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海默在批判工具理性的同时,对与之密不可分的启蒙进行 了深刻的反思,这一反思的结果就是他和阿多诺共同撰写的哲学论 文集《启蒙辩证法(哲学片断)》(以下简称《启蒙辩证法》)①。这部著 作通过对德国法西斯主义的追踪批判,考察了法西斯和一切极权思 想产生的历史根源及其具体的历史形式和机制,对浸透在近现代文 明中的启蒙精神予以辩证的反思,进而对现代工业社会征服自然的 掠夺式生产方式,以及由此带来的扼杀个性和自由的技术统治、文化 工业、道德衰败、反犹主义予以广泛而深刻的分析和批判。这部著作 不只是法兰克福学派最具代表性的著作之一,也是现代西方对全部 人类文明史进行考察和反思的一部最重要著作。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承认,“从进步思想最广泛的意义来看,历来 启蒙的目的都是使人们摆脱恐惧,成为主人”②。这就是说,启蒙无论 是从其意向,还是从其纲领来看,都是要在神话偶像前拯救人类理 性、反抗抽象的脱离自然的精神幻想,追求的是一种“支配自然”的知 识形式。启蒙的主旨就是想消除神话,用知识来代替幻想。这样,启 蒙的基本精神就是反对对自然界的恐惧,反对天主教神学的压迫,要 使人类从自然界的奴役和宗教学说的压迫下解放出来,使观念的主 体完全成为唯一的无约束的权威。“启蒙以真理的名义反对宗教和 形而上学,它不仅在信仰的象征和图形方面,而且也在思维认识的理 念和概念方面,使真理的足迹彻底地非神话化了”③。但是,启蒙思想
①《启蒙辩证法》是由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执笔完成的,反映的却是法兰克福学派 的共同看法和思想。 ②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第1页,重庆出版社, 1990。 ③ 贡尼、林古特:《霍克海默》,任立译,第87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家们在理性、知识、真理等概念方面的模糊不清,不仅为谎言留下了 地盘,而且最终导致了“启蒙的自我毁灭”。
启蒙始于拯救人类自身,最终却导致自身的毁灭。霍克海默和 阿多诺认为,启蒙之所以产生这种与出发点完全相反的“自反性”结 果,主要有以下几点教训值得深思。
首先,从表面看,启蒙反对神话,反对外在统治,启蒙追求的目标 是确立人的尊严,建立理性信仰,争取人的权利和自由。但在本质 上,启蒙是以神话为基础的,启蒙思想家们从主体的设想来解释自 然,以为许多神话中的形象都来自主体。“启蒙精神从神话中吸取了 一切原料,以便摧毁神话,并作为审判者进入神话领域。”①这种过于 张扬理性的无限要求,就使自蒙在摧毁旧神话的同时,却又使“神话 变成了启蒙,自然界变成了简单的客观实在”,真理沦落为物化的文 化。正是在这种以“世俗化的神话”为基础的启蒙精神中,启蒙思想 家在追求“支配自然”的知识形式的同时,他们一方面为人类思想能 够认识事物本质而庆幸;另一方面却以为知识就是权力,战胜迷信的 理性可以向失去魔力的自然界发号施令。主体也必然会把自己视为 世界的主人,不仅要征服自然,而且还要无限制地掠夺自然,并进而 把这种对自然的征服和掠夺用于人类本身。这样,“知识的目的不在 于概念和观念,不在于侥幸地了解而在于方法,在于利用其他人的工 作和资本”②。人们的理性活动变成了工具,只有征服自然、支配世界 才是目的。启蒙摧毁了旧的不平等的东西,推翻了直接统治权,但同 时又在现实存在的普遍联系中建立了新的不平等,并使这种统治权 永恒化。因此,启蒙在反对愚昧、摆脱自然和宗教的统治、建立理性 信仰的时候,由于自己的无限要求,它不仅“把世界当作自己的战利 品”,而且“在客观上变成了疯狂”,从而让自己不可能摆脱神话,并不 可避免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即启蒙的自我毁灭”。
①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第9页,重庆出版社, 1990。 ② 同上书,第2页。
