它看做是艺术发展的必然 性,是现代社会条件下唯一可能的艺术。

三新艺术的希望

现代艺术有两个显而易见的特征:一是作为“文化工业”的产物, 表现为大众化、商品化的趋向;二是作为纯粹艺术的艺术,表现为“反 艺术”的倾向。阿多诺对现代艺术的辩护是指后者,而不是前者。他 反对和否定前者,是因为在他看来,前者是资本垄断下形成的千篇一 律的大众文化现象,艺术被降格为“文化与娱乐的混合物”,最终与广 告合而为一,这种现象不只是“艺术终结”,而且是真正的非艺术。他 对后者的肯定,不仅在于他把后者视为纯洁的艺术,更重要的原因是 他看到它与社会现实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对立关系。在这种对立中, 艺术想要表现,却又难以表现的理想正是这个社会已经和正在排斥

① 薛华:《黑格尔与艺术难题》,第19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的东西,新艺术就是在这种悖论中表现了社会的希望所在。所以,他 把拯救社会的希望与新艺术联系在一起。

阿多诺在把艺术作品称做“历史哲学的日晷”时就已经显现这种 历史观。如果仅仅观察阿多诺的社会历史观,我们可能会觉得,他的 思想很有一些悲观、虚无的色彩。因为在他看来,早期人类被动地受 自然的统治,当人类进入后工业社会以后,人又受本性所驱动而无时 不在追逐利益,而启蒙运动以来的近现代科学技术更加巩固了这种 所谓的“真理权威”,所以,入类的历史进程不过是在陷入自然、本性 统治下所获得的进步而已。但是,对阿多诺来说,艺术尤其是音乐的 发展则表现出艺术与社会在这个大背景下部分与整体、特殊与一般 的关系,它们既和谐统一,又矛盾斗争,反映出精神在这个总体进程 中努力向上、勇于超拔的独特性。所以,以新音乐为代表的现代艺术 在阿多诺视野里具有极高地位,它表达的是在他自己的历史哲学中 所没有的东西:“无调性音乐的合理性不是实用体系的简单和空洞的 合理性,而在于它标志着一个历史阶段,意识在这个阶段中统辖自然 质料,消除它的愚钝强制、发布秩序的规定,并且在熠熠闪光。”①对阿 多诺来说,这时新音乐已经超出音乐语言之外,不再是一门作为单纯 艺术的艺术。更进一步说,艺术也不只是与社会相统一,而是成为一 种合乎理性的社会理想的标志,它不只是批判社会,而且还是未来的 预言和先导。所以,在艺术与社会之间既有统一又有对立。

那么,如何去解释艺术与社会的这种特殊关系呢?

阿多诺的解释充满历史的和辩证的思想。他首先要解答的是艺 术的时代性问题。他认为,痛苦与幸福、快乐与苦难并存一起却又相 互对立,是在后工业社会中出现的新情况,所以,以和谐为核心的传 统艺术在过去或许可以慰藉苦难的心灵,但在今天,这种往日的和谐 之光驱赶不了现实的不和谐的晦暗。社会的嬗变需要反映社会现实 和现代人心灵状况的新艺术形式,比如,无调性音乐既允许感性愉快

①《阿多诺与克雷内科通信集》(T.W.Adorno und E.Krenek Briefwechsel, 1936—1969),第173页,法兰克福,1974。

地存在,也允许表达惊慌恐惧的感情,达到一种表面上的等值——这 就是所谓美学中的“矛盾情结的原始现象”。阿多诺从艺术的时代性 中看到新艺术所蕴含的与社会相统一的内容。但是,艺术不是对社 会和人生的单纯模仿,艺术还应是有所超越的东西。“艺术始终是对 单纯的此在的超验化,而且按照阿多诺的观点,艺术已经标志了一种 审美的、不断修正文明的行为举止,人们因此可以从这种艺术中解读 出这种双重的东西:自然本性之统治的精神立足点和以和解为目的 的精神立足点。”①很显然,阿多诺不只是认为这种刺耳的不谐和音表 现的只是听众自己的状况,他看重的是现代艺术作品所表现出的一 般与特殊、整体与个体既和谐又对抗的思想。把这种艺术理论应用 于社会批判,他就看到在物质极大丰富的今天,歌舞升平的表面掩盖 着危机四伏的事实,传统的和谐表象下建立起来的不过是普遍的统 治。在这样的社会生活中,独立的个性不可能得到肯定和张扬,所谓 和谐不过是整体对个体的宰制,真正得到加强的只是“组织”,整个社 会就是“全能组织”。新音乐则不然,表面上看,12个半音彼此割裂孤 立,处在同等地位,显示为一种自由的、无调性的形式,这种既和解又 不和解的不谐和音使人心慌意乱,不受欢迎。但是,没有主题的错乱 正是现代音乐的结构标志,它剥夺一般统治的特权,在没有强权下把 如其所是的分散物综合在一起,创造一般与特殊的结合——这就是 社会的希望所在。

艺术不是单纯的模仿,但艺术不能没有模仿,这是阿多诺艺术哲 学的辩证法。他相当重视艺术特有的模仿本质,对他来说,艺术由于 这个特质就不能把模仿的“他方”对象化、概念化,而是必须坚定地承 认“他方”。为了做到模仿的惟妙惟肖,艺术需要消除主客的分裂,甚 至还要达到“物我两忘”、“他我两忘”的境地,所以,即使艺术本身与自 然或本性并不相融,它也可使自己与之相和解。艺术正是因为具有 这种积极的感受性,它才能重视和接受异质的东西,通过自己的表

① 韦格尔豪斯:《阿多诺》,第112页,慕尼黑,1998。

达,创造一幅其乐融融的图像。所以,真正的艺术作品不只是要摧毁 普遍对特殊的统治,表现的不仅仅是与现存社会结构相对抗的模式, 而且还要表达一种并不存在的一般与特殊、艺术与社会相和解的精 神。这个图像是建设性的,它说明,在艺术作品里悲伤和梦想是联系 在一起的,艺术作品表达的既有社会生活的现存状况,还有可能和应 当的东西。

然而,阿多诺在把批判理论转换为对现代艺术的肯定的时候, 对艺术否定、批判社会方面谈论得绰绰有余,但对艺术如何能够使 社会从不和解达到和解则讲得很少。在论述否定辩证法的目标可 以通过艺术而得以实现时,他只是说,“客体通过主体的努力而得到 揭示”①。他肯定的只是艺术揭示社会的功能,但对艺术是否能够创 造美好的未来并没有把握。这说明,他对艺术理念在社会生活领域 的应用感到很犹豫,他能够相信的也只是他自以为的那种业已精神 化的艺术中所蕴含的吉祥之兆。阿多诺在这里陷入一个非常尴尬的 境地。他一方面坚持现代艺术的进步,笃信艺术所具有的超尘脱俗、 振聋发聩的力量;另一方面,他又无法解释在社会生活中如何实现这 种力量。于是,阿多诺只能借助于想像,在他那里,艺术哲学最后变 为一种假象,并进而把这种假象当做一种企盼。“但愿艺术能够用人 的方式表达非人的东西”,“作为一种无法把握的语言,艺术之主观完 善在合理性的立场上是唯一的图像,在这种图像中,像语言这样的东 西反射着创造的光辉,并且带有改变反光物的矛盾。艺术企图模仿 的是这样一种表达,它或许没有加入人的意向”②。阿多诺的这番话 听起来如同梦呓一般,他已经陶醉在自己制造的艺术引导社会进步 的美梦之中。

对此,我们想说,入或许可以在艺术作品——不论是传统艺术, 还是现代艺术 所创造的特定氛围中忘却眼前的一切,得到某些 心里的安慰、精神的升华。但是,艺术世界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人

①《阿多诺全集》第7卷,第173页,1974。 ② 同上书,第121页。

所创造的一个“梦境”,哪怕这是个美梦,它也只是假象,代替不了真 正的现实。我们固然承认艺术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但也不能夸大 这种影响,更不能把假象当做现实。历史已经说明,人类文明的每一 次进步,依靠的是科学技术的进步以及由此带来的经济、政治、文化 的全面发展,而不是某种艺术现象。阿多诺在晚年把拯救社会的希 望寄托在新艺术之上,不过是在万般无奈的心境中追求那种渺茫的 希望之光。作为一个哲学家,这既是他的悲哀,也是他的可敬。把假 象当做真理固然可悲,但是,在理论“灰色无光”的时候,阿多诺仍然 不放弃真理的追求,从高深难懂的理性世界转向无处不在的感性世 界,在“热情激昂和客观冷静”①的现代艺术中获取勇气和力量。他不 仅充当现代艺术的辩护人,而且还从中看到现代社会的“希望”,这不 正是一个真正哲学家所应当具备的不断追求、永不放弃的精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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