其次,启蒙精神遵守的规则是,“只有通过统一的现象才能认识 存在和所发生的东西;统一现象的理想典范是一切言行遵循的制 度”①。于是,启蒙思想家们通常都遵守统一化的形式逻辑,他们从现 存状况获得形式,从事实中获得历史,从物质中获得事物,按照形式 逻辑排他的、统一的规定去预设未来世界的公式。正是基于这种统 一不二、非此即彼的精神,不仅自然科学关注的自然界的普遍关联被 赋予了普世必然性,而且人类社会还因此盲目崇拜科学技术。此时, 关于世界模式的认识是以数学的公式和物质的场论、物质的结构理 论为基础的,个体无关紧要,只有“数”才是认识世界的关键。对真理 的信仰已经沦落为“文化财富”,思维不能包含否定因素,哲学丧失了 对知识的指导意义,只是满足于它自己也承认的逻辑的同义反复,满 足于方法论上的修修补补,最后甚至于满足记录文字。这样,“在培 根的理想‘我们在实践中支配自然’在全球范围得到实现的同时,他 所认为的不可把握的自然所具有的强制本质就变得清晰可见”②;必 然性与自由的关系表现为机械的、数量的关系,“统治世界”这个单纯 的技术理想由此反馈到人自身。启蒙对统一规则的追求,不只是使 启蒙自身成为技术的统治,而且还使统治技术更加彻底化。启蒙让 作为整体的人类获得了这样的“自由”,即各个民族都尊重既成事实, 盲目的统治被合理化了,并对人们的意识发生影响,统治世界表现为 “真理”。于是,对真理的探索受到嘲笑,关于革命的想像被讥讽为乌 托邦。真正自由的可能性就被这种虚假的“自由”所排除,一切希望 都因此而化为乌有。
再次,启蒙不仅是精神的独立自主的普遍运动,而且还使精神客 体化——这就是启蒙的二重性。这种二重性的危害不仅像尼采所批 判的那样,主体是“独立精神的执行者”,统治世界的是主奴关系。而 且更可怕的是,精神的客体化变成一种弥漫于整个社会的意识形态,
①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第5页,重庆出版社, 1990。 ② 同上书,第37 页。译文有改动。
“这种意识形态是对盲目生活的盲目颂扬,而压制一切活生生的东西 的同样的实践,也属于这种对盲目生活的盲目颂扬”①。因此,精神的 客体化不仅适用于统治阶级,而且也适用于被统治阶级,社会的各个 阶层和群体都成为社会这个大机器的各个部分和传动装置,大家都 接受同样节奏的约束,任何一种主动性行为都可能毁灭这个也包括 他们自己的“大机器”。资产阶级一直信奉和鼓吹的个体自由丧失殆 尽,人变成了“单纯的类本质”,成为与自我原则相反的东西。自我消 失了,良心失去了对象,灵魂不再是“自责的感情”,而是变成没有内 容的空虚。不仅康德设想的“道德至善”是空中楼阁,就是黑格尔梦 想的作为荣誉公民的人格也不复存在。启蒙的主题是要使人能够自 我保存,现在,人自身的瓦解、分裂直至消失,导致了根本不存在着需 要保存的自我,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人与理性的告别,人与真正的启蒙 的告别。这正是:“在工业社会的进步中,整体赖以证明自身的概念, 即人作为具体的人(Person)、人作为理性的承担者的概念成为泡影。 启蒙的辩证法在客观上变成了疯狂。”②
最后,启蒙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倒退集中体现在“文化工业”上,这 方面尤其是在电影和广告事业上表现得更为明显。电影、广播、广告 既与人民大众的生活密切相关,又与经济联系在一起。这样,统治者 必定会加倍注意这个领域,在利益驱使下会生产、制造出成千上万个 千篇一律的“文化产品”,而这种“文化工业”恰恰与启蒙所追求的普 遍统一的精神不谋而合。“因此,启蒙精神首先概括地体现在生产和 宣传的活动以及技术中;从启蒙的真正内容来看,意识形态都在竭力 神话现存的事物,以及操纵技术的权力。”③这种所谓工业化的“文化” 一方面是消除了文化中本来蕴含的自由创作的原创性和反抗性,消除
①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洪佩郁、蔺月峰译,第39页,重庆出版社, 1990。 ② 同上书,第194页。译文有改动;参见《阿多诺全集》第3卷,第 230页,法兰 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1981(以下所引《阿多诺全集》均为此版本)。 ③ 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第6页。
了不同文艺作品的千变万化的风格,一切文化、艺术和娱乐消遣的作品 都是按照一定格式制造出来的。于是,从表面上看,消费者的需求得到 了满足,但实际上他们只是被规定需求的消费者,只是单纯的“文化工 业”的对象,观众的主观创造性被抑制了,思维活动也变为不必要的多 余东西。另一方面,“商业与娱乐活动原本的密切关系,就表明了娱乐 活动本身的意义,即为社会进行辩护”,“文化工业用不存在的要求,来 证明社会上的胡作非为”①。快乐意味着满意,消费者由于这些文化产 品而变得愚昧无知,忘记了一切痛苦和忧伤,受欺骗的大众比统治者本 身更加醉心于这些虚假的东西,他们因此相信奴役他们的意识形态,而 放弃一切其他目的。限制个性的自由发展,疏导人们对社会的不满,抑 制大众的革命情绪,使之不能从根本上威胁资本主义制度——这就是 “文化工业”的全部实质,也是启蒙欺骗大众的本质。